与床有关的记忆
2016-04-29张国领
有人推算过,一个人一生的三分之一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
由此再推算,一个人一生的事很多时候与床有关。可见床在人的生命中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既然床在一生中必不可少又意义重大,我们每个人的记忆里就不会少了床。
我记忆中的第一张床,也是迎接我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张床,那是父母共有的婚床。那张床,也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张床。就是在那张床上我吮吸着母亲的奶水一天天长大。
那张床在河南农村里是比较普遍的那种,四条腿支起一个长方形的木框,木框中间有四根横木牚子,牚子上铺的不是木板,而是用山上的荆树条编织的荆席,编的荆席本身就不平整,经过一段时间的使用后,就更是成了波浪形,牚子上面是高岗,两牚中间是低洼的,加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垫在上面,睡上去的感觉就可以想象了。就是这样一张床,也是家中唯有的,它既是一家人睡觉的地方,又是我的襁褓和摇篮。
两年半之后我的弟弟出生了,这使我失去了在那张床上继续睡下去的权力,我被父母交给了生活在同村的大姨。大姨比母亲年龄大许多,但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渴望养一个孩子,我在这种内部条件和外部条件的共同促成下,住进了大姨家。大姨和姨父对我都非常好,把我视为掌上明珠。
大姨家的床与我家的木床是一样的,我在这张床上睡了三年多,这三年中我睡的是木床,其实还有一张床(我一直说是床,实际上比床更伟大)我不能不说,那就是姨父的胸怀和肩膀。由于大姨家没有孩子,我去他们家原本是要以后给他们当儿子的,所以我姨父对我的好更多的表现在行动上。无论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出门走亲戚、下田劳动、到十里八村的地方去看电影看戏,姨父从不让我走路,不是抱着就是在背上背着,或者让我的两腿叉开骑在他的脖子上,我要是想睡觉了,他就会像大姨的样子一样把我抱在他的胸前。姨父一生憨厚本分,话语不多,对人的好却是像中原的土地一样,让人感觉厚道、踏实,任何时候都靠得住。三年后我离开大姨家时是极不情愿的,但我必须离开,因为我姨父大哥家的孙子要过继过来,承担起大姨和姨父晚年的赡养职责,并继承大姨家的家业。我与他相比,从血缘关系上讲,显然是远了些。没人知道的是,我从稍微懂些事理之后就是把大姨当亲娘一样看的,只是没有把他们叫爹娘而已。然而我是孩子,无法决定这种事情,我的无奈也无人理解,那是我人生遇到最无奈的事,至今都耿耿于怀。带着万分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大姨家,但大姨和姨父对我三年间的呵护,使我知道了什么叫情深似海。
告别了大姨家我又回到了我家的土窑洞,这次回来睡的床不再是那张木床了,而是变成了土坯床,就是用土坯垒成一个床形的台子,上面再用泥巴抹光了,夏天铺一领席子,冬天铺一层麦秸或谷子草。我和弟弟两人睡,这样的床夏天好对付,到了冬天虽然有一层草垫着,可没有褥子铺,加上穿的就一身空筒棉衣,脱下之后就赤身裸体,上面盖了被子,下面却要靠体温去暖热,床上那种凉,是难以用言语说清的。那些年月,各家情况大致相同,住的土窑洞,种的黄土地,睡的土坯床,生产队整天战天斗地,可无力改变家庭的状况,就是在这种床上我睡到了十八岁。十八岁那年我当兵了,从此土坯床就成了我难忘的记忆。
当兵第一步是过新兵连的生活,我想这下可以一人睡一张直正的床了。一个连队一百人,分成十个班,一个班十个人,同住一个大屋子,背着背包满心欢喜地进了宿舍,一看心凉了半截,宿舍里并没有床,只是在地上铺了一个大通铺,我们十个人就挤在一起睡,这样的睡觉好处是我们都不会有掉床之虞,不好的是到了晚上,各种味道通过一个个被窝相互串通,脚臭味、汗臭味、屁臭味、雄性的激素味,在满屋子膨胀。由于是冬天,我们为了取暖,就两个人合伙,把军用被子铺一条,两人盖一条,这既加深了感情,又增加了温度,只是紧急集合的时候,被子就乱作一团了,好在一个多月只搞过一次紧急集合。
我们从新兵连分到了不同的十二个连队,我有幸被分到了七连,说有幸是因为七连是当时全团条件最好的连队,营房是楼房,任务是看押安徽第一监狱,每天只训练半天时间,关键是每个人睡的床是木架子加木板的。木板床上面铺棕垫,垫子上有褥子,一个班九张床整齐划一,睡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异常的舒服。同样的九张床,班长和副班长的床摆放位置有讲究,班长是负责班里全面工作的,是一把手,床自然排在第一,是房间中最好的位置,副班长主要的任务是督促班里的内务和生产,床就摆在最后。其他的是按老兵新兵间隔排,这样有利于老兵带新兵,让老兵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也使新兵不能乱说乱动。睡在这样的床上我是暗中高兴,当天晚上一熄灯,我就把全身的衣服脱了个净光,想好好舒展一下,哪知刚脱完就被班副发现了,命令我把内衣穿上,说这是部队的纪律,任何时候不能赤裸睡觉,这是为了应付突发事件。我按他说的又把内衣穿了起来,可他哪里知道我们老家睡觉都是一丝不挂的,那才能利量、解乏、舒服。
这样的床我睡了一年,年底就遇到了连队大换防,我们七连和二连对调,七连从全团最好的营房搬到全团最差的营房——巢湖农场。到了农场之后才知道这里没有床,所有的床都是两头用砖块垒成与床等高的墙,将一块木板搭在上面,有的墙垒得不牢,睡在上面还左摇右晃的。
我提干后条件有了改善,组织上给我配了一张木头的单人床,由于结婚后妻子没有随军,单人床的状况一时半会无法改变。有一年妻子到部队看我,两个人睡单人床显然小了点,那时在阜阳支队政治处当干事,我就找政治处主任要大床,他找来找去也没有给我找到一张大床,最后是找到了一张大的棕床板,说搭在小床上也可以当大床用,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只能如此了。一米半宽的床板搭在一米宽的小床上,两边也空出许多,可能是搭的时候没有放到中间,当晚还出了个大洋相,睡觉时我睡到了出沿较多的一边,而我的体重比妻子重很多,半夜翻身时靠边了一些,把整个床板压翻了过来,我们两个都掉在了地上,那境况狼狈不堪,也让我羞愧难当,弄得我以后的任何时候睡在床上都不敢大胆地乱翻身。
那次小床之上翻大床的事,成了我一生中的把柄,时至今日妻还常说起那个夜晚的尴尬。
1988年妻子随军到了部队,有了房子也有了家,床当然是首当其冲要买的家当之一,我买的是一张一米半宽的大木板床,坚固、平整、舒适,以后再没为床费过心。没有床时床是那么重要,有床之后才知道床其实有很多种,有方床、圆床,有木床、铁床、水床,其中一种城里人最常用的也是最著名的床,叫“席梦思”,仅听这名字就很有诱惑力。三十多年里睡过荆席床,睡过土坯床,睡过砖支的木板床,全木质的双人床,这些都归硬板床的序列,我就想什么时候也买个席梦思床睡睡,软软的,玄玄的,那一定是很惬意的。可在安徽生活了十五年,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后来调到河南郑州市工作两年多,这个愿望也没实现,尔后又从河南举家搬到北京定居,一应家具要重新购置,这下我有了选择的余地,因为我必须要买张床,于是我就大着胆子,买了一张城里人睡的那种叫“席梦思”的床。看着这“席梦思”床,我对妻子说:“我们有席梦思了,我们也是城里人了。”说罢很用力地坐在这很有弹性的床上玄了几玄。要知道就是因为我是睡土坯床长大的,虽然在城里生活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我在农村生活的时间,可我从没把自己看成是城里人,在我心里,睡土坯床长大的人与睡席梦思长大的人,本质是不同的。
睡上席梦思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儿时的伙伴在老家的麦子地里追逐、嬉戏,丰收的麦子密密的让人跑不动,一会就累得满头大汗。妻说我是没睡过好床,烧的。
去年的一段时间,觉得腰部不舒服,我到医院去求医,医生做了各种检查,最后拿着CT片对我说:“您是腰间盘突出,好在不是太严重,以后要小心了。”
“怎么小心呢大夫?”我像学生对老师一样问道。
“多活动活动,睡觉要睡硬板床,不能再睡软床了。”
我惊讶地问:“这病与席梦思床有关?”
“不是全有关,但你若再睡软床腰间盘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大夫面无表情。
医生的话是不容置疑的,可让我睡硬板床我却没想通。我才睡“席梦思”床几年啊,是我命中不该睡软床?或者我就没有睡软床的命?也许吧。记得小时候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命中半缸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可能就是睡硬床的命,睡了软床腰就疼吧。回到家我把医生的话对妻子说了,她一脸的幸灾乐祸,当晚就给我弄了张硬板床,从此我睡觉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岁月。
想想这么多年换床的经历,似乎也隐含着人生的哲理,当你只有土坯床睡的时候,硬板床就成了生命中的一大渴望;有了硬板床又开始渴望席梦思,这渴望是人贪图享受的本能,它能形成竭力奋斗的动力,在一路不停歇地拼搏中去改变现状。等有了席梦思床可睡的时候,你的身体已过了黄金期,享受的能力已经下降了,只能再回到对享受的渴望中。
一次我的孩子问我:“人活着到底有没有意思?”
我的回答是“很有意思”。因为只有人才有渴望,并把这种渴望化作行动去奋斗,不管结果怎样,这个奋斗的过程就足以使生命变得意义重大,这是另外一种享受,你得用心去品味。
(作者简介:张国领,男,著名军旅作家。现为中国武警杂志社总编辑,大校军衔,本刊曾选载过他的散文《军人与土地》,受到广泛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