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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角的老鼠

2016-04-21赵峙

当代小说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芬建军三轮车

赵峙

女人打我手机时,我正买完粘鼠胶往回走,当我听到三轮车被城管拉走的那一刻,我的头轰了一下,脑瓜子顿时乱成一锅粥,两颗眼珠子似乎也给粥糊着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一群路人正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待我看到身前一辆小车的车窗里探出一个愤怒的脑袋时,我终于听到了汽车刺耳的喇叭声,还有那颗脑袋不友好的问候。

我见到女人时,她还披头散发地站在超市门口骂人,但城管早没了人影。出入超市的人大都扭过头看她一眼,有几个从她身边走过后又回头看她一下,并送上一个猜不透用意的笑,还有两个小孩子在她身后吐口水。

小芬,别闹了,咱们回去吧,我走到女人身边对她说。她没理我。她停了嘴,看着身前的一堆甘蔗皮发愣。地上的甘蔗皮正的正,反的反,堆了一大堆。削这堆甘蔗皮至少要费一碗饭的力气。但今天我和小芬从中午到晚上还没吃过东西。早上做的午餐还温在保温盒里。今天是周日,超市人气旺,来买甘蔗的人也多,我和小芬基本上没停过手。当只剩下两三根卖相不好的甘蔗时,我提着瓶子去日杂店旁边的僻静处尿了一泡尿,然后进店买了两张粘鼠胶纸,前后花了不到二十分钟,没想到三轮车就被收走了。

没了三轮车,我和小芬明天就没有事可做,儿子可能会因这更比我们难过,我们无法兑现过年给他买架玩具飞机的许诺。

今年暑假,儿子建军来这边住了一段时间,他很喜欢这边,我们现在打电话回去,建军都会在电话里流露出对城市生活的想念。有麦当劳吃,有口香糖嚼,还有一按按钮就往天上直蹿的玩具飞机。当然,那能上天的玩具飞机是别家孩子的。

小芬在电话里不只一次对他许诺,回家过年时一定给他买个玩具飞机。但一个拳头大的飞机最低都要一两百。儿子拿上玩具飞机后他还肯歇手?一对电池说不定不够他玩上一天。一对电池也是好几块钱,还不如给他买一套新衣服划算!我说这些时女人白了我一眼,你怎就不懂娃的理想呢?怪不得我这一辈子都听不到你一句热乎人心的话!

我突然感觉肚子好饿。我问小芬说想不想吃。

你咋只知道吃呢?车都没有了,你明儿吃么得?小芬看着我,慢慢直起身子。她站直后,身子晃了两下,可能饿晕了头。

我把甘蔗皮边的保温盒递给她。早上我们炒了一大碗土豆丝。昨天是土豆片,明天该做水煮土豆块了。我们长期吃土豆。土豆耐放,也便宜。我家的老鼠不爱吃这个岩头仔一样的硬疙瘩。它们越不喜欢吃,我和小芬就越愿买。家里没有冰箱,青菜放不得,那些青菜往往人还没吃上嘴就被那些烂牙腮的偷吃得只剩下梗儿了。我们不买青菜还有一个原因,青菜要现炒现吃才好,早上炒好后捂到保温盒里等下午再去吃时青菜变成了灰菜,不光颜色变,味道也变了。

小芬站稳后没朝我看。她把目光转向超市斜对面的那条横街。有几个被城管赶走的小贩现又溜回来在街边路牙上开始摆摊叫卖,他们中的一个一边掉头看一边从身边的大提包中拿亮晃晃的物品。其中有几条很亮的细链子。我们这边没生意时,小芬去那地摊前站过几次。有一次,小芬拿起一条链子在脖子上比比划划,问咋样,小芬当然不是问摆地摊的,她转过身用目光朝隔着十来步远的我问话。我朝她摇头。那链子与她的脖子挨在一起时,看上去有点像我们手上还没完全削掉的甘蔗皮,那皮与肉有着明显的区别,白的白,乌的乌,根本不搭配。

是项链不好看还是我戴上它不好看?小芬站在那歪着头看着我,似等我给她说明原因似的,我可不愿丢人现眼,我把头扭向了别处。

现在,小芬可能又在看那条细链子。就让她看个够吧。让她去当饭吃。我肚子饿了。我拧开饭盒吃起来。我吃时小芬时不时扭过头朝我看,并向我撇嘴,你的心胸真的宽!

咋了?我感到很不爽。我吃饭也得罪你哒?

你怎会得罪我呢?你这么宽的心可当宰相了,可你又没有当宰相的命呀!一天到晚还被那些当差的城管欺负!并且那些城管还单单只欺负你!你看那帮摆地摊的,被城管假模假样地轰走后,还不照样又摆开了?

那是人家警惕性高。不像你看到生意来后像看到命一样,城管过来也不知跑。这次我只是在心里说,如果我一回嘴,这嘴巴仗又不知要打到何时。我明白她打算回家了。小芬说出这几句刻薄话后心里也该好受许多。我拧上饭盒盖,弯腰去捡脚边的大可乐瓶子。

可乐瓶子里装的不是饮料,也不是茶,那茶色一样的东西是我的尿水。做生意一天到晚满街转,却很难找到厕所。人一到四十火口变得松,尿急时我就提着可乐瓶子找僻静处去解决。如果直接把尿尿到墙脚好像不是一个大老爷们的搞法,再说,随地尿尿也会生出一股尿臊味。文化广场门口东边的那个白发老头一看见我去就赶我走。有天我在他家屋旁的桂树下尿过一泡尿,刚好被他发现,他红着脖子数落我好久,说我不害臊不知羞。给树施点肥树才长得快呢,但他那副凶样让我没法同他说。

自那事后,我出门时三轮车里除了甘蔗外一般还放两样东西,一个保温饭盒,一个可乐瓶子。除了小芬,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可乐瓶子里装的是啥东西。上个月城管将我们三轮车拉走时,他们就没认出那里面是啥玩意儿。我跳上车想取可乐瓶子,想不到被两个城管紧紧按住,他们以为我暴力抗法,用汽油点火威胁他们。直到一个小头目谨慎地拧开瓶盖,然后憋着鼻气快速将它扔在马路边。事后我问小芬,如果当时那个瓶子穿了孔,三轮车留有这股尿味儿,城管该不会收走咱们的车吧?小芬用手戳着我的脑门,你呀你,车上若有那股味儿,还有人敢吃你的甘蔗啵?

我们租住的房子是城郊的一栋小黑屋子。小芬摸黑开完门便去拉灯,拉灯时她叫了一声,随着她的叫声,屋里同时窜出几只老鼠。有一只慌忙中窜过我的鞋背,我连忙追赶几步,却没撵上,它拐个弯就不见了影。

进门后我发现,灶台边的五个土豆全被这帮烂牙腮的咬坏了,昨晚它们还只咬两个,啃得不太深,刀削掉烂处后还可煮来吃。想不到它们今天又将剩下的几个全啃了,每个都咬几口,好像尝哪个味道好哪个味道差似的。怎他妈的这个德行?!要吃就把一个吃完不行吗?给我们也留一口嘛!

其实,我们也不容易。不光吃的,我们住的也不咋地。晚上放三轮车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租的房子虽然便宜但门面太窄,三轮车推不进来,再说屋里还得经常堆放甘蔗,我们不卖甘蔗时就卖西瓜菠萝,那些东西差不多要占我们床那么大的位置。

三轮车只好放在屋子外面。小芬晚上老担心它被盗走。为防盗贼,夜里,我们用一根粗铁链一头锁着三轮车的轮子,另一头从窗口穿进来系在我们的床腿上。如果有人偷车肯定会将链条弄响。好多次小芬睡得好好的突然一脚踢醒我,让我伸头看看窗外的车还在不在,她不敢看外面的黑夜,怕有鬼有坏人。我懒得起床开灯,就用手摸床腿边的铁链,摸到它后用力拉一下,链子会发出一声清响,同时窗外也会发出一串清脆的铁链声。用力拉后,我一下子会清醒很多,很难马上入睡。这时候,我常常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响声,那是老鼠啃甘蔗和其它东西的声音。

老鼠啃咬小芬半生不熟的瞌睡比偷吃屋里的甘蔗更让她心烦。往往这个时候,小芬又拍床板又踢墙,赶不走它们就踢我。我被踢醒后,迷迷糊糊地下床拉门边的电灯开关,与吃饱玩足的老鼠来个灯下相认。然后看它们大摇大摆地从门洞或者窗口一溜而过。

前段时间,老鼠每晚糟蹋两三根甘蔗,让我和小芬对它们起了杀心,我们想到过用老鼠药,但又怕老鼠吃药后又去啃甘蔗,给别人带来危险,用过一次后我就不敢再用。

在这之前,我和小芬曾喂过一只猫。是我们在回家路上捡到的。那猫的外相不好看,毛色也不好,瘦得皮包骨。应是一只野猫。为让这只野猫不再乱跑,小芬给它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一端拴在窗户的钢筋柱上。我们在墙角给它放了一个纸箱,里面还放了一件旧棉袄。让它累时就在里面睡。睡累了还可在窝边伸个懒腰或者转悠转悠。我们也没指望它能抓到老鼠,只要它在那偶尔发发声吓吓那帮烂牙腮的就行。

可这猫一点都不服娇宠,白花花的米饭它不吃,尽管饭里还沤有我最想喝的土豆汁。老人们都说汤是菜的骨髓,可这猫没把它当回事,它只用嘴嘬几下就不吃了。不光如此,它还把小芬给它配的水碗也掀翻了,水淌了一地,湿地上印着它一圈圈横七竖八的脏爪印。

最让我们不能忍受的是它不到指定的地方拉屎。抱它回家的第二天我们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怪气味,开始没在意,到第三天晚上,小芬就睡不着了,她说屋里很臭,踢我起来到床底找死老鼠。我说都有一个月没放老鼠药了,怎还会有死老鼠呢?她想想也是。但她还是睡不着。等次日早上我抱甘蔗上三轮车时,我的手触到了一堆稀滑滑的东西,还没凑到眼前去看,一股刺鼻的臭味就告诉我那是猫屎。

在我破口大骂时,小芬走到窗前弯腰解开了系在猫脖子的绳子。

这是我和小芬不约而同地一起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来城里后,除了一月偶尔一次的房事,我和小芬能想到一块儿同做一件事的机会已很少。小芬想那事时,她的脸色是柔和的,语气也温顺得像只猫,特别是她那时的眼光,就像一段被揉洗过的旧布,看不到一点光泽。她眼里的光在我看来不是为了照射,而是像满月一样发光给我看,让我把月亮里的桂树枝丫都看清楚,看清楚了桂树枝丫,我也就能看到我家的嫦娥已坐在床头,距床头不到一米外的墙边,立放的甘蔗像树枝。不需什么提示,我关好门窗,熄灯上床,然后我和她各脱各的衣,直到脱光为止,脱光后我们都不去看对方的脸,也看不到,只是一起把手伸向对方,像当年在老家结伴走夜路一样,握了一会儿粗糙的手掌,手就会不由自主地伸向对方较为光滑的身子……

昨天晚上,那帮烂牙腮的又来光顾我们的屋子。它们啃咬甘蔗时,没有啃木门和床腿的■■声,斯文且时断时续,像我家建军嚼甘蔗那样,咬一口后再用舌头将甘蔗块挪到上下牙缝间去咬去嚼,然后抬头眯起眼,让甜甜的汁水儿全流进喉咙里。

我没等小芬用脚踢我我就翻身起来,开灯,马上找可以打老鼠的东西,急忙中没找着,我弯腰抓起小芬的一只鞋朝惊头慌脑的鼠群扔过去。老鼠不少,有四五只,有大有小,各占一地。我满腔的怒火在甘蔗堆上爆炸,但一只老鼠都没伤着,小芬的那只鞋却摔坏了。

我将买回的两张粘鼠胶撕开,在老鼠经常窜进窜出的门洞边和窗口前各放了一张。天亮时,终于有了收获,门边的那张粘上了一只半大老鼠。

我走过去时,那只老鼠伏在涂满胶水的纸片上挣扎着,说它挣扎,其实只是那张粘鼠胶纸像微风吹过微微震了一下,老鼠的力气差不多已用完了。它浑身的毛全部被胶水浸透,像刚从水里游上来似的。尽管它的身子不能动弹,它的眼睛仍骨碌碌地转,我看不懂它的眼神,也懒得看,我从门外找来半块砖头,照着它的身子拍了下去,待提起砖头准备再拍时,胶纸连同老鼠一起提了起来,但老鼠没再吱声,估计它已经死了。砖边洇有一丝血迹。

小芬脸上没有逮到老鼠的高兴劲。她躺在床上对我说,你今天去城管那边看看,问问我们的三轮车怎么处理?我今天头有点晕,想再躺一会儿。待我准备出门时,她又说,你问完后到菜市场转转,买一把水菜回来,天天土豆嘴巴都吃得快脱皮。

要不要买条鱼?或者买只鸡给你炖汤喝?

算啦,还是我自己去吧,小芬掀开被子穿衣,这里的鸡有什么好吃的?没一点味,买鸡还不如买萝卜白菜。

我去城管办公室转了一圈就回了。有个小丫头听我说明来意后很不客气地问:给你开的单据呢?我笑着问她什么单据?你不知道就问知道的人去!我的下一笑还没笑出来就被她给赶出门了。

我转到日杂店又买了五张粘鼠胶,回到家时小芬正坐在出租屋的水泥门槛上掐鱼。她从菜市场回来了。她掐的全是不到一指长的小鱼。刮鳞去肠后用盐一撒,腌上半天再用油一煎,两面煎黄皮,放点生姜蒜泥辣椒,然后放少许水一焖,味精都不用放,味道自然出来了。那是我非常喜欢吃的一道菜,好吃又下饭,如果能喝上二两,比做神仙还舒服。

看着她低头掐鱼的手,我胸口顿觉一阵热,喉咙似乎也有点塞,她问我问得怎样啦?有结果啵?我没答她。直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她抬起头用弯曲的大拇指外关节勾了一下垂在额前的散发。她的手上沾满了血腥,脸上却蜡黄蜡黄的看不到血色。

怎不说话呢?没问到信?

我点点头,又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娃。

他们不让你进?她再次抬起头,问你呢,怎不回音?我问的是板壁?板壁也有回音呀!

一个黄毛丫头都能把你轰出来?胡大高,这世你真枉变了一个男人!小芬听我说完对我吼起来,然后进屋洗完手就气冲冲地出门了。

我不知做什么好。我就把甘蔗搬到屋外的空地上用湿抹布一根根地擦干净,然后把粗细均匀上下挺直卖相好的放在一边捆成捆,老鼠咬过的,一眼就能看出虫蛀过的,头尾不齐顶部节短弯曲像鸡颈骨的,我也全部将它们分开捆好。打算以后把这些没卖相的全砍成镰刀柄去卖。因不知道这三轮车什么时候能取回来,我暂时不敢将它们斩断,斩断的甘蔗不到半天两头就变了颜色,买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新鲜。

小芬快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我把饭菜给她在锅里温着。除了那碟小鱼,我还炒了一把扯根菜,另外煎了一碗辣椒蛋。这是她喜欢吃的菜。小芬吃饭时,我也陪她吃,她问我,你还没吃?

我说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我说的是实话。自从来城里后,好少机会陪她一起安安心心地吃过一顿饭。

你真是傻到家了。小芬埋怨我一句,但她的脸色却显得柔和。我把那碗辣椒煎蛋推到她面前,说,尝尝咸淡,看合适不合适?

她夹了一小块,和着一团饭一起扒了下去。接着又夹了一块,看到我正望着她,她把那块夹起的辣椒蛋放到了我碗里。

假设我们俩像那些有文化的人一样,一起找个厂上下班,然后一起回家做饭,再像这样一起坐着吃,那该有多好!

你以为我不想?要八字没生对——对呀,小芬扒了几口饭,好像压住了胃中的饥荒,但她却不停地打嗝。每次吃饭她都这样。

上次三轮车被收走后,我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是胃气,每天吃饭不均匀所致。我猜想也是那个原因。那天看完病后小芬没到药房拿药就拉着我走了。当时我要给她买点药,她说没必要。我说咱俩来岂不是白来一趟?她白了我一眼,说,这病我都会治,不做小贩后不用吃药病自然会好。如果还继续做,吃神仙开的灵丹妙药都没用。

小芬打完嗝,说话顺了很多。她向我说起了她去城管那边的经过。她说,我在他们办公的地方也看到了凶你的那个女孩子,我一进去就对她说,我说你对我男人凶可以,那是好男不会跟你这个女娃斗,你若对我耍狠,哼,你还不一定能狠过我。不信的话,咱娘俩现在就试试。

小芬没有在意我的表情,一口气说下去,脸上完全没有了三轮车收走后的不快。

小芬说,那个小女孩可能从没见过这阵势,直着眼看了她一会儿就躲进里屋没再照面。后来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出来了。

那人把我领进一间办公室,并给我倒了一杯水。他问清了我的情况,又打了几个电话,说管事的人上午出去了,要下午才回来。他要我回家吃过午饭再过去。我没理,我说中午就借你们大门前的阶沿坐一会儿,我就在那等他们上班。

那人连说那怎行呢?不像话不像话。你就在大堂的长椅上坐吧,躺在那午睡也行。小芬说到这笑了一下,我知道他们在乎形象。

小芬这一笑,让我吃惊不小。小芬昨夜又老了好多,她眼角比以前又起了好几条鱼尾纹。

下午上班后那个管事的人没来,上午接待小芬的中年人说管事的临时有另外的工作要做,赶不回来了。怕小芬不信,中年人把打通的手机递到她手上,小芬一听就知道是昨晚指挥拉走我们三轮车的城管。他今天在电话里的口气好了很多。他说他明天上午上班再与小芬当面谈,有些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小芬觉得也是,就回来了。

小芬说完,从衣兜里搜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我看出来了,那是上个月没用完的半包老鼠药。

晚上,我们给老家打了一个电话。小芬没同父母说上几句就问建军睡没?建军接电话时很开心,他高声对他妈说,这次语文单元考试在班上考了第三名。小芬问他这个成绩能考上大学不?建军说他也不晓得。我在一旁连说能能能。小芬向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吵,建军正在电话里问小芬一个问题,他说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一个作文题,叫《我的理想》,他说不知该怎么写。小芬说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呗,只要长大后不像我和你爸一样做小贩就行。建军在那头说,那我长大后就做城管,保护你们做生意。小芬捧着手机笑了起来,傻孩子,等你出来工作你爸妈都骑不动三轮车啦。你写作文时就写你内心的真实打算吧,想做么就写么。建军迟疑了一会儿,告诉他妈,其实他长大后最想当一个飞行员,小芬连忙夸他这想法好,比当城管有出息多了。但儿子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和小芬无话以对。你们答应我的玩具飞机么时能寄给我?让我早点试一试先打打基础。

能不能给建军买上玩具飞机,关键就看城管一句话。

第二天上午,小芬去城管办公室见到了那个管事的城管。他很瘦,也认识小芬,他说小芬属于屡犯,经他手都扣过她两次车。他说每次扣车时小芬又哭又闹,态度一点都不好,没一点悔改表现,并且还威胁工作人员。小芬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当即跳了起来,明明是你们工作人员凶我男人我才来讨个说法,你怎能扣我威胁的帽子呢?自盘古开天劈地,只有官压民,还没听说有民威胁官。何况我一没力气,二没带凶器,怎就说我威胁呢?我觉得你这是有意对我进行陷害,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怎么,你今天还想威胁我?瘦城管马上站起来,满脸不高兴,向大门口的保安招招手。保安上来了,我也跟了上去。

那个年轻的保安想上前拉小芬出去,小芬拂了他一下,忍着火对保安说:小同志,你做这事只是为了一口饭吃,我今天来也是讨饭吃,和你不同的是,我向他们要的是讨饭的碗。我和男人都没工作。我自知没文化即使老板给个工作我也干不了,但我们俩知趣没向政府要,更没去偷去抢,我们起早摸黑赚点辛苦钱,养家糊口,虽然我们在大街上游走出了这个城市的丑,但我俩总比那些跪在街头讨要的要光彩一些。你今天把我从这赶出去,你会不会给我一口饭吃?你也许可怜我让我吃上一顿,但我的下餐呢,我以后的日子呢,我一家讨吃的碗还被扣押在城管的仓库里……小芬说着竟呜咽起来。

保安看看小芬,又看看瘦城管。瘦城管向他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他自己一屁股坐下来。

瘦城管待小芬抹完泪,说,根据你的情况,我们对你从轻处理,你们先交五百元罚款,考虑到你属屡犯,半个月后来取车吧。

你这不是明抢吗?小芬一听马上跳起来。你太欺负人了吧?你——你简直就是一个戴官帽的土匪!

我拉一下小芬,示意她说话注意点。她很不耐烦地用肘捅了一下我,然后点着手指头问城管,你凭哪一条对我进行这么重的处罚?

就凭你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呸,我不讲理?!我不讲理我会跑到这里来?一等就是几个半天?我犯贱呀?我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来讨你的教训?你知道不?一辆新三轮车才多少钱?你一开口就罚我五百,还要我歇工半月!等半个月老娘早就变成饿死鬼啦!

我又拉了一下小芬的衣袖,看到瘦城管的脸上像小芬一样充满了愤怒。小芬侧目看我时的脸也充满了愤怒。

请你注意你的言词!

呸呸呸,像你这样的人还想要我用好词?我买一辆崭新的三轮车才四五百元!你还要我停工半个月!你这不是胡闹吗!你这纯粹是欺负人啦!小芬说着说着竟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大哭起来,她哭时像建军小时要糖果一样,一边哭喊,一边两腿不停地在地上来回伸缩,她那双被我摔坏的浅底皮鞋蹭出了一条更大的口子。

小芬哭跑了那个瘦城管,又来了一个领导模样的高个子城管。他一来就直接发话:三天后你来领车,但必须交两百元罚款。他说完问小芬有意见没?小芬抹了一把脸,苦笑着说,你不罚我的款我就没意见。不过,您处理事公平些,让我心里也舒服些。

觉得既公平又心里舒服就起来回家吧,大妹子。高个子说着,又朝我看了一眼,同志,你是她男人吧?带她一起回吧。

我没他这个男人。小芬站起来自个走了。高个子望着她匆匆的背影哈哈一笑,指指她的背,朝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昨晚老鼠又咬坏了两根甘蔗。不知怎回事?我在它们常出入的窗台和门边各放了一张粘鼠胶,并且在上面还各放了一条小鱼,都没能吸引它们。我得尽快想想办法,在这三天时间内把它们一个个消灭干净。

想到老鼠一般半夜才出来干坏事,那天天一黑我就上床睡。小芬则对着从二手店买来的电视不停地调台,调来调去老就那两个台,还生雪花点。因没牵有线,小芬东拉西扯那两根电视天线根本不管用,折腾一会儿,她的哈欠上来了。熄灯前,她把手探在我的额头上,见我没动静,开口问,哪儿不舒服?我想摇头,躺着摇头动作不明显,我就摆手。

那你怎睡恁早呢?生我气呀?见我不吭声,她说,你还是个男人啵?

怎会呢?我坐起来,给她解释,想逛街,没钱,去看热闹,没心情。这摊摆不了了,我也成了一个废人,既不会挣钱,遇事后也不敢去理论……小芬呀,这辈子我欠你的太多——

你知道就好。小芬边脱衣服边说,她的脸色变得柔和。

你说咱们该给儿子买什么样的飞机呢?贵一点的还是便宜一点的?

不管便宜还是贵,那飞机总得能飞。如果到时真挣不到那么多钱,我也得给他买一只会飞的鸟让他去玩。

听说现在的鸟不便宜呢,有可能比一只玩具飞机还贵呢。

那你就到老屋的墙缝里给他掏麻雀,这应难不倒你吧?见我不说话,她说,不是我要说你,你胆量太小,做什么事都缩手缩脚……不过,话说回来,你心眼不坏,和你过日子虽然苦,心里也还踏实。

我没再说话,我只是抱着她,紧紧地。让她感受一个不会说话笨嘴笨舌的男人,如何向他喜欢的人表达内心的喜欢。让向来说话生硬的她的眼里放出一种让我熟悉又柔和的光来。

小芬很快就睡着了。听着她响亮欢快的鼾声,我竟睡不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到了她的脸和脖子上。她的脖子有些黑,但肌肉紧板,像长年劳作的耕牛。牛脖子上的肉是轭头勒出来的,小芬的脖子肉是扁担挤压出来的。我是不是该给这黝黑的脖上挂一条闪光的细链子呢?

那晚,老鼠啃咬甘蔗的声音都没把小芬吵醒。那些老鼠很猖狂,边啃还边吱吱叫,像在一起打情骂俏。

我想起了睡觉之前的灭鼠计划。在我拉开电灯的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三只老鼠惊慌地分头逃窜,有一只越过窗台不见了,有两只想从门缝里钻出去,见我往门边跑,它们又回头往甘蔗堆里跑。屋里的甘蔗已被我全部捆成捆竖着摆放在墙角。共四捆,虽然落地的地方不大,但要想找它们却有点难,捆与捆,每捆甘蔗与甘蔗之间都有空隙,特别是那捆头尾不齐的弯甘蔗给老鼠提供了更多的躲藏空间。

怎样去捉这两个烂牙腮呢?我一时想不到好的办法,用棍往里面乱杵,并不可能真正伤到它们,把它们吓出来了,我的手脚又没它们的腿快,只会眼睁睁地看它们逃走。如果拿件破衣服守在这里等它们,一出来我就扑上去罩它们,这也许是一个办法,但又不晓得它们何时才肯出来,这么大冷的天,它熬得住我还真有点难,关键是我站在这儿还分不得半点神,说不定一分神它们就从我眼皮底下溜走了。

就在不知用什么办法与它们斗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桌上的那几张粘鼠胶,除去昨晚撕开放在门口和窗台的各一张外,还剩三张。昨天我还不晓得怎么去用它们,现在脑中突然一激灵,我一拍大腿,说,有办法了。

我把桌上的三张粘鼠胶全部撕开,沿立着的甘蔗底部一张连着一张,摆成一圈,但仍距两边曲尺型的墙角有一段空隙,我又把昨晚放在门边和窗台边的那两张也拿过来,凑成一个完整的包围圈。增多两张后,每张与每张之间还有了一些重叠位。这包围圈变成了一个连蚂蚁都爬不过的地雷阵。我想,即使不把这两个混帐东西弄得血肉横飞,也足以让它们插翅难逃。我把昨天两张上面的小鱼也拿掉了,我不想它们粘着后还能享受这美味。

做完这一切,我坐下来美美地点上一支烟。我要开心地观看这两个可恶的家伙从甘蔗堆里钻出来,踏上我为它们铺好的黄泉路,然后看到它们惊恐地吱叫,看到我将砖头拍下去,将它们拍到地狱里去……

抽烟时的咳嗽声惊醒了小芬。她起来解完手问我怎还不睡?坐在那发么子呆?

听我说完这些,她一惊,这里面有两只老鼠?

我得意地点点头。

是你把它们逼进去的?

是它们自己跑进去的,我逼它搞么得?

小芬不说话了,盯着甘蔗看,又盯着甘蔗堆外的包围圈看。突然,她问我,这里面的老鼠岂不是没路走了?

我又很开心地点点头。

何必呢?它们不就是图口吃的吗?又没干其它坏事。况且它们遇人都躲着走!

我睁大两眼看着她,估计她还没睡醒,我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小芬走到我身边,两手搭在我肩上,有些伤感地问我,你不觉得这两只老鼠其实也很可怜吗?它们没有能力在这城里养活自己,只有偷偷摸摸地跑出来找点吃的过日子……

我身子陡地怔了一下,我抬头时,我看见她的眼圈竟变得红红的。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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