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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悠悠

2016-04-21徐汉平

当代小说 2016年4期

徐汉平

从柴火间退出摩托车停稳了,徐开来掸了掸手机腰包上的香烟灰。手机包瘪瘪的,如同一只风干的耗子。他吸了一口烟,关了摩托车电门锁,然后蹲下身来在后轮上了U型钢锁,慢条斯理的。雨后春天的早上,弄堂左侧水泥地面积了一汪春水。看见一扇扇又清又白的防盗窗,小阳台上挂着衣物,夏紫莹从衣物里头晃出来,上头虚空中一片片白云远远地待着。徐开来随手一弹,烟蒂落在那汪春水里,全世界立刻摇晃起来。

到了四楼,徐开来边转动钥匙边叫道,紫莹,紫莹,手机忘了。他喊紫莹,并不是要她做什么,传递信息而已,转动钥匙的不是别人,是丈夫徐开来,以免吓着她。打开防盗门,夏紫莹恰好很有分量地侧蹲在地坪上穿黑皮靴,褐黄色坤包搁在脚边。也许没听清楚,她说,什么事?徐开来说,手机忘记拿了。她说,香烟就是你的命,迟一步都不行,急匆匆的丢三落四。徐开来好烟,却不能在房内抽,得爬上客厅的窗台,关上玻璃,坐一只淡绿色塑料矮凳儿上抽。早餐后,烟瘾忽地闯上来,就急忙走出家门,点上一支。徐开来咧了咧嘴,脱了皮鞋换上拖鞋,踢踏踢踏往卧室走。夏紫莹说,出来后,门给反锁上。说着,就笃笃笃地下楼去了。徐开来拿上手机,来小阳台呆会儿。夏紫莹在弄堂上往外走,她没有开大众小车,每年春季她基本步行上班。夏紫莹走出弄堂消失在墙角处,徐开来才离开小阳台,然后走下楼来。

这么一折腾,徐开来去上班大约耽搁了五分钟。

青芝火车站广场又要召开展销会了。那法国梧桐树里头花岗岩地面上有人搭建简易房屋,一列火车像发情的老鹿一样鸣着汽笛进站来。以前,广场上也开过展销会。那些人就是白骨精,夏紫莹说,眨眼间就变出房屋来。就这句话,夏紫莹说得有点儿幽默。将火车站广场抛在后头,横过青芝大桥,徐开来就从芝城的江南到了江北,然后右拐便是临江路。那江是瓯江,浙江的第二大江,屁颠屁颠流向温州汇入东海去了。

要不是耽误这么五分钟,徐开来就不可能在临江路遇上那人。

那人是不是项阿妮,徐开来其实也并不十分肯定。她坐在黄包车上,映入眼帘的是白皙脸庞、披肩发,然后是素雅针织衫、麻白铅笔牛仔裤、棕色时髦靴,看起来很别致。他们相对而行,眨眼间错了过去,可徐开来心里震了一下,脱口而出,项阿妮?确实酷似项阿妮,简直一模一样了。四年前,项阿妮去了西班牙。难道回来了?徐开来想掉头瞧个明白,可一辆小车迎面驶了过来,犹豫了一下便错过了机会。

那人若真是项阿妮,在冥冥中就注定了。别说五分钟,就是早三分钟,徐开来的摩托车早就拐进了担水巷,不可能在临江路与项阿妮不期而遇。徐开来也不是丢三落四的人,手机忘在家里从未有过。担水巷狭窄,有一些古井,也有一些老树。通向教育局有宽阔的新大街,只是走担水巷近便。担水巷尽头就是教育局,一座七层的楼房。

徐开来到了三楼打开办公室。办公室不足十平米,除了办公桌、办公椅子,也就一排铁柜子、一张双人木沙发、一只报架、一台饮水机。就他一个人。这样子很好。徐开来给自己泡上一杯绿茶,打开电脑,点出一张照片来。

这是当年青芝一中语文组教师的合影照。项阿妮盘坐在草地上,双手放在怀里,眉眼秀气,笑容安静。她的左边是蒋婕,右边张芳萍。徐开来等男教师蹲在她们后面。那背景,绵延起伏的青山,蓝天下堆积一团一团白云,若干纸鸢定格在半空。有项阿妮在的也就这张照片了。虽然,从靑芝一中调到教育局,打包过来许多照片,可早已删除,不留痕迹。这张也删除了。有一次,徐开来陪同张局长去往靑芝一中调研,在一台办公电脑发现这张照片,就慌里慌张地将它复制发至自己的邮箱。

凝视着项阿妮,徐开来移动起鼠标。

他点住她的左耳,说,你回来了吗?听见没有,问你呢。接着又移到她的左胸部,说,你心里恨我吗?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恨吧。然后移到她的双手,说,你打吧,打我,打我,让你一顿痛打,消消气。每点着一个部位,徐开来先是心说,继而动了嘴皮默默地说,然后说出了声音。独自一个办公室就这点儿好,关了门就一个人小天地。在这个小天地里,就可以矫情一下,就可以暴露一下,就可以发泄一下,就可以暧昧一下,就可以什么都可以一下。徐开来将鼠标继续移动,继续点着项阿妮身体别的部位,继续心说、默默地说、说出声音。

上班时徐开来没什么事儿。上有科长,下有科员,关键是科长不会派他做事,他也不想主动做事,这就什么事都没了。这一天,他就看那张照片,就跟项阿妮嘀咕。有时,在地坪上甩硬币,项阿妮回来了,正面在上;项阿妮没回来,背面在上。虽然无聊,却也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一天过去了。

当天夜里,徐开来失眠了。

失眠了就觉着环境恶劣起来,先是听到夏紫莹的鼾声,继而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夏紫莹鼾声大作,屋后的火车鸣着汽笛进站,又鸣着汽笛开走。他很烦躁,狠狠地翻了个身。也许动静弄大了,夏紫莹的鼾声戛然而止,半醒半睡地说,干嘛呢你?徐开来说,我去书房睡吧。夏紫莹立刻清醒过来,说,怎么啦?徐开来吞吞吐吐地说,有点响,你。夏紫莹说,你不是说习惯了么,不是说听不到我的鼾声倒睡不着了么,今晚怎么啦?徐开来想,怎么了呢,我居然把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徐开来就有点心虚,含含糊糊地说,这个,不是。夏紫莹也狠狠地翻了个身,说,爱去去,没人拽你。徐开来又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然后调整好身体,作安心睡去的姿势。可怎么也睡不着,烟瘾却上来了,想抽根香烟。但起来去客厅窗台上抽烟肯定不好,夏紫莹会以为自己去书房而反锁上卧室门,这样就搞僵了。就一直到了凌晨,才蒙蒙眬眬一阵子。

起床后,徐开来眼睛沙拉拉的,脸皮有些麻,头脑有点晕,极不舒服。

夏紫莹埋怨道,昨晚上被你弄醒后就睡不好,以后翻身轻点儿,要顾及人家。

徐开来挤出点歉意,心里却想,上班后,给谁打个电话问问,项阿妮回来没有。

来到办公室,徐开来望着电脑里项阿妮的照片拨打蒋婕的手机。

一路上,徐开来思忖给谁打电话合适。在靑芝一中时,项阿妮人缘极好,跟语文组的蒋婕、张芳萍、季芬芬的关系都很好,最要好的是语文组长蒋婕。项阿妮要是回来了,肯定跟蒋婕联系。不过,徐开来不喜欢蒋婕,那年蒋婕骂了他,羞辱他。那年,就是他和夏紫莹认识、订婚、结婚那一年,也是项阿妮辞职出国那一年。蒋婕骂他太势利,见了名利,就放弃了爱情,不像男人。徐开来对蒋婕这个老太婆有点害怕。最后,决定给蒋婕打手机,是季芬芬调外地了,张芳萍仍在靑芝一中,而蒋婕去年退休了。这是权衡过的,张芳萍嘴碎,而且仍在学校,而且她的爱人在财政局上班,跟夏紫莹同单位,给她打电话有风险。

徐开来说,蒋婕姐,你好,我徐开来。

蒋婕说,你徐开来?

又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哈,什么事?

徐开来说,哈,也没什么事。昨天,在临江路看见一个人,很像项阿妮。她回来了?

蒋婕说,你看见项阿妮啦?

又说,那人,很像项阿妮?

徐开来说,是啊,真像,我想也许她回来了吧,要是回来了,肯定跟你联系的。

蒋婕说,那当然哈,你问她什么事,有什么事吗?

又说,看来,对她挺关心啊你。

徐开来说,随便问问,哈,她的手机号你知道吗?

蒋婕停顿了一下,说,手机号,你要她手机号干嘛,真有事?

徐开来说,也没什么,随便问问。

蒋婕又停顿一下,然后笑着说出一个手机号。

又说,你还记着她,真难得,阿妮她可能有事想请你帮忙。

徐开来说,她什么事?

蒋婕说,她在西班牙打工不适应,想复职,也就是说,她想再当老师,想请你帮忙。

徐开来说,这个,辞职了,想再复职,哈。

又说,可能很有难度,这个。

蒋婕说,有难度,才请你这个教育局领导出面嘛。

徐开来说,蒋婕姐,见笑了,我算什么领导。

蒋婕说,你不是大领导,可你有个大领导的岳父呀,只要他一句话就行。

徐开来说,没这么简单吧,哈,教育系统辞职了又复职,没有先例吧。

又说,真的,我没听说过,辞职的想重新教书,都是重新参加招考的吧,这事,哈,可能真不好办。

蒋婕笑说,不要紧张嘛你,我只不过是说说,真正不好办,阿妮也会理解的,她又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徐开来说,这个,我知道,不过这事,哈,怎么说呢。

又说,要么这样吧,我先了解一下,不过可能行不通,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蒋婕说,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你得想想办法嘛。

徐开来说,好吧,那,哈,就这样。

徐开来额角上冒出汗珠。对自己说的话,还算满意,说得模棱两可;对蒋婕的话,总体上能接受,就是“你不要紧张嘛”这句,听起来不舒服,尽管的确紧张,但人家给点出来就心里不爽。

徐开来确实不是教育局领导,是个中层副职,教育科副科长,中层不算局领导。教育科不管人事,管人事的是人事科。教育局就人事科吃香。坊间上说,全县部委办局有四个科的科长不亚于一般局的局长,教育局的人事科长便是其中一个。去年,人事科长退休,徐开来差点儿坐上这把显赫椅子。教育局张局长跟他透露过,让他去人事科挑担子,而且也放出风声,让一些觊觎那把椅子的人收住心。徐开来的岳父夏铁成是县委党群副书记,他要当人事科长,小菜一碟。可是,徐开来没弄成。据说夏铁成不同意。夏副书记严肃地说,这事儿不顺嘛。张局长说,有什么不顺,原本就副科长了,又没有越级提拔。夏铁成说,谁叫他是我夏铁成的女婿呢,是我夏铁成的女婿就不顺。结果,人事科副科长擢升为科长。

人事科在五楼。徐开来要了解一下,像项阿妮这样的情况能不能复职,可有先例。徐开来希望没有先例。要是没有先例,不但蒋婕问起来好回话,还可以壮志凌云地说一句,如果有先例,这事我徐开来给她弄。

可是人事科长说,这事不是没有,几年前就有一个辞职的教师复职了,不过需要县领导签字,教育局做不了主儿。徐开来说,我也是问问,一个朋友托我问问。科长说,你那个朋友辞职几年了?徐开来说,不大清楚,可能四五年喽。科长说,四五年不算长,以前那个复职的我记得都六七年了,只要领导开口,什么事都好办。徐开来说,县领导签字,是分管副县长,还是书记县长这些主官?科长说,那回好像是县委副书记吧,就是你岳父的前任许副书记签的字。徐开来说,这样啊,哈,我也是问问,妈妈的,辞职了还复什么职呢,我那朋友可能也是随便说说吧。

有了先例,而且是县委副书记签的字,事情就麻烦起来。末尾那句,徐开来是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不当回事儿似的。他让人事科长明白,要是我徐开来真正当回事儿是肯定会搬出岳父夏铁成的。其实,徐开来清楚得很,他不可能搬出岳父为项阿妮复职,他没法搬,也搬不动。

要不是复职的事困扰着,也许徐开来给项阿妮发短信了。要她的手机号,潜意识里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跟她聊聊,甚至创造机会见见面。

这种困扰让徐开来有些坐立不安。不肯帮忙是一回事,帮不了忙是另一回事。起码,他要让项阿妮觉得自己是帮忙了,只是帮不到,没法子。蒋婕肯定在等待他的回话了,她要他为项阿妮想想办法,肯定在焦急地等待结果,要么能复职,要么不能复职。要是蒋婕等急了打来电话问询怎么回话呢?说没有先例,不能复职,欺骗人家肯定不好;说有先例,需要县领导签字——要是蒋婕说,那最好不过了,你请你那个县领导岳父大人帮个忙吧——自己怎么回答呢?徐开来害怕接到蒋婕的电话,甚至手机一响他就惊吓一下。

忐忑不安地过了几日,徐开来决定将项阿妮要求复职的事跟教育局张局长说说。

徐开来与张局的关系处得很好。他在局里比较低调,对张局长尊重,而且有什么事儿喜欢跟张局长说说,很坦率,也很诚恳。上面有人的人能够这样子,往往与顶头上司处得好。去年,张局要提徐开来为人事科长,夏副书记予以否定,张局以为夏副书记很原则,律己很严。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徐开来向张局透露过,不是那么回事,是夏紫莹从中作梗,夏紫莹不希望他超过她。夏紫莹是财政局中层副职,徐开来就不能提拔为教育局中层正职。徐开来说,他岳父其实没那么原则性,是不希望女婿强过女儿,因此将他压住,这与违规提拔干部差不多,都是非原则,或者是一种老谋深算的伪原则。张局很吃惊,也很生气,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这个说不通嘛,就是夏书记不希望女婿超过女儿,可以把女儿提一提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徐开来想说出岳父不能将自己的女儿提一提的原因,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其实,张局也不是真生气,是故作生气。本来,张局就觉着徐开来的基本素质还是不错的,文字功底也较好,就是性格软弱点,说话办事不够干脆。听了徐开来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语,就更加亲近起来,也增加了一些好感。因此,张局对徐开来不能提任为人事科长就有点同情,他上班有些消极懈怠,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说他什么。

张局向徐开来了解项阿妮的情况。主要是业务水平怎样,教学成绩如何。徐开来说,项阿妮当时是县教坛新秀,学生很喜欢她,每年教学成绩都是名列全县前茅的。张局笑道,都是你的错,看上了官二代,我县就流走了一个好教师。徐开来说,我知错就改嘛,现在想请你帮忙,让我改错嘛。张局说,我给你透个底吧,正好许县长有个亲戚,跟项阿妮的情况差不多,也想复职,你叫项阿妮本人打个申请,到时候我跟许县长汇报,看看能不能办。这叫什么,叫顺便搭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许县长是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徐开来笑说道,明白,明白,谢谢局长。张局说,先不言谢,办得了办不了还没把握。徐开来说,局长帮忙了就得先谢谢。

不管有没有把握,得通知项阿妮写申请。

打电话还是发短信?徐开来想了想,犹豫起来,结果就都否定了。徐开来想,让蒋婕打过来吧,要是项阿妮来电话更好,不急,等几天再说。可过了几天,蒋婕或者项阿妮皆无音信,徐开来憋不住了。这事,对项阿妮来说是个好消息。其实他不怎么坏,还惦记着我呢,徐开来揣度着项阿妮的想法,自言自语;主要我们都是乡下人,县城芝城没房子,就是嫁他,一辈子也不轻松,这是现实,爱情没有房子不行,徐开来又揣度着项阿妮的想法自言自语。徐开来想得很美好,他很想给项阿妮打电话,很想听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好听,或者说是徐开来喜欢的那种,脆脆的,略带沙哑,有磁性。不过,徐开来没有跟项阿妮联系,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短信。复职的事,不是项阿妮直接向自己提出帮忙的,是让蒋婕转告的。徐开来选择给蒋婕发短信:请告诉项阿妮,给教育局打份复职申请。

蒋婕没有回复,张局长却催促了。

张局长说,已在局班子会议上提了提,没异议,过些天要向许县长汇报,叫项阿妮复职申请赶快打过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徐开来就给蒋婕打电话。

要项阿妮打复职申请是蒋婕万万没想到的。

蒋婕明白,徐开来很惧内。夏紫莹反对他在外面喝酒,他就不喝了;徐开来喝酒不会节制,喝高了往往口无遮拦,胡言乱语,夏紫莹就给他下了禁令,不许喝酒。可有一回徐开来身不由己,喝了点,又喝了点,结果喝了七八成。他不敢醉醺醺的回家,便站在靑芝火车站广场上张大嘴巴啊啊啊哈气,企图将酒气哈出来。可效果不佳,而时间已是九点多了。十点前不到家,是要向夏紫莹说明的。他便开始在广场上跑起来,一边跑步一边哈气,以增加效果。可将到十点了,感觉上仍有酒气,他就给夏紫莹打电话汇报,说在广场上跟一些朋友聊天,过会儿再回来。实际上,徐开来继续跑步继续哈气。夏紫莹下楼去广场看了,徐开来正在广场上咔嚓咔嚓哈、咔嚓咔嚓哈地跑步、哈气。这是张芳萍跟蒋婕说的。张芳萍的爱人跟夏紫莹同在财政局上班,夏紫莹喜欢把家里的事拿单位里说。张芳萍还说,他们住的那套房子,是夏紫莹婚前的房子,现在婚姻法作了修改,婚前的财产归个人所有,夏紫莹就拿这事相要挟,要徐开来乖乖的,像儿子一样听话。徐开来在外面撑着,人模狗样的,回到家就塌了,活脱脱一个佣人。徐开来这般惧内,蒋婕以为绝不敢为项阿妮复职的事搭手的,万万没想到要项阿妮打申请报告了。

不过,蒋婕也不是等闲之辈。蒋婕说,啊呀,不好意思了,阿妮她不想复职了,你的情,我代她领下了啊。徐开来愣了一下,轻声道,怎么这么随意。蒋婕笑道,这有什么呀,有些人哪,就是人生大事也相当的随意,说变就变。徐开来很生气,不过没发泄出来,说好了好了就关了手机。

徐开来自然听出蒋婕的“话中有话”。当年,他追项阿妮,作为语文组长的蒋婕,帮了许多忙,比如送教下乡、参加市教研会,尽可能派他俩去。徐开来追到手了,都订婚了,而且租下了婚房,即将步入婚姻殿堂。同事都祝贺他们,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可是怎么说呢,一些事说不清楚了,人生中许多相遇都是相当偶然的。因为相当偶然,偶然相遇之后所引发的系列事情,往往让人视为命定。那些年,靑芝一中语文组项阿妮、徐开来、张芳萍、王琦这帮年轻人,心齐劲足,很有活力,连年获得学校奖励,积攒了一笔奖金。语文组去青田石门洞旅游是项阿妮提议的,当时她正要教授明朝开国元勋刘基的《卖柑者言》,而刘基曾经在石门洞读过书。要不是蒋婕委派徐开来去联系旅游事宜,他就不会遇上旅游局的夏紫莹,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儿。那时节夏紫莹在旅游局上班,其父夏铁成是县委组织部长,而且她拥有一套房子。徐开来抛弃项阿妮,看上的不是夏紫莹其人,而是她的官势、房子。靑芝一中教师普遍这样认为。

项阿妮不复职了,徐开来自然要及时向张局汇报。

你给她们耍了吧,也许原本就不想复职,张局长说,幸亏还没跟许副县长汇报,要不然说我太那个随意了。

徐开来也以为被耍了,他带着被耍的感觉离开局长室,返回自己办公室。他点住照片上项阿妮的左眼,说,你耍我,耍我,耍我。接着移到她的右眼,说,你调皮,调皮,调皮。徐开来说着,被耍的感觉竟荡然无存,嘴角上还涌出些许笑容。可是,他转念一想,也不一定是项阿妮耍他,是蒋婕恶作剧,项阿妮并不知情。徐开来不希望这样,希望是项阿妮的主意,是项阿妮故意耍他。让项阿妮耍耍他乐意,心里好受些,寻得某种平衡。复职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开来想知道。

徐开来没弄明白提复职又不复职是怎么回事,夏紫莹却说起了项阿妮。

这天晚饭后,徐开来坐在客厅窗台那只绿色矮凳上抽烟。一列火车缓缓地进站。灯光里,铁路两边灿烂着桃花,飘曳着柳枝。徐开来心说,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又心说,不对,这是傍晚啊。徐开来想着傍晚桃红柳绿的诗句,却想不出来。就这时候,靠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的夏紫莹说,你以前那个项阿姨回来了。徐开来愣怔了下,装作没听见。夏紫莹喊道,听见没有,你的项阿姨回来了。徐开来装作没听见是给自己留个思考时间。夏紫莹仅仅只知道项阿妮回来了呢,还是也知道自己为项阿妮提复职的事了?徐开来无法确定,便笑着说,你看见她了?夏紫莹说,她没联系你?徐开来仍旧不知深浅,便咧下嘴角含糊不清说道,联系我,哈。夏紫莹说,遗憾了吧,回来了都不联系做梦都喊她的人。徐开来吊着的心落了下来,夏紫莹尚不知复职的事,于是嘴上笑说道,你啊又乱说了,心里却说,癫痫。

夏紫莹将项阿妮说成项阿姨,有缘由的。婚后那些日子,徐开来老想着项阿妮。其实,结婚宴上他就不是滋味了,当地风俗在结婚宴上男方家长是要说几句的,女方家长可说可不说,可徐开来的父母都上不了台面,也不敢在台面上说话,只得由夏紫莹的老爸夏副书记说了。徐开来的父母虽然穿上新衣新裤新鞋子,却跟金碧辉煌的宾馆总是不协调,他老爸是初次穿皮鞋,也许皮鞋长了点,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看起来相当别扭。来婚房热闹的都是夏紫莹女方人,徐开来父母离开宾馆就坐小三轮回乡下了,徐开来就有了入赘的感觉。婚房是夏紫莹的,婚床是夏紫莹的,沙发是夏紫莹的,煤气灶是夏紫莹的,抽水马桶也是夏紫莹的,一切都是夏紫莹的。婚后的日子,徐开来拖房间地板,拖把太湿了,夏紫莹说一句,徐开来立刻想到这地板是别人的。徐开来小心翼翼的,做饭打煤气小心翼翼的,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的,就是小便时将马桶盖子翻起小便后将马桶盖子放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盖子碰坏了。徐开来觉着还是租婚房好多了。以前,徐开来与项阿妮租下婚房布置婚房一点也不拘束,打造自己两个人小世界那样,欢欢喜喜自由自在,眼里蕴情,心中含蜜。徐开来就开始后悔了,就想起项阿妮了,就老想着项阿妮。

徐开来想着项阿妮就梦见了项阿妮。他非常害怕,要是在梦中喊出项阿妮那可不是玩的。可害怕什么就来什么了。蓝天白云下,瓯江畔草地上,徐开来跟项阿妮一起放纸鸢了。忽然,穿着白裙子的项阿妮像风筝一样飘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徐开来叫喊,阿妮,等等我,阿妮,等等我。夏紫莹将他弄醒后问,你梦见什么了,叫谁呀?徐开来事先想好的,回忆了梦境说,梦见小时候跟我阿姨上山摘野草莓了,我阿姨前头跑去,我可能喊阿姨等等我吧。要是就做一次梦,就喊一次阿妮,也许能蒙过去。可是,徐开来又梦见项阿妮了,又在梦中喊阿妮了,不是两次三次。夏紫莹恶狠狠地推醒徐开来说,怎么老是梦见你阿姨,怎么老是喊你阿姨?徐开来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梦,不是想梦就梦,不想梦就不梦的。夏紫莹说,你想,你想,你想你的项阿妮去吧。夏紫莹说着,很大动作地翻了个身。徐开来慌了,往她身边凑了凑,一只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另一只手拧着她的耳垂,说不要胡思乱想嘛,我怎么会想她呢,就是想她也鞭长莫及,她在西班牙,不要胡思乱想,啊。夏紫莹扭了扭身子。徐开来又往她身边凑了凑,说不要胡思乱想,啊,乖。夏紫莹又扭了扭身子,说,还说人家胡思乱想,就你胡思乱想,老想着你的项阿妮,以后不许你想她。徐开来说,我不会想她的,现在就不想她,就想你。徐开来将夏紫莹扳过身来,小腹上的手滑了下去。

徐开来丢了烟蒂,爬下窗台,讨好地挨近夏紫莹坐了下来。

徐开来不是笨男人,早就掌握了侍候夏紫莹的要领。每年桃花盛开的春天,夏紫莹就喜怒无常。这是没法子的事,徐开来得格外小心。夏紫莹只知道项阿妮回来了就这么大情绪了,要是知道他为项阿妮向张局提复职的事,不知该弄出多大动静。徐开来明白,夏紫莹老是怀疑自己精神出轨,其实也不是怀疑,他精神上确实出轨了,他越来越觉得对项阿妮的爱是刻骨铭心的,只是一时糊涂才选择了夏紫莹,走进了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婚姻。

要领就在床上。结婚时节,徐开来对婚房里的一切都小心翼翼,由物及人,对床上的夏紫莹也小心翼翼。可不久他就发觉了,夏紫莹不喜这种小心翼翼,她喜欢粗狂,喜欢力度,喜欢劲道,于是徐开来就如狼似虎起来。每当如狼似虎地闹腾过后,夏紫莹就被整个儿拿下,就温柔起来,就嗲声嗲气起来。这就是侍候夏紫莹的关键了,尽管有时勉为其难,有时需要想象,战斗着的不是夏紫莹而是项阿妮才能激发斗志,才能排山倒海,但徐开来没有更好的办法。事毕,夏紫莹嗲声嗲气说道,不许你联系项阿妮,你是我的,不许想别人。徐开来伸去脑袋离她额头三四厘米许,夸张地做了个飞吻,然后说睡觉。

却睡不着,夏紫莹打起呼噜时徐开来尚未睡去。他有些担心,很担心。项阿妮复职的事在局班子会上议过,班子成员就都知道了,再加上蒋婕,起码有十来个人知道他为项阿妮复职的事操心了。这么多人知道了,传给夏紫莹的风险就很大了。

徐开来担心的事很快就发生了,没几天夏紫莹就发怒了。

依旧是晚饭后,徐开来坐客厅窗台那只绿色矮凳上抽烟,夏紫莹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夏紫莹说,你阿姨回来了还说不知道呢,骗鬼啊你,都给人家帮忙复职了,还说不知道!夏紫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徐开来是空忙一场她并不知道。可徐开来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管埋头抽烟。一些晚风裹挟着桃花的芬芳横扫过屋后的铁路,撞下来,烟雾打着旋儿弥漫在玻璃上,徐开来挪了下上身,挨近玻璃吐出一口烟雾来。夏紫莹说,我得问问你那个阿姨,到底安什么心思,一回来就黏你。徐开来立刻慌了起来,说不是的,蒋婕打电话说她要复职,她没联系我,没打过电话,也没发过信息,什么都没。夏紫莹冷笑一声说,什么都没,干干净净。徐开来眨了眨眼睛,心里学着铁道部发言人说,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似乎有些冷嘲,脸上却尽是忧虑了。

徐开来知道,每年春季桃红梨白时节,夏紫莹往往神经过敏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暴怒,变化无常。给项阿妮打电话谩骂,甚至打上门去,皆有可能。要是这事闹腾大了,对自己很不利。人家跟你撒了个谎要复职,你就自作多情屁颠屁颠地帮忙,传扬出去必将成为芝城的笑料。徐开来忧心忡忡地从窗台下来,显得格外小心。这种小心不是本能的担心什么碰疼自己,而是向夏紫莹做出讨好的姿态。他带着这样的阿谀讨好姿态,挨近夏紫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床上夏紫莹拒绝了,大声呵斥不要碰她。徐开来百般纠缠,终于成事儿,而且用了更多的心思和精力,企图将夏紫莹摆平。以往徐开来的努力往往卓有成效。这回夏紫莹真的愤怒了,直至次日早晨,她会不会去找项阿妮麻烦,徐开来心中仍旧没数。

夏紫莹有没有找项阿妮徐开来不大清楚,清楚的是夏紫莹给张局打了电话。给张局打电话的,还有夏铁成夏副书记。夏副书记相当原则地说,辞职了又复职,不妥,人事问题很敏感的,务必慎重。张局觉得麻烦了。既然夏书记发话了,许副县长那亲戚复职的事也就悬了。有些事情领导没发话,给办了也就办了,而领导明确发话了,还要办就是对着干。可不予办理,许副县长那里不好解释。张局长紧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