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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

2016-04-21陈纸

当代小说 2016年4期
关键词:新闻部小张小花

陈纸

是主任把消息带进办公室的。记得那一天是三月的一个早晨,透过落地窗玻璃,大楼外面的南湖一览无遗,坦荡无比。眼睛隔着窗玻璃,看见外面的叶子左右摇摆、上下翻动,在向大张招手。

以前,大张好像从未把它当做真正的存在,它在他眼前,不是障碍,也感觉不到什么障碍。只有想从这里跳出去自杀才会觉出是障碍呢——大张盯着主任的脸,莫名地想。

主任说:这段时间不要随便出去采访。如果非要出去,也不要走出谭城,而且要向我汇报,我要向总编请示。

一只叫不出名的虫子在玻璃面前急飞,大张刚想喊一句什么,“咚——”那只虫子撞在了玻璃上。大张急忙拧紧脸上的肌肉,闭上了双眼。没那么严重吧?大张想了一下,睁开眼睛,不见了,那只虫子,那只虫子不见了。

但愿它飞出去了。大张一边想,一边急速地站起身,朝洗手间冲去。

从里面出来,他才有时间特别留意到,这个时候,洗手间对面的正前方、左左右右的办公室空前热闹了起来。大张从未见过在这个时段、每间办公室里都有这么多人。大家似乎都站着,嘴巴不停地动着,一边动着,一边还不时地转头往外看着。大张很想走进去听听,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到底在争什么,或者,到底在讨论什么。但他发现,从时政要闻部办公室、社会新闻部办公室,到经济新闻部办公室、文体新闻部办公室……每间办公室的门都是关住的。门,都是玻璃门,外面看,很透明,外面听,却不可能。门一关,意味着有重要的事,就不方便进去了。

这在以前是很少有、很少见的,有,也是每个星期一、三、五下午四点开编前报稿策划会时才有。即使是开编前报稿策划会,也是不关门的。大张一想,脚步往靠水泥墙的位置微微退了一步,侧着眼睛,看着玻璃那边的各间办公室。

大张绕着圆形的走廊逛了一圈。一边是玻璃墙,一边是水泥墙。他像一条鱼,在圆形的管道里游荡。大张低下头,笑了一下,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机动新闻部。

所谓“机动新闻”,就是报料新闻。值班记者接到热线投诉,马上会根据报料内容、紧急情况、发生地段,即时调度记者,赶赴现场采访。机动新闻部的记者有个特称,叫“机动记者”,机动记者比其它部的记者自由,但也更紧张。平时,他们虽然可以不到报社坐班,但坐在家里也不心安,随时有采访任务,随时要出发。有时,半天一天接不到一个通知采访电话,又闲得发慌,怕完不成每月的基本任务。但大张很喜欢这个工种,觉得社会接触面广,认识九流三教、各行各业的人,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今天早上,主任一个电话,通知赶紧到办公室来,整个机动新闻部十三人全部到齐时,已是九点半了,但大家还是觉得太早,从没这么早上班,换成往日,这会儿正猫在被窝里打鼾呢。

大家叽叽喳喳,哈欠连连,都说昨晚采访很晚、写稿很晚、睡觉很晚,这么早赶过来,没睡好。何况,这时节正是人间三月天呢,春芽萌动,万物复苏,花香熏人,气温适宜,不多点时间躲在被窝里,多浪费啊?

主任宣布完采访纪律,有点神秘地问大家:亏你们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记者,就没觉得这几天骤然紧张的气氛?接着,他收了神秘的口气,像平时一样,又拉长了语调,说:再重申一次,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啊,一定要严格执行。而且,发现周围的人群、包括自己的亲朋好友,有咳嗽发烧症状,一定要警惕,最好动员他到医院就诊。如果确定是那种病,医院就会采取措施。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呀,真的不是说着玩的呀,千万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我也是刚刚开会听总编说的,总编也是刚从上面参加会议回来、马上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下来的。总编还特别强调:不要去专门收治发热、咳嗽病人的医院采访。报社最近会安排专人去采访,采访人员要经过身体检查,还要报市委宣传部及上级卫生部门特批,如有决心,大家可以先报名。

空气越来越浓重,浓重成巨大的漩涡,搅动了起来,像一根粗大的绳子,蛇形扭动,在办公室上空,在办公室卡式的桌子前后,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狭长的走道上,翻滚着身子,向办公室的每个人匍匐而来。

大张再次回到办公室。他觉得喉咙有点生涩,鼻子里的气息好像被什么力量吸附而去。他仰了一下头,甩了两下脖子,站了起来,在主任的注视下,从他自己的办公桌走到办公室玻璃门边。主任坐在放于玻璃门左侧的一张长椅上,他见大张向他走来,脚步有点凌乱,一只脚的脚尖碰上了一只脚的脚跟。主任站了起来,脚步向门口移动。主任移动的速度很慢,甚至感觉不到他是往哪个方向移动。

主任的身材高大宽广,大张一下子就看不到了那条若有若无的门缝,他不敢看主任的脸,他本能地往门前后撤,他在其他同事的注目下,本能地向主任的身躯靠近。他想让生涩的喉咙润滑一下,也想让现场浓黑扭动的空气稀释起来,他推动了一下肺部,用力弹跳了两下,他忙捂住嘴巴,但是,两声闷响还是萦绕在办公室的上空。

大张看见同事们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让大张觉得很奇怪,他甚至看见刘祖德用眼神在同事们之间传递着什么。大张在这个人身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后,把目光放在主任身上,他见主任僵在那里,然后,又把目光僵硬地甩到他身上。大张把主任的目光接住,递还给主任。主任僵硬了三四秒钟,盯着大张说:我再重申一遍,真的真的不是闹着玩的啊……

大张再一次大步冲出了办公室,其他同事走得都很慢,当电梯到层时,他们刚好赶到。大张摁了电梯,电梯门开时,大家却走得都比大张快。他们侧着身子,把自己压扁了,从大张的左边右边,跑进了电梯里。大张拍了一下刘祖德的肩膀,刘祖德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他没想到刘祖德的反应这么夸张,他忙将手收回,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低下头,此时,他希望电梯快点下去,他希望今天还能完成一条热线报料采访,他希望明天的报纸上,还有他的名字。

街上的空气似乎与往日没两样,照样若有若无,只有扬起的灰尘及尾气感觉到确实有风。风在空气中推动着空气,使空气与空气之间更加紧张、更加急速地奔流。

“所有的医务人员都不能回家,必须留在医院里,不能见亲人,随时听候调遣。”“每个人都要勤洗手,家里、单位和其他公共场所要定时喷洒消毒水空气清新剂。”“打工者需在家乡当地医院主动观察半个月,如果没有咳嗽和发烧症状,方可回家。”大张看见家里的电视机里,主持人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话。如果不是因为她还有几分耐看,他早换台了。接着,画面一转,他见那位漂亮的女主持人,伸着一双白藕似的手,放在水龙头下,细密的水线,像白炽的光束,照耀着她的两只手,两只手相互缠绵,手掌与手腕交集着,一只手与另一只手,手掌与手腕,转换。女主持一边洗,一边絮絮叨叨,长流不息:应该这样洗,应该这样洗……

大张听了两遍,才发现他长到三十三岁,以前竟然不会洗手,以前每一次洗手竟然都是错误的,是对自己的健康严重不负责任。说白了,他之所以走到今天,很多次生病,可能都与他不会洗手有关。因为洗手,他开始对那位女主持人刮目相看,像母亲一样看待,像幼儿园的阿姨一样看待;因为洗手,他认识了一位生活小百科栏目的女主持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女主持人,刺青似的,烙印在了他心里。接着,他有点责备母亲与幼儿园的阿姨。

大张都能背诵那些台词了,女主持人还在说;她的双手都洗脱一层皮了,还放在水龙头下。

大张冲到电视机下方的立柜旁,拿起电话,对主任说:让我去参加赴医院的特别采访吧!

主任那边的声音,像有人在他的整张脸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还糊上了一层浆糊。大张把话筒往耳朵紧贴了一层,想挤破对方的纱布和浆糊,他感觉到了耳朵软骨的隐隐作痛。他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话语:昨天你不是说你爱人的身体不舒服,你要照顾吗?大张说:估计她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主任停了三四秒钟,话语如钢丝,又焊接上了:一定要去医院看看,不像往常,拖一拖就好了。大张说:她不想去。主任说:不想去也得去!停了五六秒钟,主任问:发烧吗?大张说:不发烧,说就是头痛。主任说:不发烧就好,马上到报社来吧,带上两张照片,办证用。

大张放下电话,分不清是高兴、激动,还是不安和恐慌。他在电话机前徘徊了两趟,他想了想,走到一间房门前,他确定要进去,他抬起了手,他确定要推,但手触到门板的那一刹那,五个手指却弯曲了,勾成了问号的样子。

他侧过身,歪过头,往大厅的沙发上看去。他看见保姆刘小花早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她的目光是成倍放大的,她平时像林忆莲似的小眼睛,此时却把整个眼珠暴突了出来,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眼眶中滚落到地上。刘小花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的手抬起来是一种莫大的冒犯和冒险,他与刘小花的目光在对视中凝化成了一层白白的冰霜。

还是大张最先让眼珠转动了起来,空气“丁当”了一下,刘小花扭了一下屁股,瘦得像捆柴似的腰身微微抖了一下,然后,又回归了静止,她把身子又坐直了。大张向她微微招了一下手,他的手招动了她的头,她的头扭向坐在她身旁的大张的儿子——6岁的小张。

6岁的小张,狭长的脸庞,把一头硬硬的头发直往上挤,挤成了根根竖立的针刺。此时,客厅里,灯光是一片嘹亮的灰白,6岁的小张像一条刺猬一样,蜷缩在沙发的角落,他那个角落就是大厅的角落,他把大厅的角落挤成了一团灰黑,他的双脚与身子挤在一起,一件长长的T恤衫当成了裤子,他整个只剩一截上半身。

只剩一截上半身的小张丝毫没有察觉到父亲大张与保姆之间的表情,他的表情全集中在他手中的电子游戏机上。那只刚好巴掌大的电子游戏机被他的双手把玩着,此时正失声尖叫,小张的脸部被五彩的光芒一闪一闪,好像每闪一下,他脸上的五官就扭动一下,有的往左扭,有的往右扭;有的往下扭,有的往上扭;有的歪歪扭,有的往外扭,好像没有一个器官是不动的。他的包裹在T恤里的两条腿,也在里面一拱一拱,T恤衫在无穷地夸大,又无穷地缩小,他屁股下的沙发在“吱嘎吱嘎”作响。

大张轻轻地叫唤了一声“小张”,小张头也没抬,好像无动于衷。大张提高了几分音量,又唤了一声“小张”,小张的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两下,脸上的肌肉跟着扭动了两下,又不动了。大张把眼神转向坐在儿子小张旁边的保姆刘小花,刘小花用胳膊捅了一下小张。小张把身子一甩,躲过刘小花的胳膊,眼睛仍盯着电子游戏机的屏幕。刘小花斜了小张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大张,大张还在盯着刘小花,改用嘴了,他用嘴朝小张努了努。刘小花改用手了,她用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小张。小张“嗯”了一下,眼睛仍看着电子游戏机。刘小花说:小张,你爸叫你。这话大张听到了,小张没听到。此时,小张没有耳边风,只有激烈的打斗声。

大张突然大喊了一声:刘小花,叫你来你会死啊?刘小花的眼珠子被骂得大大的,她侧身狠狠瞪了小张一眼,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朝大张走来。

大张对着刘小花,朝身边的房门努了努嘴。刘小花看了看大张,大张又朝房努了努嘴,刘小花确定了,她抬起手,想了两三秒钟,看着大张,小心推开门。门开了,刘小花却不先进去,而是侧过身子,让大张进去。大张也侧过身,瞪了刘小花一眼,才侧着身挤进了房间。

房间里比大厅暗了很多,仅有的一扇窗,被花色的帘子遮着,房间里是深深浅浅黑白花。白色地板瓷砖反射的冷清的凉光从脚底往上涌,大张轻手轻脚,向房间中央的一张床走去,他感觉凉光吹到了白色的蚊帐上,微微颤抖。

大张站在蚊帐旁两三尺的地方,他想了三四秒钟,又向床的位置挪动了两步,探过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刚要说句什么,刘小花抢先说了一句:阿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三天了呢,如果昨天就去,兴许烧早就退了呢。大张接过话:老躺着也不是办法,总是要面对的。四五秒钟,蚊帐里传来一句幽幽的声音,像切成的一根根细针:你们出去,我没事,躺躺就好。

刘小花一听,连忙跑出房间。大张循着窗帘边缝里透出的一层薄薄的光线,走到窗下的桌子里,翻找照片。

拿了照片的大张把房门轻轻掩上,径直走到小张跟前,在儿子的肩膀上推了一下,说:在家听小花的话,少玩游戏,多看图画书。小张身子一侧,双手一抖,叫了一声:“哎呀,差点!”大张见他耳朵里伸进去一根线,便随手一扯,把一句尖利的声音也顺便扯了出来:别玩了!你妈病了你不知道吗?幼儿园为什么放假你知道吗?你的耳朵为什么聋了你知道吗?天塌下来了你知道吗?小张一边惘然地仰着头,看着脸部扭曲的大张,一边往大张的手里去夺耳麦。大张紧紧地攥着那根柔软而又坚硬的线,低着头怒视着儿子。儿子小张这会儿却一脸的平静,他的眼里只有电线,他扯住父亲大张手掌里漏出的一段电线,不轻不重地拉了两下,好像是试探,又好像有点胆怯。他见父亲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便放弃了努力,抢先放了手,放了手的小张,将双腿缩得更紧,双手全力地握在电子游戏机上,又全心全意地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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