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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圆先生的钱

2016-04-21刘涛

当代小说 2016年4期
关键词:保姆工资妻子

刘涛

孔圆先生今年七十岁了。他耳聪目明,思维正常,吃嘛嘛香。惟一缺憾,是腿脚不灵便,走起路来迈着小碎步,拖拖拉拉,总是抬不起脚。

腿脚不灵便,孔圆先生平时就不出门,倘若想见见外面的世界,妻子就会给儿女打电话,儿女就会开车来,把父亲搀扶下楼,安顿在车里,然后拉着父母去公园、去海边等处,玩个尽兴,中午再进饭馆一坐,说说话,吃顿饭,然后再把二老送回家。

孔圆先生十年前是从政府机关处长的位置退下来的,妻子则是某中学的高级教师。老两口退休工资比较可观,不差钱。孔圆先生自从腿脚不灵便,妻子便去“小嫂子家政”雇了个钟点保姆,这女人四十多岁,早九晚五,到家里上班。保姆的任务是做饭洗衣收拾卫生,妻子则腾出空专门照顾孔圆先生。和他一起看看电视,读读报纸,要不就东扯葫芦西扯瓢,说着话解闷儿。

孔圆先生年轻时少言寡语,老实本分,上进心强。他十七岁进工厂当工人,一直上业校学文化,上个世纪80年代初考入省城的师范学院,毕业后进了政府机关工作。孔圆先生競競业业,一丝不苟,从办事员干起,几乎是五六年一个台阶,从办事员一直干到处长。

孔圆先生二十八岁时,和小他五岁的中学女教师相识相恋了。婚前,女教师提出,结婚后,她没别的要求,就是要求孔圆先生开了工资一把交,家里的财权她要全面掌管。孔圆先生答应了,还说那样省心,巴不得当个甩手掌柜。

果然,婚后孔圆先生发了工资一把交给妻子,妻子给多少零花钱就接多少,从不计较。妻子是教数学的,掌起财权账目清楚,滴水不漏。早年两人工资低,妻子每月只给孔圆先生五十元零花钱,孔圆先生不够花,有时候也提抗议,妻子就说,儿女还小,将来用钱的地方很多,将就将就吧。于是,孔圆先生就将就下去了。孔圆先生当处长时,工资四千,妻子每月也只给他二百元零花钱。

孔圆先生又提抗议:“我都四千了,哪怕给我十分之一也好。我一个大男人,又是处长,钱包里怎么着也得体面点儿吧。”

妻子又说:“就是因为你当了处长我才要提防呢。男人当了官有了权容易变坏,钱是绝对不多给你。不够花,再向我要,但要说明花钱的理由。”

孔圆先生摇摇头,无话可说了。

就这样,从结婚到退休前,孔圆先生兜里的钱从未超过三百元。这点钱,孔圆先生什么都干不了,最令他烦恼的就是永远不能做东请客。记得他提副处长那会儿,为了庆贺,他请处里三俩要好的同事在一小啤酒馆儿喝散啤酒,连菜加酒一共花了二百六十元。他兜里只有二百四十三元。赔着笑脸好歹说着算是结了账,兜里便一分钱没有了。没有钱,连公交车都乘不了,他一咬牙,叫了辆出租,上了车便给家里打电话,让妻子到楼下等,车到了好付车钱。那次,他真火了,仗着酒意回家高一声低一声大发牢骚,可妻子却油盐不进,在是否增加丈夫每月零花钱的问题上,寸步不让。

时光是个大筛罗,哐当哐当不停地晃,人生在世那几十年,晃来晃去就没了。就这么晃了几晃,孔圆先生退休了,再一晃,又过去了十年。

在孔圆先生七十岁的生日宴上,全家人有说有笑,一双儿女祝他们的爸爸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家人在一起,无话不说,是女儿先扯到了钱。女儿说,现在这社会变得只认钱,什么都不认了。她说她每天晚上看当地电视台一档相亲节目,发现从年轻姑娘到大姨大妈,要求“另一半”的条件尽管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头两条都是一样的。第一:要求对方月收入五千以上,第二:要市内有房,筒子楼不行,得是套房。女儿说,照这两条,今后只有中产阶级娶得起媳妇,普通工薪阶层都得打光棍。

儿子对姐姐的话很有同感,说现在社会不光只认钱,还无情。过去讲究两口子一起打拼,同享胜利成果,现在哪个女人愿意和你打拼?一嫁过来,就要享受,不仅享受,还得掌家里的财权。儿子摇摇头说,没有什么别没有钱,这年头,没有钱寸步难行。

妻子感叹,世道真是变了,当年我和你爸在一起,哪有什么钱?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三百块。还不就是一起努力打拼,熬了一年又一年,才苦尽甘来的。说罢,还深情地瞥丈夫一眼。

孔圆先生默默听着他们的话,不时地端起酒杯抿一小口儿子带来的法国红葡萄酒。当女儿问爸爸怎么不说话让爸爸说两句时,孔圆先生突然感觉心头一颤,体内仿佛有一根断了许多年的电线,一下子给接上了,顿时通上了电。他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最后看着妻子,提出,他想要钱。

妻子一愣,问:“你要钱干什么?”

孔圆先生说:“我兜里不能一分钱没有。”

“你想买什么东西吗?”

“不想。”

妻子又说:“你这腿脚,平时连门也出不去。你想买什么告诉我,我给你去买。”

“不,”孔圆先生摇摇头,“你得给我钱,我出不去门兜里也得有钱。”

“爸,我妈的钱就等于你的钱,你不花钱要钱干什么?”女儿说。

“爸,想买什么让妈给你买,也等于你花钱了。”儿子说。

孔圆先生又摇摇头:“我什么也不买,就是想要钱。”

妻子笑了,问:“要多少?”

孔圆先生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块?”

孔圆先生左右晃晃手指头。

“二十?”

孔圆先生又左右晃晃手指头。

“二百?”

孔圆先生再次左右晃晃手指头。

“你想要两千?”

孔圆先生点点头,表情一丝不苟。

妻子像被火烫着一样,瞪大眼睛惊呼:“哎呀,说胡话吧?我一辈子也没给你这么多钱,不行不行!”

孔圆先生说:“我七十岁了,还能再活个七十岁?我就要两千,少一分也不行!”

妻子一脸困惑:“老孔,你……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吧?”

“我哪里都舒服,就是想和你要两千块钱。”

女儿一个劲朝母亲使眼色,说:“妈,我爸今天过生日,别惹他不愉快,你就给爸两千块钱,没事的,爸这样子,还能花了?”

儿子说:“爸,要是我妈没钱,我就给你。”说着便站起身,要取挂在衣架上的外衣。

妻子抬手指着儿子说:“坐下坐下,用不着你。我怎么会没有钱?我和你爸每月工资加起来一万多,你们又不用我们负担,我怎么会没有钱?只现在没有,回家我就给你爸。”

……

过完生日从饭店回到家,孔圆先生又开口向妻子要钱。妻子从大衣橱里摸呀摸,摸出一摞钱,点出两千,给了孔圆先生。又问:“我就不明白了,你不出家门,要钱干什么?”

孔圆先生把钱装好,反问妻子:“难道我不挣钱?难道我就没有权利要点钱?”

“有权利,有权利,”妻子说,“这不是给你两千了?千万拿好,别丢了!”

这之后,孔圆先生的子女似乎回家比过去勤了,一回家,就劝孔圆先生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孔圆先生问去医院检查什么?子女说检查身体呀,毕竟七十岁的人了,勤去医院检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孔圆先生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除了腿脚不灵便,没什么其他毛病。子女每次回家,异口同声,都劝孔圆先生去医院检查身体,孔圆先生顶不住了,有一天,就随着女儿去了医院。挂了号,女儿领他直接去了神经内科。孔圆先生心中纳闷,去神经内科检查什么?女儿说老年人容易患神经方面的病,检查一下也好。在神经内科,医生给孔圆先生做了详细的检查,而后,女儿把医生叫出门外,两人低声交谈,不知说些什么,医生还回头看了孔圆先生几眼。

出了医院,女儿说:“爸,医生说你没有阿尔兹海默症。”

“什么?什么症?”

“阿尔兹海默症。”

“这个阿尔……什么症是哪种病?”

“就是老年痴呆症。”

孔圆先生很诧异,问:“谁说我有老年痴呆症?”

女儿笑了:“你和我妈要钱,而且一要就是两千,挺像老年痴呆症的。”

“胡说!”孔圆先生说,“原来催我来医院,是检查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啊,是你妈的主意?”

“不是不是,是我和我弟的主意。这不是害怕嘛,你又表现得这么异常。”

孔圆先生说:“我怎么异常了?和你妈要钱就异常了?”

“你年轻时从没和我妈要这么多钱,怎么七十岁了突然想起要两千块钱?你要真能出门花钱也能理解,腿脚不灵便,又出不了门,要钱干什么?”

孔圆先生生气了,虎着脸说:“要钱怎么了?我每月工资七千多,都在你妈那里,我要点不应该?”

女儿笑了,说:“爸,别生气别生气,说着玩呢,我妈不是给你钱了嘛。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点?”

孔圆先生不作声,身子后仰,靠在女儿车子的座椅后背上,闭上了眼睛。

孔圆先生现在兜里有了两千元钱了,清一色的印有领袖头像的粉红大票。白天,他把钱装衣兜里,晚上睡觉,就压在枕头底下。每天数钱两次,一次是早晨起床,从枕头底下取出钱,数一下,一次是晚上上床,临睡前数一下。这可整整两千元啊!孔圆先生从工作到退休,兜里从没揣过这么多的钱。在职时,妻子每月只给三百零花钱,退休后,妻子说不上班了,也不交往人了,就减一百吧,于是每月只给二百元。孔圆先生退休后,真的是人一走茶就凉,没什么人和他联系了,每月二百元零花钱也能撑下去。两年前,腿脚出了毛病,基本没人照料就出不了家门,妻子说他装了钱也没用,便一分钱不给了。七十岁时,突然间妻子开恩,让他拥有了两千大钞,这就像天上掉下了大馅饼,孔圆先生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

妻子看他数钱,大多时不作声。有时候也问:“没少?”孔圆先生抬头看妻子一眼,回答说:“没少。”

孔圆先生腿脚不灵便,自己出不了门,便在家中客厅里蹒跚着慢慢来回踱步。客厅从东到西约五米长,孔圆先生走十个来回。走完,额头上便沁出细汗。孔圆先生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时候,保姆已经叠好床被,在厨房里择菜准备午饭了,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边看边评论,一会儿说电视剧里的这个女主角长得太妖,不像穷人家的闺女,一会儿又说那个男主角模样太凶,不像个大学教授。

孔圆先生插嘴:“人不能貌相,穷人家的闺女也有天仙,大学教授也不都是白面书生。”

妻子看看他,说:“讲得好,人可真不能貌相。就说你吧,年轻时多听话,我给你多少钱就接多少,从不计较,怎么老了变成这样?”

“我变成什么样了?我很正常。孩子们都大了,用不着咱们的钱了,我也老了,有钱也变不坏了,给我点钱不应该吗?”

妻子说:“你说你连门都出不了,要两千块钱干什么?”

“正是因为我出不了门,才要两千块钱,要是能出门,两千块钱早花了。”

妻子问:“钱呢?你放哪了?”

孔圆先生拍拍衣兜:“在这儿呢,二十张,一张也不少。”

妻子便盯着他的衣兜袋看,孔圆先生觉得妻子的目光像刀子,剜得他胸痛。便说:“看什么看?再看也是我的,不是你的。”

妻子说:“谁稀看!你就装着吧,装个十年二十年!”

一天早晨,孔圆先生起床忘了从枕头下面把钱取出来了,保姆叠被时发现枕头底下有钱,便直起腰身,后退几步,对孔圆先生说:“大叔,这枕头下面有钱。”

孔圆先生这才想起来早晨起床忘数钱了,连忙挪步走到床边。“噢,是我的钱。”他拿起钱,一五一十数着,数到最后,少了一张。便自言自语,“怎么十九张,那一张呢?”

保姆窘得满面通红,说:“我可没动,刚才一掀枕头,看到有钱我就闪开了。”

妻子过来了,对丈夫说:“你再数数。”

孔圆先生就再数钱,数到最后,还是少一张。他看看保姆,又看看妻子。

妻子说:“我在那个屋睡觉,从不到你屋里去。”

保姆眼里已经含泪了,说:“大叔,我真没动你的钱。”

孔圆先生说:“我没怀疑你们,我只是在想,怎么会少了一张。”

妻子把保姆刚叠好的被子扯开,没有。又跪在地下往床底看,看到一张红票子静静地躺在床头那里。“找到了找到了,在床底下。”

保姆赶紧拿了把扫帚过来,也跪在地下,伸进扫帚把钱够了出来。

孔圆先生拾起钱,说:“可能夜里睡觉头不老实,枕头移动了,这一张就掉下去了。”

妻子说:“你晚上非要把钱压枕头底下?装衣兜里谁还会去偷?”

孔圆先生没吭声。

孔圆先生一早一晚,每天两次数点着两千元钞票,数点时,嘴里念叨着阿拉伯数字,两眼炯炯有神。有时候,数出一张值得怀疑的票子,他还单独抽出来,对着灯光仔细查看,拿不准时,也给妻子看,还问:“不会是假钱吧?”

妻子说:“你什么意思?我会给你假钱?”

孔圆先生摇摇头:“不是说你,现在假钱太多了,听说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钱,也有假的。”

妻子说:“全是假的才好呢!你又不花,要真钱有什么用!”

孔圆先生一把从妻子手里夺回钱,又一五一十数点起来。

有一天,是保姆发工资的日子。家里现金不够了,妻子去银行提钱。临出门时,妻子嘱咐孔圆先生:“我不在家,你老老实实坐着,别走了,一旦摔倒,这么大的体格,保姆可拽不动你。”又嘱咐保姆,“冰箱里有芸豆,中午做个芸豆鸡蛋卤子,下面条吃。”

妻子出门不久,保姆的手机响了。保姆进厨房接听电话,声音很小,孔圆先生听不清。不一会儿,保姆出来,对孔圆先生说:“大叔,我哥来电话,说我嫂子有病住院了,钱没带够,向我借点儿。您看能不能先把我工资发了?”

孔圆先生说:“你阿姨去银行提钱,就是给你发工资的,等一会儿就回来了。”

保姆说:“我哥已经到楼下了,医院急着要钱。”

孔圆先生说:“那怎么办?”

保姆说:“大叔,您那里不是有钱吗?先提前发给我工资好不好?”

“我的钱?”孔圆先生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装钱的衣兜,“可这是我的钱,我不负责给你发工资的。”

保姆笑着说:“大叔,您也太认真了,您把您的钱先给我发着工资,等阿姨回来再把钱还给您不就得了?”

孔圆先生看着保姆,不知怎么回答了。

保姆说:“大叔,真的是我嫂子住院了,现在我哥就在楼下等着,不骗您。要不就叫我哥上来亲口和您说?”

“不用不用……你……你工资……多少来?”

“一千五。”

孔圆先生长叹一声,慢慢腾腾从衣兜里掏出钱,数出十五张,递给保姆,说:“先给你吧,看病要紧。”

保姆双手接过钱,弓一下腰表示感谢,说:“大叔的心真善良。”

孔圆先生说:“先别急着夸我,写个收条吧。”

保姆说:“过去阿姨都不让我写收条的。”

孔圆先生说:“这次你要写,凭你的收条,我向你阿姨要钱。”

保姆一笑,便取纸笔写了收条。孔圆先生仔细将收条叠好,夹在剩下的五张票子里,揣进衣兜。

那晚保姆走后,孔圆先生就向妻子说了他垫付工资的事,亮出收条。妻子正在厨房里忙,说吃了晚饭就给他钱。吃晚饭时,打开了电视,新闻联播播出尼泊尔发生8.2级大地震。那个场面,残垣断壁,一片狼藉。这让孔圆先生和妻子想起了2008年汶川大地震。两人边吃饭边看电视边回想着汶川大地震时的情景。那时候,孔圆先生已经退休了,但单位要求在职的机关全体人员,下午两点在院子里降半旗致哀,孔圆先生不请自来了。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似乎是在询问:你不退休了吗?怎么还来?孔圆先生朝着每位点点头,便神色肃穆地站进队列。院子外面就是主要马路,马路上的出租车,看到院子里黑压压的人都低头致哀,也停了车,一起鸣笛。

吃着看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收拾了碗筷,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床睡觉的时辰,孔圆先生和妻子都忘了钱的事。

妻子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一条黑影正向床边挪动。妻子毛骨悚然,大喊:“谁!”

“是我,”孔圆先生回答。

“哎哟你吓死我了!干什么?”

“你还没给我钱。”

妻子开了床头灯,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心里那个气啊。她带着哭腔喊叫:“老孔你是不是真有病?什么时候了还要钱?明天早晨不行吗?”

孔圆先生说:“我睡不着,以为你也没睡着,就过来了。对不起。”

“给你钱给你钱!”妻子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手提包,掏出一摞票子,数了十五张,一把拍在孔圆先生的手里,转身上床,拉被蒙上了头。

孔圆先生默不作声,悄悄关了床头灯,拖着碎步,窸窸窣窣离开妻子的房间。

第二天,妻子打电话把儿子叫回来,让儿子开车送孔圆先生去医院看病。妻子说:“这次好好检查一下,你爸爸可能脑子真有病了。”

“我脑子没病。”孔圆先生说。

妻子没理他,继续和儿子说:“CT,脑普勒什么的,能做的仪器都做一遍。”

“我脑子没病。”孔圆先生又申辩。

儿子说:“爸,你脑子肯定有问题了,不然怎么能半夜三更和我妈要钱?”

“我脑子真没问题,当时我睡不着,以为你妈也没睡,又想起她没给我钱,就过去了。”

“不行不行,你今天必须跟儿子去医院,要这么闹腾下去,这日子还怎么过?”

孔圆先生一脸委屈,说:“下不为例好不好?我脑子真没病,我求求你们了!”

儿子一会儿看看爸,一会儿看看妈,脸上挤出一丝笑,说:“妈,我看这样,忽略我爸这一次,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怎么样?一次反常的行为,说明不了什么。”

孔圆先生赶紧附和儿子:“对对,一次反常行为,说明不了什么。”

妻子妥协了,嘟哝着:“钱钱钱!你现在除了钱还知道什么!”

从此,孔圆先生有所收敛,只是在晚上睡觉前数一遍钱,早晨不数了。早晨不数钱,是怕妻子看见,引发不良回忆,再怀疑他脑子有病。晚上睡前数钱,他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严了门,谁也看不见。从今后,孔圆先生要在家做一个正常的人,他不想让妻子儿女担心思,总把他往坏处想。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月,妻子再没见着丈夫数钱,也再没听到丈夫说钱,竟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这一个多月里,丈夫确实行为正常,只要不提钱不摸钱,孔圆先生还是一个很通情达理、和蔼可亲的老头儿。可是妻子沉不住气了,丈夫的钱呢?他为什么不提钱也不数钱了?莫不是钱没了?丈夫不出门,钱能到哪里去呢?难道我有时候外出买菜,他和……啊!真要那样可就麻烦了!现如今,女保姆骗男性老年雇主钱财的故事,不能说天天发生吧,也还是有的……不不,不可能,她了解孔圆先生,他不是那种人……可是……可是……孔圆先生不是也在变吗……妻子不敢想下去了。

那一天,保姆下班走了,妻子问丈夫:“老孔,你的钱呢?”

“什么钱?”孔圆先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妻子心里一揪,说:“我给你那两千块钱呢?”

“噢,在这儿。”

“在哪儿?”

孔圆先生拍拍衣兜:“在我这儿呢,怎么了?”

“拿出来看看。”

“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让你拿出来看看。”

孔圆先生说:“凭什么给你看?”

妻子笑了,说:“我是你老婆嘛,再说钱是我给你的,拿出来给老婆看看不行?”

“那是我的钱。”

“知道是你的钱,我不要,就是想看看。”

“我要是不给你看呢?”孔圆先生歪着头看妻子,脸上有了嘲弄的表情。

妻子骂道:“死老头子!小心眼!吝啬鬼!”

孔圆先生哼了一声,又在客厅里蹒跚踱步了。

当天晚上,临睡前,孔圆先生掏出衣兜里的钱,数了数,二十张,一张没少。他把钱压在枕头底下,上了床,脱衣熄灯,睡觉。可是,孔圆先生失眠了,过了好长时间都没睡着。过去也有失眠的情况发生,那会儿年轻,还和妻子在一张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开了台灯看书。有时候能看到下半夜两三点。妻子嫌他开着灯影响了她睡觉,总叨叨。孔圆先生便去佳世客超市买回一种外国进口的小书灯。这小灯和吃饭的羹匙差不多大,带个小夹子,可以直接夹在书本上。这种灯用一节小电池,灯光仅够看书用,光晕几乎不扩散。自从退休以后,眼睛不行了,孔圆先生就放弃了躺在床上夜读的习惯。真是要想看点儿什么了,就在上午踱完步,坐在沙发上看看。现在是看书少,看报多。

进入老年后,再失眠,孔圆先生就闭着眼回想往事,他这个年龄的人,几乎什么都遇上了,反右、饥饿、十年动乱、改革开放……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早年的日子穷。缺衣少食,更缺钱。刚工作的时候,每月工资19元钱,第二年21元,满五年是二级工,35元,就再也没涨工资,一直到改革开放后。父亲去世的早,母亲每月40元钱的工资,支撑着一家四口的贫困生活。而他那点工资,母亲一分不动全部积攒起来,说是留着给他娶媳妇用。进入机关后,挣得多点了,尤其结婚后,他一步一步提拔起来,工资也一级一级往上涨。可妻子掐得严,使得他长年囊中羞涩,四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他觉得自己从未脱贫……现在终于熬出来了,他枕头底下就压着两千元钱,尽管这种富有来得有点晚,但他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踏实……

孔圆先生胡思乱想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房门的门把手轻微响了一下,接着又听到两下拖鞋磨擦地板的声音。共同生活了几十年,他不看也知道是妻子进来了。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想探明妻子深更半夜到他屋里干什么?妻子蹑手蹑脚进了屋,在黑暗中摸索着墙上的挂衣架,那里挂着孔圆先生的外衣。妻子摸到孔圆先生的外衣了,双手开始搜索衣兜。

孔圆先生心里发笑,知道妻子是在找他的钱。下午妻子要他把钱拿出来她看看,他不拿,这成了妻子的心思,竟半夜三更进他的屋当“小偷”了。

“钱没在衣服里,在枕头底下呢。”孔圆先生平静地说。

“啊!”妻子突然惊叫,身子僵住了,接着倒下,“哐”的一声。

孔圆先生听到不寻常的响声,蒙了几秒钟,马上意识到不好,他翻滚下床,几乎是爬到妻子身边。他连着几声呼喊妻子的名字,妻子却一动不动。孔圆先生又爬回床边,打开台灯,在桔黄的灯光下,他看到妻子侧卧在地,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孔圆先生又惊又慌又怕,哆哆嗦嗦拨打了儿女的电话。

第二天早晨,在医院急诊室,妻子早已醒来,无大碍,正躺在床上输液。妻子似乎很幽怨,眼里蓄着泪,看都不看坐在床边的丈夫。医生说是受到惊吓,突发心梗,多亏送医及时,不然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儿子进进出出,忙着办理住院手续,女儿买来鸡汤馄饨。孔圆先生说:“我来喂你妈吧。”

女儿说:“不用,我喂。”又问,“爸,我妈过去心脏有毛病吗?”

“没有,”孔圆先生说。

女儿冷下脸,重重叹了口气。孔圆先生心里一揪,感到万分羞愧。

女儿说:“一会儿让我弟送你回家吧,医院里有我。”

“不回去,我要陪你妈。”

“你回家休息吧,我妈已经病了,你再累出毛病怎么办?”

孔圆先生没作声。他的确感到累了,妻子是半夜12点左右晕倒的,打那以后,他就再没合眼。现在,他感到脑袋里嗡嗡作响,两条腿更是软弱无力,还有点轻微的恶心。他看看妻子,妻子似乎好些了,脸上现出些许红晕。她正闭着眼,一口一口,吃女儿喂进嘴里的馄饨。

孔圆先生悄悄掏出那两千元钱,趁女儿不注意,掖进妻子搭在床头上的外衣口袋里。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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