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潮和池米(短篇小说)
2016-04-21徐东
徐东
十年前我还在北京时做编辑工作,那时我有一个同事叫张潮,接近一米八零的个子,不胖不瘦,眉眼挺好看,还有些忧郁气质。我们同住在单位帮我们租的单元房里,一个人有一个房间,现在我们曾住过的地方拆了,盖上了新的更高的楼。我们一起上下班,很多时候也一起吃饭,因为我们那时都单身。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张潮忍不住向我说起,他在大街上遇到了一位像池米的女孩,他说,两个人简直是像极了,就像同一个人。他跟踪了她,在人少的地方鼓起勇气和她搭话认识了。他希望她也是单身,那样就意味着他和她有可能成为恋人。问题是她是有男朋友的,就像一年前他遇到的池米,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张潮和池米当初是在我们单位附近的肯德基认识的,因为中午的时候人多,店里没有了空位,他们就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各自吃着自己点的东西,他抬头看她的时候,她也正看他,还对他微微一笑。那一笑很要命,因为他心动了,对她有了感觉。当时二十七八岁的张潮会对不少女孩子有感觉,我能理解,就是恨不得立马与别人认识,开始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的那种,当天能在一起那就更好——因为长久的单身生活会使人渴望异性的身体。虽说那时他会喜欢很多女孩,但池米给他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他当时非常渴望爱上她,希望和她永远在一起。那种感觉并不是容易产生的。也许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只是瞬间的事,那瞬间就像爱神之箭射中了鲜活的对爱有着强烈渴望的心。当时他想跟她说话,又觉得冒昧,并不好意思开口。直到她吃完起身离开时,接近绝望的他才站起身走了出去。他跟着她在马路上走了挺长一段路,想要走上去跟她说话,与她建立联系。最终他在一个公交车站台和她搭上了话,因为他担心她会坐车走了。
我没有见过池米,据张潮说她的个子很矮,也许不到一米六零,皮肤也挺黑的,眉眼也平平常常的,不过整个的她看上去却很好看,很顺他的眼,让他以为必须得爱上她才行。那是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被施了魔法,就像她是块磁铁吸引了他,使他身不由己。自然,相貌堂堂的张潮也不会让人太反感,池米虽说有点吃惊,却还是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他。张潮当时有些紧张,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表达了想认识她的想法。池米也不急于坐车走,因此两个人就开始默默走路,一边走一边聊天。她在一家IT公司做财务工作,朋友不多,爱人在天津,每个周末或者至少每隔半个月她得回一次家。聊得再深入一些,她还讲了自己的过去。在读大学时她曾经很爱过一个男生,那个男生热爱诗歌,长得和张潮差不多高,模样也挺好看的。好看很重要,那会建立一种审美上的愉悦感。两个人相爱同居,大学毕业后却分手了,原因是他爱上了别的女孩。后来她也和另一个人结了婚。那个男人追求了她,但她对那个男人并不是太有爱的感觉,不过觉得结婚还可以。张潮当时觉得她爱过的那个男生是自己,因为他在读大学时也曾与一个女生相爱和同居过,毕业后分手是因为他对她的爱不是那么强烈了,他需要爱得更多,更自由,那当然是错的——因为分手后他才知道,他仍然在爱着第一个女朋友,只是过去了的无法重新来过。他觉得她有些像自己的第一个女朋友。他们两个人坦诚地交流着,彼此也都挺欣赏对方的坦诚。池米住的地方离我和张潮住的地方并不是太远,张潮把池米送到家就走回来了,他给我说了遇到池米的事,满脸的兴奋表情。
张潮和池米第二次见面时,牵手了。那时是晚上,也许是夜色让人心生出孤寂之感,哪怕两个人正牵着手,说着话,那种孤寂的感觉仍然在,甚至会更强烈。张潮的身体里有对爱的欲望,那种欲望必须得通过亲吻,通过身体更亲密的接触才能实现。张潮和池米拥抱,抱了一会儿,嘴唇与嘴唇合在一起,他们渴望品味那种爱的甜蜜。张潮感受到自己的爱欲涨潮的水一样在身体里,他不想控制,似乎也控制不了。在拥抱和亲吻的过程中他的身体有了变化,他想要她,但却遭到了拒绝。她握着他不安分的手说,不要,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张潮不愿意只做朋友,他想和她一起背叛或者成全他们对爱的感受,他很想要她。他觉得他需要坏一点,坏一点对他们都是一种安慰。张潮再次向她发起进攻,在夜色的昏暗中终于使她放弃了抵御,但是她却哭了。他不清楚她为什么流泪,以为自己做错了,也没有继续放纵。他对她说了对不起,可她很快就转变了态度,希望他能继续。她踮起脚尖吻他,用手紧紧地拥着他,想要他。事后她对他说,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吗?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愿意回答她的话。
池米想和张潮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可每一次见面张潮都会对她产生爱的欲望,想通过身体的亲密接触来实现那种爱欲。她的拒绝使他恼怒,觉得她是在抑制着爱欲,对他是虚伪的。他希望她能离婚,和他在一起,但她不想折腾,而且她也并不认为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会有变化,会像她的第一个男朋友那样有变化。张潮有些失望,她也为张潮不能够成为她想象中的朋友而失望,但张潮说,她的那种失望也带着一种虚假的成分,因为他知道她也喜欢自己,甚至是爱着自己,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超越了性爱带给人的那种感受,他们是有爱的。那种有爱的感觉使池米觉得危险,认为两个人不该再见面了。她那样说时,脸上有一种严肃的不容拒绝的光芒在刺着他。他感受到了,并且他也感到爱欲破坏了自己对她的爱,破坏了爱的纯粹。他并不想让她太为难,甚至不想让自己伤害那个他从未见过面的男人。为此,他同意了她的要求。
有半年时间,张潮很少再向我提起过池米,大约他们也没有再见面。有一次他说起过自己会在夜里想着她的模样解决生理问题,他厌恶那样,因为每一次都会使他产生一种空洞之感,使他觉得活得没有意义。他与我探讨了爱与性的问题,那时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当时并不是我不想找一个女朋友,是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况且那时我做编辑的收入很低,总是得算计着花钱才能够用,也没有钱请女孩子消费。不过张潮与池米不再见面的那段时间里,至少和五个陌生的女孩有过一夜情或多夜情,有些女孩子我还碰见过。张潮会把她们带到我们的住处。认识的办法有的是从网上,有的是在马路上,有的甚至是通过相亲。他在婚姻介绍所交了五百块钱,那在我看来是发神经的行为。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了不少酒,后来张潮说,我他妈的想哭。我说,哭吧。接着他就像演戏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看着他哭,我理解了一般,似乎也有了想哭的意思,但我怕别人异样的眼神。那时我也经常对着网上的、没有感情和温度的裸体女人照片自慰。我讨厌那样的自己,尽管我可以想象得到,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也在那样解决着生理问题。时间久了,那使我对女人,对整个世界感到厌倦。
张潮每次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在一起都会对我讲他的感受。他说,她们每一个人都会使他产生爱的感受,然而结果却并不是爱。他的爱是零碎的,而不是一个他所渴望的具有完整性的爱,具有持续性的爱。舍弃了各自的想法与背景,彼此在一起的感受终归还算是好的,那爱欲短暂的满足使他感受到一些生命的意义。问题是,生命渴望相互属于的感受,尽管那种渴望未必真正代表着生命的需求,还只是一种传统的基因在作怪。人本质上是泛爱的,渴望爱得更多,生活得更多,而那种长久的、完整的爱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对生命纯粹的想象和愿望。对于池米的爱,和与别的女孩在一起时的感受又是不一样的,他是真正想要与她相爱,长久地在一起的。他为池米可以不再与任何女孩鬼混,可一想到她会与自己的男人在一起他就痛苦。他想要用别的女孩来取代池米,但每一次结束后他都想大哭一场。他幻想过与女孩一边做爱一边泪流满面的样子,和池米第一次在一起时感受到她的眼泪,那是复杂的眼泪,他希望她流出的是纯粹的爱与欢乐的畅快的眼泪。他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想死,以死来终结活着的种种烦恼与痛苦。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池米又给他发了短信。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池米从家里回到北京,想要见一见他,似乎要与他有个正式的告别,因为她也在想着他,总在想着他,或者由他代表的另一种具有可能性的爱的未来。张潮说,当时他甚至有些不想见她,他知道见了她之后又会想要得到她,但最终他还是见了她。他们在朝阳公园见了面,她想和他一起走走,说说话。张潮说,她仍然是她一般,笑盈盈的,亲切动人。他也微笑着看她,就好像他们不曾有过那个融为一体的夜晚。他们一起沿着公园的路走着,他犹豫着要不要牵她的手,犹豫过后很自然地就牵了。她没有反对。走了很久的路,说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全是无意义的话。天渐渐黑下来,他们走出了公园,看着城市中的灯光,彼此都感到孤独,那孤独来自于内心,他们彼此并不属于对方。张潮还是想要她,他要把她带到宾馆时,她不同意,但他还是执著地把她带进去了。开了房,两个人来到房间,放下了外面的世界,房间里只有他们,似乎全世界就剩下他们。
张潮说,刚坐下来没多久,他在忙着烧开水,她却在沙发上说,她怀孕了,是刚刚测出来的。她不太确定要不要孩子,因为她从来都没想过要生养一个孩子。如果不要,对她的男人又不公平。关于怀孕,他们一直采取着措施,是她的男人骗了她。她的意思是,本来她是跟他提出过离婚的,但没想到却怀上了他的孩子。张潮看着她,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后来他走过去抱住了她,又是亲吻。他还是想要她,但她不想和他做。她表示可以帮助他,之后她想和他一起相安无事地睡上一个晚上,那会使她感到美好,那样他们就可以真正结束了。他当时也觉得不该再要她,但他想表达自己的真实,说一说和她不再联系的那半年时间和另外几个女人的故事。他以为那没有什么——既然她都怀上了她男人的孩子了,况且如果她真的理解,在他想来那应是他爱着她的一种行为,尽管那种行为通常是不会有女人理解。他真诚而坦白,他也猜想过她会生气地离他而去,那样也好,因为他那时甚至也不想再继续和她做——不过他错了,没想到池米却主动要了他。她在他的上面像个骑马的女巫,笑着,叫着,后来是哭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使他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快感,那虚空中两滴水一样的融合,使他泪流满面,而她也哭了。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张潮过了足足一周之后才向我说起,他和池米完了,结束了也好,有些事总归是要结束的。但直到半年后,他遇到那个像池米的女孩,他没有再向我说起过池米和别的女孩。那时他和以前有了变化,我说不出那种变化,只是他让我担心,我也说不清担心他什么。他不太与我交流了,后来搬了出去。我上班时遇到他,问他为什么放着免费的房子不住,非要自己租房子。他说他惹上了点麻烦,怕连累我。我再问,他却不答。直到有一天他向我说起那个像池米的女孩。他说,他们认识了,彼此留下了手机号和QQ号码。他向那个女孩谈起他和池米的故事,当时也没有想过要和她发生什么,他只是奇怪两个人为什么竟然长得那么像。没想到那个有男朋友的女孩却对他产生了兴趣,同意了和他约会。
见面后所说的话,是敞开式的。各自敞开,彼此感受到对方,是可以爱与被爱的,甚至是可以彼此燃烧和消耗的。那个女孩表示她与男友同居了很久,发现他存在着很多问题。他工资收入不多,在城里根本不可能买起车子和房子。为了工作和朋友他付出的时间与精力过多,也无法多陪伴她。他也不太会说让她开心的话,两个人做爱时结束得太早,她从未体验过高潮。总之他的存在离她的想象有很大距离,他对于她的存在使她感到不满,那种不满甚至还源自于她体验和感受到的,对整个北京的不满。城市中有那么多人,似乎很少有人能够理想地活着,谁都活在生活的压力与琐碎之中。因此她表示需要适当的放纵,或者单纯作为一种体验,仿佛灵魂需要甘露,尽管那也可能是种毒药。人的爱欲如同无形的魔鬼,使人渴望过肉体的燃烧与消失,解放那并不自由、被捆绑的心灵。她想得到张潮对池米的那种爱,那种性的体验——既然他爱着她,他们曾经那样忘乎所以得几乎背弃了整个人类世界。她也需要那样的背叛,需要尝试。但她不主动,只是期待并给予张潮时间,让他主动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亲吻她。张潮对我说,她的存在有着池米的影子,而她又是她,一个新鲜的生命,一个需要他的打开才能绽放的花朵,一个流出水蜜的浆果,他们的结合也可以说是同样完美,让他死而无憾了。
欢爱过后,张潮对那个女孩说起池米。池米有记日记的习惯,一本上锁的日记,记录了她和他的事情,有一天日记忘记上锁被她的男人看到了。男人逼着她说出和谁在一起了,他要报复那个人。在争吵的过程中,她用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他,而他在气头上并没在意她的举动,结果她真的抹了脖子。女孩从床上坐起身子,看着他问,既然她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说,男人通过池米的手机,或者是QQ,也许是别的方式,总之他找到了我,一个比我还要高的男人,长得也还可以,他黑着脸说池米死了。他还告诉我,我必须死,因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他并不想动手,因为如果他杀死了我,得坐牢——他不是怕,而是他还有父母亲需要他养老送终。女孩问,你会杀死自己吗?张潮说,那是困难的,但我还是答应了他,我还有些事没有处理,想要再活上一年,除非他动手杀死我。
张潮从未正式地向我说起过池米的男人,他当时笑着,是以一种讲故事的口吻对我说起的。他只是说他和那个像池米的女孩在一起了,事后还给她讲了一个关于池米的故事。在他的故事中池米死了,池米的男人找到了他,也要他死。我当时怀疑过张潮讲的是真的,因为他让我担心过,但看他笑着的样子,又觉得他的确是在讲一个编造的故事。我没有想到的是,过了没几天我听说张潮死了,据说是在住处吞了安眠药,遗书写得很明白,他的自杀与任何人无关。关于他死去的消息,我是听另一位同事说起的,我也并未见过他的尸体。他在我的心里,一直像个谜一样。每次想起张潮,我都有些不确定池米究竟是不是死了,池米的男人是不是找过他了,他是不是死了。
说起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三个月前我在深圳的一条步行街上见到了一个长得特别像张潮的人。我跑过去问他,你认识我吗?他一愣,看着我摇了摇头。我说,你是不是叫张潮。他说,你认错人了。但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张潮,因为他们长得像一个人,就连神情和说话的语气都是一模一样。我没有要求他出示身份证,也没有跟踪他。事实上许多年来与我曾经很亲密的朋友有不少都不再联系了,似乎彼此也都不愿意再联系了,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些不确定的、越来越模糊的现实之中。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