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临
2015-01-04欧阳德彬
欧阳德彬
1
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辆汽车,满目暗绿,正是冬天,空气有些清凉,大叶榕的叶片变得暗绿,失去了夏日的光泽。今天的夜出奇的静,不是鸟城一贯的风格。午夜一刻,苏云离开出租屋,她墨绿色的丝袜抵不住清寒,有些凉,不由得裹了裹披肩。她刚敷过面膜,敷的时候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一张重返十八岁的车票。她好久没有这样自在,任由思绪漫游开去。她在桂花巷徘徊过多次,再也没有遇见他。她想,他的世界已经彻底向她关闭了。他们曾经同居的公寓,就在那个巷子里。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好像没有在这座城市的规划范围之内,规划过的街道都是直来直去,那条巷子却游蛇一样蜿蜒。在鸟城通过媒体喉舌向外宣示全城进入现代化,已经没有了城中村的时候,这条巷子却继续呈现着地道的城中村面貌。桂花巷的人是流动的,海滩上的沙子一样。巷子两侧灰暗的旧楼里充斥着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密密麻麻的电线编织成网,上面站满了麻雀。巷子里的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那里有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民工热情地和小商贩们搭讪,与他们融为一片,在鸟城努力寻找故乡的感觉。那栋楼上现在已空寂无人,贴着危楼的告示牌,推开大门,只有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满是尘土和霉味。只有一个阳台上飘荡着的一条灰白毛巾和凌空悬挂着的一只破鞋表明那里曾经有人住过,人一离开,景物也马上跟着荒凉起来。那些紧闭的房间都有它们的故事。有一个阳台上的花盆里生满马齿苋,晴朗的白天,会有明朗的阳光投射在窄小的叶片上。
最后一次见到张潮,是在苏云去白夜酒吧的路上。
“喂,你去哪里?”苏云故作轻浮地搭讪。
“我回家,你呢?”那名年轻健壮的男人双手藏在牛仔裤里,侧着身子问。他没有转过身,他要继续朝前走。他很想为她不幸的生活掉眼泪,而不是嘲笑她的经历。
“我去夜店。”苏云不屑地说。她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真正恋爱过的人所特有的哀愁与不幸。
“咱俩去的地方差不多。”张潮嘴角弯起一丝苦笑。路灯光映照出他瘦削的面颊,高耸的鼻梁和倔强的颧骨。
“疯言疯语。”
“在鸟城,随便都能找到一堆疯言疯语的人。”
他白了她一眼,背着双肩包走了,没有多余的话。
苏云总算见到一个人影。一名身材瘦小的老头缩在路边落寞的榕树旁卖蝴蝶。一眼望去,就知道那些蝴蝶是塑料做的,在路灯下显得华而不实。那些蝴蝶有斑斓的翅膀,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张旧报纸上。一阵风吹来,他的蝴蝶飞进草丛不见了。他不慌张,也不寻找,捡起那张旧报纸,背起脚边的旅行包就蹒跚着蹩进旁边的巷子。看得出,他是个走南闯北的人。
白夜酒吧里的男女大声聒噪,粗粗听去,跟屠宰场一样。女人们露着乳沟,在舞池里粉蝶般飘来荡去,哪个男人能坐怀不乱呢。那些阔少躺在舞池一侧的沙发上,抽着雪茄,搂着女人,挥霍着父辈的财产。苏云要找的是一个有钱又不太坏的年轻男人,让他养着自己,可以满足情欲。既然爱情已经死去,眼下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但这仿佛又是个悖论,有钱人大多不年轻,年轻人又大多没有钱。她得擦亮眼睛,识别那些买个保时捷钥匙挂链就想泡妞的年轻人。那些人把豪车的钥匙链丢在桌上,眼光飞来飞去,或者故作深沉,等女人上钩。钓上女人,就借故说车刚被朋友借走,然后一同走进小巷深处邋遢的旅馆,第二天一大早就没了踪影。这地方还真出美人,好像鸟城所有的美人都集中在了酒吧和休闲会所里。个个如花似玉,托着香腮,抛着媚眼,都经过梳妆镜前的精心打扮,只是眼影太黑,睫毛太长,腮红太浓。那些酒吧、洗头房、按摩店、休闲会所一家挨着一家,让人目不暇接,展现着鸟城别样的繁华。苏云是与众不同的一位。她身材高挑,细腰丰臀,书籍的滋养让她有一份优雅的气质。在一次与张潮的争吵中,她引用波伏娃的话说女人被关在厨房或闺房,人们却对她的视野之狭窄表示惊讶。她们的双翼已被剪掉,人们却在叹息她们不会飞翔。同居的那些日子,他们除了做爱就是争吵,有时候边做爱边争吵,有时候边争吵边做爱。他说他再也受不了她的极端女权主义了,她说她再也不想吃泡面用地摊货了。谁对谁错无法论证,也没必要去深究,要紧的是生活,苏云更清楚这点。她可不像那些小女生似的在爱情的罗网里挣扎,落尽蛛网里的飞蛾一样。她坐在吧台旁边的高座转椅上小口喝着一杯龙舌兰,真实的只是此刻,真实的只是前来搭讪的两眼放光的男子,真实的只是瞬间的感受。有一些回忆在心中泠泠作响,就足够了。“喜欢我就给我一次真正的恋爱,喜欢我就娶我为妻。”苏云曾经对张潮说,那时候,她还相信爱情。可是,在今晚夜来临的时候,她又走向酒吧,回到一年前的生活。她像被鬼打墙了,一个人走夜路,像是找到了一条好路,可面前突然闪出一条河,走了好久,不过是原地打圈。
“姑娘,您要不要来杯朗姆酒,加勒比海的味道。”一个加勒比海盗装扮的男子凑上来说。
夜很深了,整座城市成了一艘游轮,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到来。
2
张潮就是在桂花巷里遇见了苏云。那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秘的愿望,一次邂逅。她就款款行走在巷子里,跟张潮一样。看见她从对面走来,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她那么出众,那身影,那气质,娇美脸庞上那份茫然的神情,不是一般女人所有。
每天傍晚下班后,张潮就有意无意地在桂花巷里闲逛,盼望着能再次遇见她,仿佛心上拴了根线,他甚至忘记了手里提着的摄像机,忘记了要负责的那个民生专栏。他和那些赤膊的民工一样,当街搭讪,当街吃饭,望着楼上窗帘映现出的人影,想象着他们的生活。一些青年情侣勾着手指逛街,买一些便宜又花哨的小东西,有的买些零食水果,就一头钻进了旅馆里。张潮突然加快了脚步,她就在一个旧书摊前翻看一本白封皮的书。
她把那本书放回书摊,说不好。张潮拿起她刚放下的书也说了句不好。
“你一个人?”张潮笨拙地搭讪,有些莫名的紧张。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张潮在书摊的日光灯前看清她的脸,看不出她的年纪,有些憔悴,倒是更楚楚动人。endprint
“这本书不错。”张潮从书摊上拿起一本小说给她。她看看书,又看看张潮,笑了。张潮也傻乎乎地跟着笑。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在灯光下乌黑油亮,显得别有风韵。
他们一起在小巷走着,彼此很久都没说一句话。
他望了她一眼,两人会心地笑了。他期待的正是这笑容。他闻到一丝幽香,来自她的头发。那是一种薰衣草的香味,还带有一缕玫瑰的香甜,他分辨不出是哪种香水的味道。
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鳞次栉比的店铺中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格外的响。巷子太拥挤了,吹起的清凉的风唤起一阵悸动,又潜藏进商贩的叫卖声中了。他挨到她的肩膀,她没有挪开。他们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着巷子,向前走去。他紧挨她的手臂,她也紧挨他,他闻到了她温暖的气息。
她突然站住了。你是记者?她问。她大概是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摄像机,不,他穿的军绿外套上就有某某电视台字样。
算是吧,在电视台混口饭吃。
肯定见过不少市面吧?
对这座城市略知一二。
这几年来,这里我早就看够了。她说。张潮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疲惫和哀伤。
怎么能看够?总有未知的角落吧。张潮斜眼看她。
不,不,可能是我心累了。
喂,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带你去看场电影。
她没有回答。
张潮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昏暗小巷的尽头。张潮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就像一个梦。相遇又太仓促,他还没来得及留下她的联系方式。这个喧嚣的城市离她太遥远了。
还有几天就是元宵节了,电视台派张潮去芳草公园拍摄景观,做条新闻。芳草公园的荔枝树枝头挂着红灯笼,在初春的鸟城随风摇曳。巨大的大理石雕塑花盆里的三角梅也怒放了,野菊花开得正艳,遍地金黄,好一番百花争春的景象。孩童在草地上追逐,老人放飞春天的风筝。张潮回头望了望,自己上班的办公楼就在公园前头。那是一栋三十余层的建筑,张潮在办公室的时候从窗口探头望去,世界都小了,大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意味。办公室的天花板却很低,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张潮常常不由地按压胸口。办公桌上的几个橙子已经皱了皮,那是书记拿给张潮的。书记去领导餐厅吃饭,领导餐厅供应餐后水果。这栋办公楼里,有四个食堂,按照职位身份的不同到指定食堂就餐。书记吃完饭,偶尔会来张潮办公室,丢下个橙子,笑笑就走,他笑起来总是尖声细气。此刻站在公园里,张潮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想把心中的郁积释放出去。他打开摄像机开关,调好白平衡,扛在肩头,录制有用的素材。他拍了随风摇曳的红灯笼,取了远景,这样才有气势。拍了奔逐的孩童和放风筝的老人,总觉得还少点什么。苏云就这样第二次进入了他的视野,她穿着一条红色长裙,坐在一方薄毯上,是一朵娇艳的玫瑰。张潮不由得迈开步子,选了个角度把她拍了进去。为了寻找最佳视角,张潮采用了单膝跪地的姿势。在春日祥和的公园里,像极了热恋情侣之间的求婚。单膝跪地的姿势是危险的,仿佛是一种古老神秘蕴藏魔力的仪式。也许就是这种偶然的巧合,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公园下午,唤起了彼此的爱情。因为职业的原因,张潮对美的感觉异常敏锐,他再也忘不掉那个下午。苏云也忘不掉一个陌生男人单膝跪地,周围遍地春花的情景。对苏云和张潮而言,他们都在以美的法则谱写生命乐章,都不会对这种巧合视而不见,却不知美的背后往往潜伏着深深的绝望。这时,公园的广播里正播放婚礼进行曲,一改平时播放流行歌曲的惯例。在真正的爱情面前,追求显得荒诞可笑,一切都自然而然,他们相视一笑,交谈便转移到了荔枝树下的黄色长凳上。
夜幕降临的时候,张潮和苏云在桂花巷的伊人甜品店喝奶茶。奶茶店的老板是一名三十多岁总是穿黑色长筒靴的女人,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笑的时候下巴尖尖。他们坐在玻璃圆桌旁。苏云顺手拿起身旁书架上的一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翻看起来。
“我来这里,是因为老板娘有一头黝黑的长发,我喜欢她的长发。”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但张潮知道,此刻,她无心看书。
“其实你的长发比她的更美。”张潮并没有言过其实,女老板的长发纤细柔软发端枯黄,苏云的长发黝黑亮丽质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拨他的心头。
“初中的生物课上,同学们都在显微镜下观察我的头发呢!”苏云把几丝不安分的长发从眼前移开。
“如果当时我是你的同学,我还会把你的头发收藏起来,夹进书里。”
他们只是无声地笑,在两情相悦的对视里,话语显得多余。
喝完奶茶,张潮和苏云就在桂花巷里散步。刚走出几步远,苏云说钥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张潮转过身来望她。她俯身拿落在座位上的钥匙。张潮看到她圆润微翘的丰臀,感觉自己竟然勃起了。裤子的空间不够用,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
什么是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体唤起了我的情欲吗?张潮皱起眉头,他责备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转念又觉得这是自然而然,这种事,男人都会想,只是有些虚伪的家伙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苏云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腰有点酸,可能刚才坐得太久了。”
3
苏云租住在芳草公园旁边的小区里。有次,张潮去苏云那里。那个可怜单间的木门上,上着三把锁,好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那个可怜的房间是连只苍蝇都飞不出了。有一扇大窗户,拉着红色的宽窗帘。一张宽大的双人床横亘在房间中央,占据了房间一半的面积。床和窗子之间立着达芬奇牌画架,画上展现的是一名穿旗袍的女子,还未画完,色彩没有调匀,斑驳在画纸上。床头柜上摆着一只木质音乐盒,正面钟表的指针好像坏了,一动不动,始终停在十二点一刻的位置,不知是午夜一刻还是中午一刻。
张潮把苏云按在床上。苏云挣扎着起来,说,该开始我们新的生活了,我住的这个房间里,留着前男友的痕迹,我想搬离这里。一双男士人字拖跳进了张潮的视野里,刚才汹涌的情欲一下子消散了。那几天,他向书记请了假,四处寻找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张潮是电视台的雇员,在传媒业日益萎缩的当下,他的工资收入决定了他只能在房价惊人的鸟城租到一个不带独立卫生间粗装修的单间。一起看房的时候,苏云俊美脸庞上的不悦让他忐忑不安,看得出来,她对生活的要求在他之上。他把审判之矛交到了她手中,她随时可以离他而去。在一处僻静的宾馆里,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夜。在鸟城,如果一对互不相干的青年男女在不同场合偶遇两次,他们大概已经坐在了床沿上。张潮洗完澡,围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看见一丝不挂的苏云站在床尾的穿衣镜旁。她不断地轻轻转动着身体,欣赏着自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她确实是张潮经历过的最美最性感的女人。看见张潮出来了。她转过身,正对着他,笑了,笑得很美,跟初次相遇时的笑一样。endprint
我美吗?她问。
美。张潮回答。
想要吗?
想。
他们相拥在一起,在床上翻滚起来。
在宾馆里,佳人在怀的张潮辗转难眠,只能借着多次性爱之后的疲累沉沉睡去。是啊,他要寻找合适的出租房,还要考虑怎么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到桂花巷看房的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雨季还没来临。房东罗大叔说:“房间好得很,尤其是那个壁橱,有一堵墙大,人见人爱。有个小姑娘要嫁人了都舍不得搬走。很适合你们这样的小夫妻。”罗大叔站在房门口伸着一条胳膊朝张潮眨了下眼睛。张潮扭头看苏云,她正两眼放光地盯着硕大的壁橱看,他知道在她心里那些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裙子已经挂在里面了。这是张潮第四次在鸟城租房子了,第一次租在马路边,晚上窗外有不少卖烧烤的路边摊,既吵闹又难闻,他就是那时候认识苗小帅的。那天晚上张潮从窗台上探出头去朝下面苗小帅的烧烤摊子喊:“妈个屄的别吵,我是城管,再吵改天把你们的摊子全收了。”第二次租房不小心租到了板房,闷热难耐,而且不隔音,不适合床上运动。那时候,他隔三差五会带个女人回来,都是露水情缘。鸟城租房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不管住多久,都要至少签半年的合同,要交给房东一月的房租做押金,住不满半年押金不退。前两次租房因为住着实在难受,都只熬了一个月就搬了出来,可便宜了那些房东们。张潮现在住的房间靠近一个垃圾回收站,他想租一个好点的房间和苏云一起住。
“是实体房吧?”张潮问罗大叔,边问边抬起拳头朝墙上砸了砸,砰砰砰几声闷响,拳头硌出一束愉悦的生疼。
“那当然,实体房,既凉快又隔音。”罗大叔盯着苏云的花裙子呵呵笑起来,他牵着的那条杂毛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张潮。如果罗大叔不是房东,张潮大概会骂他臭流氓。如果那条杂毛狗不是房东的狗,张潮会找个棍子打它一顿或者踢它一脚。
“这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张潮问。
“都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不三不四的人我才不会让他们住进来。你隔壁房间住着的是一名银行职员,靠近厨房的房间里住着两名刚毕业的大学生。”罗大叔说。他的目光一刻不离苏云的花裙子。她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凹凸有致的身材包裹在花裙子里,就像一朵盛开的红玫瑰。
苏云温柔地坐在张潮的腿上。他们正打算用一番柔情蜜语和疯狂的男欢女爱来纪念这次乔迁之喜。
同居后,苏云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研究张潮的情史上。她总以那种专注而怀疑的目光久久地盯着他。她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感觉自己赤身裸体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让他把经历的所有女人都一五一十地讲一遍。后来的日子,她让张潮讲了无数遍,每一次讲的与上一次略有不同,就遭到她的嘲讽。你在撒谎,你这个骗子,苏云吼道。张潮气急了,对她说,那都是过去,与你无关,怪只怪相逢恨晚。两人开始冷战,谁也不理谁。每当冷战的时候,张潮都会对爱情失望,会睡不着觉,对做爱也失去了兴致,甚至会怀念单身汉的日子。必须如此吗?必须如此吗?张潮一遍遍地诘问自己。那两次相遇,真的是命中注定吗?那些戏剧性的偶然把自己带进了牢笼,无法脱身。
有次吵架,苏云生气回了老家。那几天,张潮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生活,他一个人去了芳草公园,平躺在草地上享受着阳光。他为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庆幸不已,甚至他盼望着她能回家更频繁一些。她不在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放了假。
有一天快到中午了,他还没有起床,若在平时,苏云早晨会叫他下楼买早餐。他隐约听见有人朝门口走来。那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就离去了。
谁啊?张潮穿衣下床,打开门,嘴里咒骂着这他妈小区的安保工作太差了,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出入,有一次竟然见到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堂而皇之地跑进厨房,把垃圾篓打翻在地,搞得一地黏黏糊糊的碎蛋壳。门口空无一人,但张潮知道,刚才有人站在门口的位置。鞋架上放着一张污迹斑斑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对情侣。女的清秀可爱,甜蜜地笑着,肩头披着雪白的披肩,腿上裹着墨绿色的丝袜,正是苏云,那时候她还留着刘海。男的瘦高,脸部被烟头烫得模糊不清。
张潮怒不可遏,他想抓住那个男人,暴揍他一顿。看照片上的个头,那个男人似乎更高一些,但丝毫影响不了张潮想揍他的欲望。他冲下楼梯,楼下一如昨日,早不见了那个男人的踪影。大叶榕反射着太阳光,仿佛刚下过一场雨。鸟城的天气就这样,阴晴不定。
张潮背着摄像机等电梯,王姝要帮他提。张潮不同意,摄像机算不上重,但他哪里好意思让女孩子拿着。王姝是单位新来的实习生,在鸟城大学新闻系读大四。小张,你带带小王。书记抛下这句话就开会去了。
练习拍摄的理想地点就属办公楼后面的芳草公园了。初见王姝,张潮觉得她是个安静的女孩子,话不多,总是素面朝天,眼睛瞅瞅这里望望那里,满是对世界的好奇。那是一种让张潮心碎的单纯,在苏云那里找不到。在没有采访任务的时候,张潮就带着王姝到芳草公园练习拍摄。看,这个按钮调节白平衡,这个按钮调解灰度,取景一定要美观大方。张潮悉心讲解,王姝一会盯着摄像机一会抬头出神地望着他,修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
“潮哥,仔细看看,我今天有啥不一样?”王姝在阳光下转了一个圈。那是一个阳光烂漫的秋日午后。鸟城的空气略显清凉。王姝那天穿着一件暗红色带帽卫衣,一条月白裤子。脸上没有扑粉,没有描眉,没有涂口红。张潮看了她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一手提着摄像机,一手伸进裤袋里拿烟。或许是裤袋太紧了,一只手怎么也掏不出烟盒。他只好把摄像机放在草地上,掏出一支烟刁在嘴角,用了三根火柴才点着。
“看出我今天的变化没有?”王姝抿着嘴笑着,看到张潮在看她的眼睛,她的黑眼珠在打转,有意躲避着什么。在涨潮的眼里,她抿嘴笑的时候,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女孩。
“没有,你和从前一样啊。”张潮愣了一下说。
王姝一点也不生气,欢快地说:“我的刘海剪短啦!”
“你终于可以看着我的眼睛了。”王姝欢快地说。endprint
“没啊,我看的其实是你背后楼盘的广告。”张潮故作掩饰。
王姝转过头去,一栋新建的楼盘拔地而起,脚手架还没有拆掉,巨大的售楼广告牌已经竖起。上面印着一对拥抱着的青年男女,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旁边写着“都市花园,空中楼阁,三万一平,你值得拥有”。
回到家,苏云说去理发。在去发缘理发店的路上,张潮小声问她可不可以换个发型,留个刘海。苏云有一袭黝黑硬朗的长发,留的是中分,长发纷披在清秀瓜子脸的两侧。
“为什么?喜欢小妹妹?”苏云斜了他一眼。
“不是,我看了你从前的照片,觉得你留刘海的时候更美。”
“我以前是留刘海的,但现在我走的是性感路线。你们男人不就喜欢性感的女人吗?”
“你们男人”这四个字让张潮心里不舒服,他盯着苏云,眼前有许多陌生男人的身影围绕着她,那张照片中的瘦高男人想必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的经历让他不安,但他不愿多问,虽然她对他的情史盘问再三。
“我去理发,你先回家吧,把地拖了,把衣服丢进洗衣机,记得内衣要手洗。”苏云用命令的口吻说。她同居的那个单间称作“家”。她命令的口吻让他反感,他俩为这事吵过不少架。张潮多次对苏云说,我可以命令你脱掉衣服,但你不能命令我。而实际情况往往相反,即使在床上做爱,苏云也严格要求时间,自己满足了为止。“难道你觉得我还是一个不知道高潮为何物的小女孩吗?”张潮的耳边回荡着苏云的声音。
听到敲门声,张潮打开门,苏云进来了。她留了刘海,在门口转了个圈。张潮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沉默地咀嚼着内心的激动,任由喉结上下滑动。他把她抱在怀里,关上门,拉上窗帘,倾倒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做起爱来。
有次书记来办公室找张潮,问他为什么昨晚没接电话,当时有个重要的临时采访需要你去跑。张潮解释说手机被女友摔坏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小张同志,有什么困难一定要积极主动地向单位反映,单位能帮得上的一定妥善解决。书记又说,小张,建议你尽快再买部手机,免得联系不上耽误工作。书记一阵细笑后腔调就变得平易近人多了,俨然慈父,说他堂堂正正七尺男儿,竟然驯服不了一个女人,真是窝囊。
“哪敢跟您比。您驯服无数。”张潮回答。
“好好努力吧,年轻人。不就是一个女人嘛!不合适就丢掉!生活需要正能量!”书记边说边回自己的办公室了。
“潮哥,你女朋友真的值得你放下尊严么?”王姝也来凑热闹。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有我漂亮么?有我脾气好么?”她眨着眼睛问。
“如果让你在我和她之间选呢?”王姝压低声音凑在张潮耳边问。
张潮惊讶于她入职以后的变化,或许在大学时就不单纯了吧,或许那时刚认识还不了解,谁知道呢。他记起那天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书记正和一名身材姣好的女生说话,那名女孩穿着束腰紧身裙,纤纤细腰特别惹人注目。走近了,张潮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时的小女生装扮。书记给她送来了一盒怪味豆,给她讲着笑话,承诺安排正式工作,还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把她逗得乐呵呵的。单位里的人都知道,那些刚入职的小姑娘如果还没有跟书记去单位旁边桂花巷里的春天旅馆共度一晚的话,入职教育就不算完整。
张潮坐到办公桌前,假装看报纸。
书记走后,张潮对王姝说:“你不懂男人,这场游戏,你玩不起的。”
“那你懂女人吗?”王姝顶撞了他。王姝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4
那天,张潮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台淡蓝色的壁挂式空调。从那个月开始,房东罗大叔给他涨了一百元房租。看着月底房东拿来的房租单,张潮呲牙咧嘴地表示不同意。空调电费哪有这么多哦,这些天三天两头下雨,房间里只开了电风扇,这可是雨季。他把雨季那两个字咬得很重,但还是未能把电费咬下来,房东手里牵着的那条杂毛狗倒是差点没咬他一口,斜眉吊眼地看着他跃跃欲试。房东说,旧空调费电。房东收了钱刚想走,张潮一把拉住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大叔,我给房间里的空调安上电表,有多少算多少。最好明天就安,明天是初一。罗大叔边说边牵着那条眼神怪异的杂毛狗下楼梯,他的姿势和那条狗一样左摇右摆。张潮往下看的时候,那条狗正裸露着黢黑的大屁眼。张潮房间门口散布着一地杂毛,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狗腥味。第二天上午,张潮用信用卡从网上订购了一台电表,没想到当天中午快递员就送到了。他越来越不想看信用卡上的余额了,眼看着就要到还款日,这次他是连最低还款额也还不上了。那张黑色的信用卡被他折成了波浪形,静静地躺在苏云的梳妆台桌面上。这下,他终于不能用它到自动提款机取现钱了。那张信用卡以及上面的一笔怎么也还不上的债务,是以前他当城管留下来的遗产,现在当记者的收入对于生活需求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他现在很后悔当城管时滥用公章办了那张高额度信用卡,还可耻地在信用卡办理单的职务一栏里填上了队长二字。后来,单位的其他城管在一次整治路边烧烤的行动中把苗小帅的烧烤工具给没收了。苗小帅那天打电话让他找队长求求情,把烧烤架鼓风机什么的还给他,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还得靠它吃饭呢。张潮手机捂在耳朵上到单位院子里一看,领导正和几名同僚吃烧烤呢。单位食堂的厨师老杨正笑眯眯地站在苗小帅的烧烤架前烤羊鞭和猪腰子。领导看到张潮,朝他摆摆手,让他过去陪酒,他赶紧把手机挂了。当天晚上,苗小帅提着一瓶兰陵大曲两袋花生米来出租房找张潮。他俩先是谈论里尔克的诗,接着书归正传苗小帅问起烧烤架的事。张潮说领导这几天正想吃烧烤,现在去要也要不回来,过几天再说吧。我明天去领导办公室探探口风,人微言轻,不一定能办成。还没说几句,苗小帅已经把那瓶兰陵大曲全喝了,还瞪着眼睛念着瓶子包装纸上的古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对了,还有一首,他又朗诵起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古来征战几人回,他不断重复着这句,直到他晃晃荡荡地离开。endprint
最终张潮没能把苗小帅的烧烤架要回来,因为领导近期常常派一名比他丑的城管换上便衣去鸟城大学给一位女大学生送花,他自己吃烤羊鞭和烤猪腰子上了瘾,隔三差五就要在单位的院子里烧烤一次,搞得乌烟瘴气。张潮不想看到苗小帅失望的眼神,最重要的是他想过过自由一点的生活,他辞掉了那份工作,到电视台当了记者,还出钱帮苗小帅买了一副新的烧烤架。
苏云在新的出租房里总是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有时候整个乳房都会露出来。张潮说你别这样,这套房子住着的不止我们一家。她热衷于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的身体,不仅是身体,还有生活的方方面面。她会把生活中的各种照片晒到网上。每当在大庭广众下,张潮小声指责苏云的穿着暴露时,苏云就对她微微一笑。那种笑带着洋洋得意的优越感。如果张潮接着指责,苏云就会说她走的是性感路线。他不愿琢磨她的过去,却常常想起初次相遇的那个傍晚,他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昏暗小巷的尽头。他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就像一个梦。他对她的过去又好奇又恐惧,压抑着自己不去想。
一天晚上吵架后,张潮从出租屋跑出,躺在芳草公园的草地上,久久地凝望星空,想着两颗星星之间遥远的距离。各种各样的故事在星空下发生过,不久就会被遗忘。偶尔有同样孤单的人从张潮身边走过,星光下的他们带着无动于衷的表情。他仿佛看到他和苏云的爱情正在逝去。难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就没有别的女人吗?不远处,就是他们第二次相遇的地方,那时候,遍地开满橘黄的花朵,孩童追逐嬉戏。庆祝元宵节的红灯笼缀满荔枝树的枝头。他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此时却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想逃走,从当下的爱情生活中逃走,单身汉生活才是安全的。
睡觉的时候,她要求张潮拉着她的手,却禁止他把一条腿压在她的身上。她说女人的肚子不能压着,女人身体里有珍贵的小房子,女人带着小房子生活。
张潮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却有不少书。张潮去上班的时候,苏云就在出租屋里看书。
早晨醒来的时候,阳光两片窗帘的缝隙中穿过来,城市在喃喃低语。可是,该去上班了,张潮不舍得离去,总是拖延几分钟,换来书记的几句冷嘲热讽。
一个周五的傍晚时分,张潮在桌前看书。他的手机响了,苏云一把拿过他的手机,帮他回复了短信。短信是书记发的,书记说明天市里有个全民长跑活动,让张潮明天加班。苏云拒绝了书记的加班要求,直接回复了不去。还有次张潮在单位开会,苏云打来电话,张潮没接,回了短信说在开会。苏云不信,非说他不接电话肯定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张潮只好打开手机,让她听会议上书记枯燥乏味的报告。在苏云那里,张潮得时时证明自己的忠诚。张潮多日的压抑,在此刻爆发,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苏云手里的牵线木偶,连出门穿哪件衣服都不能自己决定。
“你每天检查我的手机,查看我的通讯记录和短信,让我过着天天被审查被盘问的囚徒生活也就算了,现在还要帮我做决定。我是你的男友,不是你的奴隶!”张潮宽大的手掌拍在面前的桌面上,桌子咯吱作响,好像随时会散架。那张清雅的书桌,是在桂花巷的二手家具店买的,连同那张同样颜色的简约书架。它们都是大树的颜色,还带着一圈一圈的年轮。家具店老板是个实在人,用电动三轮帮他们运到楼下,搬上楼去。你看,我们买了许多家具,我们的小家越来越温暖了。那时,苏云扑进张潮的怀抱,欢快地说。
“不想被管着就滚出我的房间!”苏云从转椅上站起来,一只胳膊伸向门口。
“这不是我们的家吗?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房间?”张潮猛地站起来,他想起一起买家具的那天。
苏云扑上来,用手抓张潮的脸,都被张潮挡住,一次次地被推倒在床上。苏云抓起桌上张潮的手机,猛地摔在地板上。那只可怜的触屏手机屏幕飞了出去。
张潮气急了。甩手打了苏云一耳光。这次是真打,苏云应声倒在床上。她站起来,一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拍打张潮,不过那只手已经绵软无力。她的眼泪流满了整张脸。
眼泪不是自来水,你干吗总是要我流泪?爱我就乖乖做奴隶不好么?她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张潮拥抱住她,撕掉她的衣服,把她推在床上。那次的性爱近乎粗暴。一个在生活中长期被女人压抑的雄性的爆发。他们的战场转移到了床上。
性爱之后,他们彼此的愤怒消散了,苏云静静地躺在张潮的臂弯里,温顺的猫咪一样。
张潮说,我们个性合不来,你是女王,我则有点大男子主义,两个极端。苏云微笑着凝视着他,并不答话,好像他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张潮又说,理想的情侣关系是和他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的另一栋看得见窗户的楼里,可以透过他屋子里灯光的明灭想象他的状态。当他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在窗户外面挂出一条内裤。在她需要的时候就在窗台上挂上一件胸衣。
夜来临了,他们没有吃饭就沉沉睡去。整座城市成了一艘游轮,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到来。
苏云说自己喜欢玫瑰,张潮隔三差五就买一支玫瑰回来,插在有水的玻璃花瓶里,他觉得她就是一支玫瑰,有玫瑰的娇艳,更有玫瑰的硬刺。一支新买的玫瑰,三五天才慢慢枯萎,那时候他就换上新的。每次买玫瑰回家,都会换来苏云一个热烈的吻。可是最近,买来的玫瑰枯萎得越来越快,好端端的一支玫瑰有时候一天就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去。有时候张潮忘记了换新的,任由玫瑰枯萎在那里。
有次张潮去芳草公园取景。窜进眼帘的一树繁花让他着迷,那些玫瑰样的红花热烈开放,忘怀一切,向人间呈现着自己。枝头承受不了花朵的繁盛便落下一地残红。张潮扛着摄像机奔过去自己仔细观察那棵花树。走近了,哪是什么花树,原来是树上缠绕着一根开满红花的巨藤,那棵可怜的树早已枯萎,干枯的树干黑得连什么树都分辨不出了。他想起自己当前的生活,不寒而栗。
在他们同居的房间里,有一扇朝北的窗子,拉着深红色的布窗帘。
入睡前,她让他给她读莎士比亚的戏剧。他朗诵着,声音抑扬顿挫,时而低沉忧郁,时而高昂欢快。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endprint
“我又做梦了。”苏云半夜醒来摇着他的胳膊说。
“梦见什么了?”他睡意朦胧地咕哝着。
“梦见独自走夜路,被鬼打墙了,像是找到了一条好路,可面前突然闪出一条河,走了好久,天亮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原地打圈。”她说着,用酥软的身子靠着他的后背,仿佛没有骨架。
“真是个奇怪的梦。”他应付了一句。
“抱着我。”她说。他转过身来抱着她,空气从她的鼻孔里钻进他的鼻孔里,暖暖的。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我想让你过得开心点。说,你喜欢什么?”他说。
“我喜欢做爱,每天都做,喜欢被你抱着,但不许压到我的小房子,喜欢你每天都说爱我。喜欢每天都睡到很晚才起床,你会给我送来早餐。喜欢你一直把我当女王,挣钱养我,给我做饭洗内衣,我什么都不用做。喜欢每月都有漂亮的裙子穿。喜欢住在我们自己的大房子里,月底不必为房租发愁。”
“哦。还有什么?”他转过身去,指尖碰触到冰冷的墙。
“喜欢大克拉的钻戒。你说过会娶我。”她说。
或许是做了梦的缘故,那天她破例起得很早。打开窗子向下观望,桂花巷的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早餐摊子已经摆起。那里有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民工热情地和小商贩搭讪,与他们融为一片,在鸟城努力寻找着故乡的感觉。一张油腻腻的小桌旁,几个赤膊的汉子在喝拉面。她觉得这样的生活知真是可怕,她裹了裹睡衣,拉上窗帘。
她转过身。他在床的一边侧躺着,被子缠在脚上,双手抱头。沉睡中的他紧咬牙关,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晨光照亮他瘦削的面颊,高耸的鼻梁和倔强的颧骨。房间里散发着沉睡与绝望的气息。桌上玻璃花瓶里的玫瑰不知枯萎了多少天,已经成了一支干花。
苏云傍晚买菜回来,看到梳妆台上被折成波浪形的信用卡,一改平日里的文艺气息,叉着腰朝张潮吼,看你这龟孙到月底拿什么交房租。张潮闷着头不吱声,想着一会去找苗小帅吃几串烧烤聊聊里尔克。你他妈为什么就那么不喜欢工作,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一下班就赖在家里,再去找份兼职也行啊。苏云蹬鼻子上脸,越来越起劲了。张潮问她怎么不去工作,天天闲在家里。她说老娘长得漂亮,要当家庭主妇,难道你还想吃软饭?对于以后怎么生活,张潮不愿意想。现在,姑且得过且过。但他知道,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奇怪的很,苏云脾气暴躁,上床的时候却很温柔,莺声燕语叫得人欲仙欲死,确切地说是温柔和暴躁结合在一起了。有时候她会大叫,你他妈能不能快点,你他妈能不能换个姿势。张潮想大概是物质方面得不到满足,开始转移到别的方面了,并且面包一样膨胀起来。他俩常常云雨到凌晨才睡觉,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邻居。
苏云说看见张潮就心烦,白天的时候,她说她出去找闺蜜闲聊去了,她到底去了哪里张潮也不知道,更不想问。鸟城的雨季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路边的三角梅低垂着,被雨打湿的小寡妇上坟的纸花一般。不上班的时候,张潮自己在出租屋,反锁着门,干自己喜欢的事情,看看书,写写诗,偶尔看看毛片,打打飞机。锁上门,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觉得安稳,大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他想他的下半辈子有的是时间,可以肆意挥霍光阴,纵情于孤独,再也不去工作,再也不用看领导脸色,再也不搞那些虚假的报道。至于怎样维持生活,他还没有想好,得过且过吧。或许诗人都这样,即使他现在还不是,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外面不时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那种嗡嗡嗡的豪华跑车发动机的声音。有一次,张潮站在路边的一棵大叶榕下问苏云,那辆车为什么发动机是那种声音,她眉毛一扬,说那是豪车,几百万一辆呢,土鳖。张潮说以后他要买一辆路虎,看谁不顺眼就撞谁。她说他是骑自行车的命,顶多开辆拖拉机。他开始怀念以前单身汉的日子,那时候他还相信爱情,常常被拙劣的国产爱情片感动得流泪,也常常被日本毛片感动得流泪,浪费了不少纸巾。刚开始和苏云恋爱时,他觉得他终于找到了爱情。她第一次做饭把饼烧糊了,土豆炒得半生不熟,酱油撒得满桌都是,但那是他们最美好的时光。
有天,苏云因为晾在阳台上的内衣丢了向他大吵大闹,问他是不是给她丢进了垃圾桶。他说他傻逼啊,把你内衣扔了还得给你买,每件都不便宜,何况你对生活用品的要求又那么高。有天晚上苏云回来,拉上窗帘,关上灯,就开始摸索着脱张潮的衣服。平时的时候都是开着灯干,因为那样他们都觉得刺激。这次苏云执意要关灯,说是越来越讨厌张潮那副嘴脸了。
有天下班回来,张潮发现苏云把自己的衣服、箱子、剃须刀、牙膏、牙刷全扔了出来,她让他滚,永远别回来。张潮把那些杂物装进那个掉了一个轮子的黑色旅行箱里。他并不生气,反正都是要分开,这样或许她心里会好受些。他也不知道是谁先有的分手的决定,反正此时两个人都想分手,就像当初两个人都想在一起一样。
5
到社区医院的路似乎很远,张潮的脚后跟走疼了。
路两侧竖立着名为白千层的常绿树,树皮一层层剥落。一场名为海燕的热带风暴吹到鸟城已是散兵游勇,晕头转向地裹挟着几片树叶吹到人脸上。刚刚入冬,此时的风也有了冬意。春天的时候,张潮走到一棵白千层的树旁,揭下一层来,递给身边的苏云,笑嘻嘻地说,看,这树皮可以当卫生纸用。苏云嘴角一弯笑了,要是拿这当卫生纸,看谁还嫁给你。看她笑,张潮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此时的张潮要一个人到医院去,他这两天肚子痛。以前吃坏了肚子,去趟卫生间就好了,可这次,两天了也不见好,肚子还是一阵一阵地痛。出门的时候,张潮对坐在电脑前看《中国好声音》的苏云说,我肚子疼,要去看医生。苏云头也没抬,一言不发,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张潮斜挎着包,捂着肚子走出门去。又开始疼了,张潮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按在一棵白千层树干上。看着灰白柔软,层层剥落的树皮,张潮的眼泪夺眶而出。分手的决定就是那时在一棵白千层树旁立下的。以前也闹过分手,好像两人之间有无形的弹性丝线维系着,没有分开。闹分手的时候,张潮背上双肩包,从两人同居的出租屋走出,到苗小帅那里去住。过几天气消了,两人在路上遇见,彼此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眉开眼笑地牵着手沿着马路走回出租屋去。这几天有没有找别的女人,苏云总是问。没有。张潮边回答边拨通苗小帅的手机,向她证明自己确实在苗小帅那里。endprint
两个星期前两人在出租屋里大吵了一架,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谈起分手的事。分手的事在这之前也谈过,那时候苏云就哭,抱住张潮的腿不让他走,脱他的衣服,用一个女人的方式挽留他。那次谈起分手的事,苏云坐在电脑旁看《中国好声音》,偶尔笑笑,是被屏幕上的歌手逗笑的,她已不在乎,更不用说挽留。张潮从床下拖出黑色皮箱,把自己的衣物放进去。这次他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得一干二净,卫生间里的牙刷都拿走了,他觉得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大概过了一星期,张潮在苗小帅上网的时候,发现苏云在空间里说自己病了。张潮取了钱,跑到出租屋看望她。她没有病,人却瘦了,本来圆润的面庞窄了些。张潮问她怎么瘦了。她说自从他走后,她天天在房间里哭,又没有收入,不舍得吃东西。张潮心一软,不由得把她搂在怀里,仿佛彼此不久前说出的话做过的事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你以为这里是旅馆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嫖客!”苏云伸着胳膊大喊。
“是谁让家变成旅馆的?”
冷暴力连同吵架逐渐显示了威力,他们后来都忘记了说句我爱你,变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就像鸟城数不清的同床异梦者一样。有天下班回来,张潮发现苏云把他的衣服、箱子、剃须刀、牙膏、牙刷全扔了出来,她让他滚,永远别回来。张潮把那些杂物装进那个掉了一个轮子的黑色旅行箱里。他并不生气,反正都是要分开,这样或许她心里会好受些。
在发缘理发店的转椅上,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坐在那里,嘴里转动着一根牙签,脸上带着刚从监狱刑满释放的那种悠然自得。洗发师的动作很温柔,像是他的恋人。那天,张潮刻意剪成了平头,还专门找了个女洗发师洗头。若在从前,这两件事都是苏云明令禁止的。她说张潮留着平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刚放出来的劳改犯,命令他蓄发,而让女洗发师洗头,则犯了接触苏云之外的女人这一规定。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定让张潮烦得要死。而此时,终于一切都摆脱了。如今他闭上眼睛,女理发师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移动,那些亲切温柔的手指,还有即将一头清爽的短发。自由的同时,一阵无所依凭的空虚也迎面扑来。他知道那是生活惯性在作怪,自己会慢慢适应单身生活。
张潮买了两张连坐的电影票,这只是出于习惯,站在电影售票台前的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已是孤身一人。
没有什么比在电影院孤身一人看一部爱情片更令人哀伤。张潮看来,电影大概是娱乐庸众的,在银幕面前,大学生和流浪汉同时发出惊呼,审美水平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以前来过电影院多次,每次来,他都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娱乐身边的女人。对他来说,选择哪部电影并无区别。这次,他却不由自主地选了一部爱情片,意在自嘲。
他右边的位置是空的,从前的时候,这个位置坐着苏云。苏云之前坐着另外一名女子,他累了,不愿意去回忆。再往右,坐着两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样子是一对情侣。一名矮胖的男孩和一名瘦高的女孩。男孩一言不发,低着头,嘴里叼着吸管,呼噜呼噜地吸着冰镇可乐。女孩留着长发和齐眉刘海,算不上漂亮,却一脸文静。
电影中的女主人公一出场,男孩一改沉默,大声惊叹起来:“我的天呐!你看她的胸,好大,简直是一对沙田柚……”他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女孩盯着屏幕,眼睛闪亮,不知是因为屏幕上的光影,还是因为泪水。
“傻逼!脑残!你能不能安静一点,这里可是电影院。”后排有人忍不住骂了起来。
男孩根本就不在意电影的情节,他看的只是屏幕上的女神。女孩没有流下泪水,她也许在电影里找到了男神。男孩把喝光的可乐杯丢在地上,一只手探进女孩的裙子里。
张潮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想起一年前,就是在这家电影院,自己第一次试探着颤抖着握住苏云的手,把苏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让她感觉自己加速的心跳。牵手和把手探进裙子,难道有本质的区别吗?
“这里简直就是猪圈!”张潮愤愤地想。
你以为一个男人,从第一次脱光女人的衣服开始,就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吗?张潮想对身边的男孩喊叫,但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仿佛被人用刑具固定在了座位上,动不了,说不出,也根本不在意电影在演些什么。电影演了一半,张潮注意到一个瘦高的人影走过来,一个人坐在最前面一排。张潮心想,电影院里除了情侣,还充斥着孤独的人。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坐在前面的瘦高个突然回转头来,怔怔地盯着张潮。电影院里光影交错,张潮看不清他的脸。张潮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曾在夜色中的桂花巷里抽烟,自己回出租屋的时候与他擦肩而过。那时候,巷子里的店铺已经打烊,不知哪里来的微弱的光让巷子不至于过于漆黑。那个男人细长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头的影子印在墙上,整个影子打了个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烟,琥珀色的烟头开始一闪一闪,映在他眼睛里。他一只手插进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夹着烟,蓝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声,烟好像永远吐不完似的。
张潮和那名瘦高的男人约定在滨海大厦的楼顶见面。
我是苏云的前男友,自从和她分手,我已与爱情绝缘。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她的味道已经深深地沉在我的灵魂里了。我在鸟城生活的这几年,再也没有什么罗曼史。瘦高的男人说。
你犯不着这样,这个流浪者之都到处充满了堕落的人,尤其在午夜过后,人们四处游荡。你可以随时邀请路边的陌生女人喝杯咖啡。张潮说。
那种初次约会就可以上床的女孩?
或许有好的。
楼顶巨大丑陋的排气装置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个矮胖的中年巡夜员从两台排气装置之间走过,嘴里哼着小曲,钥匙哗啦作响。
不,不是这样的,我和苏云都耗尽了爱情。她要的只是过日子,只是生活,与爱情无关。在你和她约会的电影院,你把她的手放在你的左胸,让她感受你的心跳。她会羡慕你还会动心,还会心跳加速。瘦高的男人说。
这你也知道?
我那晚也在看那场电影。
你确定你看的是电影?endprint
生活也是电影。
其实我和苏云有很多矛盾,生活方式的差异太大,她有很强的控制欲,而我自由自在惯了,有时候,我在考虑自己还爱不爱她。
当你开始考虑是否还爱她的时候,说明你已经不爱她了。瘦高的男人抬头望着天,空中缀着稀稀落落几颗星星。星光不足以把他的脸照亮,张潮看不清他的样子。
星星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热恋的时候是在漫步云端,但总会回到冰冷的地面。瘦高的男人看了半天夜空后说。
瘦高的男人说,在他离开苏云之后,他一直保留着那张照片,直到把那张照片塞进你的门缝,那时我已经用不着再看照片,她的样子已经刻进我心里了。
“你一直忘不了她。”张潮说。
“是的,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但我不得不离开她。”男人说。
“她总能找到愿意为她付出的男人。她是一根花藤,需要缠绕在男人身上才能生活。”张潮说。
“但她高贵。当她和你在一起,她是全身心和你在一起。”男人说。
“干吗总是活在记忆里,不累么?”张潮问。
“是我自己太可恶,离开了她,却不得不想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她。我已经没有资格去爱另一个人了。”瘦高的男人说。
“那谁又有资格?”
夜很深了,整个城市连同那些夜游人也沉浸在梦乡里了,他们面对面站在楼顶上,沉默好久才说一句话。滨海大厦成了一座游轮,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才能到来。
6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张潮又到桂花巷的二手书店买书,碰到了前房东罗大叔,他手里拿着一本《厚黑学》。他向他问起自己的女友,不,前女友。罗大叔脸上显出那种有心无力的坏笑,说她搬走了,他也不知道她搬到了哪里。张潮想起初次相遇的那天,他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昏暗小巷的尽头。张潮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就像一个梦。桂花巷的人是流动的,就像海滩上的沙子一样。
“整天跟着你的那条杂毛狗呢?”张潮问。张潮记起那条差点没咬自己一口的杂毛狗。那天房东牵着那条眼神怪异的杂毛狗来收房租,他的姿势和那条狗一样左摇右摆,还在张潮房间门口留下一地杂毛和经久不散的狗腥味。
“丢了,也不知是被人偷了还是自己跑了。”他说。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哀伤。“你知道的,我与它相依为命。”
听到这,张潮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但旋即又陷入一种莫名的哀伤。
7
张潮来到人民医院,本来去的社区医院治好了他的肚子疼,却治不好他的胸疼。肚子疼大概是吃了凉东西,灌了几瓶藿香正气水就好了。左胸的疼,肋骨下面,靠近心脏部位的疼,一走路,一呼吸,就疼。
此时他跟苏云已经彻底分手。他独自前来,谁也没告诉,一路幻想着自己得了绝症,找个没人的小山村,悄悄地死掉。有几个平时称兄道弟的同事他更不会告诉,鬼知道他们会不会幸灾乐祸,说不定听到消息会载歌载舞,当晚便去歌房狂欢,连国歌都唱。现在空气污染得厉害,帝王将相不关心环境,得绝症的人越来越多。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放射科的医生不在,实习医生说他可能去了卫生间,张潮便坐在放射室的木椅上等。大门和巨大的放射器械都贴着辐射的标识,让人想起核战片。王姝打电话来,问张潮为什么没来上班。张潮说病了,在医院做检查。本来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身在何处,可他没想到此刻竟有人想起他,便心里一暖脱口而出。王姝问你一个人吗。张潮说,当然,这还用问。鸟城的四季不分明,已经是冬天了,穿一件长袖却也不冷。放射室里有些阴凉,张潮望着窗外大叶榕上的阳光觉得世界真美。他没有这样看过阳光。他觉得自己已是一名垂死的老人,细数着窗外的每一缕阳光。
王姝来了,穿了一件雪白的连衣百褶裙。哦,不错,可以冒充护士了。张潮有气无力地打趣她。
护士好呀,白衣天使,来拯救你。王姝右侧的嘴角向上一挑,笑了,那是一种让张潮迷惘的笑。
拯救不了了,医生从卫生间一回来,就会对我的生命做出判决。
你有病啊,比我也大不了几岁,竟然那么悲观,你以为你是悲情王子啊。王姝又笑了,张潮更迷惘了。
“女同志做胸透前先把胸罩脱了。”那名矮胖的医生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扯着铜锣嗓子喊。
“不是我,是他,我只是陪他。”王姝说。
矮胖的医生无所谓地笑笑,一头钻进放射室里狭窄的操作隔间,他命令张潮站在杀人机器一样的医疗器材上。张潮觉得命运就这么坚硬,在医生面前,只能惟命是从。器材缓缓移动,张潮又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大叶榕的叶片闪闪发亮。
“没问题。”矮胖的医生龙飞凤舞地在病历本上签字。
张潮问这一行字是什么,医生说是心脏大小正常。
张潮问还需要进一步检查么。
不用了,你又没病。医生瞥了他一眼,扯着铜锣嗓子朝门口喊,下一个。
没病,没病怎么会疼,张潮想问却没说出口。
“好好活着吧,年轻人。”他见张潮怔怔地站在那里,从隔间里抛出一句。
张潮邀请王姝一起去看窗外的阳光,他们俩干脆在那棵大叶榕下面的木椅上坐下。张潮觉得这阳光又属于自己了,连同身边的女人。他想告诉王姝,自己跟苏云分手了,现在的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单身汉。他想要她,想享受每一寸生命时光,她跟书记去过桂花巷的小旅馆他也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来陪我?他们沉默了半天,张潮首先说话了。
我们是朋友。王姝侧脸看他,又笑了。
朋友?异性朋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过异性朋友。在我的世界里,女人分为两类,除了恋人就是陌生人。张潮说。
我们是纯友谊。王姝答。
纯友谊,哈哈。张潮笑了,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
很好笑吗?王姝一本正经地问。
看着王姝的表情,张潮又笑了。他说在他的经验里,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有的成了女朋友,有的成了陌生人,还没有过纯友谊,你是第一个。endprint
南山不算高,一千多个石阶,在鸟城的海边。不是陶渊明诗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南山,对于喧嚣的鸟城来说,却也是暂时遁世的净土。张潮和王姝沿着山脚往上爬,边走边聊。
你给我讲故事吧。她说。
讲什么,讲书记和女实习生的故事?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却被书记给糟蹋了。
不,讲别的,不要色情故事。
你回避这个?
不,我只是不想听。
阳光涂在他脸上,她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笑。
她穿着高跟鞋在陡峭的上山石阶上走,鞋跟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爬了没一会,她就累了,便允许张潮拉她的手。脚下还是一滑,张潮就把她抱在了怀里,并非故意。王姝说他坏,皱着眉头,抿着嘴,眼角却挂着笑容。抿着的嘴让张潮有吻的冲动,又不敢轻易冒犯。两个人继续朝山上走,张潮感觉着她手心里温软的气息。
你讲啊。在办公室,就你能讲故事。
讲什么?
讲故事。
什么故事?
感情故事。你自己的感情故事。
你对这个感兴趣。
是的。
这些故事只能讲给下一任女友听。你说我们只是纯友谊。
哎呀,我偏要听。
张潮讲了自己和苏云的事。那已经是过去了,张潮本不想提起。
你流年不利,命犯桃花,被白虎缠住了。王姝说。
你会算卦?
是的,我还懂星座,你这种摩羯座的男人,咳咳。白虎是那种很性感的女人,那种女人不工作,专门勾引男人,一旦被缠住,是没有好下场的。
你说什么呀?只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吧。有人就想做家庭主妇。
那你喜欢让你养着的女人还是和你一起奋斗的女人?
张潮说不出话来。他总是能被小自己几岁的王姝噎住。
转过几个山阴道,到了山顶,坐在凉亭里。她若无其事地扫视了张潮一眼,抿着嘴唇遥望远方,海里的大小船只像一幅静止的油画。阅历比她丰富得多的张潮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张潮突然觉得王姝的话有道理,对于苏云那样风流俊俏的女人,只能远远地欣赏,不能靠近,一旦迷了心窍,就难以解脱,就像那名高瘦的男人,就一直活在记忆的监牢里。在城里碰上这种野花,可采不得。可又觉得那次爱情很美,人心就是那么复杂,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张潮说不讲感情了,讲点别的。他说有天他去采访建筑工地的工人,在工棚里呆了一夜,和那些浑身臭汗的家伙喝了一夜的二锅头,谈了一晚上的女人。一个叫杨三的中年男子,家里穷,又长得丑,没讨上媳妇。自己辛辛苦苦在工地上当下工,搬砖搅水泥出大力,一发工资就去找洗头妹,还口口声声说爱上了她。结果钱花光了,洗头妹不理他,他却痴心不改,等着下次发了工资,再去找她。
她真傻。王姝说。
他不傻,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爱情来来往往,不就是一个人的事情?
他该找个正经姑娘好好过日子。
没有姑娘愿意和他一起过日子,连离了几次婚的女人都不愿和他在一起。
后来呢?
后来人就傻了。对于他那样的农民工,没钱的日子那么多,有钱的日子又那么少。没钱的时候又去找那个洗头妹。夜店的老板喊来三个壮汉要收拾他。那名洗头妹看他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却也动了恻隐之心,拦住没让打,央求老板把他放了。他刚要走,却又止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她。她画着纤细的眉,一朵三角梅插在鬓角,她在望他,目光冰冷。他回了村子,再也没回来。
不听了,你讲的故事总是悲伤。王姝又在那抿嘴,突然站起身,朝山下走。
你过来呀!王姝在远处喊。
峰回路转,草木荫蔽,张潮分辨不出她在哪里。等他找到她,额上却渗出一层冷汗,她坐在陡峭的山坡上。那是向阳的一面,看着像褐色的土坡,树很少,却陡峭幽深。张潮伸手去拉她,说危险,你快来石阶上,别在坡上。刚拉住她的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两个人就滚了下去。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王姝一边朝山下滚一边欢呼,张潮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兴高采烈过。张潮觉得自己刚从医院回来,还不想死,便一手抱着王姝,一手胡乱抓着身旁的树和草。好在两棵歪脖子树拦住了他们,山也不高。张潮这才感觉手指肚有些凉,大概是刚才抱得太紧,摸到了王姝背上胸罩的搭扣。王姝却在笑,好像刚才的惊险一幕没有发生过,只是惋惜荆棘弄破了白裙子。她的嘴唇又抿起来,笑着笑着却哭了,眼泪映着午后的阳光,闪闪烁烁。她在张潮的怀里变得温顺,小兔子一样轻声抽泣。一只翠绿的鸟儿,长着白嘴白脚趾,在旁边蹦跳。张潮分不清那是翠鸟还是伯劳。它跳了半天,在旁边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停下,摇头晃脑看了一阵,飞向远去了。
张潮回忆起那个夏天的午后,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书记正和一名姑娘说话,姑娘穿着束腰紧身裙,纤纤细腰特别惹人注目。走近了,张潮才看清那是王姝,她一改平时的小女生装扮。书记给她送来了一盒怪味豆,给她讲黄色笑话,承诺安排正式工作,还偷偷捏一把她的屁股,逗得她乐呵呵的。台里的人都知道,那些刚入职的小姑娘如果还没有跟书记去单位旁边桂花巷里的春天旅馆共度一晚的话,入职教育就不算完整。
张潮坐到办公桌前,假装看报纸。
书记走后,张潮对王姝说:“你不懂男人,这场游戏,你玩不起的。”
“那你懂女人吗?”王姝顶撞了他。王姝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桂花巷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好像没有在这座城市的规划范围之内。鸟城规划过的街道都是直来直去,这条巷子却游蛇一样蜿蜒。在鸟城通过媒体喉舌向外宣示全城进入现代化,已经没有了城中村的时候,这条巷子却继续呈现着地道的城中村面貌。桂花巷的小店鳞次栉比,让人总也望不尽看不透。那里有细嫩可口的豆腐脑和热乎乎香喷喷的芝麻葱油饼。民工热情地和小商贩们搭讪,与他们融为一片,在鸟城努力寻找着故乡的感觉。张潮和苏云同居过的那栋楼上现在已空寂无人,贴着危楼的告示牌,推开大门,只有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满是尘土和霉味。只有一个阳台上飘荡着的一条灰白毛巾和凌空悬挂着的一只破鞋表明这里曾经有人住过。那些院门紧闭的房间都有它们的故事。有一个阳台上的花盆里生满马齿苋,晴朗的白天,会有明朗的阳光投射在窄小的叶片上。那天下午,张潮没去上班,独自在巷子里游荡,像是在寻觅什么,又像是在凭吊往事。巷子里有他解不开的心结。已经是冬天了,空气有些清凉,大叶榕的叶片变得暗绿,失去了夏日的光泽。endprint
春天的时候,张潮就是在这条巷子里遇见了苏云。那是一种说不分明的期待,一种隐秘的愿望,一次邂逅。她就款款行走在巷子里,跟张潮一样。看见她从对面走来,他不由自主地盯着她。她那么出众,那身影,那气质,娇美脸庞上那份茫然的神情,不是一般女人所有。
那些日子每天傍晚下班后,张潮就有意无意地在桂花巷里闲逛,盼望着能再次遇见她,仿佛心上拴了根线。他和那些赤膊的民工一样,当街搭讪,当街吃饭,望着楼上窗帘映现出的人影。一些青年情侣勾着手指逛街,买一些便宜又花哨的小东西,有的买些零食水果,就一头钻进了旅馆里。张潮突然加快了脚步,他看见了苏云,她就在一个旧书摊前翻看一本白封皮的书。
她把那本书放回书摊,说不好。张潮拿起她刚放下的书也说了句不好。
“你一个人?”张潮笨拙地搭讪。
她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张潮在书摊的日光灯前看清她的脸,看不出她的年纪,有些憔悴,倒是更楚楚动人。
“这本书不错。”张潮从书摊上拿起一本小说给她。她看看书,又看看张潮,笑了。张潮也傻乎乎地跟着笑。她的长发披在肩上,在灯光下乌黑油亮。
她同他一起在小巷走着,彼此很久都没说一句话。
他望了她一眼,两人会心地笑了。他期待的正是这笑容。他闻到一丝幽香,来自她的头发。那是一种薰衣草的香味,还带有一缕玫瑰的香甜。
小巷里没有路灯,只从鳞次栉比的店铺中透出些昏黄的光亮。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格外地响。巷子太拥挤了,吹起的清凉的风唤起一阵悸动,又潜藏进商贩的叫卖声中了。他挨到她的肩膀,她没有挪开。他们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顺着巷子,向前走去。他紧挨她的手臂,她也紧挨他,他闻到了她温暖的气息。
她突然站住了。你是记者?她问。她大概是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摄像机,不,他穿的军绿外套上就有某某报社字样。
算是吧,在电视台混口饭吃。
肯定见过不少市面吧?
对这座城市略知一二。
这几年来,这里我早就看够了。她说。张潮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疲惫和哀伤。
怎么能看够?总有未知的角落吧。张潮斜眼看她。
不,不,可能是我心累了。
喂,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带你去看场电影。
她没有回答。
张潮目送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昏暗小巷的尽头。张潮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就像一个梦,他还没来得及留下她的联系方式。这个喧嚣的城市离她太遥远了。
现在,她真的成了一个梦,不可重演的梦。
走着走着,迎面碰见了王姝,差点撞个满怀。
“纯友谊,你去哪里?”张潮打趣她。她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们是同事,是纯友谊关系。
“没什么,只是随便转转。”王姝眼神躲闪着,故意望着路边面具店里的一张京剧大红脸谱。
两个人不说话,张潮折了方向,与王姝并肩往前走。走着走着,夜幕垂下,他们不约而同走进了春天旅馆。
“你真的和书记来过这里?”沉默了好久,张潮问。他本不想问,还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王姝刚实习一个月就转成了雇员,第二个月就入了编制,这全靠书记培养得好。
“真的。”王姝回答得不容置疑。
“多少次?”
“多少次不重要。”
春天旅馆外墙和桂花巷一样,晦暗无光,房间内却干净考究,怪不得会成为领导培养女下属的理想之所。旅馆门口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几个字,据说是为了辟邪,领导大多讲究风水。进门便是一个大厅,大厅靠墙是一个巨大的舞台,占据了大厅一多半的面积。舞台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京剧脸谱。有人坐在舞台上的太师椅上随手摘下墙上的脸谱戴在脸上,旁边站着一位衣着质朴学生样的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张潮认得,是电视台刚来的实习生小吴,全名吴萍。那,那坐在太师椅上戴面具的人必定是书记了,他又亲自培训新员工了。王姝眼尖,反应也快,一把拉住张潮,转过雕龙刻凤的廊柱,走进房间。
在王姝的房间聊了一会,张潮要回隔壁自己的房间。王姝说她不愿意自己呆在这里,这里有她噩梦般的回忆,她害怕。张潮说那我陪你,反正是标准间,一人睡一张床,她说她也害怕。张潮索性就抱了隔壁房间的被子和凉席,在王姝房间的阳台上睡,并嘱咐王姝关上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他听见她把插销插上。睡到半夜,王姝叫他过来。她说她害怕,房间里有老鼠,她最怕老鼠了。
“你真的相信纯友谊吗?”迎着她湿润的目光,张潮问。
“不相信,那是自己欺骗自己。没有哪种感情是纯粹的。”她倒回答得干脆利落。
张潮就翻过身来,抱她。她说不要胡闹,就刚才那样躺在一起挺好。以后和你有的是时间,但不是现在。
张潮忽然觉得一阵慌乱,他想逃走,从当下的生活中逃走,就像当初从苏云那里逃走一样。他披上衣服走出春天旅馆,沿着桂花巷朝前走去。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辆汽车,满目暗绿,空气有些清凉,大叶榕的叶片变得暗绿,失去了夏日的光泽。那天的夜出奇的静,不是鸟城一贯的风格。他好久没有这样的自在,任由思绪漫游开去。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曾经和苏云一起喝奶茶的伊人甜品店。店还没有打烊,那名留着一头飘逸长发,尖下巴的店老板看见张潮在门口驻足,招呼他进来喝杯奶茶。
他独自坐在玻璃圆桌旁,顺手拿起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正是苏云那时看的《老人与海》。此刻,他无心看书,眼前的景象回到春天。
“我来这里,是因为老板娘有一头黝黑的长发,我喜欢她的长发。”苏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书上。
“其实你的长发比她的更美。”张潮并没有言过其实,女老板的长发纤细柔软发端枯黄,苏云的长发黝黑亮丽质感硬朗,仿佛每一根都有分量,都有玫瑰的香味,都能撩拨他的心头。
“初中的生物课上,同学们都在显微镜下观察我的头发呢!”苏云把几丝不安分的长发从眼前移开。
“如果当时我是你的同学,我还会把你的头发收藏起来,夹进书里。”
他们只是无声地笑,在两情相悦的对视里,话语显得多余。
喝完奶茶,张潮和苏云就在巷子里散步。刚走出几步远,苏云说钥匙忘拿了。她跑回去拿,张潮转过身来望她。她俯身去拿落在座位上的钥匙。张潮看到她圆润微翘的丰臀,感觉自己竟然勃起了。裤子的空间不够用,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
什么是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体唤起了我的情欲吗?张潮皱起眉头,他责备自己在如此浪漫的夜晚竟然生出下流的欲望,转念又觉得这是自然而然,这种事,男人都会想,只是有些虚伪的家伙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苏云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腰有点酸,可能刚才坐得太久了。”
他努力从回忆中挣脱,坐了起来沿着巷子向前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巷子里的店铺已经打烊,不知哪里来的微光稀释了黑暗。一个男人细长的影子烙在水泥路上,头的影子印在墙上,整个影子打了个奇怪的折。他掏出一支烟,琥珀色的烟头开始一闪一闪,映在他眼睛里。他一只手插进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另外一只手夹着烟,蓝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他怔怔地站在夜色里默不作声,烟好像永远吐不完似的。整座城市成了一艘游轮,在暗夜的汪洋中航行,不知道什么时候黎明才能到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