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短篇小说)
2016-04-21王开
王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现在的朋友,当时他跟我说,他能将科学与巫术完美地结合,制造出很多神奇的东西。我嗤之以鼻,认为他在吹嘘,我说,你这种人遍地都是。我没有直接称他骗子,毕竟第一次见,不留一点情面太不礼貌了。后来,我发现他的话挺靠谱,便加深了交往。
一天,我和朋友说,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你帮帮我吧。他手杵着下巴,歪着脑袋,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我郑重地向他保证,这事儿不是开玩笑。他搓搓手,不太情愿地嘟囔,好吧。不过我要赔钱的,给你做,我得选上等原材料,让它最大限度接近人性,还要降低收费标准。我说你放心,一个子儿都不会少你。于是,我们的这桩买卖就算成交。
过一段时间,朋友通知我去验货。在他充满诡异气息的店铺,我看到另一个我。怎么样?朋友问道。她和我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找不到一点儿破绽!我叫起来,真的,我很满意。那一刻我对朋友钦佩之极,没想到他手艺绝佳,连我也快分不清哪个我是我了。朋友说,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呢。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掏出钱包,按照预定价格加倍付款。你知道,干他们这勾当的,心生了铜臭,哪怕爹妈求他办事,也得丁是丁卯是卯,捞够便宜还扮出一副苦相。
为了另一个我,我花掉一大笔钱。但我觉得值,我围着她转来转去,上下左右的打量,她的发型、五官、衣服、神态举止,与我一模一样,她和我对话,声音毫无二致。我高兴极了,为了让她更逼真,我把我的爱好、习惯、缺点毛病全告诉她,防止她不注意漏了馅儿。我和她,也就是另一个我,做了充分的交流,然后正式进行角色转换——她替代我工作和生活,而我呢,抽出身来,去干一些平常想干却干不了的事情,尽可能地放松自己。
她接替我从忙碌的早晨开始。
六点钟,她被手机闹铃惊醒,睡眼惺忪地进卫生间,简单洗漱一下,再去厨房做饭。六点二十分,她把我女儿从床上拽起来,催她去卫生间、洗脸,坐在餐桌前吃早饭,背上书包上学。这期间,她还要打扫一下房间,腾出空来往脸上涂各种化妆品,拔掉韭菜一样钻出来的白发。总之,她应避免猥琐、窝囊相,使自己不至于在公众面前惨不忍睹。整理一番,她坐下来喝杯牛奶,吃几片抹草莓酱的面包,这个过程大约耗时十分钟。然后,她进卧室换衣服,同时召唤还在熟睡的米斤:水烧开了,药片在桌子上,呆会儿别忘记服用。米斤是我丈夫,他身体不好,单位不好,多年不上班,每天做的事情就是上网斗地主,拖着僵硬的腿出门遛弯儿。
我担心她能否适应这样的生活,一直在小区大门口等她。看到她走出来,我急忙迎上去。她朝我微笑。我顿时释然,看样子,我的担心有点多余,她比我想象的能干。我也微笑着望着她,目送她背着我的包徒步去上班。
一晃多日过去,她那边没什么动静,我有点儿沉不住气,我想,得找她了解一下情况,摸一摸她的心理。于是,我约她去一家茶馆聊聊。
你越来越像我了。我倒了一杯泡好的菊花茶,推到她面前。
这儿的环境不错,与你优雅孤傲的性格匹配。她轻轻啜一口茶,品咂菊的清甜。
我笑了,问她,过得好吗?
生活就是一天又一天的重复。工作吗,嗯……你挖掘的那个典型,我已经整理好材料上报,领导表示满意。
选树典型这件事,弄好了是你的成绩,更是领导的成绩,你一定要积极对上争取。
你的工作蛮有意思的,动动脑子,动动笔,一切齐活。又轻松又体面。
我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看待我的职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过,既然她满怀热情融入我的世界,尽管让她干就是,我乐得悠闲。
又过些日子,她主动约我了。确切说,她去我的住处找我。那些天,我正沉迷一篇小说,我给它起名叫《制造业发达以后》,讲的就是一个科学家兼巫师的人,利用他的手段大量仿造人类,给社会带来深刻变化的故事。她来的时候,我写得正起劲,如果换成别人,绝不会开门。
你女儿似乎谈恋爱呢,影响了她的学习。她扔下包,顺势坐在地板上,垂头丧气地跟我说。
你不妨和她谈谈,教导她明白利害。
她白了我一眼,你一点不意外,难道你原来就有所察觉?
我眨眨眼睛。女儿谈恋爱我确实知道,但我的劝告全打了水漂,我满心指望她代我履行职责,让女儿专注学习,考上重点高中。鉴于这个原因,我压根儿不能跟她坦白,她会认为我跟她撒了谎。
米斤,你丈夫,更令人……焦躁。焦躁,你懂吗?!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冲着我嚷嚷起来。
糟了,她说到最难堪的事。我想制止她,别提这茬儿,拿了一只苹果递给她,新疆产的,你尝尝,口感特别好。
她的火气已经蹿上来,一掌推开苹果,瞪圆眼睛喊,米斤不是男人,他给不了我性爱!我更受不了他像女人一样垫卫生巾!
我沉默了。我没预料到一个仿造的人也有如此强烈的感情需求。米斤患脑血栓十年余,住院几次已然记不清,钱流水般扔进医院。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病情愈显严重。两年前,他再次入院,花掉二万多块钱,人倒是站起来了,无奈发生病变,下体经常鲜血滴沥,只好垫卫生巾保持内裤的干燥。米斤的病,累积成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搬不走,砸不碎,闷得我透不过气,夜夜噩梦。更可悲的事情,在于我享受不了夫妻生活的欢愉,饥渴感令人崩溃。而我为了维护面子,硬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欺骗自己,欺骗众人。米斤自知愧对我,每天低三下四,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讨我欢心,完全丧失他从前的嚣张。
米斤年轻时开了一个加工厂,专门从事木材加工生意。平心而论,米斤人不笨,尤擅长摆布人际关系,加工厂因此办得红红火火,他俨然财大气粗的老板。米斤属于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的主儿,一有钱就穷得瑟,呼朋唤友,吆来喝去。光这也没什么,男人在世面上混,没几个哥们朋友的也真成了窝囊废。问题是米斤跟不正派的女人挂扯到一块儿,甜哥蜜姐的黏糊,并和其中一个黏上床,迷得神魂颠倒。米斤在外面找女人的事,我是最后知道的,那天我愤怒地去加工厂找米斤,那女人正巧在,她坐在米斤办公室的椅子上,面对我的质问,不卑不亢,不急不慌,端详着刚画完的指甲,直眉瞪眼地说,你谁呀?我是米斤老婆!哈,原来你就是米斤老婆,我正要找你呢,哎,有事儿想告诉你,我怀孕了,米斤的。你看,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腾地方呀?你妄想!妄想不妄想的,你说了不算,咱们走着瞧吧。我气极了,扑上去掴她的脸。她那张脸太他妈不像脸了。那女人灵巧地一闪,我扑了空,等我再出手,便和她绞在一起。米斤得信兒进门时,我和那女人扭成一团。米斤像老鹰拎小鸡似的一手一个,把我和那女人分开,说,你们他妈干什么呀,嫌这儿不够乱咋的?米斤,你还当我是你老婆吗?我声嘶力竭。喊什么喊,你给我滚,回家喊去!米斤根本不正面回应我。那女人抱着肩膀,在一旁洋洋自得。我的肺都快炸了,眼泪涌上来,甩门而去。
痛苦中的我想到离婚,考虑女儿米奇太小,缺爹少妈的怪可怜,只好忍了。米斤抓住我的软肋,更加肆无忌惮,和那女人打得火热。后来我知道,那女人没怀孕,她纯心拿话挤对我。再后来,米斤的加工厂亏得一塌糊涂,一直惦记着要跟米斤结婚的那女人连影子也没有了,背着一身债的米斤着急上火,患上血栓病,卧床不起。米斤生病的那段日子,吃喝拉撒全由我来照顾,他感激涕零,忏悔曾经的荒唐,期望得到我原谅。米斤的德行让我非常讨厌,我由此想到,人得意时是狼,落魄时丧家犬都不如。
米斤初病的时候,夫妻生活尚能勉强维持,慢慢地,他举而不坚,直至成年累月软塌塌地,像只霜打的茄子。米斤为了那点最后的尊严,多少个夜晚试图进入我的身体,却无一例外的失败。他想借助手指安慰我,唤醒他自己的能量,可我不希望也不满足那种应差式的做法,由烦躁渐渐冷漠,日子久了,两个同睡一张床的人,谁也不碰谁,失去性爱的缠绵与温情。
但这些细枝末节我绝不会和她——另一个我交实底,反过来,我也不允许事情继续蔓延、发展,这样下去太危险了,没准儿会出别的什么麻烦,我得设法平息她内心起伏的波澜,以免破坏我的计划。我对她说,一个家庭中,总有种种不如意,你要谅解、迁就,倘若凡事较真,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我还拿我举例,你看,我和米斤就这么过的这些年,不也没什么吗?假如米斤生龙活虎,常在外面花红柳绿,你受得了吗?啊,坚决不行,我会杀了他!另一个我叫起来。所以呀,他给不了你,同样也让你省心,现在这年月,哪个男人钟情一个女人?为了让她相信,我给她讲了我亲眼见的事情:朋友家装修,她找的木工其中之一是哑巴,哑巴活干得细致,人实诚,朋友很感慨,说如今这样的男人快绝种了,把老公的半旧名牌衣服裤子送他好几件。收工那天,木工比划着问朋友,剩余的零碎木板怎么处理,朋友知道木工住平房,以为他想带回家烧火,表示送给哑巴。哑巴十分高兴,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几十分钟后,一个哑巴女人敲开朋友家的门,哑巴木工一见她,指着堆在地上的早已捆好的碎木板一通比划。哑巴女人眉开眼笑,配合哑巴木工将碎木板装进袋子里,扛起来转身下楼。我和朋友被这一幕惊呆了,面面相觑,云山雾罩。再问其他木工,原来哑巴女人是哑巴木工的情人!哑巴木工和他的老婆、哑巴女人经常结伴上街,购物、吃饭,亲亲热热如同一家人。但在一开始,两个哑巴女人也打架,见面就往死里掐。不知道哑巴木工施了什么招,竟使两个女人化敌为友,亲如姐妹。
有趣吗?我讲完这个故事,询问她,也就是另一个我。
太他妈神奇了。另一个我脱口说道。
这就是我们——人的世界,你明白吗?
我有点儿恐惧感。她说。
我知道说坏事儿了,急忙挽回,这世界也有美好的事物啊,你每天看到的河流,树木,花朵和太阳,鸟儿和天空,多么纯粹明朗,如果你不做人,这些是体验不到的。
可也是。她附和我。
接着,她想起什么似的,沮丧地叫道,噢,你的工作害得我伤透了脑筋!
你不是很喜欢我的工作吗,怎么啦?
一周以来我连续挨训!她哭丧着脸。
怎么啦?
她说,近期全市各县区卫生拉练检查,我们区不合格,区委刘书记把她劈头盖脸好一顿训。为整治好卫生环境,她心里窝着火,起早贪黑挨着乡镇街道转悠,见着哪里堆放垃圾,立即与当地干部联系,要求即刻清理。她这边累得头晕眼花,那边市领导微服私访,结果逮个正着。区委书记脸上更挂不住了,损的她鼻青脸肿,限定日期全面改善全区卫生环境。她说,我这些天吃饭不香,睡觉不稳,做梦都踅摸垃圾堆。这么大的范围,几万人不停地造垃圾,今天清理完,明天就堆满了。加上人力、财力不足,群众素质不高,要立竿见影,短期内的变化翻天覆地,谈何容易。
这事儿真不怪她,实际上,提倡美丽中国人人拥护,环境美了,人格外长精神。问题是,虽然各地区配备了保洁员,但我们的群众养成胡乱丢弃废物的坏习惯,俗话说恶习难改,急于一招奏效很难。我觉着,想彻底加以解决,需要行政部门的长期坚持,同时提高群众素质,培养他们的公德观念。另外,我十分纳闷,卫生环境整治已经开展多年,全区情况始终不乐观,为什么今年领导这么上心?她叹道,唉,我听说,区委书记有调任市里的迹象,卫生整治是市委书记亲自抓的,搞不好,他调走的事就凉了,能不急吗?
我笑了,我猜准了。
对于刘书记那个人,我一向印象不佳。甚至,我和他之间存在深层的矛盾。一年前,区里调整科级干部,我琢磨着,在文明办的位置干五年了,该挪挪窝了。我这样想绝非自不量力,因我有一定把握,论资历,年头够了;论工作,勤勤恳恳,我也不过高要求,能给我換个干实质工作的岗位就满足了。你知道,务虚的工作没油水,没前途,谁都不愿意干。于是,我选择合适的时间,向刘书记递交了历年工作总结,谈了具体想法。谁知,刘书记和颜悦色地说,小陈呀,你的工作做得不错,但有些方面尚需加强。我听明白了,刘书记没有调整我的意思。我说,刘书记,我不敢说我的工作干得最出色,起码也是有目共睹,我只想走到干实质工作的岗位,干什么都行。刘书记说,小陈呀,你的政治思想觉悟还有待提高,你先等等,下次再说,好吧。我心说这他妈的哪儿跟哪儿呀,我政治思想觉悟怎么不高了?不就我写几篇小说,有人对号入座了吗?我觉悟不高,妇联主席就高吗,文化局长就高吗,他们要么沾法院院长老子的光,要么和某领导关系暧昧,我呢……除了一腔热忱,其余什么也没有。谈话不欢而散,自然也没换岗位的下文,我继续在现在的椅子上耗着。
当然,与刘书记的过节我仍得对另一个我隐瞒,否则她会责怪我,刘书记狠狠批她是受我的牵连。我说,工作么,难免挨点批评,受点挫折。换一角度看,这是好事,对自己是磨练,说明领导眼里有你,如果他看都不看你,你什么价值也没有了——我把场面话一点儿不差地用在她身上。劝解果然奏效,她想了想,认为我说得有道理,心里一松,情绪好多了,在我这儿呆到很晚才离开。
哄走了她,我越发赞赏自己的别出心裁,由另一个我顶替我应付这一切,多么英明啊。我厌倦了做人,尤其做我自己,我想躲得远远儿的,看着人们表演,就像顽皮的孩子对着上帝的恶作剧鼓掌。我喜欢当观众,再不必卷入其中,无需讨好谁,防备谁,伺候谁,不用怕得罪谁,我想走就走,想睡就睡,任意挥霍时间,享受逃离压抑的喜悦,这多惬意!
话说回来,我也隐隐担心,她半道儿给我撂挑子,出我的洋相。
消停一段时间,我的担忧变成现实——她又来找我,这次一见我就哭,哭得肝肠寸断,我都忍不住快掉眼泪了。在我的追问下,她抽抽嗒嗒地跟我说,她爱上一个人,爱得快死了。我大感惊讶,我从未想过一个双重技术催生的人还有如此丰富真挚的情感,这太不可思议了。她让我想起那条可爱的白蛇和聊斋里的女妖女鬼,我纳闷,上帝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安排上下三界的雌性都忠诚于爱,而雄性总显得自私自利、不负责任。我被她哭得十分难过,同情她,竭力劝慰她。可她痛苦得根本听不进我的话,一味绝望地哭,反复说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必须离开我的家。我蒙了,倘若她真的这么做,米斤、我女儿谁来照料呢,那样的話我得重返蜗居,像一根不知疲倦的发条,咔哒咔哒地浪费生命。不行,这绝对不行。我挺直身子,告诫她冷静,并提醒她,我朋友制造她是需要她负起责任的,而且我也花了钱。谁知,她不怕我的威胁,反过来挑战我的底线——如果不能实现愿望,宁愿拆毁体内的精密设置寻死。我真的恐慌了,这几个月里,我越来越依赖她的存在,有了她,我悠闲自在,正计划远游呢,她一死,我岂不乱套了。
听着,我理解你的心情,真的,这世上除了爱情,其他什么都是可控的。你给我点时间,容我想个办法,好吗?
她抽泣着说,请你尽快,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我向你保证!
等她走后,我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跟踪她,看她爱上什么样的人。基于这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悄悄盯她的梢。没费什么力气,我就在我请她喝茶的地方发现她的秘密。当时,我几近晕厥——万万没想到,她要死要活爱上的人,竟是我的旧情人。他们坐在那里,拥抱着彼此,情意缠绵的样子。这情景让我回想起从前,那时候,我的情人就这样拥抱着我,亲吻、做爱,我一整夜在他的怀里,感觉他的温暖,呼吸,他的胸膛那么宽厚,胳膊那么有力,把我裹在里面,像一只冬眠的小虫子。春天,他喜欢开车带我去乡村,欣赏沿途的美丽风景,我记住流淌的小溪,萌芽的树木,漫山遍野的灿烂桃花。冬天,他在夜里给我打电话,让我看窗外的雪。他总是穿得干净整洁,看上去俊朗潇洒,而他的性格又务实稳健,待人诚恳。我们好了多年,最终分道扬镳……我不愿碰触伤心事,一碰,就如一把刀子割我,每一寸神经都疼。那年秋天,我怀了他的孩子,可他坚决让我打掉。他决绝的不像是他,在我最需要关心的时候,跟我冷战,不理我。为了孩子,我给他打电话,每次他都态度坚决,不容商榷。我承认我太软弱,无条件顺从了他的意思,但走进医院的那天起,我就开始憎恨他,再没有跟他联系。事后,他曾短信说,给我适当的补偿,我拒绝了。我认为这不是他偿还良心债,而是怕我盛怒之下于他不利,采用这种方式讨价还价,堵住我的嘴。时隔多年,他居然与她打得火热,难道他误以为她是我,与我和解了吗?还是他把对我的歉疚和思念寄托在类似我的人身上,表现得一往情深?看着她的幸福,我嫉妒得要死,恨不能冲上去拽开她,告诉我的情人,你搂的不是我。但我抑制住自己,我在心里说,如果你现身,一切都穿帮了。你的情人永远离你而去,一丝一毫的念想都没有了。你的同事、领导、朋友、同学,乃至不相干的人,一齐将矛头指向你,出轨、滥情等等一盆盆污水泼向你,让你没法见人。忍了吧,你。
我伤心地离开茶馆,把自己关在临时租住的房子,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声骂我的情人王八蛋,摘下手腕的表往墙上摔——那只表是我的情人送我的,我一直小心呵护,多年不曾损坏,一点擦痕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我浑身瘫软,捡起地板上的表,握在手心,痴呆呆地犯傻。
你不开心啦?她在我身边蹲下来,歪头问我。
你怎么进来的?我给她吓一跳。
这你不用问。告诉我,谁惹你不开心啦?看你悲伤欲绝的样子,一定是感情方面出了问题。只有爱使人疯狂。
我揪住她,目露凶光,你给我滚,滚远点!
好啊。我就是来告诉你,我要嫁给他。
什么?
我要嫁给他。
她平静地看着我,并不回避我的凶相。
妈的。她变得强硬了,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我可怎么办呢。一想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家,把活蹦乱跳的人折磨成植物人的工作,我就害怕了。我缓和语气,试图劝她打消念头。但她毫不妥协,重复嫁给我旧情人的决心,恨得我牙根痒痒,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谈到最后,我答应她,找我的朋友拿主意。
我跟朋友讲完一系列的变故,他摆出哲学家的架势,说,爱让人成神,也让人成魔。我说,先别管神呀魔的,你赶紧想法儿帮我渡过这关。他慢悠悠地抓起一只玻璃瓶,拔出盖子,倒出里面的粉末,与酒精搅合,立刻,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我掩住鼻子,催问他。再做一个。他说。成全她嫁给你的情人,第二个继续替你扮演社会和家庭角色。这主意不错。我说。但这样一来,我又要花一笔钱,我心疼。朋友说,在钱和自由、现实与理想之间,你必须做出选择,别梦想着两全其美。实际上,你活的过程,就是不断选择的过程。没办法,我忍痛割爱,又花掉一笔钱,仿造了第二个我。看起来有点乱,是不是?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朋友趁机又宰我一次,他跟我诉苦,什么原料涨价,税率提高之类。我知道他蒙人,像他这种黑店,税务部门查都查不着,要么私下串通好,给征税员好处,免除纳税。总之,有各种逃税的办法可操作。
第二个我造好了,接替第一个我进入我的家庭和工作圈,她尽心尽力地料理我那个家,对米斤和我女儿毫无怨言。之所以她脾气好得出奇,因为朋友在这方面下足功夫,有意淡化她的生理功能。也就是说,减少了她情感需求的程序设置。朋友说,这是他在设计上的进步。第一个我如愿以偿,嫁给我的旧情人。婚后,他们搬到遥远的城市去,在那里买了房子。他们生活得相当美满,生了三个孩子,一女孩,两男孩,个个聪明伶俐。第一个我改行当了教师,温柔贤惠,乐于为丈夫和孩子奉献。我的旧情人干他的老本行,成为一名出色的画家。人们说,他的画画出了世界的灵魂,不管是人,还是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都饱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那东西就是灵魂。人们自以为看懂了他的画,给予各种高度评价。其实只有我知道,我的旧情人画的,是我跟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第二个我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她勤勤恳恳地工作,容忍,机敏,有自我消化委屈的本事。领导和同事喜欢这种人,因此,她干上去了,当了官,手中握有实权。不过,她非常繁忙,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我认为她在故意躲避我,很显然,如果她和我见面,免不了谈米斤,而她和米斤没有欢爱,她不需要,米斤有心无力。家庭对于她来说,无非是个摆设,她更在意一呼百应的感觉——情爱的缺失,必定使她热衷权力的追逐。反过来说,她迷恋俯瞰众生的高高在上,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于她云淡风轻。但她对我女儿管教严,在她的监督下,我女儿以优异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大家夸她是位好母亲,这一点我承认,但我觉着,大家忽略了她的性格,她表面随和,骨子里很好强,假如我女儿考不上重点高中,她更多顾及的是面子,而非孩子的前途。但这一点瑕疵,不影响她成为卓越的女人,我坦白,我不具备她这种舍我其谁的爷范儿。
说起来,这些事仿佛就在昨天,可它们分明过去多年。现在,我们各自相安,各有各的快乐。她俩一个热爱营造温馨和谐的家庭氛围,一个穿梭官场,而我呢,背着包独自旅行,没有目的,没有终点,陶醉古文明的寻找与发现。倘若我在家,写文章,喝点儿葡萄酒,点着烛光吹箫,就是美好生活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