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小说与《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2016-04-20王刚
王刚
摘要:复调小说的主要特征有作者与主人公的平等关系、多声部的情节结构、故事发展的未完成性等。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代表作《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是一部典型的复调小说。通过描述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各个军种的女兵的经历与叙述,借助于复调理论,该小说给我们呈现出一个与男性描述完全不同的世界并且揭示出女兵们所经受的巨大心灵震荡,产生出强大的震撼力量,具有全球性的意义。
关键词:复调小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全球性
一.复调的主要特点与该小说内容简介
复调本是音乐术语,指欧洲18世纪(古典主义)以前广泛运用的一种音乐体裁,它与和弦及十二音律音乐不同,没有主旋律和伴声之分,所有声音都按自己的声部行进,相互层叠,构成复调体音乐。根据这些特点并且建立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深刻的分析基础上,前苏联著名文学批评家巴赫金最先提出一套新的诗学语言,即复调小说理论,他认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巴赫金4)他随后进一步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世界的完整统一,不可以归结为一个人感情意志的统一,正如音乐中的复调也不可归结为一个人感情意志的统一一样。”(巴赫金64)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的主要内容如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约有100多万名15—30岁的前苏联女兵加入到战场中,她们在军队中做医生、护士,伞兵、坦克兵、重机枪手、狙击手等等。这些女兵眼里的战争,与男人们的描述截然不同,并且不同兵种,不同性格的女兵,也发出了多种不同的声音。这些女兵的回忆,相互层叠、交错呼应,再加之触目惊心的内容和人性揭示细节,对读者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和震撼。《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出版至今,全球销量逾200万册作品,并被译为35种文字,屡获世界级权威大奖。
可以说,《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是一部典型的复调小说,而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她的复调式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二.复调特征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的体现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代表作《我是女兵,也是女人》的展开模式与巴赫金的复调对话理论有着密切联系。通过复调,阿列克谢耶维奇将她的观点放置在小说中的各个方位,吸引读者从各个角度对作品加以解读。她让作品中的各个人物与作者都进行着平等的相互对话,再加上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后组成了复调。复调很好地体现出了本书中众多叙述者身心皆一直在漂游的流散特点,流散是复调集结的必然体现。
具体来说,《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的复调特征通过书中作者与主人公的平等关系、多声部的情节结构、故事发展的未完成性和不确定性而充分体现出来。
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一个多年从事记者职业的作家,她观察仔细,写作严谨。她让书中的人物自己说话,自己做一个最忠实的聆听者和对话者,绝少脱离人物而发表自己的见解,这与复调的特征是很吻合的。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她采访了在世界文学史上一直本不应该被忽略的主题—战场上的女性。阿列克谢耶维奇几乎采访遍了战场上女兵所做的所有工作—医生、护士,伞兵、坦克兵、重机枪手、狙击手等等。她倾听他们的心声,走进她们的思想深处,写下了一段段情感的历史,书中人物灵魂的历史。阿列克谢耶维奇从被伤害人、战场上最普通的女兵的视角看待灾难,是希望人类正视伤亡的呼唤。这正如瑞典文学院新任常务秘书萨拉·邓尼斯女士所表示的那样:“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她一直在描绘苏联时期与苏联解体之后的普通人。她所写的不是单纯的历史,也不是仅仅叙述事件,而是写下了一部部情感史,为我们描绘了人们的情感世界。”
由此可以看出,在该书中,所有叙述者都是具有充分自主意识并与作者平起平坐的主体,都是自由的人,这正如巴赫金所说,“人物一旦被作者创造出来就必将依据自身的艺术逻辑,自己的规律发展。复调式作者与主人公的关系颠覆了独白小说中作者对主人公绝对的主宰地位,使作者对主人公不可动摇的定义成为主人公自我定义的一个方面,作者怎么看人物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人物如何看自己。”(巴赫金78)
阿列克谢耶维奇通过设置这种关系,让小说中的叙述者可以更大幅度地摆脱作者意识的局限性而进入一个更广阔的艺术空间,正如普罗米修斯创造出的是自由的人那样。这样,书中的每个女兵都能表达自由、不受约束、真实自然。
1.作者与主人公的平等关系
該小说是通过采访几百名女兵,由她们发自肺腑的一个个片段而形成的。全书五分之四的篇幅都是女兵们真实声音的自然发出,只在最后的“写战争,更是写人”这一部分作者才有了自己的评论。即便这样,这一评论也可以看成是对所有女兵们思想的汇集和凝练。作者也似乎成了一个参加战争多年的老兵,象前面其她所有的女兵一样,她的声音也是她真实心态的流露,不过她发出的声音比其她女兵所发出的更深沉、更凄楚。如果说,成千上万的女兵的声音是涓涓细流,那么作者的声音就是由这涓涓细流所汇成的大河,他们共同演绎出震撼人心的复调进行曲。如在“誓言与祷告部分”,担任外科护士的莉利亚·米哈伊洛夫娜·布特科和担任一级飞行员的安东尼娜·格利戈里耶夫娜·邦达列娃分别是这样表达她们的心声的:“当时,我就是听到别人的笑声,都感觉是不能原谅的。在如此残酷的战争正在进行时,怎么还能笑出来,怎么还可以高兴?”(阿列克谢耶维奇24);“上前线的前一晚,我在女儿的小床边上跪了一整夜。”(阿列克谢耶维奇31)。这样,女兵的柔情和母爱在很大程度上得以彰显。但是战争是异常残酷的,即使是女兵,她们也随时都会面临生命危险,且生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在“恐惧气氛和一提箱糖果”这一部分中,高射炮手瓦莲京娜·巴甫洛夫娜·马克西姆丘克的一席话很好地说明了这一切,“每次上哨,我都要来回不停地走路或者是大声地读诗。还有别的女孩就唱歌,为的是不要倒下去,不要睡过去。”(阿列克谢耶维奇45)
通过上述我们可以看出,复调小说不以塑造人物性格为目的,它主要是写人的思想、人的心理。《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小说中的所有这些女性人物具有思想的深刻性和复杂性,而这一切是建立在作者并不把自己摆在全知全能的权威地位,从而来主宰人物、评价人物来实现的。作者只是作为与作品中的人物具有同等价值的一方来参加各种意识与声音的平等对话。
2.多声部叙述
其次,我们来分析《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的多声部叙述。
多声部叙述是复调特征在该书中的最集中的体现。多声部叙述指的是在该小说中人物性格充分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叙述,它们构成了多样缤纷的不同女兵的内心世界。作者本人阿列克谢耶维奇是复调理论最坚实的践行者,她不相信既有的文献记录的历史,她曾说:我越是深入地研究文献,就越是深信文献并不存在,没有与现实相等的纯粹的文献。这也是促使她无数次直面困难、采访并报道那些在战争和灾难中受伤害人群的最大的动力。她独辟蹊径,采访的都是女兵,她们真实自然地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书中来自十多个兵种的成百上千名女兵,代表的是所有参战的上百万名俄罗斯女性和几百万名世界各地参战的女性,她们发出的声音,相当于复调的不同声部,他们对战争,发出了他们振聋发聩的各自心底的声音,这些声音随着阿列克谢耶维奇巧弄琴弦,构成威力无比的女兵大合唱,演奏出来自她们灵魂深处的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复调命运交响曲,直击全球读者的心灵,让他们产生莫大的震撼。这些声音在以往的所有书籍中,从来没有发出过。如在“战场生活和琐事”这一部分,护士安娜·伊万诺夫那·贝丽娅是这样感受幸福的,“您不是问我那时候有没有幸福感吗?我告诉您:突然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一个活着的人,那种感觉就是幸福。”(阿列克谢耶维奇67)
对同一件事,不同的女兵看法不同。作为列兵和通信兵的尼娜·阿列克赛耶娃·谢苗诺娃是这样看待死亡的,“死神是不请自来而非相约而至的。”(阿列克谢耶维奇76)同样对于死亡,上等兵、狙击手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莫罗卓娃是这样表示的,“虽然生活在人群中,但总是形单影只,因为在死亡面前,人永远是孤独的。我能记住的就是那种阴森恐怖的孤独感。”(阿列克谢耶维奇3)这样,不同的女兵,对同一问题,表达出自己的独特看法。这种复调的多声部叙述,产生出涤荡心灵的力量。而通过人物性格充分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的复调叙述,真相被一点点披露出来,人们灵魂深处的思想被得以揭示出來。正是通过这种复调对话,该小说才具有了情节的丰富性和人物的复杂性。
3.故事发展的未完成性
“未完成性”是复调小说的主要特点。生活是无限的,对话也就永远不会结束,因而复调小说的人物、故事情节与结构在原则上就是非封闭性的、“未完成性”的,“或者是活着和死去时都象一个人被生下来的一刻一样,毫无意义而且无所适从。”(奈保尔7)
复调小说的情节结构不像传统的小说那样—开始、发展、高潮、结局这样的一条单线,而是由两条或多条平行发展的线所构成。其人物也不象传统小说里的那种好坏易辨、泾渭分明。
战争摧毁了村庄、城市、幸福、信仰。那么,战争结束后,这些女兵的结局如何?她们能否收获爱情和希望?在“只有我一个人回到妈妈身边”这一部分中,准尉,坦克营卫生指导员尼娜·雅柯夫列夫娜·维什涅夫斯卡娅这样叙述,“但是,待战争结束后,人民把这些都忘掉了。胜利把一切阴暗面都遮盖了。”(阿列克谢耶维奇85)而在“魔鬼女人和五月玫瑰”这一部分中,中士,步兵叶卡捷琳娜·尼基蒂奇娜·桑尼科娃说,“战争结束后,我住在一个集体公寓。邻居们都用自己的丈夫来伤害我。她们嘲笑我:呵呵……给我们说说你在战场上是怎么和男人们一起混得吧……她们往我煮的土豆的锅里倒醋,或者撒上一勺盐……然后哈哈大笑。后来我就一直独居,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和任何人来往。谢谢你这次来了。”(阿列克谢耶维奇281)由此可见,战争给女兵们带来的创伤远远没有结束。在“孤独的子弹和人”这一部分,狙击手克拉夫季娅·谢……娃则讲到,“那么,祖国又是如何欢迎我们的?我真是忍不住要哭出来……四十年过去了,说起来还是面孔发热。侮辱的话语五花八门。”(阿列克谢耶维奇295)
这些未完成性和不确定性,是该书最大魅力所在之一,战争使她们成为有同样的刻骨铭心经历的命运共同体,而这些女兵们未来的不确定性也因而牵动了全世界读者的心,产生了巨大的震撼共鸣力量。
三.复调小说的全球性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论述的不仅是女兵们参与战争的经历,它更是探讨了女兵们内心最深处的心灵感应、对生与死的感悟、如何看待自己、人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超越了自我、超越了国界,具有全球性。在此基础上,她也使复调特征进一步彰显,并体现出复调小说的全球性意义。
对于战争,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不论国界,不分性别。一个人,不管他/她在全球的哪个地方,不管他/她在哪个时间,他/她“身上存在两种真实;一种是被强行隐藏于地下的个人真实,还有一种是充满时代精神的整体真实,散发着报纸的气味。前一种真实很难抵抗后一种庞大势力的冲击……听者越多,故事越枯燥无味,越顾左右而言他。于是可怕的事件表现为伟大的事业,而人类内心的隐晦阴暗一瞬间就变成了光明清澈。”(阿列克谢耶维奇101)
不仅对于战争,人们对待历史甚至对待曾经最刻骨铭心的事件,往往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化甚至慢慢消逝。“人们急于忘记过去,抹掉痕迹,在祖父母一代之后,没有人再知道任何当时的事情,也就不会去追根寻源了。人类创造历史,却活在眼前。记忆总是短暂的。”(阿列克谢耶维奇102-103)
从人类的一般情感来讲,流散的处境最容易产生的情感就是思念。在全球文学的浩瀚海洋里,怀乡、思亲、伤别离的作品,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在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的古典作品中,都洋溢着浓浓的乡愁。人们在离散的处境中,总是愿意把故乡理想化,总是会忘掉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甚至伤害过自己的丑陋,总是愿意用理想的花环,来妆扮自己的乡思。
随着文学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变迁,人们,尤其是那些身处流散之境的作家们,已经不满足于用含着热泪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的母国与家园,已经不满足于把对母国与家园的描述停留在肤浅的歌颂上。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即属于这样的作家,她的作品已经不是简单地可以归属为东方或西方的文学,这是越界的文学,也是跨界的文学,这是边缘的文学也是中心的文学,这是一种新形态的全球文学。在这样的文学中,对于母国或家园的描写,已经超越了歌颂与怀念的层面,而是一种在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下的清醒审视。这里面尽管没有太多的对于西方社会的描述,但西方文化的影响却渗透在字里行间。这里的批判也不仅仅是针对着母国的,也是针对着西方的。
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一个相当中立的立场上,客观地描述着两种文化、两种价值体系的对抗和冲突、渗透和融合。因此,她的文学作品就必然地具有了历史和政治的含义,这必然地反映了在全球化格局中。作家是有国籍的,但文学是无国界的。
结论
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这部作品中,阿列克谢耶维奇采取的是复调式的作者和主人公的关系、用的是多声部叙述,叙述者都是具有充分价值的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并且该小说中人物性格具有不确定性和未完成性。这就很好地揭示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社会的复杂多变,以及價值和身份追求的艰难,而这些具有普遍的全球性意义。借助于使用这种复调理论,通过各个兵种的女兵的叙述,阿列克谢耶维奇向世人清晰而果敢地呈现出女兵世界里的惊人事实。她们兵种不同、性情迥异,声音里流露出来的是愤怒、恐惧、痛苦、无奈、徘徊、迷茫、坚忍、勇气、同情和爱等多声部的复调声音。
通过复调手法的使用,我们了解到直入灵魂深处的令人悸动的问题:在战场上女兵的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她们在自己国家和别的国家所看到并理解的究竟是什么?她们普遍怎样对待生与死?作者通过复调手法的妙用,使上述问题鲜活地跃然纸上,从而产生出史诗般深刻的全球性意义。
参考文献:
[1]Baronia,Marie-Aude,Besser,Stephan,and Jansen,Yolande,Diaspora and Memory,New York:Rodopi,2007.
[2]P.S.Sri,T.S.Eliot:Vedanta and Buddhism,Van couver:Vancouver University Press,1985.
[3]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 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弗洛伊德,《现代西方文论》,伍蠡甫主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5]莫言,“离散与文学”,《文学报》,2008年4月8日。
[6]萨·拉什迪,“论群特·格拉斯”,黄灿然译,《世界文学》,1998。
[7]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吕宁思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
[8]V.S.奈保尔,《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余珺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9]王宁,“流散写作与中华文化的全球性特征”,《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第4期。
[10]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11]乐黛云,“比较文学发展的第三阶段”,《切磋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