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身后事
2016-04-19魏英杰
魏英杰
书不多,却常为书所困。在各种关于书的联想中,有一桩心事经常萦绕心头。不止在大白天对着一壁图书会想起,大半夜做梦恍惚中也经常惦记。我时常琢磨的这个问题是:花了大半辈子买书,身后又将归于何处?
这其实是人的身后事,或者说是人身后的书事。也有人生前就开始张罗书的身后事,结果生前没处理好,身后还留下一堆遗憾。
例如,巴金先生从1981年起就开始一车一车地往外捐书,把这视为自己的身后事,不曾想若干年后,京城旧书摊上却惊现若干本印有“巴金藏书”的旧杂志。据悉,这是巴老捐献给国家图书馆,却又被国家图书馆外文期刊部当作过刊处理掉了。这事在当年引起舆论哗然,却不知彼时尚住在医院的巴金是否知悉。反正,直至巴老离开人世,直到今天这事也无下文。
为此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有“季羡林遗产风波”(双方针对的主要是其中的名贵字画,其实季羡林捐给北大的包括了藏书),此事至今仍一地鸡毛。由此可见,人的身后事难办,书的身后事同样不好办。
曾为自己藏书设想过若干结局。一种是随遇而安,留给儿孙后代去处理。倘若他们喜欢读书,把这些藏书当作宝贝,那再好不过。倘若不喜,拿去当废纸卖掉,我也看不到。万一年代久远,其间或有几本书颇值钱,且当作留给他们的一笔遗产也甚好。这么想又难免心痛。
年前参加一场旧书专卖活动,所售旧书均从浙江大学一老教授家里流出。这是老先生一生中陆续收集的图书,其中有不少书肯定买来不易。虽然这些书所购年代不一,但都保存完好,即使封面陈旧仍平整妥帖,让人“我见犹怜”。看到价格标签,却又万千滋味上心头。这些书,有些并不少见,随处可购,也有些属于难得一见的旧版,具备一定收藏价值。可书的售价却极乱,有些明显是好书的,售价不过一二十元;而有些常见书(无非版本好一点),却动辄上百元。
后来我发现一个秘密:只要是“孔夫子旧书网”上有的书,旧书店售价一般为网上最高价格加五元;若“孔夫子”没有的书,就随便标个价格。听书店人说,价格都是家属自己打上去的,书店无非赚点佣金。看到家人如此乱卖书,老教授在地下恐怕也要长叹一声。
又想起一事。王元化先生于2008年5月去世,隔月他收藏的一批字画、书信、墨迹和名家签名本就出现在拍卖会上,却不知王老是否留下遗嘱,作为旁观者不免心有戚戚焉。
于是为自己鸣不平:老子辛苦攒下的书,凭啥让你们糟蹋?再说了,这些藏书、杂物,包括历年刊载文章的样报样刊,写给情人和非情人的信及情人和非情人写来的信,还有日记、笔记、手稿(当然是跟手纸一样不值钱的手稿),随便乱扔也有碍观瞻不是。这岂不等于,老子死了以后,心窝子还被人掏出来晾晒一番?没想到这点倒也罢了,想到这里,心里真是一万个不爽。
还有一种处理书的身后事的办法,就是把这些书捐给图书馆。但想到巴金的遭遇,恐怕这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何况,捐书给图书馆也有规矩。假如你名不见经传,捐出的书难保会像群众来信一样被随意处置,能放入书架、惠及读者那算万幸;倘若不幸,你再珍视的藏书也可能被扔在仓库里发霉。就算放到书架由人取阅,那些书也可能不到二三年就缺页、污损或者被翻烂,然后命运就是被当作废品卖掉。而如果你有一点名气,图书馆也还算看重你(关键是藏书的价值),给你单列一间陈列室,那又如何?这些书一样会烂掉、发霉,同样摆脱不掉被当作废品的命运。
当然,假如你像鲁迅一样有名(这当然不可能),加上这些书有若干古籍、善本之类,结局可能好一些。1936年鲁迅先生逝世后,他的藏书、手稿一部分在上海由许广平保存,一部分在北京由其母和发妻朱安照管。抗战时,朱安因生活困窘一度有意卖掉部分藏书,后经许广平及鲁迅诸多好友、学生做工作,方才避免藏书散失。1949年后,藏书家赵万里又将所购几十种散失到旧书摊上的鲁迅藏书捐出,使之完璧如初。这些藏书,就保存在现在的鲁迅博物馆。
有专门的博物馆安置藏书,这对绝大多数藏书人已是妄想,鲁迅博物馆保护这批藏书的方式,更令人气短。鲁迅博物馆给每一册鲁迅藏书都装上了特制的深蓝色函套,函套上涂有药水,能有效防止霉腐。不仅如此,为接待必需借阅藏书的研究者,鲁迅博物馆还专门设有一个复本库,收集了一万多册复本,如复本库有的书,就让读者使用复本,不直接阅览藏书。不难想见,这些复本中或有不少价值不菲的图书,只不过因为没有经过鲁迅的手,不幸就此沦为任人取阅的替代品。
如此高规格对待鲁迅的身后藏书,可谓“备极哀荣”!可想想又有什么意义?这样一来,这批藏书不过就像动物园里的宠物罢了。这些书(报)不论贵贱,一概被当作“文物”,难道不是另一种“鸡犬升天”?别说没多少人能享有这种待遇,就算有,那也是寂寞身后事。不要也罢!
在几次午夜梦回迷迷糊糊间,我还为自己的藏书想过一种结局。就是干脆把这些书统统搬到地下,陪着自己一起烂掉!当时会这么想,我现在认为是一种心理疾病,大概是精神压力太大所致。这就像有一段时间,我站在地铁站台就有往下跳的冲动,后来才知那恐怕就是忧郁症的征兆。
不过说来也怪,大半夜的没想别的,为何却想着怎么处置藏书,这难道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只不过,这种处理方式一者不免过于惊悚,再者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如今流行火葬,以书陪葬云云,或为空想。还有,以前有坟头的,在周口市这种地方还要被平坟,人死了都要被折腾,何况是书。除非,到时候让人把书丢进焚化炉,陪着自己一起火化——那说不准还可省点油钱。
春节期间到深圳,拜访著名文化人胡洪侠。他的网名叫“OK先生”,朋友又叫他“大侠”。刚见面,我还是习惯地叫他“OK”。OK先生的书房,闻名海内“读书圈”。据说,他之前的住处就是一间大书房,绕着墙跑一圈,所见皆书架。可惜近些年他搬了新家,无缘一睹。他的新家,恐怕藏书更加可观。那天进他家门,就被一堵“书墙”震住了。从会客厅到饭厅,一溜直顶天花板的书橱一字排开。这还不算,中间一排书架隔着据说开坦克都没事的钢化玻璃,与二楼、三楼书架相接,抬眼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书。席间他颇自得地说:姜威的书架号称国内最长,我这书架号称国内最高。
姜威先生是OK先生的好友,《深圳晚报》副总编辑,也是著名的藏书家、文化人,有人说他是真正的才子,还有人称他为“一个活在现代的古代人”。他和OK先生关系好到“在一起”的程度,我说的是他们房子买在一块儿,相邻而居。万分遗憾,久闻其大名多年,然此时斯人已逝。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姜威因病辞世,享年48岁。
与OK先生聊书,不免谈到姜威。我问,姜威留下那些藏书后来怎么处理?谈到这里,双方一时默然。索性聊起各自会如何处理书的身后事。当我提到某名家的藏书被家人拍卖一事,OK先生听后哈哈一笑:干脆老了以后自己拍卖掉算了!
嘿,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看,把藏书留给儿孙怕被糟蹋,捐给图书馆担心不被爱护,过于“爱护”又觉得会失去书的固有价值,随自己火化则是暴殄天物,那么还不如聚而又散,也不枉费与书的缘分一场。更何况,这也算是书赠(卖)有缘人呀。当初把书买来,犹如娶妻进门,日后把书卖出,又如嫁女出门。来时甜甜蜜蜜,去时难舍难分,人间至情也!
不由想起二月河所著《雍正皇帝》中雍正第五子弘昼自办丧事的故事。这事情在《清史稿》有记载,书中写道:“(弘昼)好言丧礼,言‘人无百年不死者,奚讳为?尝手订丧仪,坐庭际,使家人祭奠哀泣,岸然饮啖以为乐。”弘昼以自办丧事为乐,日后吾辈亲自为藏书办身后事,或可收异曲同工之妙?!
可这真的是吾辈藏书的最好归宿吗?望着满架图书,念及其身后事,不由怅然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