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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因《大力水手》惹出大祸

2016-04-19郭本城

中外书摘 2016年4期
关键词:调查局水手小孩

郭本城

1967年中,《中华日报》向美国金氏社订购《大力水手》(Popeye the Sailor Man)漫画,交给主编家庭妇女版的倪明华(柏杨的妻子)每周连载五天,那时倪明华身兼三职,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于是,父亲就帮忙接下这份翻译的工作,将漫画里人物简短的对白翻译成中文。

《大力水手》是一个全球发行的漫画创作,没有任何的政治色彩。卜派身穿水手服,吃完菠菜就变得力大无穷,有如超人能上天下海。他与奥莉薇的故事,深受儿童和青少年族群的喜爱,我们这一辈都存有深刻的印象。

蒋中正自撤退台湾后,每年都会例行发表《告军民同胞书》,并接受军民同胞的“欢呼拥戴”,也是溃败之后的取暖心态。就在1968年元旦的第二天,《中华日报》家庭版刊出了《大力水手》漫画,故事内容为:大力水手卜派父子合购了一个小岛,卜派将他的王国命名为“卜派国”,要在岛上建立国家并竞选总统。

英文原文内容直译是这样的:

小孩问大力水手:“现在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国家,你将如何治理呢?”

大力水手说:“我们将举行自由选举,我要出来竞选总统。”

小孩说:“全国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要出来竞选,这要怎么选呢?”

大力水手说:“由我们当中的一人投票。”接着开口演说:“卜派国全国同胞们……”

父亲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鬼使神差”,将英文Fellows(同伴们)翻译成“全国同胞们”,似乎是模仿“英明领袖蒋中正”的口吻和用词,20世纪50年代的台湾,这句话是蒋中正一个人的专利品。如果译成“伙伴们”,可能就不会这么严重,可是却把它译成“全国同胞们”,而且还是在一个“小岛”上。

父亲解释说:“当时我并没有丝毫恶意,只是信手拈来而已。”天知道,你这个大“匪谍”,处心积虑地还要狡辩?

漫画翻译的内容是这样的:

第一格是卜派(父)站在岸边遥望大海远处……

卜派(父):好美的王国……

卜派(父):我是国王,我是总统,我想是啥就是啥。

小孩(子):我哩!

卜派(父):你算皇太子吧!

小孩(子):我要干就干总统。

卜派(父):你这小娃子……口气可不小。

小孩(子):老头!你要写文章投稿啊!

卜派(父):我要写一篇告全国同胞书。

小孩(子):全国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知道吧!

卜派(父):但我还是要讲演。

卜派(父):敝国乃民主国家,人人有选举权。

小孩(子):人人,就两个罢啦。

小孩(子):等我想想……

小孩(子):我要跟你竞选!

卜派(父):等我先发表竞选演说。

小孩(子):好吧!

卜派(父):全国同胞们……

小孩(子):开头不错。

卜派(父):千万不要投小娃票……

小孩(子):这算干啥?

我们看历史,古时人民对皇帝的“名讳”都要回避,否则就是重罪。你直称“皇帝”的“名讳”,触犯了禁忌,可能马上就有人检举你“通敌”了。许多有心之人、奸佞之辈,阿谀谄媚地为着呈现忠贞的嘴脸,还感谢上帝赐给他公报私仇的良机,哪管公道、正义,逮到机会就见缝插针,没有机会也能编出剧本,誓死搞你绝不罢休,以偿私怨。

虎视眈眈的特务们,灵敏度像跳蚤一样,看到当天的漫画对白,马上注意到了漫画背后丰富的政治讯息。从新近解密的“国安局”档案可以看出,包括调查局、“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台湾省警务处,甚至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第四组,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就嗅到了这篇《大力水手》漫画中,足以榨出的血腥气味。

1968年2月26日,由“咸宁会报”决定由调查局、“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台北市警察局、“国民党中央委员会”第六组等机关成立项目小组侦办,并定名为“清华项目”。这就是1968年发生在台湾、“享誉”国际的“以图罹祸”的著名案件。

于是,父亲创立的平原出版社宣告瓦解,《大力水手》漫画被迫立即停刊,倪明华亦被免职;同时倪在广播公司的另一份工作,也被曾是父亲抗日时代同样穿草鞋的同学、“中广”的总经理黎世芬立即免除。父亲说:“这些荒诞、离奇又刁诡的遭遇,件件见证蒋家独裁的时代,以及白色恐怖的骇人听闻。”

从1929年漫画家E.C.席格创造了《大力水手》卜派,到1958年由巴德·桑根朵夫接手继续创作,绝对做梦都没想到,一则纯粹给小朋友娱乐的小故事,曾在全球五百家以上的报纸连载,竟会在西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几乎闹出了人命。

1968年2月初,刚过完阴历春节,“救国团”邀请各报记者同登合欢山赏雪,于是,父亲带着倪明华,受到贵宾式的热烈招待,一行乘火车到丰原,转巴士到东势,进入横贯公路,不久就看到了雪景。父亲是河南人,北方世界的冬天,就是千里冰封、万里飘雪,一片银白的世界。但是台湾是一个无雪地带,二十年来没见过下雪,现在眼前白茫茫一片,每一片雪花和每一阵刺骨的冷风,不但使他回忆到手背被冻烂的儿时,还让所有的台湾游客,踏着没膝的积雪,兴奋莫名。

父亲说:“这是一次有趣的休假,充满了新鲜,浑然不觉大祸已经降在眉梢,而且没有一点恶兆。”历史上说大人物灾难发生之前,总会有不祥的预感,这也恰恰证明,他不是一个大人物,只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平凡作家而已。

三天之后旅游结束,才回到台北,《中华日报》就叫倪明华到报社去,告诉她调查局认定《大力水手》漫画是挑拨“政府”与人民之间的感情、打击“最高领导中心”,在“精密的计划”之下,“安排”在元旦次日刊出,其中许多用词,调查局认定有影射、污蔑蒋中正及蒋经国之嫌,一切都说明其用心毒辣。尤其“出自柏杨之手”,严重性更是不可化解。

只有“用心毒辣”的人,才会说别人“用心毒辣”。只有刻意“精密的计划”与“安排”要诬陷别人的人,才会有这种“精密的计划”与“安排”的理论。当年调查局和“警备总部”的嚣张霸道、恶名昭彰,有几个人不闻之色变、噤若寒蝉?当然他们说得有理。父亲曾经说过,特务们绝对有本事抓到刺杀肯尼迪的凶手,所以他们说的,有谁敢说没理?

这是项可怕的罪名,父亲被吓住了,一时间头昏目眩。他们夫妻两人从来不问政治,绝没想到一篇漫画能惹出这么大的风波,心里自然承受莫大的压力。果然,2月29日上午,调查局到《中华日报》带走了倪明华。

父亲回忆说:“那真是冰冻的一天,下午我仍然去《自立晚报》上班,但是同事间的气氛都不太对,显示他们都已经知道这事了。”而佳佳(柏杨女儿)直到晚上还不见妈妈回家,就不断地问:“妈妈哪里去了?”这时,他心焦如焚,就跪在床头,大声地祷告,祈求神让倪明华能得释放,自己是祸首,应承当一切。午夜之后,倪明华回来了,她第一句话就凝重地说:“事情很严重,明天会约谈你。”

第二天是3月1日,果然,调查局传唤父亲到案,这第一次的约谈进行了二十七个小时,直到第二天,就是3月2日的下午,才被饬回。父亲累坏了,回到家里,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抱着佳佳,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天晚上,当妻女入睡之后,父亲趁着夜深人静,心乱如麻地独自坐在书桌前,写下了许多交代妻女的事项,包括勉励坚强的许多话,和建议未来日子的可行方向,总计有二十九项之多。留言最后还写道:

类似遗嘱,幸勿为此而悲,心情不宁,不能细嘱,体念我心。

父亲还特别交代倪明华,读者来信可代为回复,并告以“柏杨病故”,以免继续来信徒增困扰。

写完了对家务事的交代之后,父亲重新整理了思路,振笔疾书,开始给素未谋面、远在美国匹兹堡大学的孙观汉先生,写了一封长信。

这一天是1968年3月2日,两天之后,父亲就被调查局的特务给押走。而这一走,就是十年。

孙观汉先生:

请原谅我把这些不愉快的事告诉你,这些不但是俗事,且是琐事,说来满纸污浊。现在我暂时释放,听候传唤,每一次电话铃响,都一身冷汗。家务事已交代明白,欠人人欠,以及书籍情形,已列入清单,交与老妻,盖不知再捕之后,能不能归也。

如果我因此入狱,则少者三五年,多则十年二十年,身不由己。恐无法再与先生通讯,亦无法再拜领教益矣,提笔至此,不禁潸然。说了这么多,只希望当彼时也,官方或有志之士,必有类似判决书之类的官文书出笼,把事情说得击节称赞。但愿两相对照,便可看出全貌。人生能有几知己乎,虽不通讯,心慕备至。但仍乞为国人多写文章,盖此非一小撮人孤立的险诈罗织,而是整个文化中倾轧的习惯反应和勇于内斗的气质发酵。套句《圣经》上的话: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这种气质,个别地加以改变或堵塞,不可能竟其全功,必须用文字的力量在能领略的知识分子中,鼓励其“做小事”,一点一滴的小善加起来,方能构成全民的大善。请勿因我一人一家的遭遇,而对国家失望。我如果平安无事,当再修函,但在修函之前,请勿来信。一则恐怕我已入狱,根本看不到。二则也恐怕为先生招来许多不便。请千万为我,也为国人珍重,如文字狱起后,先生尽可对我表示失望,甚至指责,以求顺合潮流,然后大文才可为受到有识之士的赞扬,而流传更广,这是内心的恳求,先生定会鉴及我的诚意。我们只求对国人有利,朋友形迹,不妨改变。只要心如灵犀,就不虚此一生,能得先生为友,一死何恨。心情万分沉重,语无伦次,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第一次以私事告诉先生,万感交集,再见,再见,再见。

这封信道出了无限的沉痛,即将被吞没在“酱缸黑恶”的势力里,父亲仍主动请求孙观汉先生写文章指责自己,并且仍不忘对国家民族有殷切的期许。

父亲回忆说:“1968年3月4日,晚饭后我在灯下交代后事,心灵纷乱得难以平静。调查局的两位调查员高义儒和刘展华按门铃进来,要我再次到调查局谈话,并且向倪明华保证,天亮以前一定把我送回来。”

当时佳佳正在看电视,对着两个特务的背影,噘起小嘴“嘘”了一声。倪明华靠着窗子面无表情,陈丽真尾随下楼,扶着父亲登上调查局黑色的箱型车。这是重要的一刻,一场冤狱罗织的狰狞戏码,以及群魔血祭的残酷逼供,此时揭开了序幕。

到了三张犁调查局的招待所,与其说招待所,其实就是审问室,大约只有十平方米,一张小桌,两张木椅,桌上一盏台灯,照着父亲的双眼,极度刺眼。当晚的主审员刘展华第一件事,就是命令他撰写自传,从出生到今晚的被捕。

父亲写完自传,刘展华就开始讯问他二十年前(1948年),沈阳在内战中落入共产党之手的经过。接着就问道:“你被俘是哪一天?”

父亲对“被俘”这两个字,一直都很困扰。自从离开“救国团”,有十年多没再听过了,今天突然被提起,他突然警觉到前面的陷阱,既是以《大力水手》漫画事件被约谈、审讯,这跟“被俘”有什么关联?为什么要提问“你被俘是哪一天”?

对从未发生的事情,父亲根本不知道应该承认些什么。

刘展华说:“在那个大势已去的年代,国军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多少高级将领假装妥协,这有什么关系,重点是他最后效不效忠国家。”

父亲在回忆中跟我们说:“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惩治叛乱条例有明确的规定:凡被俘过的人,不论军官或士官,一律判处重刑,从五年到无期徒刑。我拒绝承认被俘过,不是我知道被俘是重罪,而是确实没有被俘过,没有的事怎么承认?”

刘展华的脸上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不断地翻转着拿在手上的米达尺,说:“好吧!那你逃出沈阳的路条是从哪里来的?”“我们自己写,自己刻印。”“怎么刻印的?”“用肥皂。”“是谁刻的?”“孙建章!”苍天在上,父亲的供词牵连出孙建章,因为图章确实是孙建章刻的,他认为孙建章可以挺身而出作证。当时,孙建章正在苗栗警察局当督察长。

父亲说:“再想不到,我请他作证,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把他也拖进火坑。孙建章立刻被免职,逮捕归案。调查局正愁缺少人证,我居然把一个活证人送到他们手上。”因为法律规定,同案被告的口供,可以作为证据。然而“重证据、重调查、不轻信口供”是一个重要的指导原则,因此对于被告的口供,向来要求要慎重使用。但是法律是抓在有权势的人的手里,怎么解释全看他们是邪恶还是善良。那个年代,政治是凌驾在法律之上的。

接着,审问官又多了一位年纪较长的李尊贤先生,集中焦点盘问父亲被俘的经过。刘展华对父亲不肯“承认”被俘,已经非常震怒,似乎就要爆炸了。

就在这间审问室里,两年前即1966年的5月,因遭受调查局第五处处长蒋海容案的牵连,调查局逮捕了《新生报》编辑主任姚勇来先生和其妻名记者沈元嫜女士。连当时“副总统”严家淦先生都尊称她为“沈大姐”的沈元嫜女士,在调查局受尽百般屈辱,历经三个月各式各样惨无人道的酷刑,还被全身剥光,在房子对角拉上一根粗糙的麻绳,架着她骑在上面拖来拖去。沈元嫜哀号和求救的呼喊,连厨房的厨子都落下眼泪。那是一个自有报业史以来,女记者受到的最大污辱和痛苦。当她被拖到第三趟时,鲜血顺着大腿流下的时候,唯一剩下来的声音,就是:“我说实话,我招供,我说实话,我招供……”

她要求调查员把她放下,暂时离开,允许她自己穿上衣服。调查员离开后,沈元嫜知道更苦的刑求还在后面,她招供不出她从没有做过的事,于是迅速拴上房门,解下绳子,就在墙角上吊身亡。

父亲说:“她是60年代著名的记者。除了留下若干有价值的采访文稿外,最后留下来的是一双几乎爆出来的眼睛,和半吐出的舌头。”调查局宣布她“畏罪自杀”,还逼迫她先生姚勇来在“沈元嫜是自杀身亡”的文件上签字。然后“仁慈”地为她修筑一座矮坟。

当年国民党迫害人权,太多这样的例子。死无对证,被刑求致死的囚犯,永远都无法得到平反。而这些满手血腥的特务,在解严以后,全然不知忏悔,反而都摇身一变,成了保护民主人士的好人,这些人的良知早已荡然无存。

裸女跨绳、赤体坐冰等骇人听闻的刑罚,即便是在古代也是法律所不允许的,属于法外酷刑,只有酷吏才搞。而酷吏大多没好下场,社会舆论认为这是蔑王法、丧良知、泯人性、违天道的行为。

父亲告诉我们说:“在特务残酷的刑求下,任何血肉之躯都抵挡不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刑求逼供不仅伤人身体,更是损害人格,夺人尊严。在酷刑之下,受难者的人格会被扭曲,失去正义生存的意义。刑求逼供取得的自白书,成为判决的根据。草率的审讯与判决,冤枉了多少人?毁掉了多少家庭?断送了多少人的生命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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