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轨”:一个迷思
2016-04-19程亚文王义桅
程亚文+王义桅
也许再过一二十年,那时的中国人会普遍认识到:21世纪进入第二个十年时的中国,已经进入了为人类开创新文明的特别阶段。
中国的就是世界的,这个进程已经开始。当年孙中山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要中国跟上世界潮流,时至今日,实际上中国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开始代表世界潮流,引领了当代人类文明发展。托马斯·弗里德曼在他的《世界是平的》一书中,就向人们描述了一个逐渐拉平的人类生活新场景:以往的世界是有坡度的,先是欧洲,后来又有美国、日本加入的所谓“西方国家”,由于先行发生工业革命,在科技、工业化、城市化及相关的社会、政治制度上与其他大多数国家拉开了距离;然而,彼一时此一时,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一大批新兴国家崛起,中国、印度等传统的农业国家也跨入工业国家行列,过去存在于西方和非西方世界之间的物质文明代差逐渐被填平。
不仅如此,在进入信息社会和互联网时代后,中国还由于人口众多,工业化、城市化与最新的信息技术相结合,在新一轮全球文明变革中处在了最前列,不经意间起到领风气之先、先行先试的作用。比如,现在中国网民的数量已达到美国人口的两倍,在网络经济方面,中国因其全球最为庞大的消费群体,而先于其他国家,使网购这一新的商业模式成熟了。在阿里巴巴上,人们可以购买将废旧汽车轮胎转化为燃油的机器、一公斤“优质”蟾酥提取物或全尺寸的海绵宝宝充气城堡。亚马逊曾想做成“什么都卖的店”,但第一个实现的却是中国的阿里巴巴,预测到2016年,中国电子商务的规模将超过美国和欧盟之和。
中国人越来越少去商场,而习惯于从网上购物,这正在颠覆传统的商业模式,很多观察网络经济的人士还认为,这必将改变中国乃至世界的金融模式,网币迟早会在中国兴起并在世界范围内掀起货币革命,主权货币的时代即将终结,中国及全球的社会、政治、文化生活面貌也都将连带发生改变。
“中国价值”“中国道路”“中国模式”正在填进具体实在的内容,不是中国有意要制造它们,而是它们不知不觉就会产生、形成。今天,人类在商业、生产模式上又一次发生大规模变革,其连带产生的诸多影响不可低估。
中国今天要面对的,已不是要不要,而是如何“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问题。一个13亿人口的国家如何完成工业化、城市化和实现优良治理?又如何参与领导一个普遍奔向现代化的世界?中国及世界如今所正在经历的,很多方面都为以前所未有,没有任何现成的思想知识和制度体系能够应对。近代欧洲启蒙运动所发展起来的理性思维,一大突破就是认识到人类知识和理性的限度。在国家和世界治理上,我们应该意识到,以往人类所发展起来的任何思想知识和制度体系,所针对的人口规模和地理范围都是有限的。管理几十万、上百万人口的小国的经验,绝不可能简单套用到上千万、上亿规模人口的大国。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就曾指出小国与大国的追求是很不一样的,不仅国家心理不一样,国家治理的方式方法也会有区别。人类现有的思想知识和制度体系最多只不过处理了3亿人口规模的国家治理,即便它是有效的,也不能保证它用在13亿人口规模的国家上还能有效,何况现实情况是:它明显已不能应对美国当前所面对的那些难题。弗朗西斯·福山近年就频频发文,说美国的制度体系已面临衰败。
将近一百五十年前,美国名贤爱默生在南北战争前夕曾经这样告诫他的同胞,“我们依赖旁人的日子,我们学习他国的长期学徒时代即将结束……数百万计的青年正冲向生活,他们不能总是依赖外国学识的残羹来获得营养”,“我们要用自己的脚走路,我们要用自己的手来工作,我们要发表自己的观点”。爱默生为什么这么说?原因很简单,在此之前,美国人的思想、信仰和制度都承于欧洲,可以说美国一直在精神上仰视欧洲过日子,但是到南北战争前夕,美国已逐渐成为位列前三甲的大型经济体,它要确保海外利益、捍卫其对美洲的领导地位,都已需要新的思想知识和制度体系,欧洲的那一套已经远远不够了。走出欧洲,才会有真正的美国。美国人后来是按照爱默生说的,发展起了独立于欧洲的知识体系,并在制度上也多有创新,这才有再后来美国于20世纪上半叶结束“孤立主义”,以领导型国家的身份全面参与世界事务。
中国现在的普遍状态与爱默生时代的美国极为相似,明明已经在“人类文明主流”了,却还天天说要“跟上人类文明主流”。在思想意识上,中国人显然对自己需要承担的新角色还没什么准备。有一个广为流传的评论,讲的是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曾说中国只会输出产品,而不会输出思想和价值观。撒切尔夫人有没有这样说过,难以考证,但的确向中国人提出了问题:中国要“为天地立心”,输出“中国价值”,那么,这个“中国心”到底是什么,又怎么提供给世界?恐怕首先要破除一个思想迷障,那就是最近三十年来一直强调的“接轨”,即要将中国接到“人类文明主流”——实际上是西方文明里去,要用西方的水来浇灌中国的“落后”。“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现在欧洲美国的那潭水已越来越不是“活水”,甚至是“污水”了,还到那里去引,那“水”还能喝吗?相反,中国要考虑为世界提供一些活水了。
时代已经不一样了!20世纪90年代初,小平同志给中国定下的战略思维是“韬光养晦,决不当头”。近年来,对中国还要不要坚持“韬光养晦”有很多争论,普遍还是认为不能放弃,中国在国际事务上要继续不出头、不当先。
实际上,现在还片面地只强调“韬光养晦”而不讲“有所作为”,已经丧失了以往的国际条件。二十多年前,中国只要表示不挑战现有世界秩序、愿意融入人类“文明主流”、实现与国际“接轨”,就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搭既有世界秩序的便车,不仅获得经济发展的机会,也不会让那些支配国际经济、政治的国家认为受到中国多大威胁。现在呢?一方面,以前想接的那个“轨”最近一些年来已经出现了斑斑锈迹,又是金融和债务危机,又是实体经济和人的勤劳创业精神的萎缩,兼之民主政治的退化、社会思潮的保守化,中国现在和未来能接上的,未必还是之前以为的那样是阳光大道,相反可能已变成羊肠小道了。
另一方面,过去最愿意听中国说融入人类“文明主流”的那些国家,如今对中国的“接轨”不再如以往那样兴高采烈了。他们发现中国在接入WTO这个国际经济主流“轨道”后,自身长期以来赖以为荣、赖以立国的工业经济优势已被中国迅速成长的科技和工业水平、不断提升的经济总量所淹没。在这个原本由他们铺起来的“轨道”中,后来者反而车子开得更快、更顺畅,这不免让他们泄气,转而寻求建立新“轨”,如TPP、TTIP等,意图取旧“轨”WTO而代之。显而易见,他们是不想让中国也接到这个新“轨”上来。
还有,那些以前由发达国家所设计的“轨道”,中国能用的,这些年来大都已经用上了,潜力已发挥到极致,在现有的“轨道”范围内,中国要获得进一步的经济发展、在国际社会赢得更大的影响力、为人类文明做出更多的贡献,已经没有多少可能。
凡此种种都要求中国突破最近三十年来所形成的“接轨”思维,既要保守已有存量,对已接入的“轨”要与其他国家共同珍惜守护、对锈蚀的部分要做去锈处理,同时,又要做好准备,在原有“轨道”失灵或容量不够的情况下,主动设计、建设新的“轨道”,在“轨道”构设上要有增量,而不能守着存量过日子。
“韬光养晦”思维不仅强调尊重既存国际秩序,而且不太主张另建新的国际秩序。这在二三十年前是正确的,那时中国没有足够的实力突破国际秩序,也没有强大的经济、政治需求去另搞一套。今天则大为不同,不主动去创建新的国际制度、国际组织,就处理不了所面对的与中国有关的国际纠纷,保障不了中国经济的长远发展和政治影响力的持续扩大,中国想带动后发国家共同富裕、建设一个更加公道合理的世界,也都没有可能。
举例来说,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国际经济秩序基本是由七国集团所决定,当时的世界只有包括美国、日本、英国在内的七个工业化国家,才有实力对国际经济谈天说地。现在呢,一批新兴市场经济体出来了,中国、印度、巴西、韩国、土耳其等都已成为工业化国家,世界经济怎么办还由那七个国家说了算,就不那么有道理了。而且,一旦国际经济有风吹草动,原有的七国集团也发挥不了以往那种呼天唤地的作用了。所以2008年欧美金融和债务危机发生后,把新兴国家包括在内的二十国集团的地位逐渐超越七国集团。但原有的七国集团(除了后来加入的俄罗斯)并不想放弃对世界经济的主导权,新兴市场经济体因此自觉不自觉地也开展合纵连横。2009年,在“金砖国家”概念的影响下,由俄罗斯、印度、巴西和中国组成的“金砖四国”合作机制形成了。在“金砖国家”合作机制中,中国不是被动的参与者,而有很大的积极能动成分。2010年12月,中国作为“金砖四国”合作机制轮值主席国,与俄罗斯、印度、巴西一致商定,吸收南非作为正式成员加入该合作机制,使金砖国家由四个扩充到五个,中国在新兴国家中的代表性也得到增强。这是正确的做法。
中国今天还需要延续“韬光养晦”的某些思路,但更应强调“有所作为”,为人类生活铺设新“轨”。时移世易,固守老旧已不宜也,中国要开创新的对外往来路径,对于如何“韬光养晦”,也要根据新的形势条件,做出新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