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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才子,却道是风流薄情郎

2016-04-19查洁

蒲松龄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香玉

查洁

摘要:《聊斋志异·香玉》向世人描绘了一段奇幻凄美的真挚情感,蒲松龄用高超的梦幻手法塑造出理想化的男女主人公,在幽静唯美的环境中,谱写了“双美情结”下的三角爱情。书生的才华横溢,痴情重义,为世人所称颂。但是在蒲松龄“反礼”和“尊礼”的矛盾之下,痴情才子,却道是风流薄情郎,致使书生成为一个矛盾共同体。理想中唯美浪漫的人花相恋,终将摆脱不了悲情的现实结局。

关键词:香玉;书生形象;矛盾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一、引言

《聊斋志异》又名鬼狐传,是古代文言短篇小说中的集大成者。作者蒲松龄描绘了借鬼狐花妖之名,以魔幻的文字变现理想中情爱故事,褒贬人生百态,暗暗诉说自己人生境遇和所见所闻。鲁迅曾评价道:“《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的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入幻域,顿入人间;偶述琐闻,亦多简洁,故读者耳目,为之一新。”与明末志怪小说相比,“《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1] 147 。其中人与狐鬼花妖的爱情故事,奇幻绚丽,精彩纷呈,以其独特风格在文坛极具影响力。蒲松龄将自己对生命情感的独到体会,对人生价值的深刻理解,在传统理学思想下,用几近叛逆的手法表达了自己反封建、反礼教的强烈愿望。

《聊斋志异》中描写人花相恋的故事不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葛巾》《荷花三娘子》《黄英》《香玉》。描绘的虽都是人花相恋的故事,但是结局、主题、情感各有不同。其中《香玉》是蒲松龄通过对明代高弘图《崂山九游记》中白牡丹显异、死而复生的传说进行重新杜撰虚构而成,极具匠心;在残酷的现实环境中,融入悲剧性思考,使得美丽的爱情故事弥漫着淡淡的伤感与凄凉 [2] 51 。蒲松龄为此倾尽笔墨,着重刻画故事的三位男女主人公形象,男主人公黄生集中体现了蒲松龄笔下书生形象的共同之处,在众多的男子形象刻画中具有重要的代表性。

关于《香玉》这篇文章,现代学者具体集中研究的不多,主要对《香玉》中的人物性格、思想主题、哲学、警示意蕴几个方面进行研究。首先,从女性角度入手,对香玉与绛雪两位女性主人公进行分析,探讨故事中呈现出的“双美情结”,如潘知常《读〈香玉〉:她比烟花寂寞》 [3] 、陈静《评〈聊斋志异·香玉〉》 [4]。又对两位女主人公的跌宕曲折的命运,从女性主义、生态主义的角度出发,揭示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以及人为环境等因素对女性造成的悲剧命运,如秦军荣《〈聊斋志异·香玉〉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 [5] 。其次,从黄生与香玉、绛雪的关系出发,突出三人之间至真至美之情。其中,通过故事情节的曲折性的原因探讨,理想与现实的难以调和,社会人生中的女性命运的曲折,得出悲剧结局的必然成因,从而深入研究出蒲松龄在创作中因个人情感、人生经历的投入,致使作品中凸显出的才子佳人、凄美情爱、警示世人等个人主体观点。如王同书《情惊造化 意夺俗顽——〈聊斋·香玉〉的警示意义》 [6] 、王海燕《空灵晶映的至情奇文:〈香玉〉》 [7] 、刘芳《人生自是友情痴——评〈聊斋志异·香玉〉》 [8] 、王栋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谈〈香玉〉的两个世界》 [9] 等。最后还有从比较的方法入手,将《香玉》作为《石头记》(即《红楼梦》)的创作源泉进行研究,指出蒲松龄的“双美”这种独出机杼的艺术手法在《石头记》的曼妙运用,“相同的纯情主旨”,即“意淫”说,相近的题材等诸多相似指出,论证《香玉》对《石头记》的潜移默化的文化影响。如赵越《从“双美”〈聊斋之香玉〉对〈石头记〉的影响》 [10] 、童立群《〈聊斋志异〉的〈香玉〉篇是〈石头记〉许多重要构思的源泉》 [11] 等。

在所有对《聊斋志异》进行研究的文献中,罕有对《香玉》中的黄生这一书生形象进行具体完善的研究论述,常将其划入蒲松龄的书生形象研究的一小分支,以论述中的一个小例子得以出现。大多文章中将黄生归入女性化、庸俗化、借助幻境弥补人生理想的缺憾的书生行列,从黄生的形象描绘呈现出的偏女性化的特征出发,揭示蒲松龄赋予书生形象的一些缺陷性格,代表着蒲松龄自我的介于反传统和尊传统之间的书生观念。并且还从黄生与花妖的情感纠葛中,凸显男性在情爱上的真挚痴情。如黄伟《〈聊斋志异〉书生形象管窥》 [12] 、史晓文,梁锦丽,吕玉亭《试论〈聊斋志异〉中书生形象的苍白性》 [13] 、梁锦丽《〈聊斋志异〉书生形象研究》 [14] 、邓小康《探析〈聊斋志异〉中书生的形象描写》 [15] 等。这些多数是片面性的对《聊斋志异》中书生形象的概括分析,对于黄生的书生形象描绘的研究,仅停留在几个单方面层次,并没有从正反两面,全面客观地去评价分析,未能很好的结合蒲松龄创作背景——了解观察到封建制度对人民的残害,且又以卫道者的身份去维护礼教制度,在这样的矛盾中描绘出的黄生形象同样是一个矛盾共同体。

任何事物都有对立的两面,应从正反矛盾的观点出发探究问题。黄生因其情专义笃而为世人称颂,但就像香玉所说:“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在“双美”情怀下黄生也敌不过对美色追求的本质欲望,才气横秋,“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终究未能金榜题名,成就官场仕途。情深意浓,重义笃情,却不知孝悌礼义廉耻之根本。视为痴情才子,却道是风流薄情郎。

二、满腹才情,未到金榜题名时

《聊斋志异》共有491篇作品 [16],其中涉及情爱婚恋小说占到四分之一,男主人公为书生形象的篇目多达90篇 [17]。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大胆地发挥想象、幻想的能力,虚构出现实中不存在的形象,既不受生活真实的约束,也不为时间、空间所限制” [18] 210 ,创作出一系列形色各异的书生形象。首先,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文质彬彬、迷人英俊的外表是迷倒各色狐鬼花妖的第一要义,《胭脂》中的鄂秀才一出场,“白服裙帽,丰采甚都” ① ,惹得年轻的小娘子顿时为之倾倒,可见男子貌美的重要性。除却美貌过人,《聊斋志异》中众书生惹得各色佳人钦慕爱恋,乃至托付终身;或是一反礼教束缚,行投怀送抱等孟浪之举的真正原因,还因其才华之出众,满腹之经纶,才名之夙著。因此,蒲松龄在诸多以书生为主角的婚恋小说中,开篇即会采用“某生者,某某人也,工诗”此等模式,明确指出书生之才气逼人。如《娇娜》,蒲松龄一开场就是如此介绍男主人公: “孔生雪笠,圣裔也。为人蕴藉,工诗。”再如《连城》中介绍乔生说:“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

《香玉》中的黄生,开篇未讲到其文采的出众与否,一反蒲松龄创作的“传统”。他换用一种间接的手法,通过小的事例,推动情结发展的同时,彰显其出众才华,最终使得黄生抱得美人归。黄生于幽静道观之中,芳草萦绕之间,遇见两位“袖裙飘拂,香风洋溢”的女子,心生爱慕,面对碍于羞怯、不愿为外人相见的美丽女子,还是“倩影杳无踪,空余香袅袅”。黄生不禁写下: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终是惹得由白牡丹幻化而成的香玉现身相见,

君汹汹似强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骚雅士,无妨相见。

黄生才情的显露,成为他与香玉,乃至与绛雪的爱情发展下去的先决条件,同时也是香玉对他深挚爱恋的初端。

“红颜知己的第一大特质就是必须具备明敏的心性。可以这样说,一切跻身‘红颜知己之列的女性无一不是慧根深种。所谓的‘善解人意,并不等于一路妥协绥靖,善解人意的基石是对世人、世相过人的洞察力和理解力。” [3] 183绛雪作为黄生除香玉以外的又一位红颜知己,她人如其名,幽冷清淡,不同于香玉的热情主动,面对黄生的几番邀约都不为所动。由于黄生初次见面时鲁莽的举动,以及那首昭告天下的轻佻情诗,在内心里绛雪已经把他和薄情郎划上等号。倒是香玉的死让她有机会修正了自己对黄生的看法:因为黄生的痛苦,她看明白了这并不是一个负心薄幸的浪荡子,而是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也正是黄生“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使一向以冷静自持的绛雪,都不得不对黄生重新瞩目。想要感动清高矜持的绛雪,以一般的花言巧语、陈词滥调的附庸风雅是难以实现的,这就足以显示“哭花诗五十首”的重要性,除却体现黄生的非凡文笔、真挚情感外,更能反映绛雪正是被黄生的情真与才华深深吸引,这才致使她在香玉离去后,甘愿“委身”于黄生,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群芳冠首,不惜为他人做嫁衣,待人作妇。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正是当时所有读书人追求的理想目标,也是封建社会中下层知识分子改善自己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用以达到往上爬目的的唯一捷径。” [19] 50 《香玉》中一开始就介绍了,“胶州黄生,舍读其中”。黄生作为应届科举考生,选择了远离尘嚣的幽僻道观,在如此静谧、温馨、奇异、充满艺术韵味的环境中研读诗书,准备科考。后文自黄生巧遇香玉与绛雪两位红颜知己,在长达十几年的感情纠葛中,蒲松龄主要抒写了三人至情至性的真挚情感,却未再次提起黄生的科考,黄生进京科考与否,科考成功与否,并且“离奇”得是连同黄生不科考,科考不成的原因也未提及,采用了一种间接忽视的手法,字里行间用浓厚的情感故事,涂抹覆盖了这一事件的表达。我们由此间接发现一个问题——黄生才学的出众与否?根据蒲松龄在其他篇目中关于书生科考的描绘,例如“《书痴》中作者让郎玉柱今年秋捷,明年中进士,‘以直指抚闽,用以达到对过去史某的报复目的。《胡四娘》中作者为欲让四娘能在诸兄姊妯娌面前吐气扬眉,就写其夫程孝思在科举上‘连战皆捷,授庶吉士” [19] 57 。我们通常都会看到一个才子佳人,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白头到老,子孙满堂的大圆满结局。而这里非但没有描写到黄生的金榜题名,最后也仅有一个感伤哀怨的凄美结局。与其说是在与两位美人的恩爱情浓中忘却了科考取士的人生理想,倒不如说黄生并非如文中所述的那般聪颖过人,乃至能够一举高中,名扬天下,虽不如《嘉平公子》中的书生那般徒有其表,空有一副好皮囊,但是我们还是可以间接地从中分析出黄生的才学不足。因此,黄生呈现出第一个关于诗、文、才的矛盾之处就在于此。

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婚外恋,这一现代名词,是指已婚者与配偶以外的人发生恋情。这是违背传统道德观念,违背社会公德的一种行为。在现代社会中,婚外恋这一名词已经不为世人所陌生了,在男女平等观念日益加深的今天,一对一的夫妻模式,使得婚外恋越发惹人关注。虽然,“中国古代社会,对于男性实行的是一种有限的性自由。一个拥有相当的财产和社会地位的男人,在家里完全可以除了妻子以外,再拥有妾(小老婆),拥有婢(丫鬟)。他可以只跟妾过性生活(但是不能因此而抛弃正妻),也可以与婢发生性关系(只要事后把她‘收房,纳为妾)。但是在家庭以外,他却不能与任何女性通奸,也不能拥有任何现在意义上的‘情人或者‘第三者。” [20] 16 我们从中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国古代也是有婚外情的,同时如果男子拥有婚外情,也将会受到道德谴责。

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不仅描绘了男女之间自由热烈的爱情故事,其中也不乏婚外恋题材的小说,《香玉》《竹青》《罗刹海市》《林四娘》《彭海秋》都是写“婚外恋”的佳作。《香玉》中写到黄生原配正妻的字眼寥寥无几,“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归”。这一句话概括了黄生之妻的全部内容。以此种漠不关心的情感笔墨,描写出的次要人物,却也显示出了黄生对于这位正牌妻子的情感疏离。尽管这一切出自于蒲松龄的“私心作祟”,不愿将世俗生活过多地介入香玉、绛雪与黄生的爱情和异性友谊之中,没有安排香玉踏入黄生的家庭生活中,生怕世俗丑恶、道德伦理会束缚了黄生三人纯美浪漫的爱情,但正是这样的情节安排,反映出了黄生与原配妻子之间不是以情为基础的婚姻关系。暂且不论黄生娶妻生子的时间前后,仅是“已婚”这一身份,便为黄生与香玉、绛雪之间的爱情蒙上了一层世俗阴影。

作为正妻,碍于身份,必然要做到三从四德,温柔驯良、相夫教子、孝顺公婆才是为妻之道。鉴于黄生常年累月“厮混”与道观之中,想必黄生之妻凭借女性敏感的本性也能猜出分毫,但却未出面制止,也未对黄生加以劝导,足以看出其妻的大度得体,体恤他人,恪守本分。正是在封建礼教的约束和教化下,黄生的妻子显然端庄有余,妩媚不足,无法拥有如香玉那般绝艳的魅力吸引丈夫。纵使这样,黄生还是得对抑郁而终、凄惨早亡的妻子之死负主要责任。同样是家有妻子的《罗刹海市》中的马骥,面对龙宫的逍遥生活,龙女的贴心陪伴,仍没有忘记家中的糟糠之妻。“谁也不会怀疑黄生与香玉爱情的真实性,谁也不能否认二人爱情的缠绵动人,谁也不敢说没有羡慕过他们对彼此的忠贞。可是,因为黄生有妻子、有子女、有家庭,使得我们对这份爱情略有微辞” [20] 17 。黄生放弃作为丈夫、父亲的责任,抛弃了婚姻上的伴侣,打破一个圆满家庭的幸福格局。因此,在对黄生的痴情笃义上,我们要打一个深深的问号,痴情男儿,却是抛妻弃子的自私浪荡者。

笔者还认为在黄生与香玉、绛雪的情感交往中,黄生也无法摆脱风流好色的男性本质。其一,黄生在与香玉交往中,把酒共度良宵之后,几番提出让香玉邀请绛雪一同前来。但“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几次邀约失败,黄生心急成恨,乃见其妄想坐拥“双美”的急迫心境。连香玉都不禁恼道:“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并且,香玉离开之后,黄生急切地从绛雪身上汲取慰藉,疗一受伤之心。黄生对贤妻美妾之理想婚姻还是无比追求,致使他始终无法成为专情至性之人。“歌儿舞女美如玉,金银财富积如山,一捧儿孙皆富贵,美妾成群妻又贤。” [21] 9 仍是黄生这一世俗男子所渴望拥有的。

其二,黄生在对待香玉、绛雪的态度上是截然不同的,他声称香玉是其妻,而绛雪实乃其友。香玉与绛雪在文中体现出各自独有的性情外貌,香玉虽一袭白衣,飘逸清丽,但性情却是热情奔放,纯真可爱,主动与黄生相识。在他们的谈话中:

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

我们即可看出香玉的主动热情博得了黄生的喜爱,不仅从香玉秀丽的容貌,而且从香玉的言辞中,黄生免除了“后顾之忧”。平康县即是平康里,据唐人的《北里志》中记载:“平康里如北门东回三曲,即诸妓所居之聚也。”后周的王裕仁在《开元天宝逸事》中说:“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此后因妓女所居之地泛称 [22] 29 。香玉以“平康县”来表明身份,即是表主动献身之意,以除黄生之虑。黄生虽未因书生身份看低香玉“妓女之身”,却也因此更为主动与香玉狎昵。绛雪虽一袭红衣,看似热情如火,夺人眼球,实质乃是清流高雅之女,清高矜持之情貌将人拒之千里之外,难以接近的性格使得黄生一直与其有着的淡淡的疏离。文中写道:

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唱酬,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

由此可以看出绛雪在与黄生交往之中始终以一个“红颜知己”的身份伴其左右,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回绝”着黄生,致使黄生无法得到与香玉在时那种如胶似漆的甜蜜之感,对于绛雪,黄生也不敢对香玉那般“造次”。黄生对两女情感态度的不同,笔者认为这也来源其用情不专,贪恋美色,风流浪荡本性使然。薄情寡性之人,才会流露出对清高自尊者隐隐的“畏惧”,才会对风花雪月的一夜长情表现出深深的留恋之感。

四、情专义笃,却难成英勇孝义之士

在多篇关于书生形象的赏析中,《香玉》中的黄生凭借情专义笃之性情,总是被归纳到“痴男”一列。关于这个“痴”字,《说文解字》中曾解释说道:“痴,不惠也。”汉语大词典“痴”的义项则有5点:(1)“不聪慧,愚笨”;(2)“癫狂,神智不清”;(3)“迷恋,入迷”;(4)“呆滞,不灵活”;(5)“幼稚,天真”。《聊斋志异》中爱情故事的男主角却多为一系列“痴”男:《书痴》中的郎玉柱不通世故,竟然认为“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过程是直接的,“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小翠》中的元丰“绝痴,十六岁不能知牝牡”;《婴宁》中的王子服虽云“绝惠”,但竟为一笑而过的女子“怅然”“神魂丧失”“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肌革锐减”,在正常的用理智约束自己行为的人看来,这自然是可笑的行为;《阿宝》中的孙子楚因一个女子的一句戏言,竟然自断手指等 [23] 85。《香玉》中的黄生,并非呆板、迂腐、不通人情义理,但许多文学评论中都将其归入“痴”男一列,莫不是因为其情且痴,其情且挚。

《香玉》中,为了着重突出黄生的情专义笃,“不仅通过故事的人物之口一再加以强调,如绛雪说:‘不知君固至情人也。又说:‘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而且更重要的是通过一些列情节细加表现。蒲松龄主要设计三个情节:哭香玉、救绛雪、化赤芽” [24] 284 。

(1)哭香玉

香玉不幸被即墨蓝氏“掘移径去”“移花至家,日就萎悴”。黄生悲愤异常,乃“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堂堂七尺男儿痛苦非常,可见其用情至深。并且在黄生得知香玉实乃白牡丹幻化而成的花精之后,他竟然一丝惊恐的表现都未曾有过,仅是对香玉的离开深感痛苦。这完全不同于同是人花相恋题材故事的《葛巾》,常大用“癖好牡丹”,但在得知葛巾可能是花妖之后,“心益骇”,旁敲侧击,心生怀疑,直到最后葛巾负气离去,才“悔恨不已”,但为时已晚。这样越发反衬黄生对香玉之爱,完全是建立在信任、平等、尊重的基础上的真挚情爱。直至,在香玉走后,绛雪前来相伴,黄生还几次三番,与绛雪一同痛哭香玉,感怀伤情。“‘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最后“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足以见证黄生的至情至性,虽以夸张的手法,惹人倍感离奇玄妙,但却越显示情节的合理性。

(2)救绛雪

黄生曾说:“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虽其仍渴望与绛雪日夜朝夕相处,“昼夜狎昵”,但是黄生心中仍是将绛雪视为不同于香玉的知己好友。从黄生最后化生为赤芽便可得知,他最后要求重生在白牡丹左侧,而非耐冬身侧,可见绛雪和香玉在黄生心目中的地位层次、身份划分定位都是不同的。“坚贞的爱情固然伟大,坚贞的友情却更令人感动,尤其是男女间的忠诚友谊。因为爱情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着;而友情则是细水长流,日久见人心,像伯乐、子期,像管仲、鲍叔高山流水、渊远流长的友情” [8] 62 。黄生与绛雪便是这般深厚友情,黄生忽梦绛雪有砍伐之难,“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急救绛雪免于重蹈香玉覆辙,黄生以诚待友,救友于危难之间,彰显其义重,才能获得绛雪之信任,成为真正的知己良友。

(3)化赤芽

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的题辞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25] 1 此句与《香玉》篇的篇末“异史氏曰”所云一脉相通。故事结尾,蒲松龄一反常态,用一个大悲结局作为结束,一方面让人们倍感哀怨同情的同时,另一面用死亡来进一步升华了黄生三人的唯美爱情。黄生在将死之时,不感分毫恐惧,反而有一丝重生的喜悦,“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笑看生死,等到化身为芽的一种超然心态,正是黄生情专义笃的极致体现。

蒲松龄不管从情节上,还是语言上都对黄生的情真意切加以褒奖。在成功塑造了一位情比金坚的痴男形象的同时,这位痴男身上却越发显示出作为男性的软弱性。不仅从外表上缺少男子的阳刚之气,并且丧失了男人应有的英勇、刚强和责任心。笔者从两点进行分析:其一,香玉被即墨蓝氏铲走,移种家中,不久即枯萎凋零。黄生在香玉被移走,尚未枯萎之前便料想到香玉花妖的身份,但却从未采取丝毫拯救措施。“怅惋不已”之后,却未挺身而出,出手相救,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子日益凋零死去。这跟《胭脂》中鄂秀才相差无几。鄂秀才生性胆小怕事,懦弱无能,“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不幸蒙冤下狱,邑宰审问他时,竟“不知置词,惟有战栗”,稍加用刑,便“不堪痛楚,以是诬服”。黄生虽不像鄂秀才那般任由他人摆布,毫不反抗,但是同样缺乏男子汉应有的刚强和果敢。

其二,在《香玉》中有两位被严重忽视的重要人物,即黄生的妻子和儿子。全篇文章两千多字,涉及黄生妻儿的语句寥寥无几,只有用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一笔带过,几近冷情的笔法,使人往往会忽略他们的存在。文中并未将香玉和绛雪一同涉入到黄生的家庭中去,使用唯美隐蔽的手法,将黄生与香玉、绛雪的爱情高度地纯粹化,使得其情毫不沾染世俗之气。黄生自初入道观与香玉她们相识开始,只有每到年关方回家几日,等到黄生正妻病死,更是直接“遂入山不归”。在长达十几年的时光里,黄生都与二女为伴,直到生死迷离之际,才由儿子带回家中长眠。黄生的情深为人感叹,但是作为儿子,作为丈夫,甚至作为父亲,黄生都应该自惭形秽。百事孝为先,赡养父母,抚养子嗣,承担家业,无一不是“孝”中的要义,黄生却是可悲地一样都未曾做到,终是成了不知孝义廉耻的绝情之人,为后人诟病。

五、矛盾形象的缘由

作家在创作作品时,总是会融入个人情感、生活经历等因素。《香玉》中所描写的不仅是情爱故事,在至情至美的故事中,有着蒲松龄个人因素的主观呈现。他个人的科举经历、婚姻生活、传统观念、反叛思想都汇集在作品中,致使主人公的形象性格独具特色。正是在蒲松龄“尊礼”与“反礼”的巨大矛盾难以调和之下,黄生这一书生形象倍显其矛盾性的特征。黄生遵守传统婚姻,追求功名利禄,都来源于蒲松龄自我的人生经历,但黄生在情字之上表现出的情专义笃,以情反礼,同样是蒲松龄反叛社会、对抗科举、追求自由解放的一种“反礼”思想的集中体现。

(一)以情为基,一反婚姻旧俗

在封建时代的中国,婚姻的缔结一般都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下,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即六礼的固定的仪式下完成的。封建礼教是强烈反对男女私订终身、草率交往等有违礼教的做法。男子一般只有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基础上拥有一段无爱的婚姻,绝无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也非建立在彼此爱慕的基础上,更不要说像黄生和绛雪那般超越性爱、情色的男女友情了。因此,在社会和家庭的强压之下,黄生也无法摆脱父母之命,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女子结为夫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林语堂曾说:“中国人的婚姻并不是个人的事:一个男人并不是娶妻子,而是‘娶媳妇……一个儿子降生时,习语说‘生孙子了。” [26] 154 子嗣问题也就无法避免地成为了黄生的“必修科目”,在一段无爱的婚姻之中,建立以子嗣为首要任务的家庭,深深反映了黄生身处封建礼教束缚下的不自由,一切婚俗旧礼压制着人们的幸福,这就给黄生“抛妻弃子”的违礼做法,做了准确的合理解释。

当婚姻与爱情脱节,男子必然渴望在婚姻之外寻求一份内心慰藉,婚外情由此诞生。黄生与香玉的爱情,冲破一切礼俗陈规,打破人妖相恋的种种禁忌,当人世间的种种阻隔,地位、贫富、生死都被至情至性所打破,那么最终沉淀下来的爱情必定是超越一切的、无法阻隔的。蒲松龄在《香玉》中将封建婚姻、自由爱情两种婚恋模式都加以呈现,使得黄生作为两种婚姻中的主角必然会成为一个情专义笃的痴情男子,同时也是一个“抛妻弃子”的绝情郎君,最终成为矛盾性格的统一体。

(二)身世情怀,仕途艰险

蒲松龄自幼天资聪颖,跟天下无数学子一般,一心想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但是蒲松龄三试第一考中秀才之后一直没有考取举人,在科举这条道路上开始了漫漫的“长征之路”。直到七十一岁时才被援例为岁贡生,得一候选“儒学训导”的虚设职衔。仕途失意的蒲松龄不得不从事各项文书职业,才能勉强维持生计,养育家人。其妻刘氏忠厚贤良,为了不妨碍蒲松龄读书考取功名,自己打理家中大小事务,生活的艰苦使她更关心柴米油盐,而不能像《聊斋志异》中的花妖狐魅那样与蒲松龄诗词唱和,红袖添香。这就使得蒲松龄除却在科场上的失意,生活和情感上也多了一份寂寞与空虚。义愤填膺之气、怨怼愤恨之情,在《聊斋志异》中表露无遗,其唯有寄托于文字,方能纾解自己的幽愤之情。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创作抒写中不乏有对封建科举的无情揭露,批判科举制度的虚伪腐败,讽刺贪官酷吏的黑暗颓败,《叶生》《司文郎》《王子安》都是其中的佳作。但是由于出生于书香世家,蒲松龄作为芸芸考生中的一位,深受封建礼教传统思想的教育,他是无法真正认识到科举考试的弊端在哪里,也始终无法高举反对封建科举的旗帜,向威严的封建统治提出证明抗议。因此,他在写作中仍然会写到书生深夜苦读,谋求高中的无限渴望。在《香玉》中,他仍是描绘了一个道观苦读的书生形象,而未曾写到书生高中与否,是出于他对封建科举的一种变相反抗,当无法正面抨击敌人,则采用迂回隐含的方式侧面进攻。他笔下描写的黄生,因为执着于爱情,不惜放弃家庭亲人,宁愿牺牲一切,科举对他来说可能已经不算什么。已成神仙眷侣,哪管那功名利禄。用纯真情感来反抗封建礼教,用人间真情来抨击社会的黑暗腐朽。

正如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所说的那样:“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这就表明宣泄孤愤之情是他创作的主要原因。书中所创作出来任何一个人物形象,都是蒲松龄一种性情或情感的缩影。在“尊礼”与“反礼”的循环怪圈中摇摆不定所形成的矛盾性情,得以呈现在黄生这一人物形象刻画上。这也使得黄生各方面体现出一种令人倍感矛盾复杂的性格表现,致使原本纯粹的爱情背后,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复杂韵味。

六、结语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运用细腻娴熟的语言技巧,铺设梦幻般的奇妙景象,构建曲折跌宕的情节结构,创造了一个一个鲜活感人的人物形象。作为时代的产物,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是在其感知时代现状的同时,将切身体验化为语言文字的一种时代印记。蒲松龄从小对封建传统礼教耳濡目染,一心抱着科举扬名的希望,封建礼教思想在其心中根深蒂固,始终无法铲除,致使他尽管在心中多有愤慨积怨之气,文章中多有抒发反对封建科举之言论,但在反对礼教及科举方面,他始终无法对其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最终形成一股矛盾、对立、复杂的情感纠缠。而黄生正是在这种情感之下形成的产物,这就合理地解释了痴情才子为何却成风流薄情郎的问题。黄生虽情坚,但专不足;虽聪慧,但智不足;虽为痴情公子,却难脱风流浪荡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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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d the infatuate talent turn out to be a heartless man

——An analysis of the scholar image in Liaozhai Zhiyi-Xiangyu

ZHA Jie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

Xuzhou 221000,China)

Abstract: Liaozhai Zhiyi-Xiangyu depicts a fantasy and moving affection to the reader. By using superior fantastic technique,Pu Songling created the idealized characters,and composed the love triangle in the secluded and beautiful environment. The scholar is widely praised by people for his talent and passion of love. However,under the contradiction of Pu's“anti-feudal ideology”and“worship for feudal ideology”,the infatuate talent finally turned out to be a heartless man,which makes him a paradox. While the idealized romantic love between people and demon flowers can't break away from the reality of tragic ending.

Key words: Xiangyu;Scholar;image Paradox

(责任编辑:朱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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