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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人小说中的宴聚意象及其小说功能

2016-04-19熊明

蒲松龄研究 2016年1期

熊明

摘要:在日常生活中,唐人有许多宴聚活动,这些宴聚活动自带有唐人独特的风俗人情。唐人小说对此有精彩的呈现,构成小说中独特的宴聚意象。唐人小说中的宴聚意象,不仅呈现出唐人特有的宴聚俗尚,也有着特殊的小说功能,或者是作为小说中的重要故事甚至是主要故事发生的场景而存在,或者是作为背景为故事情节的展开服务,对唐人小说独特美学品格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唐人小说;宴聚意象;民俗内涵;小说功能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唐人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特别是文言小说的成熟形式,桃源居士在《唐人小说·序》中认为唐人小说与唐诗一样,堪称“绝代之奇”。唐人小说对现实生活有着广泛的触及与表现,涉及唐代社会从民间到宫廷各个阶层的生活及其精神世界。正如李剑国先生所言:“极为广泛地反映着现实生活和幻想世界——仍还是现实世界的折光反映——以及人的思想感情的各个方面。” [1] 50 同时,唐人小说中还有大量的民俗内容存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在影印桃源居士《唐人小说》时就已有认识,在志语中指出:“书中汇粹了唐代小说、笔记及杂著之名篇佳作,其中还有大量的民间文化内容,是研究唐代文化和民俗风情的不可忽视的材料,兼具文学和史学的价值。” [2] 1 比如日常宴聚,唐人宴聚欢会,觥筹交错,酣饮之间,为文赋诗自不待言,除此而外,亦尚有许多其他特殊的俗尚,这在唐人小说中就有许多精彩呈现。牛僧孺《玄怪录》中有《刘讽》一篇,完整而清晰地呈现了唐人宴聚的整个过程,这里,我们不妨从牛僧孺《玄怪录·刘讽》谈起。

一、《玄怪录·刘讽》与唐人宴聚

《刘讽》出牛僧孺《玄怪录》,叙唐文明年间,竟陵掾刘讽投夷陵空馆夜宿,遇一群女鬼于月下宴聚,席间女鬼们谈谑歌咏,尽皆伶牙俐齿,其间相互调笑打趣,妙语连珠,洋溢着明朗、轻松、乐观、幽默的风调,全无鬼魅的幽暗与恐怖,却极富人间生活情趣 [3] 50 。

在传统观念中,鬼原指人死后的魂灵,《说文》卷九上释“鬼”云:“人所归为鬼。”《尸子》云:“鬼者,归也,故古者谓死人为归人。”《礼记·祭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随着佛教的传入,鬼魂观念又被纳入佛教“三世”与“因果”之说及地狱体系中,成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和成员,影响也更加广泛。反映在文学中,就是大量写鬼小说的出现,《太平广记》列有鬼门,共四十卷,绝大部分为汉晋至唐五代作品。这些小说的主题及表现角度是广泛的,涵盖因果报应、灵验感应及复生、情恋等各方面。然而,不难看出,《刘讽》并不承载写鬼小说的传统主题,它既不以报应灵验传道弘佛,也不以人鬼情恋撩人情思,又不以怪奇之事耸人视听。《刘讽》中的女鬼们,饮酒传令,谈谑歌咏,与其说是鬼,还不如说更像文士,她们在月下的宴聚,与文人之雅集几无差别。可以说,《刘讽》实际上是借女鬼们的月下宴聚表现一种文人雅集之趣。就此而言,《刘讽》应该是写鬼故事中的别出一格者。

《刘讽》通过女鬼聚会较为完整地展现了唐时文人宴聚的情形,小说中女鬼们的宴聚过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宴聚开始的祝福。女郎们设明府、录事,本来起于唐时进士曲江宴会,此处女鬼们饮酒也有此设,一如人间雅士相聚。“明府女郎”也就是“蔡家娘子”首先举杯洒酒,送出一串祝福,遍及座中诸人及其家人,不漏一个。细视这些祝福,主要着眼于三方面,一是年寿,对长者祝以高寿,如“愿三姨婆寿等祗果山,六姨姨与三姨婆寿等”;一是禄位,如“刘姨夫得太山府君纠判官”“溢奴便作诸余国宰相”;一是婚姻,如“翘翘小娘子嫁得诸余国太子”“某三四女伴总嫁得地府司文舍人,不然,嫁得平等王郎君六郎子、七郎子”。看来,鬼在阴间也希望长寿,也希望仕宦通显,也希望嫁得好丈夫,婚姻美满。这种心理,显然是唐时社会心理的折射,充满浓郁的世俗气息。明府女郎洒酒之后,翘翘录事对她大加调侃。这些祝酒之词,均洋溢着浓郁的人间日常生活气息,亲切、轻松,且带幽默、机辩之趣。另外,其间女郎们口中提到的国名、官名、人名,如“诸馀国”“太山府君纠判官”“地府司文舍人”“五道主使”“平等王郎君六郎子、七郎子”等,都是作者据其时幽冥观念而臆造出的冥府国名、官名。牛僧孺异想翩翩,在其小说中多有此类渺茫而新鲜的臆造,如《古元之》中的“和神国”就是典型一例。

第二阶段是传“鸾脑老”令。酒令劝酒佐兴,唐时十分流行,特别是在文人中间。此处所传酒令——鸾脑令是唐代广为流传的酒令之一,《全唐诗》卷八九七收录,此令为隋代贺若弼所造,起因如小说中所言:“昔贺若弼弄长孙鸾侍郎,以其年老口吃,又无发,故造此令。”贺若弼仕周、隋,仕周,官至寿州刺史,襄邑县公。入隋,因平陈有功,封右武侯大将军。此为其嘲长孙鸾年老口吃而造,属于酒令中的急口令,它巧妙利用“脑”“老”“好”韵母相同以及声母“n”和“l”相近的特点,编制成绕口令。青衣紫绥口吃,说令时“鸾鸾”不成句。这一段描写,读来有十分强烈的喜剧效果。值得注意的是,此处众女郎传令,用一“翠簪”,这一“翠簪”,是作者预设的一处伏笔,文末,刘讽“拾得翠钗数个”,正呼应此处。于此,也可见作者叙事安排之工巧周密。

最后是弹琴歌唱。饮酒谈谑,兴酣而歌,清雅之极。女鬼们在三更后,又“弹琴击筑,齐唱迭和”。所唱三首歌,其一为四言古体,音韵和谐流畅,写眼前美景,时下欢会,流露出及时行乐,不负良辰美景的思想。其二为杂言古体,为闺中之词,意象简洁而情味悠长。特别是“翠帘斜卷千条入”一句,尽显唐人风致。其三亦为声韵和谐流畅的四言古体,描写女鬼“愿陪君王”的心声,微露讽意而略带忧伤。此三首歌诗《全唐诗》卷八六六收录。明人杨慎云:“诗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而其诗大有妙绝今古、一字千金者。” [4] 卷五六 “唐人传奇小诗”牛僧孺并不以诗名,但其小说中插入的诗作,往往精妙,此三首歌诗即堪称“妙绝”者。

唐人特别是士人宴聚,其俗大抵如此。其中第二阶段的传酒令与第三阶段的弹琴歌唱,是唐人宴聚中最具特色的民俗存在,唐人小说常常将它们表现得风情摇曳。

二、唐人小说宴聚意象中的酒令与乐歌

酒令是宴聚时劝酒佐兴的一种游戏。最初是指在宴席上监督众人饮酒之人,先秦时代就已有之,《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即云:“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后逐渐演化为游戏,宋人窦革《酒谱·酒令十二》说:“《诗·雅》云:‘人之齐圣,饮酒温恭。又云:‘既立之监,或佐之史。然则饮之立监、史也,所以已乱而备酒祸也,后世因之有酒令。” [5] 4294 不过,在唐以前,人们宴集饮酒,以酒令助兴还不普遍,《梁书·王规传》:“湘东王时为京尹,与朝士宴集,属规为酒令,规从容对曰:‘自江左以来,未有此举。”王规因为“未有此举”而不愿行令,可见酒令在那时还不流行。

至唐,宴集饮酒以酒令助兴才开始流行起来,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言及唐时举进士的种种情形时说:“进士为时所尚,久矣。是故俊乂实集其中,由此出者,终身为闻人……既捷,列书其姓名于慈恩寺塔,谓之题名会,大燕于曲江亭子,谓之曲江会。” [6] 193 当时士人,进士题名后,往往要在曲江宴集,文人多风雅,故席间常设明府(即宴席主持)、录事(纠察坐客及行酒令之人)以酒令佐兴。此风流荡,遂渐成俗尚,故在唐代,从民间到士林,凡宴饮之会,多行酒令。李肇在《唐国史补》卷下云:“令至李梢云而大备,自上及下,以为宜然。大抵有律令,有头盘,有抛打。葢工于举场,而盛于使幕。” [6] 197 据此,唐时宴饮时所用酒令,主要有三大类,即律令,头盘,抛打。细分则名目繁多,如“花枝令”“雅令”“招手令”“打令”“历日令”“急口令”等等。唐人诗文中就有吟咏饮酒传令之事者,如白居易《就花枝》诗,其曰:“就花枝,移酒海,今朝不醉明朝悔,且筭欢娱逐日来,任他容鬓随年改,醉翻衫袖抛小令,笑掷骰盘呼大采,自量气力与心情,三五年闲犹得在。”

唐人小说中宴集欢会场景中常有饮酒传令的描绘,这些酒令或本来就在现实生活中广为流传,或出于作者的随文臆造,但均幽默机趣,多见奇致之思。如《玄怪录·刘讽》,小说中描写一群女鬼置酒于月下欢会,主要场面即为饮酒传令,女鬼们首先也请“一女郎为录事,一女郎为明府”,先是明府女郎举觞浇酒,致祝词;嗣后翘翘录事独下一筹,罚蔡家娘子。蔡家娘子持杯受罚。然后又一女鬼起立,提议传酒令。所传“鸾老令”是唐代广为流传的酒令之一,但大多数唐人小说中的酒令则出于作者的随文臆造,这些酒令,除营造欢快热烈的氛围之外,也成为刻画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在饮酒传令中,自然而不动声色地展现人物的才情与品性。又如《玄怪录·来君绰》,小说叙来君绰与秀才罗巡、罗逖、李万进等亡命海州,途中夜投一宿处,主人威污蠖“命酒洽坐”“渐至酣畅”,席间主人“谈谑交至”,来君绰诸人几乎“不能对”,于是来君绰欲以酒令挫之:

君绰颇不能平,欲以理挫之,无计,因举觞曰:“君绰请起一令,以坐中姓名双声者,犯罚如律。”君绰曰:“威污蠖。”实讥其姓。众皆抚手大笑,以为得言。及至污蠖,改令曰:“以坐中人姓为歌声,自二字至五字。”令曰:“罗李,罗来李,罗李罗来,罗李罗李来。”众皆惭其辩捷。[3] 21-22

文中酒令当为作者根据人物及情节臆造而成,但无疑十分精巧别致,既突显了人物形象,又使行文充满婉妙的机趣。来君绰本欲以别致出奇的酒令挫损威污蠖,却被对方轻易对出,在相互的酒令对答中,威污蠖的“辩捷”之才也被成功地表现了出来。

显然,酒令在唐人小说中被创造性地赋予了多种功能,除以上所列之外,有时,酒令也成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传情达意的方式。如《游仙窟》中“我”与五嫂、十娘即以酒令来相互表情达意。五嫂首先宣示酒令规则:“不是赋古诗云,断章取义,惟须得情。若不惬当,罪有罚科。”十娘即遵命行令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令以《诗经·关雎》一章,寓求欢之意。“我”闻令后,当然心领神会,还令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汉有淑女,不可求思。”以《诗经·汉广》一章,寓欲求而无由之意。接下来五嫂再还令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以《诗经·南山》一章,表达愿作津梁、为二人通好之意。

在酒令游戏中,还可以寄寓兴亡之势。如《大业拾遗记》中,有一段文字描写隋炀帝于宫中小会,行左右离合令,即以拆字喻李渊将代隋炀帝:

帝于宫中尝小会,为拆字令,取左右离合之意。时杳娘侍侧,帝曰:“我取杳字,为十八日。”杳娘复解罗字为四维,帝顾萧妃曰:“尔能拆朕字乎?不能当醉一杯。”妃徐曰:“移左画居右,岂非渊字乎?”时人望多归唐公,帝闻之不怿,乃言:“吾不知此事,岂为非圣人邪?” [5] 5080

流行于唐代社会中的酒令,在唐人小说中有多姿多彩的呈现,不仅使唐人小说充满文辩幽默之趣,也成为烘托场景氛围、塑造人物形象以及建构故事情节的重要手段。同时,这些酒令的存在,无疑也给唐人小说烙上了浓郁的民俗风情。

饮酒行令之外,唐人宴聚时,又常设乐歌于前,野史小说也多有呈现。宴聚以乐歌助兴,此风在宫中尤甚,宫中专门设立了掌管乐舞的官署——教坊。崔令钦《教坊记》云:“西京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任务舞,盖相因习。东京两教坊俱在眀义坊,而右在南,左在北也。坊南西门外,即苑之东也。” [7] 123 宫中每宴聚,则有音乐歌舞助兴,《明皇杂录》在“唐玄宗大酺事”条中云:

唐玄宗在东洛,大酺于五凤楼下,命三百里县令、刺史率其声乐来赴阙者,或谓令较其胜负而赏罚焉时。河内郡守令乐工数百人于车上,皆衣以锦绣,伏厢之牛,蒙以虎皮,及为犀象形状,观者骇目。时元鲁山遣乐工数十人,联袂歌于蒍。于蒍,鲁山之文也。玄宗闻而异之,征其词,乃叹曰:“贤人之言也。”其后上谓宰臣曰:“河内之人其在涂炭乎?”促命征还,而授以散秩。每赐宴设酺会,则上御勤政楼。金吾及四军兵士未明陈仗,盛列旗帜,皆帔黄金甲,衣短后绣袍。太常陈乐,卫尉张幕后,诸蕃酋长就食。府县教坊,大陈山车旱船,寻橦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又令宫女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帷中出,击雷鼓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又列大象、犀牛入场,或拜舞,动中音律。[8] 26

唐玄宗于东洛大酺,让三百里范围内的县令、刺史都带上乐工来为其表演助兴,河内郡守的乐工因装扮特别而得到称赏,而元鲁山乐工之联袂而歌获得好评。文中又云唐玄宗“每赐宴设酺会”,都要在勤政楼上观看乐舞表演,当然,从此片记叙亦可知,宫中宴设酺会上的表演又不仅仅局限于歌舞,还包括诸如“山车旱船,寻橦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等百戏。

皇宫如此,诸王府中亦是如此,如《开元天宝遗事》云:“宁王宫有乐妓宠姐者,美姿色,善讴唱。每宴外客,其诸妓女尽在目前,惟宠姐客莫能见。饮及半酣,词客李太白恃醉戏曰:‘白久闻王有宠姐善歌,今酒殽醉饱,群公宴倦,王何吝此女示于众。王笑谓左右曰:‘设七宝花障,召宠姐于障后歌之。白起谢曰:‘虽不许见面,闻其声亦幸矣。” [9] 1739 宁王宫中“每宴外客,其诸妓女尽在目前”,几乎都有乐歌助兴。此还特别提到宁王宫中的“善讴唱”宠姐,深得宁王爱赏,密而宝之,以至从不让其“示于众”。可见,唐时宴聚以音乐歌舞助兴是较为普遍的风尚,宫廷如此,民间亦如是。《朝野佥载》记一事云:“唐贞观中,桂阳令阮嵩妻阎氏极妬,嵩在厅会客饮,召女奴歌,阎披发跣足袒臂,把刀至席,诸客惊散。嵩伏床下,女奴狼狈而奔。刺史崔邈为嵩作考词云:‘妇强夫弱,内刚外柔。一妻不能禁止,百姓如何整肃?妻既礼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考下。省符解见任。” [10] 91 桂阳令阮嵩会客饮酒,本欲以歌助兴,“召女奴歌”,不想因妻极妬,结果弄得十分很狼狈,还因此被上司考为下等,丢了官。阮嵩家有妬妇而仍冒险在宴客之时召女奴为之唱歌助兴,于此可见民间此风亦不逊于宫廷。

唐人小说中的宴聚场景,歌舞描写常常是创造情景、凸显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如《刘讽》中,女鬼们的“弹琴击筑,齐唱迭和”被细致地描绘出来,渲染出一种雅致的情趣和诗意的氛围。又如《剧谈录·郭鄩见穷鬼》:“一日,与宾朋过鸣珂曲,有妇人靓妆立于门首,王生驻马迟留,喜动颜色。因召同列者,置酒为欢,张生预焉。访之,即安品子之弟也。品子善歌,是日歌数曲,王生悉以金彩赠之,众皆讶其广费。” [11] 1470 又如《纂异记·韦鲍生妓》云:“酒徒鲍生,家富畜妓。开成初,行历阳道中,止定山寺,遇外弟韦生下第东归,同憇水阁。鲍置酒,酒酣,韦谓鲍曰:‘乐妓数辈焉在,得不有携者乎?鲍生曰:‘幸各无恙,然滞维扬日,连毙数驷,后乘既阙,不果悉从,唯与梦兰、小倩俱,今亦可以佐欢矣。顷之,二双鬟抱胡琴方响而至,遂坐韦生鲍生之右,摐丝击金,响亮溪谷。” [12] 2590

置酒为欢,则需有歌儿舞姬为佐。在宴聚时如或没有乐工舞姬,参与者则自讴歌,如《玄怪录·刁俊朝》云:“俊朝因留黄冠,烹鸡设食,食讫,贳酒欲饮。黄冠因啭喉高歌,又为丝匏琼玉之音,罔不铿锵可爱。既而辞去,莫知所诣,时太定中也。” [3] 77 所以,那些善咏歌者往往很受欢迎,如沈亚之小说《感异记》中的主人公沈警,因“美风调,善吟咏。为梁东宫常侍,名著当时。每公卿宴集,必致骑邀之,语曰:‘玄机在席,颠倒宾客。其推重如此。”小说讲述了一个人神遇合故事:“美风调,善吟咏”的吴兴武康人沈警,在出使秦陇途中,过张女郎庙而以酒祝神。暮宿客舍,凭窗望月,吟诗感怀。正吟咏间,有二女来访,称是张女郎姊妹,大者适庐山夫人长男,小者适衡山府君小子。以大姊生日前来拜访,故遇警于此。二女邀警同去其宫,饮酒弹琴、唱和赠答,极尽欢悦之情。小说中的饮酒歌咏之描写,诗意盎然,特别是沈警及二女郎所歌,均是绝妙好诗:

及酒酣,大女郎歌曰:“人神相合兮后会难,邂逅相遇兮暂为欢。星汉移兮夜将阑,心未极兮且盘桓。”小女郎歌曰:“洞箫响兮风生流,清夜阑兮管弦遒。长相思兮衡山曲,心断绝兮秦陇头。”又歌曰:“陇上云车不复居,湘川斑竹泪沾余。谁念衡山烟雾里,空看雁足不传书。”警歌曰:“义起曾历许多年,张硕凡得几时怜。何意今人不及昔,暂来相见更无缘。” [13] 2590

沈亚之以委婉雅致的笔触,通过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之歌(实际上是绝美的诗作),将一个世俗化的艳遇神女故事雅化、诗化,使得小说文采斐然、格调清新、韵味悠长。这些佐兴之歌,实际上已经突破了简单的情节存在,而在小说中起着烘托气氛、创造情景的作用。

三、唐人小说中宴聚意象的小说功能

唐人宴聚之习尚,在酒令、歌舞之外,又有相互嘲戏之风。宫中亦有此风,《隋唐嘉话》叙长孙无忌与欧阳询于唐太宗宴会上互嘲之事:“太宗宴近臣,戏以嘲谑。赵公长孙无忌嘲欧阳率更曰:‘耸膞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狝猴?询应声云:‘缩头连背暖,俒当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帝敛容曰:‘欧阳询汝岂不畏皇后闻?赵公,后之兄也。” [14] 23 又如《朝野佥载》叙张元一于武则天的宴席上嘲武懿宗事 [10] 87 。唐时宴聚之时为助兴佐欢,歌舞欢谑,是普遍习尚。又据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下载,唐时士人宴聚时又尚有叶子格之戏:“唐世士人宴聚盛行叶子格,五代国初犹然,后渐废不传。今其格世或有之,而人无知者,惟昔杨大年好之,仲待制简,大年门下客也,故亦能之。大年又取叶子彩,名红鹤、皂鹤者,别演为鹤格。郑宣徽戬、章郇公得象皆大年门下客也,故皆能之,予少时亦有此二格,后失其本,今绝无知者。” [15] 31 此种流行于唐世的宴聚游戏,至欧阳修时已失传了。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唐世宴聚自有其独特的习俗与趣尚。

唐人小说中的这些宴聚意象,除轶事小说在于传录旧闻轶事之外,在志怪及传奇小说中,有时是作为小说中的重要故事甚至是主要故事发生的场景而存在,如《玄怪录·刘讽》,故事中的几乎所有情节,都发生在这次宴聚之中,如同戏剧中的舞台一般。与《玄怪录·刘讽》相类,唐人小说中的炫才类小说多以宴聚为场景来展开故事情节,如上文所及之《玄怪录·来君绰》以及张读《宣室志·张铤》等。而有的只不过是聚坐而谈不设酒食而已,如王洙的《东阳夜怪录》、牛僧孺《玄怪录·顾总》、张荐《灵怪集·姚康成》、李玫《纂异记·许生》等即是。

而如陈翰《异闻录·独孤穆》、裴铏《传奇·颜浚》《传奇·薛昭》以及张读《宣室志·陆乔》、戴孚《广异记·常夷》等小说中的宴聚意象,则是作为背景为故事情节的展开服务。《异闻录·独孤穆》《传奇·颜浚》如前所述,在表现人鬼情恋时,通过宴聚中人物的谈论,表达对历史的看法和感慨。宴聚成为引出历史话题的背景。

《广异记·常夷》叙述建康书生常夷,家近清溪,有吴郡秀才朱均之鬼魂,遣小儿前来呈送诗文,愿与为友。常夷以感契殊深,叹异久之,约定日期,请与相见。至期,朱均前来,二人噉果饮酒,言笑甚欢,朱均为其述梁陈间若干旧事,历历分明。自此以后,“数相来往,谈宴赋诗”,成为密交。《常夷》除了表现人鬼之间的交往与友情之外,还在于借鬼魂观照历史。而这一点正是通过常夷与朱均宴聚时人鬼对话的场景表现的。宴聚之时,小说通过朱均之口,详细叙述了梁陈间的轶闻遗事共十馀事。在小说中,作者说这些事“此皆史所脱遗”,可见,他的本意是假托朱均之鬼说梁陈旧事,来拾遗补阙。朱均所言梁陈事均为人物佚事与历史掌故。对照《梁书》《南史》,可以看出大抵不是捕风捉影之谈。如说朱异“事武帝,恩幸无匹,帝有织成金缕屏风,珊瑚钿玉柄麈尾,林邑所献七宝澡瓶、沉香镂枕。皆帝所秘惜。常于承云殿讲竟,悉将以赐异”。在《梁书》便可找到旁证,《梁书》中说朱异非常富有,“四方所馈,财货充积”。又如说“昭明太子薨时,有白雾四塞,葬时,玄鹄四双,翔绕陵上,徘徊悲鸣,葬毕乃去”。而在《梁书》卷七《昭明太子传》中就有这样的记载,中大通三年(531),昭明太子薨时,京师男女“号泣满路”。又如说“沈约母拜建昌太夫人时,帝使散骑侍郎就家读策,受印绶。自仆射何敬容已下数百人就门拜贺,宋、梁已来命妇,未有其荣”。也能在《梁书》的记载中找到依据,《梁书》卷一三《沈约传》载:“拜约母为建昌国太夫人,奉策之日,右仆射范云等二十馀人咸来致拜,朝野以为荣。”在梁代历史中,侯景之乱是最让人痛惜的事情,朱均言云:“侯景陷台城,城中水米隔绝,武帝既敕进粥,宫中无米,于黄门布囊中,赍得四升,食尽遂绝,所求不给而崩。景所得梁人,为长枷,悉纳其头,命军士以三股矢乱射杀之,虽衣冠贵人亦无异也。”此与《梁书》卷五六《侯景传》所记,可以相互印证。又如说梁元帝萧绎“一目失明,深忌讳之,为湘东王,镇荆州,尝使博士讲《论语》,至于‘见瞽者必变色。语不为隐,帝大怒,乃酖杀之”。这正好给《梁书》卷五《元帝传》史臣论中所说的“禀性猜忌”的论断提供了一个例证。又如“说陈武微时,家甚贫,为人庸保以自给,常盗取长城豪富包氏池中鱼,擒得,以担竿系,甚困。即祚后,灭包氏”。据《南史》卷九《陈本纪》,陈霸先是吴兴郡长城县下若里人,而且说他“其本甚微”。《常夷》以人间书生与鬼魂交友,然后通过鬼魂之口向其叙述历史上的轶闻遗事,这种观照和书写历史的方式,被李剑国先生概括为“亡灵忆往” [16] 131 。《宣室志·陆乔》也是在表现人鬼友情的情节框架下、以宴聚为场景,通过人鬼对话来观照历史的。

在日常生活中,唐人有许多宴聚活动,而这些宴聚活动,自带有唐人独特的风俗人情。唐人小说对此有大量的描写,并常常被附着以特殊的人与事,根据小说形象塑造与叙事建构等的需要,经过特殊化与典型化的艺术加工,从而在小说中形成了一个个鲜明生动、意蕴独特的民俗意象。这类意象,可称之为风物型民俗意象。当然,唐人小说中的风物型民俗意象,除了宴聚之外,还包括日常游艺活动以及其他许多习惯性的社群民俗活动,比如节日庆祝活动。唐代节日众多,有元日、立春、人日、上元、晦日、中和节、二社日、寒食、清明、上巳、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阳、下元、冬至、腊日、岁除,此外,还有一些特殊节日,如佛诞日、皇帝诞日及老子诞日等。节日期间官吏休假,《唐六典》吏部卷第二云:“内外官吏则有假宁之节,谓元正、冬至,各给假七日;寒食通清明四日,八月十五日、夏至及腊各三日,正月七日、十五日并给假一日。” [17] 35 每一节日,都有一些民俗风情浓郁的社群性节庆活动,如上元赏灯、中元观灯、寒食秋千、清明斗鸡、七夕乞巧、中秋玩月、除岁舞傩等,并在唐人小说中多有呈现。总之,民俗意象的大量存在,是唐人小说的鲜明特征之一,这些民俗意象不仅本身洋溢着烂漫的异想、卓尔的才思与曼妙的情致,而且在小说的主题寄托、形象塑造与叙事建构等方面也担负着独特的作用。在小说美学的层面上,民俗意象的大量存在也造成了唐人小说别具一格的美学意蕴,对唐人小说独特美学品格的形成亦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1]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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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arty Image in the Novels of Tang Dynasty and Its Function

XIONG M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Liaoni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36,China)

Abstract: Popular in the Tang Dynasty,parties display the unique customs and practices of the period,which is vividly portrayed in the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forming a special image of parties. The image of parties not only presents the customs and practices of the Tang Dynasty,but also provides the source material for novels,either as a setting for the major plots or as background for the development of stories. To conclude,the image of parties in these novels plays a key role in the shaping of the unique aesthetic property of the novels in the Tang Dynasty.

Key words: novels of the Tang Dynasty;the image of parties;customs and prac?蛳tices;the function of novels

(责任编辑:李汉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