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渡坪
2016-04-19夏建国
夏建国
一
从则阳到河岸,大约一百六十里的路程。萧饮冰初次随姗然到河岸已是中秋十月。那几日,天气燥热,蓝天被清晨的太阳照得炽白,深空中,云朵堆成一片片高耸的蘑菇,泛着晃眼的光。热浪从四周腾起来。两人匆匆到车站,搭乘了一辆拥挤、破旧的依维柯。司机一上车,打开车窗,急急驱动巴士,热风自窗外吹入,荤荤的汽油味弥散开来。饮冰平时就有晕车的毛病,车到濮水桥时,被那气味熏得昏昏沉沉,早就想吐掉,但终于忍住了。
姗然坐在饮冰身边,此刻已睡着,曼丽的身材散发青春的体香迎面扑来,一头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散,时有几绺于不经意掠过饮冰脸颊。饮冰昏然枯坐一旁,如一根呆木,随着车的颠簸起伏,沉迷于半醒半梦之间,耳际隐约响起《科庸巴巴组曲》抑郁但却悠远的音调:
远方的大地在黎明中清醒,薄雾霭霭,群山起伏,朦胧而又苍茫。清清的溪流,伴着那微风,深情地吟唱。从容不迫的羊儿爸爸,守护着他温顺的羊群,徜徉于连绵的群山之间。天际,传来一种声音,忧郁、沉闷,但终于变得坚定而宽广……
颠簸的依维柯,将饮冰从乐曲的意蕴中拉回,他忽而记起自己此去将见姗然的家人,争取他们点头,再往下想,心头撞起小鹿。
脑子里,那本沾满油彩的《美术字入门》,又在录像厅过道里的热风中“呼啦啦”地翻着页。昨日此时,他蹲在影院录像厅的一角,翻着那书,一个个寻出“赤”“裸”“迷”“情”四个字,仿着那美术体,用木尺在招牌上打出每一笔画的格子,握了画笔,和着深红的颜料,一笔一笔填满格子,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再往下写,觉得手酸腰痛,便随手捞一只毛笔,蘸点墨,画出“无”“牙”“僵”“尸”四个字,将放映时间胡乱涂到招牌上。配颜料时水渗得过多,临近写完,一道道浅红的水,自“裸”“情”二字流下来,将牌子糊得不成模样,他走到录像厅内墙角,蹲下身,摸出盒白颜料,拧开盒盖儿,用手指掏一把,直接用手涂在那水渍上。其时已过正午,饿过时辰,饮冰早已不想吃饭。
“眼镜,过来。”
饮冰转过身,眼前参差不齐歪着几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人,斜眯着眼角,站在售票桌前喊他。饮冰应了一声,先跑走到厅里,把录像带塞入放映机,先倒一下带子,按下play键;又急急跑出来,坐到售票桌前,从一个“长猴子”手中接过一张发皱的五元钱,撕下五张票,递过去。不一会儿,昏暗的录像厅里,稀稀拉拉坐了十多人,座椅旁,悠悠地腾出几道烟雾,整个厅散满了呛人鼻喉的味道。三十英寸电视的光,忽明忽暗,晃得人眼前发眩;略看一看进来的观众,多是些二三十岁的闲汉——眼球布满了血丝,几十道干渴、迷惘的眼光,随着屏幕忽明忽暗的荧光,一并飘忽、晦暗。
厅内的人愈来愈多了。
“手里捏了几个吧?”同事小元,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笑着上楼去了。厅内外,高音喇叭里“嗬!嗬!哈!哈!”高声大嚷。
节目大约有个把钟头,饮冰在录像厅里晃了几步,走到影院斜对面一个镭射厅外,朝那招牌上的词瞟了两眼,近期晚间的省、市新闻在他心里打了个转儿,没嗅到上头有什么气息,那颗悬着的心,好似院子草丛中蹦跶了一整日的小兔,乖乖回到笼子里静下来。他缓缓走回,坐到桌前,一边售票,一边拿了一本书,闷闷地看。
影院门楼飘来一个倩影,黑色的长裙迎风飘动。
“姗然……”
“无聊。”
“那……你说怎么办?人家都这样。”
沉默了片刻。
“明天和我回去,把身上清理一下;瞧你,衣服,还有脸上的油彩,五颜六色。”
“呵呵,那好啊。”
上车前,姗然略略跟饮冰讲到了她的父亲:言语不多,很少发火;于种地之外,开着一个小小的磨面坊,闲时,带着一个乡班的黄梅剧团,巡演在大山的深处。
“这或于你有些好处,倘见到父时,你可以少说几句的。”姗然说。
能否过这一关呢?
上周,饮冰早早来到院里,打开小厅门,将幕帘系成个长条卷到一边,外面的风一透进去,满屋的馊汗气和烟味儿呼地迎面扑来。走到厅内,打开影碟机和电视,拿把扫帚,把满屋的矿泉水、饮料瓶子、烟头清干净,里里外外拖三遍。做完招牌和广告,盘手立在门外,来回踱几步,走进影厅售票室,搬出把高椅子,踩到上面,把涂有歪歪扭扭的“肉弹出击:xx莲倾情奉献”和“胆小勿入”几个字样的宣传牌挂出去。
那一周,从中午到夜深,厅内挤满了观众。
“我不也挺能做么?”一丝快意在脑海里闪动,嘴里忽而觉得干渴。饮冰走到厅外,准备到街上买点饮料,刚到影院门口,却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立在影院门口,抬着头,眯着眼,仔细看那录像招牌。
那不是他亲爱的王老师么?那些青葱的岁月里,王老师教他们高三语文。他从来不看录像的呀。他立在那儿,足有几分钟。先是苦笑,然后是叹息。饮冰连忙叫声:“老师!”
老师沉然背过脸去,没有说一句话,转过身,蹒跚着下了台阶,走了。
“呵,亲爱的王老师,你怎么来了呢?”
身旁,姗然仍然睡着。此刻,伴着青春曼丽的姗然,被车颠醒的饮冰,低下头,念着他亲爱的王老师,暂时忘却《科庸巴巴组曲》中的群山、森林、溪流、温顺的小羊羔,还有那位从容不迫的羊儿爸爸。
二
成排林立的红砖楼房渐渐远离视线,远方隐约可见连绵的群山;车颠得更厉害了,弯曲的山路之中,一间间灰砖砌就的房屋掩映于苍松、翠竹、乌柏、绿樟之中。那一轮发白的太阳,渐被连绵的山峦和厚厚的云彩遮住,凉风在耳边呜呜吹响。忽而,姗然醒了,她看了看窗外。
“快到凰山了。”
“凰山?你屋呢?”
“凰山向北走六十里。我们还是向东走叶河。那里的路虽说也不好走,但比往北走平些。”
左边,依旧是连绵的群山;右边,一条小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清亮的河水下,稀疏的草根在沉沙上摇曳。一会儿,左侧的群山退到远方,河边道路豁然开朗。不多时,车从一座河桥上向右转了个弯儿,停下了。
凰山到了。
两人下了车,走到一个小店前,买两瓶黄山头,又觅了一处肉铺,一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爹爹,坐在铺后打盹儿。姗然唤醒白胡子爹爹,略问一问价,便称了一串肉,付了钱,叫饮冰先拿着。
“我们走吧。”
河桥上停着几辆摩托车。姗然向麻木们招了招手。一位麻木看见了,忙发动了车,驶过来。
“哪儿去呀。”
“河岸乡雁渡坪。”
“你们两个么?上车吧。”
“几多钱啊?”
“到你屋看着给吧。”
饮冰想说点什么,姗然早先上了摩托,又叫他上来。此时已到下午,饮冰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冷,从则阳城来时,热得无处钻,只穿了衬衣。此时,摩托一启动,冷风吹得饮冰连打了几个寒噤。看姗然时,她穿得还少,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师傅你贵姓?”
“姓方。”
“雁渡坪,不好走的?”
“晓得。”
两人随着方师傅,奔驰在去叶河口的山路中间。此时不过是下午三点钟光景,天气已阴晦了,柏油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与车辆,稀稀朗朗几间农舍,安偃于山脚。潇潇飒飒的山风,将四周连绵的群山拂成一派浓得化不开的深绿。行了十里地光景,前面似有几间茅屋,一座石桥。车又慢下来。忽听得姗然说:“叶河口到了。”方师傅将车一拐,饮冰顿时眼前一亮,两边的山忽然在此断开,又从石桥前面连绵开去;石桥下,一条玉带般清亮的河,向桥两侧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
“怎么走呀?”前面的方师傅问道。
“向左拐。”姗然道。
摩托车一路向左,迅驰在河畔的小沙路上。河两岸,是宽广的田野,杨柳依依,栗林丛丛。饮冰想,叶河大概是高山里流淌下来的天水,将山麓平缓处冲成一处处折扇似的沃野;倘循着叶河再往里走,必是山的深处。
猜得没错。不一会儿,车又颠得厉害起来,小沙路延伸到山埂上,又窄又陡,稍微不小心,就颠到河下去了。方师傅说:“快扶住车上的带子。”两人忙将带子抓牢。又往前驰了大约十里许,那河愈来愈弯曲,一道道山梁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摩托车盘桓在陡峭的山梁上,再看下面的河时,落差陡增到二三十米,看得饮冰头晕目眩。
大约翻过第五道山梁,车停下了。饮冰在车后扶着姗然,还在云里雾中。只听得姗然道:“快下来。”
“到家了么?”
“还有十几里呢。到两河口了。”
“么不走呵?”
坐在车上的方师傅笑了,“你看前面能走不?”
放眼看去,只见叶河挡在他们面前,右边一条小溪汇入,河面一下增到四五十米宽,细看清亮的河水,足有一米多深。
“哎,三个人可以冲过去吗?”
“我们两个好说,只怕将你全打湿了。”
“原来,河没这宽的啊。怎么办啊?”
方师傅迟疑着,半晌没说话,他看了看姗然,又看看饮冰:“要么,只能我背你过去。”
“姗然,我背你。”饮冰急切地说道。
三个人沉默了半晌。
“不,还是让方师傅背我吧,你背不动的。”
方师傅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沉下身来,挽起裤腿,铁一般壮健的臂膀迅即将姗然背起,啪啪啪!飞快地冲过河去。
姗然向饮冰招手:“过来呀。”
“等一下,”方师傅摇了摇手,从河对岸跑过来,骑上摩托,对饮冰喊道,“上来吧,我带你走。”
“我趟过去。”
“山里下来的水,冷得很呵,水力又大。我们俩坐车冲过去。”
“听师傅的话。”姗然在河对岸大声喊着。
饮冰不再坚持,跨上车,方师傅一带马达,车“呜”的一声,冲向河中。
天色逐渐晦暗下来,四周沉然是一片低矮的板栗树林,这里到处都是。月亮也从浓云中悄然探出脸儿来,远望,群山的脊梁如铁幕一般,黝黑、深沉。
车到雁渡坪——那不过只是一个十多户的小村,几处矮矮的土坯屋,早已点亮了昏黄昏黄的灯光。从车上下来,姗然拿出二十元钱。
“这么远,路又不好,辛苦你了。”
方师傅又找回五元钱。
“我走了哈。”
姗然去敲门。门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走出来。
“这远,走回来的么?”
“租了个麻木儿。他要走。”
“不忙不忙。师傅呢?快叫他进来,跟我一起屋里坐。”
“方师傅快回来。”姗然边招呼方师傅,边将饮冰提的酒肉拿过来,交给瘦高个子,“弄点饭吧,我们都饿了。”
“嗯。”此刻,从屋内又窜出几个小孩子,围着饮冰和方师傅,黑黄黑黄的头发在晚风中飘动。
“还有,我带他回来了。饮冰,这是我父。”
饮冰轻轻地叫了声:“父。”
姗然父亲道:“先都快进来吧。”
三
姗然进屋时,忽然间改了口音。这会儿大概说的是雁渡坪的乡音,听她的话,和方师傅的凰山腔也大有不同,饮冰只觉得听来费力许多,但大多还是听懂了。他忽而记起姗然来时的叮嘱,于是悄悄对姗然说:“哎,这里好多话我听不懂呵。”
“听不懂就少说话。”
于是饮冰默然,听凭他们说些什么,只装作外乡人一句话也不懂。他跟着姗然,穿过堂屋,绕过一个厨房,走到里面屋内。略一看,屋中间是一个用灰砖搭的火塘,塘内,柴火焰腾腾地烧得正旺;火塘正上方,从屋梁挂下一个吊锅来,里面的水正“噗噗”地冒着热气,屋梁边,挂了几串烟熏熏的肉;火塘旁边摆着六七个靠背椅,一个桌子;靠墙摆满了大柴蔸子。
姗然父亲对着隔壁招呼了一声,不一会儿,进来一大家人,在椅子上围了个圈坐着。听姗然逐一介绍:母亲、大哥、大嫂、大姐;大哥的两个孩子——浩子、欢欢,那是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大概是姐姐,但都不过六七岁,穿着土布衣,打着赤脚。
“饮冰在哪儿上班呵?”姗然母亲突然问道。
饮冰不作声,只装作听不懂。他转身看看姗然。姗然说,在影院做事呵。
姗然母亲眉头微皱了一下。
“那儿现在效益不太好呵。你和饮冰又不在一个城里。”
“我想好了,我不要单位了。”
“那怎么行呵。你现在做什么呵?”
“在幼儿园做事。”
姗然父亲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他叫母亲赶快办点饭菜招待方师傅。
饮冰看看四周,瞥见一旁的姗然大姐打量了自己几眼。不一会儿,大哥、大姐、大嫂都出去了,浩子、欢欢却进来,一个爬到凳子上,双手取下吊在梁上的熏肉,另一个坐在火塘边择菜。
一会儿,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饭好了。”
“方师傅来坐呵。饮冰和姗然你们也上来。”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几碗菜。父拿出一瓶酒来,招呼方师傅。又叫饮冰也喝些。饮冰平时不会喝酒,第一次见到姗然父亲有些紧张,勉强喝了一杯,脸瞬时发烧。姗然碰了碰父,道声:“他不会喝的。”父笑了:“原以为自做的烧酒很香的。既然不能喝,就算了。在单位也不要喝,伤身体。”
“饿了吧?味道不错,又压酒。”姗然夹出一块熏肉,放到饮冰碗里。
“味道好么?”姗然问道。
饮冰只顾吃,嘴早填满了,红着脸只能点头。姗然母亲在一旁看着笑了。
吃完饭,姗然父亲陪着方师傅,坐在火塘边说话。饮冰想到外面转转。姗然道,别出去了,都黑得不见五指了。
夜间,饮冰早早地上了床,听到姗然楼上跟父亲低低的交谈声,细细碎碎,大多听不见,恍惚中抓住了几句:
“寒冬酷暑,他每早五点钟就爬起来。”
“他们经理是说他是个‘好伢。”
饮冰睡在一楼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一来喝酒睡不好,二来担心父对他的态度,三来床上只铺着席子,什么被子也没有,第一次到山里,不过是中秋十月,没想到这么冷。深夜,四周静极了,万物都已沉睡,饮冰从没有这样深沉地面对如此寂静的夜。到转更时,忽听得远山传来一种极凄厉的狼嚎。静谧中,饮冰无法入眠。
初识姗然的时节,正值九三年的芳菲四月,暖暖的太阳慵懒地悬在百字街头,不动声色地悄然逝去;影院门前的梧桐,早已枝繁叶茂。灰黑圆润的小燕子,三三两两集于枝头呢喃。在则阳城略一转转,临街处处可见各类公司的业务、招聘信息,还有职介、出租、征婚交友、电影、演出的宣传广告。影院除了五楼窄窄的三间房留做办公外,将其他用房全部出租,做起了歌厅、台球、镭射录像。十多日前,街对面,忽而冒出一家休闲厅,同事小元好几夜在那小厅门前晃悠。一日午后,邀人灌几杯黄汤,忍不住说漏了嘴,大意不过是“里面有几个马子正点”,同桌老杨在后面笑他:“你再陪他喝几杯,他负责连那细节都供出来。”街道的拐角,新近来了三个小贩,从每日中午到夜深,烤起了羊肉串。只要有点风的日子,那混杂着胡椒、花椒的香气,久久弥散在街头市镇上,拱动着每个路人肚里的馋虫。常听得有人说,肉串里必是掺了鸦片吧,不然,哪来这好的味道呢。
“挤着坐有什么丢脸的?即便是沿海,政府里也是几个人一间办公室,余下的门面,租做写字楼、做商埠;留那么多空屋做什么啊?影厅、歌厅、出租车队、录像厅,搞个承包方案,现有人员全部打散,优化组合……我是个粗人,只知道企业面对市场,首先要抓效益。”去年底的影院改革推进会,放映科老章科长放了头炮。
“搞到钱为上,笑贫不笑娼。”坐在一旁的刘司机跟了一句。
周围几个人笑起来了,很快又默然。经理、副经理们坐在上面,手中的钢笔打着旋。
“影院边那几个烤肉串的,人家一天起码也搞个五六十块。”好一会儿,一个女职工唠起嗑来。
“北安县电影院的何副经理,我们的同行吧?人家的思想解放得多快,宁可不要那经理的位子,在影院二楼摆台球,天天坐在那儿守摊子。”储运科杨科长接过话题。
年初,饮冰按一年一万元的上交,独自接下录像厅,枪战、恐怖、武打、搞笑、神鬼诸片,无论首映复映,在他手中掷骰子般五花八门地调度;“玉体横陈任君尝”等词,在他笔下生花,俨然一个老鬼。
一日清晨,赵经理把他叫到经理室。
“怎么样?听说生意不错?”
“还行吧。”
“你那广告词注意些啊。”
“呵呵。”
“一个人招呼场子,撑得下去么?”
“还好,慢慢习惯了。”
“不错,你很好。”
说这话时,赵经理两手合抱在胸前,看看窗外的远方,叹了一口气。
“看你,才二十几呀?胡子拉碴的!去修一下么。”
“顾不了那多。”
“去吧,小萧,把自己打点一下。帮你介绍一位我的小老乡——当年我在河岸电影院当经理,她父是河岸乡班剧团的团长,我和她父是一个村的。她叫姗然,在戏校读书,现分到沂水戏剧团。”
初识姗然时,饮冰正在练习那部《科庸巴巴组曲》。家中卧室的墙上,摆放着塞戈维亚大师的彩照。倘一有空,便沉浸在《恰空舞曲》《怀乡愁(肖罗曲)》《科庸巴巴组曲》《大教堂》《最后的颤音》《梦中的森林》里。
姗然有时跟他唱些黄梅调,他不以为意:“那只是些民间的小旋律罢了。”
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巴赫、巴利奥斯、泰雷加、维拉罗伯斯,姗然也不以为意:“那是遥远国度的艺术。”
“姗然,《科庸巴巴》,多明尼康尼作的,美得令人窒息。”
“我不懂。你弹的东西,我倒如见到高耸云霄的哥特式教堂——听到那飘在虚空中的声音了,然而更令我感到漂泊,觉得冰冷。”
饮冰无语。
当饮冰在迷糊中听到马达声时,方才知道天已大亮,他看了看窗外,但见方师傅从窗外李树下立起身来,上了摩托车。又听到姗然的声音:“方师傅,好走。”
“饮冰,你起来了么?把房门打开一下。”父在房外敲门。
饮冰拉开门栓,父轻轻走进来,坐到饮冰身边。
“姗然,还有赵经理,跟我讲了你,你很好。”
“父,我会对姗然好的。”
“还有个事跟你说,姗然现在连单位都丢了,你一定要想办法帮她弄个单位,把她调到你身边来。否则,她没单位,是你的负担不是?”
饮冰沉默了。他无法回答父这句话。
“父,我会挣的,即使姗然无单位。”
父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终究力量有限的。”
“父,我尽力。”
“这样就好。你也不要急,凡是我看中的,即使姗然想反,也反不了。你慢慢来吧。”
第一关是过了,一丝慰藉涌上饮冰心头,他想,凭着自己硬做,姗然不会饿肚子。刚走出父的房门,但见大姐和姗然在堂屋里轻声说着话。
“姗然,我看饮冰来时一句话也不会说,他很老实呵,你莫欺负他。”
傍晚的天空,太阳快下山了,父到磨房磨面去了。姗然母亲在厨房内办着晚饭。走到屋外,四周一片静。大黑猪“哼哧哼哧”地拱开院子门进来,走到桶前吃食。
饮冰拉着姗然的手,道:“我们出去转转。”
两人走出院子门,往下走一个小斜坡。坡两面围着篱笆。坡前有两排土坯黑瓦平房。一边的门关着,窗也紧闭,十几年没住人的样子。门上用篆书写着“龄入门”三个大字,饮冰猜不透什么意思。姗然说,她小时候在这儿上过学呢。另外一侧也是一排平房,门开着,里面摆着杂货、副食之类,一个六七十岁的爹爹,脸上带些笑意,坐在门口看着他们。姗然走上前去,“杨爹爹好啊。”
“好长时间没见你回来了呵。”
两人继续向前走,不过二十来米,走近村部。村部向外,便是田野与群山。远望,到处都是柏树林子。中秋时节,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三三两两的村民扛着锄儿,回到各自家去。回头看那小村,就坐落在连绵群山的脚下。少时,抬头已看不到太阳,只看到落日的余晖。稍远处,从深山里流淌出来的叶河,如银带一般,在两侧群山中温柔地流淌。叶河两岸,是小河冲刷抚育出来的稻田,山、河、村、溪、田野、树林、菜地,都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
饮冰跟着姗然,走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微风拂来,杂着柏子树和田野的香气,沁到饮冰的内心深处。走着走着,又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右边不远处,横亘着一座小石桥,叶河从石桥下流过,曲曲折折、温情脉脉地流向远方。两人缓步走上小石桥,凝望着桥下的水流,只见上游的几股清流聚在这里,变得宏大起来,而桥下游地势低洼,上面的水聚成了八九米宽、两米高下银白的小瀑布,庄严地沉响着,飞花溅玉般冲向下游。瀑布底端,冲击成一个小石潭,潭水清澈见底。好几块银白色的巨石,从潭底透出崚嶒的石身,那大概是从上游冲下的岩石,历经千百年山水的冲刷,隐隐发出柔和的光。正中的巨石上,清晰可见三个朱红的瘦楷:
雁渡坪
四
“小时候,每逢夏日,我常在这儿洗澡,那涧边的枫树丛里,我和伙伴们常在那儿躲咪猫儿。”
“神仙一样的好地方呵。”
“你看,从石桥向前走,翻过左边那个大山,有个汪家嘴小学。十多年前,我每日背着个包,爬到那儿上学,下午,提了箢箕,拾些树枝柴棒儿回来。”
“一年四季就那么几件土布褂、土布裤子,平日里都是打着赤脚上学,冬天在家里也照样。看见了欢欢和浩子吗?我小时就是他们现在那样,只是那时到冬天,窝在家里,还没鞋穿。”
“春天来了,山花开了,倘一有空,我就上山放牛,牛儿和羊儿都一样,两只眼睛温驯地看着你,哞哞咩咩地叫。”
“家里平日也难得有几样菜吃,说来不怕你笑,小时看见伙伴吃块糖,我一个小姑娘家,呆站他身边,又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站,馋得流口水。”
饮冰的心震住了,他忽而想起了一首诗:“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觅行迹。”
“那,这‘雁渡坪,是谁刻上去的啊,谁起的名字呵?”
“小时候,山村不过几户人家,也没个村名,村后山有时候发山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邻近的房屋常被冲毁,前面的河,也有几处石拱桥,都被山上下来的大水冲掉了;独有这桥,每次遭山水,都硬朗朗的。前些年,村里人家多了,将这石拱桥加固了一下。村支书修好了桥,想随着村里起个好名,便找了村小的老师商量。”
“后来怎样了?”
“后来?找到村小学的一位老师——他便是我的语文老师,他起的名字。”
“他,现在怎样?”
“我也不很清楚,只知他讨了一个同村的女人,生了一个儿,女人落下不能做事的病,一家三口就靠他那点工资撑着。四十多岁,才争到县里公办教师的名额。他自家的田就在父的旁边,一边教着山村的几个学生,一边种地。闲时,就经常在这里望着四周的山水,望着上游,沉然无语地一站就是个把钟头,然后独自归去。就是他起的名字,且就是他在这桥下刻的这几个字。”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姗然的裙幅在清爽的山风里滑滑地摆动。立在那石拱桥上,环视四周,萧饮冰惊异于这山、河、村、树、桥、瀑布的绝世之美。饮冰细细揣摩那四个字的意思。
这儿过去或许没有这小石拱桥,几十年前应当是深山中一处幽美的河渡口,后来方有了桥,那位老师熟知此处过往多年的事儿。“雁渡”,或也寄寓着老师心灵深处的美丽憧憬。
“哎,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儿吧。”
“你要做就好好做,别再放映那些无聊的东西了。”
“我不也是很能做的么?出经济效益的吧?”说到这里,饮冰眼前突然现出王老师沉然的眼神,他的心如被钢针挑了一下,茫然与自失的感觉,久久地荡在心中。
“院里情况怎样啊?”
“哎,年轻人多是下去了,办公室主任、储运科长,还有刘司机,开改革会时,也积极要求下去做电影厅,老刘说:‘一年上交十万元么?我们去。不久,赵经理将电影厅包给他们,又按承包时的条款,免掉他们主任、科长、副科长的职,然而他们后悔了,一起到上面告经理,说他打着改革的幌子,滥用职权,打击不听话的中层干部。”
“后来呢?”
“上个月,赵经理下了,调来一个新经理。那几位,回到科长、主任的位子上,电影厅呢,院里承包给了老章科长的儿子。”
“哎,赵经理,赵经理呵!你,还有你们,反正也没什么帽子的束缚,说下就彻底下,说做就甩开了做,只是我以为也有些太‘面对市场了。”
“可你知道,我不也很高端、很艺术的么?”
“你闲时那点爱好,做出点名堂了?”
饮冰无语,平日他话就少,听姗然这席话,他隐隐觉到有些压力了;或许姗然并未曾将这压力实施于他,但她终究没说一个“成”字呢。
“我告诉你,初来小城时,我是来考戏校的,瞒了我父亲。”
“考上戏校,毕业进了圻水剧团。然后是遇到了你。鬼使神差,又把剧团丢了。”
回到住处,看到姗然大姐不停地烧火,洗菜,没一时歇息。姗然悄悄对饮冰说,大姐年轻时喜欢上了邻村的建成哥,大概是看上他能做事,且模样颇帅,对她又是百依百顺的好,彼时父反对。前几年,大姐跟着建成哥在镇上开板栗罐头加工厂,本来收的板栗又壮又饱满,买家也联系好了,然而保鲜没跟上,全烂掉了,加工厂垮掉了,一下子背了十几万的债。大姐后悔了,想“反”,父将她拦住了,说“山里不兴反”,又说“我看建成勤快,人又实诚,不错”。建成哥父母很早就过世了,姗然父亲让他们住在自己屋里。他们的孩子继成和大哥的两个孩子欢欢、浩子住在一起,读书在一起,夫妻双双到广东打工,从早上八点做到晚十点。不过他们现在经济上好些了,还完了债,正预备着做屋呢。今日回来,正逢着大姐在屋里。
吃晚饭时,不见了父。
“父哪儿去了呢?“
“他?带着团上山唱戏去了。”
“这么大的山,天又黑了,哪里安身呀?”
“哦,他呀,种了一生的地,还带着村的电工,除此之外,就是唱戏了,就这点爱好。他带的团呀,一到农闲,常年就在山上。”
“村民爱看黄梅戏?”
“不是么。前几年,县文化局熊局长骑着自行车,从县城大老远来看他们剧团演戏呢。还说要推广他们上山下乡的经验。”
吃罢晚饭,天已昏黑。饮冰走到屋外,但见天幕已经降下,连绵的群山早已朦胧在中秋的夜气里。星星在天幕中,眨着晶亮的眼。四周静极了,隐隐听见不远处,叶河水轻轻流淌。
“走吧?”姗然走到饮冰跟前。
“天黑了,还出去?”
“看看父他们去。”
“他们在哪儿呀?”
“翻过后面的山,梁上便是。”
“我们不识路呀。”
姗然大哥正在门前,蹲在地上,修着摩托车,听得他们言语,回过身来,道:“叫浩子他们带你们去吧。”
“细姑爷,带我们上去?”饮冰看着两个孩子微笑了。“好!我们同去。”
不远处,听到几声狗吠。幽幽曲曲的村路,不过三四米宽,路两旁,或是些小池塘,或是些零散的菜畦,几处土坯屋的木格窗里,透出些淡淡的光。
走不过十多户的村路,走在前边的浩子,忽而停下来,道:“我们往上走吧,父他们在上面呢。”
向上行不多远,那山愈加崎岖,两侧,已不见屋影。仰望,群山的脊梁,还有弯弯的柏子树影,一直延伸到月儿脸下,延伸到群星闪闪的眼下。那群星的光,晶亮而多情,缀在那沉夜的大幕。饮冰从未见过夜幕下闪耀如此繁密的星群。
山上,时隐时现传过来女子柔柔的声音,伴着飘飘荡荡的二胡、提琴声,那曲文唱道:
渔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撑开船儿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呵……庄稼之人不得闲,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愿五谷收成好,家家户户庆丰年呐。
山路愈加陡峭,柏子树愈来愈密集。忽而,饮冰被脚下的山石绊了一下,险些栽倒,滑下山去,突然,一双手从后面将他扶住。
“细姑爷,小心。”浩子从后面跟上来,使劲儿地扶住饮冰。
“细姑爷眼睛不好啊。”后面传来欢欢的笑声。
“哎,你们将来别学我,找四只眼睛的啊。”姗然说。
大山里传来了欢愉的笑声。
山上的声音愈来愈近。四个人又向上攀了大约刻把钟,山路忽而平直、宽阔起来。向前看去,半山腰上窄窄的一个台儿,幕布推向一边,橘红的灯光影影地衬亮那窄窄的舞台,三个旦角对着台下做着兰花指。小时候多次看过《天仙配》,知道那演的便是七仙女,还有大姐和三姐了。大概是花旦凑不够,只出来三姐妹——她们脸上分别化着很重、很笨拙的妆,长得也并不好看;身着的戏服一看便是多年的,旧得不堪,又没洗干净,一身的尘土。听那小妹的声线,仿着严凤英,沙沙柔柔的,又夹些沧桑:
小女子我也有伤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我本住在蓬莱村,千里迢迢来寻亲,又谁知亲朋故友无踪影。天涯沦落叹飘零,只要大哥不嫌弃,我愿与你配成婚……
以前,萧饮冰曾数次听过这折子,他曾诧异于剧作家何以总爱做些春秋大梦;此刻,他猛然碰触到这沙沙柔柔的声腔,尤其是听到那个反复吟唱的“生”时,不知何故,心口似猛然挨了一刀,鼻子猝然发酸。
饮冰于震惊中,居然堕入莫名的幸福感中了,这幸福,杂着深沉的虚空与茫然。
然而,令饮冰更震惊的,是他白日所看到的几乎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雁渡坪,在这四野杂着幽微柏子香的半山腰上,台下的人居然都坐满了。看得出来,这些山民们,在台上灯光的微衬下,早都沉入到戏境中了。他们,一生枯守在如画的深山,也或许都憧憬着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