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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医生

2016-04-19陈发昌

参花(上) 2016年4期
关键词:把子孔融表哥

陈发昌

像输光了钱的赌徒,郎大忠面色暗淡,耷拉着脑袋走出考场。抬头间,一株胳膊粗的枯枝横在眼前,他找到了那声响的出处。

风吹枯枝的声音很脆,很响。开考前,他还在树枝下抱了一会儿“佛脚”,成效似乎不大,连政治题都难住了他,恍惚间还以为试卷印错了,“黑格尔”差点当成“黑木耳”,又想着政治必然与哲学有关,于是自作聪明地将《矛盾论》里的“鸡蛋变鸡”写了进去,总算没交白卷。方才考场上,郎大忠有点走神,一声“咔嚓”,让飘浮的思绪回到现实:窗外寒风呼号,几片树叶吹来贴在玻璃上,噼噼啪啪地拍打着,挑逗着他,看他笑话儿似的。

回过神儿扭头看看,个个埋头伏案,平时考试常见的“互递纸条”的友爱精神不见了,个个表情凝重,如临大敌般。唐山大地震的阴影还没抹去,此时的郎大忠倒想再来一次小余震,一屋子人都扔下钢笔抱头鼠窜,考试自然不了了之,也就不必在这里受煎熬了。这想法刚露头,他就骂自己:歹念!人家命运全赌在考场呢。可郎大忠压根就不想来,但经不住翠翠再三鼓动,只好报名了。翠翠是郎大忠的未婚妻。

高中毕业,一道霹雳把郎大忠打得晕头转向——恢复高考!他还满怀信心梦着被推荐呢!第一次经历高考,刑场般森严:一人一桌,准考证放在桌前,监考们捧着底册挨个儿比对……寒风吹来了雪花,郎大忠定定神,耸耸肩,脑子也清醒了,拔腿朝车站跑去,像逃出牢笼的小兽。

回到家,郎大忠就想着张罗婚事了,翠翠说等考分下来再说。“分数下来,就不怕我鹏程万里,展翅高飞?”乡下女人脑子不够用,陈世美秦香莲传唱了几百年,郎大忠的玩笑话一下掐着了翠翠的酸筋,果不然,没几天就办了婚礼。农村有换亲习俗,郎大忠的妹妹嫁了翠翠的弟弟,也算是双喜临门。成家了,也该担起家庭重担,家里承包的几亩地仅能维持口粮,翠翠一人就能应对,但还得有经济来源。郎大忠想了很多,木、瓦、篾、铁——农村工匠手艺都捋了一遍,就是没有适合他的活。

分数下来了,跟郎大忠估的差不多:总分一百出头,就语文给他长了脸,占了总分的近半,那两科不堪入目。但他不懊悔,落榜的总占多数,就是有点后悔没好好读书。每当有人问他,他总回答说:“贵在参与嘛——”顿了顿,嗓门一亮,“上不上学都得结婚,迟结不如早结。”这大抵也算是个心理安慰。

成家容易立业难,郎大忠整天无所事事,六神无主。这时,做兽医的表哥来了,问他想不想跟他学手艺?郎大忠一拍大腿:这门手艺咋没想到呢!乡下兽医大多学徒出身,出师后,师傅赏块地盘,便立地为生,乡下禽畜多,兽医不少挣哩!

郎大忠一年出师。不是他聪明,学得快,而是表哥肚里的水全倒给了他。接着,他便在表哥划的地盘上背起药箱行医了,算得上一个正儿八经的兽医。离开师傅,独当一面,才知道个中艰辛。中医讲究望闻问切,西医可借助仪器,医生询问,病人能回答。但畜生有嘴说不出,全凭兽医“望”,望出的病八成是估猜。畜生正常无大病,用药也简单:不吃食、拉稀、倒霉瞌冲的,一律使用抗生素,十拿九稳。

那天,歪把子爹来找郎大忠,说家里母猪不吃食,两天就死了。幸亏那几天他不在家,心想,若是瘟疫,村里的猪也保不住。就说,肠梗阻。歪把子爹不解,他就解释说,相当于急性盲肠炎,来得急,走得快,没办法。这样的说辞歪把子爹也能接受。学徒出身,行医全凭“临床”实践。拜师一年,郎大忠的外科“削割”临床了不少,内科几乎没学过。不是表哥不教,他也是个“半坛醋”,学徒三年,尿布洗了两年。若不是“三年满师”行规限制了他师傅,师娘肚里怀的正等着“大师兄”洗尿布呢!但表哥这一句说到了点子上:兽医重在防疫不在治病。畜生生长期短,内科并无大碍,即使有“碍”也束手无策。治死了,影响声誉,治好了是碰巧,而且增加主人成本,不如敦促家主趁早卖掉。

手艺人挣钱,一半靠技术,一半靠良心。表哥给了他谋生的外因,内因得靠自己营造,营造得好,就能稳住地盘,保住饭碗。好在,家里和地里活不用他操心。不防疫或没人来请的时候,郎大忠就在村里转悠,谁家老人身子不爽、病人卧床就去看看,瞅瞅药瓶,问问病情,摸摸额头,又摸摸自己,就叮嘱多喝水、按时服药等;跟他手艺相关的牛栏猪圈鸡舍,也得去转转,清理粪便,注意通风,定期消毒不时挂在嘴边。兽医成天跟畜生打交道,灰头土脸,衣冠不整,若没药箱作证明,像个叫花子。表哥也够邋遢,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没洗脸,一副刚起床的样子,进村几条狗追着咬,全村狗跟着叫。

但是,郎大忠例外。手艺人得有个好门面,兽医的门面就是外相,相貌能透出内涵和素质。郎大忠在意外相,二八分整齐光亮,衣服整洁,面部清爽。出门行医,颈上挂着人医用的听诊器,听牛肚子用得上,套上白大褂,胸前口袋揣着硬烟盒,xx医院的红字撑得老高。医院清洁工的亲戚送的他这件白大褂。背着药箱在村头行走,俨然人医巡诊,也算气派。

分田单干,自由空间大了,各行其是,无拘无束,致富的积极性也被调动起来。找不到门路的,似乎又在白忙,各家各户都在忙,谁也无暇照应谁。郎大忠也忙起来:阉割公猪、削割母猪、打针送药、搞防疫,越忙越有兴致,每个细胞都滋生出活力。那日,歪把子匆匆找来,说他家猪疯了。“猪没疯,你疯了吧?”郎大忠咧嘴笑道,歪把子拽着他就走。老远听到猪的嚎叫声。走近猪圈,猪满口白沫,龇牙咧嘴,乱拱乱咬,见到有人来“噌”地立起后腿,前爪趴在院墙上,一脸哀求的样子。郎大忠说:“猪没削,跑栏(要交配)呢。”“削了,你表哥弄的。”歪把子说。“削什么?你看,阴部红肿外翻……嗯?”他突然打住,瞅着歪把子,“谁削的?”“你表哥啊!”“手术不干净,能不跑栏吗?”“跑……跑什么栏?”歪把子跟他身后追问道。“问你爹妈去!”郎大忠说。“就问你,我爹妈不在家……”“你个二五,跑栏都不懂……”郎大忠本想发火,却让歪把子逗乐了,转身说,“猪想结婚!明早我来擦屁股!”

表哥来他地盘揽活,郎大忠心里不悦,但也不好说什么。私心一重,秩序和道义就被忽视了。

早饭的时候,郎大忠去了歪把子家。没到跟前就听到屋里闹哄哄的,长凳短凳坐满了端碗说笑的,来迟的坐在门槛上。歪把子家以前是生产队会场,生产队解体后,人们还端碗来这儿凑热闹。看郎大忠走来,都叫着郎兽医,他鼻子搭腔,哼哈着。他讨厌“兽医”这个称呼,“叫老郎,郎先生吧。”但乡下人不习惯叫“先生”,直呼“老郎”也不太合适,所以还是叫着“郎兽医”,在乡下,称呼一旦被叫开将伴随终身。

他放下药箱作凳子,一边听着,想着。歪把子爹看见郎大忠,问道:“咋没削干净呢?”“畜生有嘴说不出,那急吼吼的样看着都急人……”郎大忠眼睛扫了一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到那时都扛不住,何况畜生。手术不干净,后果残忍呐……”屋里安静下来,一屋子眼睛从他脸上移到白大褂上。郎大忠拍着屁股下的药箱还想说什么,看到线牵似的一串眼珠子投来,也低头看看,被烟盒撑得鼓鼓的口袋上,红十字和那几个字愈发显眼,就掏出香烟边敬边说:“兽医也是医生,得对生命负责。畜生的命也是命,医生职责啊!”接过烟的那串目光里又掺进几分赞许和钦佩的成分。当兽医前,郎大忠跟村里人接触不多,这些敬慕的眼神和屏声敛气听他说话的场景,在以前是没有的,未曾有过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兽医能治畜生,就晓知人病,病理上大差不差,畜生比君子嘛……”说着,眼睛就落到歪把子裤裆处。“那回歪把子在大坝洗澡,我一眼看出他把子歪了,咋样?医院确诊‘偏坠。一侧卵蛋偏大,把子就不对称了。”——郎大忠想到了大坝埂上的情形:那天歪把子和一帮半大孩子洗完澡,在岸上光屁股嬉闹,他路过坝埂,看到歪把子卵蛋直晃,心生一念,走到歪把子跟前说:“小把子给我摸一下,赏你一根烟。”歪把子身子一扭说:“你大把子给我摸,赏你一个屁……”说着,歪把子伸出泥糊糊的手朝他裤裆掏去。“狗日的……”郎大忠一边避让一边骂,“回家摸你爹去……”骂声未落,脚一滑,仰面翻倒在坝下。跌倒的瞬间,眼睛又落在他卵蛋上。婚后的郎大忠就想要个带把子的。

后来王队长(歪把子爹以前是生产队长)带孩子去医院,被郎大忠劝住,说用“橘核丸”“龙胆泻肝汤”试试。果不其然,“偏坠”消失,“歪把子”绰号倒保留下来。郎大忠的药方省了医疗费,避免了孩子受苦。歪把子敲着空碗走到郎大忠跟前,斜着嘴,眼一勾,说:“你不叫郎兽医,叫郎医生。”郎大忠一怔,隆起一把笑容,忽地站起,歪把子以为他要动手,空碗往裤裆一扣,慌忙溜走。郎大忠转脸朝他爹说:“歪把子聪明,必成大器。”又掏出香烟挨个儿敬去。人们叼着香烟,端着空碗,笑眯眯地散去。郎大忠去了猪圈。

做完手术,郎大忠背起药箱就走,歪把子爹叫住他。看他掏钱样子,郎大忠赶紧制止住,说:“你王队长也太计较了!手艺人做活是本分,不收钱是人情,无论本分人情,当医生的都得尽责任,不管是什么医……”“对!”歪把子爹拍着郎大忠肩膀说:“你们医生最讲口碑,最重信誉,砸不碎的饭碗哪!”郎大忠转过身,嘴角显出一丝得意的笑。做手艺全在口碑,口碑好就能稳住地盘。家门口的人,能成事亦能坏事。

郎大忠早忘了表哥来他地盘削猪的事。那日,他想请表哥喝酒,表哥说又带了两个徒弟,忙得很。郎大忠一惊:自砸饭碗哪?乡下兽医大多无照经营,考不上高中大学,都想学一门轻巧又来钱的手艺,兽医便是理想的行当。这帮徒子徒孙一出师,他的地盘还不蚕食殆尽?这个“半坛醋”!他心里骂道,可又敢怒不敢言。他的地盘是表哥给的。表哥是在册兽医,能给他饭碗,也能砸了他饭碗。他想成为在册兽医,不为饭碗焦愁,谈何容易?

郎大忠迷迷糊糊里翻个身,手臂一伸,抓了个空。翠翠下地干活了,门前的鸟雀叫个不停,十分热闹。昨天歪把子父子都叫他“医生”,激动得他好久没闭眼。他喜欢“医生”这个称呼,透出一股子文化涵养。镇上有名望的手艺人都有雅号,杀猪瘸子死了多年,“铁拐一刀”的称号还常挂在人们嘴边。响亮入耳的称号是生意人的招牌,有了“郎医生”的称号,虽然不能给人治病,跟同行也有了区别。

这时,外面有人说话,像是找他,走到堂屋,学生模样的男人站在门前。“你……没错,是你……”那人跨进门,一把抓住他:“多谢恩人!”说着,从衬衣口袋掏出一支钢笔。“是你?”郎大忠认得自己的笔,兴奋地叫起来,“考上了吗?”“考上了,多谢你……”他张开两臂搂过来,郎大忠被高高抱起,脚尖着地,仍比那人矮半个头。郎大忠从他怀里脱出:“贵姓?”“哦,”那人自我介绍说,“我叫赵爨,在农学院读书。”“赵蹿?什么蹿?”郎大忠说。“分居异爨的爨……”赵爨伸出指头在郎大忠面前悬空写着。郎大忠说:“省省吧,我眼都被你蹿花了,叫你‘赵大学吧!”赵爨说:“也行。”赵爨一直记着给他笔的恩人,每到假期就四处寻找,他所在的考场都问了,最后找到监考老师,老师突然想起提前出考场的叫“郎大忠”,于是赵爨就这么一路找过来了。赵爨还了钢笔,感谢几句就要走,郎大忠送他出村口。看到王队长在门前拾掇什么,郎大忠上前打了招呼。“来同学了?”王队长说。“赵大学,”郎大忠说,“农学院高材生……”“郎大哥是我恩人。”赵爨说,“高考最后一科,笔尖断了,郎大哥的笔给了我,他却放弃了考试。不是恩人搭救,哪有我今天?”王队长说:“他不帮你,上大学的该是他郎医生了……”王队长接过郎大忠递来的烟,眼睛笑成一条缝,“那时就不是郎医生,而是‘郎大学了!”郎大忠也跟着笑起来。

郎大忠的义举很快传开:郎医生舍己为人,高风亮节,为救同学于危难竟放弃了前途;医生都有一颗菩萨心肠……到哪儿都是一片“郎医生”的呼唤声,啧啧赞佩不绝于耳。歪把子家是新闻中心,好事坏事都从这儿发源,口口相传,风一样的迅速。乡亲们边吃边说,筷子敲着碗沿称赞不迭,郎大忠嘴上打着哈哈,心里却不安了,考场情景记忆犹新:呆在考场望屋梁,丢人现眼,不如趁早离开。正起身,“呀”的一声,邻桌考生满头是汗,急得要上墙——他笔尖断了。郎大忠向监考作个手势,递过笔,抽身出了门。

赞扬声里,郎大忠淡淡一笑:翠翠怕陈世美秦香莲再次重演呢。说过就低下头,自言自语着:一人一命,我就这个命。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不想趁热起哄,往脸上贴金,只想有个稳定职业。舆论力量很强大,郎大忠不仅牢牢把控了辖区地盘,而且辖区外的也慕名前来请他出诊。郎大忠给来人一番指导,就婉言谢绝了。行有行规,医有医德,他不想抢了别人的饭碗。

在村口地头,郎大忠越转越不是味,越看越心酸,大集体时期那火热的场景不在了,一家一户没日没夜,弯腰撅屁股,累死只能混个肚子圆。村里少影无声,墙根前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们倒勤快起来,佝偻的身影在田间蹒跚,不是帮儿女们忙,就是为自己累。

时代变化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农民变得更自私。村里杂事也多起来:上游放水经过下游田块,下游人家竟索要化肥流失补偿;生产队仓库一夜间消失,砖瓦檩条全跑到各家猪圈、厨房上。那回,歪把子家母猪在门前晃悠,二孔融家公猪瞧见,挣脱绳子饿狼般扑去,母猪摆不脱,二孔融拉不开急得脚直跺,完事后,二孔融伸手索要配种费。歪把子说:“我请你配种了吗?你生打硬上算强奸。”二孔融气得嘴直张,“阿噗阿噗”地说不出话。两人吵了好一会儿。二孔融昔日风节荡然无存。“二孔融”外号是大集体时期起的。原本,他热心仁义,乡亲们常为小利闹纠纷,他总上前调和,说孔融那么小都能让梨,大人咋不如孩子呢。矛盾闹大了,就把双方请来家里喝酒,摆平人家纠纷。村里人就封了他“二孔融”。“母猪还没发情,等于白干……”听得吵声,王队长出来,“你讨了便宜咋不说?”二孔融僵着颈子不依不饶。村里人多地少,二孔融家经济来源全指望这头公猪配种。王队长最后只好认输,让自家牯牛为他无偿奉献,犁一天田。

不知何时,和顺的乡风突然变了。郎大忠心里纠结着。私心人人都有,但得有分寸,一头扎进钱眼,就会丧失本性。看着耀眼的阳光,郎大忠突然怀念起以前的大集体。

一阵急促的乱步声伴着怪声怪气的吼叫潮水般涌进后院,郎大忠吓傻了:一帮卷毛、喇叭裤的人,扛着锯、斧,蚂蜂般扑来,见树就砍、锯。这片杉木是郎大忠的爷爷栽下的,父亲健在时,木材贩子几次上门收购都没舍得。郎大忠上前阻拦,领头的一拳将他击倒,他一眼瞟到歪把子,上前央求。歪把子嘴一歪,气势汹汹道:“你把子割给老子,树也得砍……”说着,挥手嚷道:“快砍啊,卖了钱喝酒跳舞去!”霎间,斧锯声、嚎叫声震耳欲聋。生产队瓦解,集体财产分完偷光,前山的松树也连根拔起,卖完了松树卖石头,山岗大洞小眼,寸草不生。集体财产没了就打劫私产了。他拨开大门求救乡亲,二孔融手握钢叉堵在门前,未等他开口,二孔融钢叉一横,“你割了我家公猪把子,砍了我的摇钱树……”“噗嗤”一声,钢叉攮进他胸膛。郎大忠应声倒地,血流满地……

忽地,他纵身跃起,眼前黢黑,摸摸胸口,没有伤也无痛感。哦!是梦。他擦去汗水,舒出一口气,轻轻下床摸到堂屋,打开后门。微风带着衫叶馨气和丝丝泥土味柔柔飘来,枝叶摇曳,月色溶溶,碎影婆娑。这片杉木倾注了他家三代人的心血,粗壮笔挺,像一道屏障,众志成城,呵护着土墙草屋,也惠及了左邻右舍。他坐在门槛上直发愣,还想着那梦,好梦坏梦他都做过,但是这次的梦竟那么真实,真实得可怕,朗大忠一摸脑门,全是冷汗。

郎大忠想光复和顺的民风,而他的古道热肠也免不了被世俗打败。妹妹联合几户人家卖了牛,买了小四轮合伙耕地跑运输。他得知后大为恼火。治牛病收费高于其他禽畜,妹妹的村子是他的辖区。如果都卖牛买车,他吃啥?脾气上来,骂得妹子直哭,不是翠翠护着,没准还得动手!

朗大忠平静下来,突然觉得寒心,自己这是怎么了,初衷不就是因为自己的饭碗受到威胁了吗?一切向钱看,人心乱了,他的心也扭曲了。倘有孩子落水,民房失火,会不会给了钱才去救……想到这儿,他抬手往脸上就是一巴掌,骂着自己:真不是个东西!不能再继续下去了。郎大忠想尽快收拢人心,将一支支零散的筷子束成捆,重新燃起“淳朴无私”的火焰。也许,这是郎大忠这辈子想过并要努力实现的最伟大的事儿。

方才一巴掌很响,打得脸上火辣辣的。“外面蚊子多,回房吧。”翠翠说。他揉着嘴巴走进房,昏暗的灯光下,翠翠睡眼惺忪地转身朝他,“还为拖拉机的事?几家合伙,不就是合作化、小集体吗?”“对,大集体没了,小集体又诞生了。”郎大忠钻进蚊帐,凑到翠翠身边,我俩合一起也是小集体……

人逢顺势喝水都长膘,郎大忠遇着了顺势。上级号召吃猪肉,增强体质。吃肉,就得养猪,猪多了,兽医生意肯定兴隆,他决定先带个头。这时,赵爨来找郎大忠,见面就说,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原来,赵爨大学毕业后,分在县农业局,县兽医总站是农业局下属机构。赵爨说,县里将组织无证兽医统一考试,颁发证书,纳入管理。他特意提醒,考试很简单,基础知识,有实践经验都能过关。郎大忠愣了一会儿,再说吧!

他心思不在兽医上了。一早,郎大忠就把前庭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手托腮,筹划着猪圈、鸡舍。昨天赵爨走后,妹妹送来几车砖瓦。以前他怪自己没看准形势,荒废了学业,老梦着推荐上大学,这回看准了,心也亮了:搞集体合作共同致富,才有希望。他自个儿先搞小规模养殖,示范启发,让乡亲们看看。如果说,郎大忠上次弃考是高风亮节,两肋插刀,这次弃考就是精神错乱。不参加兽医考试,就意味着放弃兽医行当。谁会跟自己的饭碗较劲?郎大忠的舆论再次传开,说法各异,褒贬不一。

郎大忠自有想法。前些天他去妹妹家受到启发:一台小四轮把五户人家紧紧连在一起,有利同享,有难共当,齐心协力。他们村人多地少,荒山荒水不少,如果组织起来搞养殖,集约经营,全村百十户人家就是有规模的经济联合体。利用自己的手艺为养殖业提供技术支持,不愁不成功。他不想跟人争夺兽医这碗饭。想法一出,立刻得到支持,歪把子家一阵敲碗喝彩声。郎大忠说:“前山已是一块秃顶,可以盖猪圈搭牛棚建禽舍,百亩水坝搞水产养殖,田地集中种植,人们根据各自专长、爱好,自由择业,自愿参股,按劳按股分配……”

话音未落,歪把子兴奋地站起来,碗敲得当当响,“郎医生就是高明,我代表我爹报名养母猪,多出猪崽……”“我搞水面养殖……”二孔融举起双手,“种猪给歪把子配种……”大家各抒己见,全都报名加入联合体。见几个老人一旁未语,郎大忠说:“老人根据身体情况自愿加入,重活干不了,可以照应鸡鸭鹅,力所能及,年底一样分红。”歪把子家比以前更热闹了。

村里事一旦形成共识,马上付诸行动。郎大忠被推举为“联合体”老总,王队长做副手,农牧副渔全面铺开。春天来了,全村热火朝天,人们按照分工各就各位忙开了。

清晨,郎大忠走进后院,一缕阳光透进杉林,满院洒金。他贪婪地吸吮一口,气爽神清。门前一阵噪声,歪把子领着一帮人匆匆涌进后院,郎大忠梦里的情景再现了。歪把子见了郎大忠说:“郎医生,动手吗?”“动手!”郎大忠手一扬说。大家还是习惯称呼郎大忠为郎医生。霎间,砍树的砍树,抓鸡的抓鸡,赶猪的赶猪,满院沸腾,好不热闹。全村各家各户都踊跃参股,郎大忠的杉树、禽畜也充公入股了。为了村里共同致富,他献出三代人的心血,值!

穿上白大褂,背起药箱,郎大忠领着那帮人朝山上走去,忽然想起他填写的政治答卷:鸡蛋变成鸡,是内外因相互作用的结果。他们村“经济联合体”外因已形成,内因条件成熟,鸡蛋变成鸡水到渠成,指日可待。转身嚷道:“歪把子,好好干哪,努力就会改变命运……”随即,郎大忠身后爆出一片嗷嗷的呼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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