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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

2016-04-18石淑芳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石淑芳,女,河南灵宝人。河南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长篇小说选刊》《莽原》《雨花》《天津文学》《散文选刊》等。

坐在晴好的冬日暖阳里,本来是寻找一份隽永的安静,没想到思绪突然活跃起来,好像有一块被寒冷囚禁的土地,被这晴好的冬日暖阳一晒,许多埋藏许久的种子,发芽,拔节,疯长。

好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冬日,一个晴好的暖阳里,村中支着一台爆米花机。童年最喜欢的事,便是顶着热气跟着那些四处飞扬的爆米花雀跃。和我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贪吃鬼,叫冬冬。

冬冬之所以叫冬冬,大概缘于冬天出生。反正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取名的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讲究,一个名字需要承载和担负几代人的期望,查字典,请先生。翻开幼儿园小朋友的点名册瞧瞧,一个比一个生僻难写,一个比一个玄妙高深。要是不经常对号入座,怕还真是记不住。我感谢我的父母还不至于给我随便起名。同龄的女孩叫丑女怪女,男孩猪蛋狗蛋多的是。和这些俗得透彻的名字比起来,叫山妮,叫冬冬,就上档次的多了。山区的冬天本就冷得要命,两个冬字排在一起,冬天就显得更为漫长和凌厉。这些我也只是心里嘀咕,当面我可不敢说。冬冬见不得别人说她不好,动不动就瞪着大眼珠子。有一次,我看到冬冬的眼珠子上长着几颗牙齿,又长又锋利。班上一个叫狼脸的男生,很坏。不是在我午休的时候,把樟脑球塞进我的鼻子里,就是趁着我下课,把一只赖蛤蟆丢我的课桌里。有一次,还冷不防一拳头擂在我的胸部。本来那部位铮铮生长,无数细胞的分裂就带来难忍的钝痛,他的拳头还重重地顶过来,更是痛得我泪花四溅。但是,这些坏招,不敢拿来在冬冬面前使唤。一次课间狼脸要每个女生揪一根头发给他,班上的女生磨磨蹭蹭地不情不愿,但是狼脸手一伸,都又不自觉地把头伸过去。狼脸走到冬冬跟前时,正要隔她过去,又看到同学们都瞪着他,就试探着伸手。冬冬笑着说,要头发是吧。狼脸不敢说话,冬冬噌地一下站起来,抡起自己的凳子朝狼脸头上砸去,边砸边骂:我头发金贵着呢,我梳掉一根还心疼呢,给你个王八蛋,去死吧!狼脸抱头鼠窜丢尽了人。

和冬冬比起来,我很是失落,同样是父母的独生女儿,冬冬怎么就养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按说我父亲是吃公家饭的,不会沾染农人太多男尊女卑的思想。可是世上的事情就这么怪,冬冬种地的爹就是疼她,宝贝她。冬天的寒夜给她烧炕,亲自摊开被窝,等她上炕再给她盖好,被子头掖了又掖,我不想说这些,一说我就管不住鼻子莫名的发酸。我的父亲一年半载不着家,回来净顾着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说话,让我照看弟弟们,伺候着他们吃喝拉撒,夜里还把我轰到西间的冷床上。那床平日不睡人,潮霉味儿很重,被子还不是棉花的,旧套子压在身上又沉重又冰凉。人半宿蜷着腿,腿都蜷乏脚还是冰凉的,无奈把脚够到肚子上暖,这是需要功夫的,类似今天人们看到的柔术。那个时代没有电褥子也没有取暖炉,母亲也想不起给我装个热水瓶什么的,而我自己则愚拙地认为人生所要忍受的饥寒,以及一切苦痛都是应当的,都是上天准备好的,基本和现在街头的乞丐是一个想法,反正没过到那个份上,想什么也是白搭,听天由命吧。

课堂上写作业时,同桌的冬冬总爱盯着我的手看,我的手缠着一条破旧的棉布手帕,红肿的冻疮渗液把手绢浸透了,她用手捏着鼻子,吔地一声用手在鼻子跟前扇扇,佯作恶心状把头扭到一边,招惹邻桌一个俊秀的男同学扭头看我,我跟你说,我真没法形容我的心情——自惭自卑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尽量把我的手拿的离她足够远一点。她的手白皙修长,跟书上形容的剥出来的竹笋似的,她分外看重,没事就从书桌掏出雪花膏来,涂抹得香喷喷,再戴上棉套袖捂着。有时她把手从棉手套褪出,左手手指并拢拱起,右手手指把左手手指一根根按下去,嘴里叮叮咚咚的,自玩弹琴的游戏。春暖花开万物苏醒,我的冻手上干了一层硬皮,痒痒的抓挠时边缘翘起,我剥下这层皮,露出鲜红的新肉。揭皮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必须直观地预见皮到了可以拨下来的火候,否则粘连的部分会流血。当我把一片比较大块的肉皮刚褪下,她指着我的手突然笑得喘不过气来,一边笑一边还指给其他同学看,好像我是来自外星的怪物。我侧着头,阴沉着脸以期止住她肆无忌惮的笑声。她是比较爱笑,生活中在我看来不怎么可笑的事,也会逗得她哈哈大笑。看电影只要是喜剧,坐她身边的人基本都能被她痛快淋漓的笑声吓跑。

冬冬耐不住寂寞。不像我,打猪草或者拾柴禾时可以一个人,走到很深的树林子,静静地听听鸟语,看看溪水。她一会也离不开我,尽管她说话抢白我奚落我,人前也太不给我面子,知道我已经很生气了,可是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跟屁虫一样来找我。在我看来,人们物以类聚是以心智区分的,尽管我和她小矛盾不断,且性格看起来大相径庭,但大部分时间我们还是相安无事,不像班上其他女同学,几乎没有对话的可能。艳艳学习不咋地,爱说闲话,琐琐碎碎的,什么事只要一过她的嘴,立马有声有色,她对我说老师偏向哪个女生了,肯定对她有意思了;某同学家里出事了,他父亲被民警带走了,主要是钻人家婆娘屋了:谁谁昨天来那个了,自己不知道收拾好,裤子一片红,后面男同学都看见了云云,一个女孩家不避不羞知道那么多,怎么那么讨厌。仙草太爱打扮了,每天都惦记着怎么搭配衣服,上课间隙掏出小镜子不住地照,老师已经没收过一次,训她的话在我看来已经有点过了,她依旧狗吃屎不改调,脸上粉像从面瓮里捞出来。小镜子夹在书里,嘴巴努过来努过去地照,和男生不清不楚的,特没劲。我和冬冬在学习上不是马虎人,快要考试了,老师布置了复习任务,大家都把板凳搬到院子里,面朝着太阳边晒边复习。老师拿着书在监督着我们,他只要稍微离开,大家轰地一声,开锅的沸水一样,你挠我一下,我掐你一下闹作一团。为了避开这些吵闹,我和冬冬把书拿到村里的麦秸垛背后,一人占据一个向阳的麦垛,整个人窝在麦秸里,麦秸流苏一样遮住眉眼,麦秸溢出来的草腥味一波波地冲击着我,围裹着我,我把脖子伸得老长,嘴里反反复复的默诵老师圈出来的题。考试时效果当然明显,我很镇静地答题,那些个捣蛋皮急得抓耳挠腮,盼着监考老师出去好有机会抄袭。

生活喜欢和人开玩笑,我和冬冬只在需要背诵的副科上沾沾自喜,其他科目都各自有一门软肋,我是数学,她是英语。那可是要命的主科呀,我常和她说的一件事是,如果人的大脑各负其责各管一方,那管我数学的这半个,准是报废的。我自小在数学上拐不过弯来,甲方往乙方行驶,还有反方向行驶,走多少里还剩多少里,都是吃饱了撑得变着法折磨人的问题。最后我的数学七拐八拐,把我拐向末路了。冬冬称英语是鸟语,还不如鸟语好听的,她的书上标满了爷死妹死,结局是自己把自己完蛋在英语上。其实也不怪我们,当我们走进乡中考场,才知衣着灰暗破烂的我们无疑是杂牌军混进了正规军,不仅是外表难敌他人,实力差距也是显而易见。

教我们的老师不是村里识几个字凑来代课的,就是乡中挑剩下的。有一个倒是平原地区调过来的,可他整天和女朋友上山玩,陪她钓鱼,采野果,或者在宿舍搂着睡觉。布置了作业就不来教室,有个同学在其他老师授意下,在其窗台上点燃了鞭炮,企图让轰然巨响来震动他们的白日美梦。他们好像不在乎同学们的目光,大庭广众的照样秀恩爱。教英语的老师,就那个圆脸盘大屁股,走路妖妖娆娆的女人,根本没学过英语,只是当了校长的准儿媳,校长资助她在哪个地方进修了几天,回来就是我们的英语老师了。她教我们发音,光几个音标,就练习了好几天,还一节课和一节课教法不一,这次来念嗯,下次来就是额了,颠来倒去把我们都搞晕了。

反正吧,种种原因,我们被中考撂倒在人生的半道上。

回到农村,冬冬爹心疼冬冬下地出力晒太阳,借遍了亲戚朋友,买了一群牛,让冬冬放。在农村,放牛是最清闲的活了。牛赶到山上,就可以坐在树荫下,乘凉,听鸟鸣。我却倒霉了。家里看到多了一个劳力,就发狠地买了几只猪仔。我天天要挎着篮子到山上打猪草。猪爱吃的葛兰叶子一般都长在地堰上,为了跟冬冬黏糊在一起,我只得把打猪草的竹篮子提到山坡。牛不紧不慢地在吃草,草吃不完,日子也过不完,日子就在牛舌无尽头的咀嚼声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直到秋天我们才有了被上天款待的意思,大山徐徐开启野果的盛宴,天蓝得清澄,阳光透明,树叶和草儿驳杂着斑斓的红和黄,秋天绽开的颜色称得上蔚为壮观。榛子李子酸葡萄五味子,开始勾人馋虫。“放牛娃不嘴穷,吃罢李子破瓣红”,是我们山间的童谣。秋天捧出漫山遍野的美味野果,山风乱了头发,藤蔓扯破了裤子,两手满满地摘回野果,在山坡上开个野果宴:形状不同的石片充当碟子,摆上至少不下十种的野味,我们席坡而坐,屁股底下的茸茸草比城里的席梦思还软乎,恍惚间我生出电影里山大王的优越来,冬冬突然两膝磕地,双手一揖:拜见山妮大王!我顿一下,呼呼啦啦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满山草木也跟着晃晃悠悠。

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野果一起往肚里拾掇,肚子突然就涨起来,冬冬吃到过瘾时候,爱做思考状,会有奇怪的问题问我,比如她说,你知道什么是优雅吗?我说优雅大概是仪态万千的意思吧。其时,她正恋着刘晓庆。冬冬打麦场上看了刘晓庆主演的《原野》,回家来得了痴魔症,一招一式都想学着刘晓庆,还腆着脸问放映员要了一张剧照挂在卧房,天天看。她对我说,看见没有,做女人就要有刘晓庆的霸气,有个性,眉眼一股子野心。见我不语,她突然愤愤地说,你就是什么见识没有,什么也不懂,说给你也白说。

那年秋天的早晨,在一个小山坡上,我挎着打猪草的竹篮,冬冬举着放牛的鞭子。我和冬冬迎风而立。夕阳描摹着她修长的身影,她脸盘扁平小鼻子小眼睛,像没发开的青涩核桃。我大眼睛大脸盘肉呼呼圆滚滚肤色白中带红,像一棵健壮泛水的小白杨。世界静谧在肃穆里,吃草的牛也抬头看着我们。就是在那个晨曦勃发的早晨,冬冬说她要当一个画家,我说要当一个诗人。

作画写诗的纸张都是废弃不用没写完的作业本,笔是别人不用了的铅笔头。冬冬画了一张黄牛给我看。非常传神。不仅在牛背上画着一只牛虻,还画了牛尾巴挽着去打牛虻,没有打着,牛头就歪了过来,想必是要伸着舌头把牛虻赶走。这是她唯一一次现实主义杰作,其他时候她主要画古代侍女,擅长让她们佩戴不同的头饰。她在自己想象的各种各样的头饰中辗转,沉醉不知归路。我纳一双鞋垫,需要图样,她自告奋勇帮我画,她的画太写意了,害得我大半只鞋垫都是黑咕隆咚的树桩子,只在鞋尖顶上冒出一两朵半开不开的梅花,母亲骂我做的什么鞋垫,费工夫又糟蹋东西。母亲说的没错,这树桩子太不好配线也不好描画,我的手都磨破了,针也使坏了。我没告诉她我的沮丧,不想挫伤她的画家梦想。没想到我做的鞋垫,被村里画门帘的郭大爷高价买走了。冬冬知道后,就天天往村里画门帘的郭大爷家里去,让他给她讲画画。她对我说,郭大爷画得是不错,不过都是画画的初级阶段,等有了钱,她要去进修,正规学习画画。她的话勾起我朦朦胧胧的思想,如果我想学,就学习怎样写作,不过我没说,我不是她那样凡事外露张扬的人……

怎么样才可以有钱呢?我们苦思冥想,拓展了许多来钱的渠道。放牛时,随身挎一个手缝的蛇皮袋子,碰到黄芩血参之类的药材挖回来晒干,卖到村里的门市部去,黄芩每斤9毛,血参5毛。当然河滩的车前子籽,松柏树籽也可以卖钱,分别是每斤一元和9毛。入冬了,大地一片萧瑟,土地冻结,挖药是挖不出了,我们相跟着去采树籽。那一年村里不停地有收洋槐树籽的贩子在吆喝:收树籽了,谁家有树籽要卖啦?这声音对我们无比诱惑,要知道就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山窝窝,能来个商贩基本属于上苍的眷顾。

洋槐树有公有母,微雪后的山坡太阳影子一晃,又湿又滑,我们翻过一个山梁又一个山梁,寻找母树。山路上碰到村里香香婶,她背着一捆子干柴从山道上下来,额头上湿了的一绺头发正冒着热气,她和我们打招呼,顺便放下柴禾歇息。香香婶虽不识字,可上帝关上一扇门,必然会在另外的地方开一扇窗,她说出来的话很有见地。母亲为我不学习做鞋气恼得给邻居诉说,香香婶听见了,对母亲说,姐姐呀,自家闺女别在外头卖派了,她不学习做鞋算了,社会在发展,也许到她们这一辈,不需要穿布鞋了呢。再说这女娃我看是眼前世界大着哩,心思根本就不在针线上,你说了也白说,说多了她和你心里就生分了。我感慨母亲和我天天在一个屋,怎么还需要外人来灌输这番见识呢?当我向母亲表达赞同香香婶的看法时,母亲甩着洗衣的湿手狠狠地说,她什么人呀,离她远点。

香香婶的男人不知为啥事蹲监狱去了,留下她和儿子,每天柴不能来水不能去的,外人包括娘家人都劝她改嫁,她不听,苦苦地撑着这个家。每次去监狱探监都带着沉甸甸的包裹,有换洗衣服晒干的馍片等等各种吃食,她担心男人在里边吃不够。香香婶给人印象不是太爱说话,可是见到我们她话很多。她说这不上学了就该去外面闯闯,或许会闯出一番天地来,打什么树籽,这活儿不是你们该干的,一番话说得冬冬连连点头。

冬冬的爹和村长是个拐着弯儿的亲戚,他给他抱去了一只正下蛋的芦花母鸡,央他留心在外面给女儿找个工作。村长训他,找人办事你送母鸡干甚,怎么着也是公鸡。冬冬爹只好把家里唯一一只正打鸣又率领母鸡的公鸡给拎去了,送罢公鸡回来他自在地倒在炕头对老婆说,咱家就数冬冬这孩子脑瓜子够使,只要她能闯出去,带动着弟弟们也有指望了。我听这话心里嫉妒,甭管怎么她父母还知道为她的将来谋划,我的父母从来不提我将来的事,每天照旧吃饭睡觉,然后就是打猪草,我这辈子总不能除了猪草就再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了吧?

冬冬始终没有等到什么工作,我父母在炕上的聊天让我知道了真相:村长利用冬冬爹的鸡为自己办事了。我跑去冬冬家串门,想等机会把我知道的告诉她。她爹随便唠起村里古庙会,可能因村里经费没着落不唱戏了,这时冬冬明显咬牙切齿地说,村长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能耐,他能办来什么事,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也要在他手里断根了!我注意的看着冬冬的表情,想必她是清楚自家公鸡的去处。唉,没了公鸡,她家那些可怜的母鸡们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下出蛋来。

冬冬每天都要去放她家的牛,她爹承包了十几亩地,加上自己的有二十几亩,种的五花八门什么庄稼都有,常年累月走路一溜小跑,把一袋烟的工夫都看得很珍贵,从不给任何人搭把手。我爹不在家,我家种的地少,相比她家稍微清闲,她很是羡慕我,几次流露出对种地的厌烦来,和她爹吵,他爹说,不种庄稼你吃啥呀。我也看出,自从她放牛以来人变得沉默多了,很久没有再爆出响亮的笑声了。

我们向往县城和县城里的书店。不久,老天明白我们心思似地给了我们一次机会。一户人家娶媳妇,请乡里放映员放电影,电影名字叫《流泪的红蜡烛》。电影幕布挂在这户人家狭窄的山墙上,电影开演前放映员试镜头,一束光打到幕布上,好多双小孩子的手伸出来弯成猪呀狗呀的造型,我就是在灯光昏暗还夹杂着小孩的呼叫声中,拿着自家的小板凳进场的。刚坐下一个人影,刚好遮住我看电影的视线,我挪了一下板凳的位置,手触到板凳腿时还触到一个东西,我拾起一看,是个精致的花布手绢,手绢的样子像是包着什么东西,谁的手绢丢了!我连声问。没有人应声。在电影退场后,打麦场后面手电光朦胧处,我看清手绢里是有零有整的76块钱。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是放映员的。

当我们把花布手绢还给他的时候,他很吃惊,也很感动。几天后又专门来到村里,给我送了《简爱》和《红楼梦》,给冬冬送了一本画册,都是裸女。每天在山坡上对着吃草的黄牛,我读书,她用铅笔画裸女。冬冬画了很多裸女的不同姿势,那些丰腴的人体,我喜欢得不得了,这些喜欢绝对没有巴结的成分,想想看吗,艺术都有相通之处,我天生的艺术细胞也有可能和她激起相同的碰撞。

上山套兔的大勇送了我一支红色的塑料蝴蝶发卡,于是我们开始了浪漫的山坡恋爱之旅。冬冬对我的择偶标准嗤之以鼻,她毫不委婉直截了当地指着我的鼻子:什么眼光,对自己要求也太低了吧,人关键是要心气高,懂吗?算了,你就自轻自贱吧,给你说也白说!晴朗的心情让她泼过来一阵冷雨,我像欠了她什么似的哑口无语。我知道她独自呆在卧房的时候,总是看着墙上的刘晓庆,她实在是很想做她那样的女人。

有一天村里驻扎了不知来自哪里的解放军,小村闹腾出前所未有的人气缭绕。黄昏时他们三三两两围在河边钓鱼或者摸螃蟹,那飒爽的英气和消闲的魅态,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球。冬冬每天早早把牛归栏,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去河边,有时候拉我去,我不去,我没有和生人搭讪的习惯。一个大姑娘家家的,那么明显地戳在一群小伙子面前,那才真是自轻自贱呢!她和一个山东战士在田垄上散步了一段时间,顶着村人闲言碎语的压力变得毫无意义,因为随着部队的开拔,她的歩散得不了了之。

后来冬冬在别人的介绍下去了县城,在一家饭店打杂。当她回家过年的时候,我在看到她第一眼就相信城市确乎藏着春风,把一朵灰巴巴的兔耳朵花吹成了妖娆的牡丹。她原本青涩的脸上挂了一层成熟的粉红,胸挺起来衬得腰围纤细了,衣服不用说也是鲜亮多了。她给我提了一斤糖果,央我给她织件男式毛衣。我本不是针织能手,再加上我知道织一件毛衣有多费劲,就是我家大勇也没享受过这种优待。我不答应,她腻在我身上一句一个姐呀妹呀地求我,共处时光里那些物事也跳出来摇撼我的心,直到我的心彻底软下来。

我要给冬冬织件毛衣,母亲走过来数落我:你看你干的什么事,自己穿个毛衣都懒得织,还管别人啊?你说你到底给谁白出力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也许是冬冬男朋友吧。后来冬冬来取毛衣时,我们吵了一架,原因是我给她的毛衣织宽了,我说我就是按她给我的尺寸织的怎么会错。冬冬失脸变色地对我说,你织的是人穿的吗?猪穿着都肥!她拿着毛衣走了,临了还摔打了我的房门,我窝着憋屈追上她说:男人太多了搞不清是咋的,一会嫌痩一会嫌胖!我给你说,我就是给猪织的!

冬冬回村的时间很少了,就是回来,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急着来找我。一条不可跨越的城乡鸿沟已经横在我们中间。我结婚了,并生了女儿,渐渐适应了一个农村女人毫无悬念的平淡生活。大勇把家里后院的空闲地盖了猪圈,承包了十几亩地,种玉米,然后养猪。我就给他当帮手,不过给他帮忙帮的并不彻底,有时候正在地里掰玉米,来灵感了,我会找借口溜回家写东西。静夜的灯火也常常照彻了小村,除了生病,晚饭后午夜前的时光映照着我雷打不动的读和写。我从来没有觉得人干什么和身份有什么关系,而和你想不想干有关系。

有天,晚上熬夜写作白天在家里补觉,大勇地里回来看着冷锅冷灶嘴里嘟嘟囔囔,从床上掀开被子扬言要捶老婆,他的言辞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多少震慑力,我依旧使劲往被子里拱。门口邻居王婶说,整天要打老婆,也没见你打一回,你倒是打一回给我们看看呀。婆婆青着脸对她儿子说,他要有那本事倒还好了。这些话我听在耳里,蒙住头嘻嘻笑。

于是,我越来越放纵自己。以锻炼身体为理由,爬山,到山上找灵感。

那天,我还没走到山根,只走到山脚下的公路边时,晨曦中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缓缓停靠,然后放下来一个人和一堆货物,又缓缓地开走了。那人远观是一个时尚少妇,近看原来是冬冬。不是我眼拙,冬冬已经用城里人的方式改观了她的相貌,呈现一种接近凋败的妖艳。帮她提东西,我保持一种隔阂的客气,这一刻,我吃惊岁月的力量,那么轻松地就修改了很多东西,包括抹杀过去的一切。我不想打问她的近况,说什么好像都不是合适的话题,他父亲推来了手推车,我帮着把好几箱水果转送回家。晚上没事来我家玩啊,她拍着从纸箱上蹭来的土,回头对我说。她没有笑,只是表情略略松弛而已,她早年的朗笑已经留给了过往。

晚上,踏着月色,我走向她家的的院门。她家院子黑乎乎地没有开灯,隔着院篱笆和头顶的月色,分明看见她和她爹娘都坐在廊檐下。她爹吸着烟,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她爹说,你说你让人操心不操心,嗯?都近三十岁的人了,还解决不了个人问题,你弟弟老丈母娘和我说了几回了,让咱今年赶紧娶人,你弟弟让人家闺女怀孕了。我是急呀,可急有什么办法?长幼有序,你不嫁人,绊着你弟也不敢结婚。不听我劝,跟着有妇之夫混什么混!她爹在说有妇之夫时,声音低低地压抑着气恼,气恼冲击得他还咳了几咳,气喘过来他大声说,把她拿来的东西都给我扔了,扔得远远地!嗯,老东西,听见没?她爹像是朝她娘吼。她娘起来,半晌无语,却突然拉亮了侧房的灯泡。我赶紧隐身到门口一棵大泡桐树下,灯泡的光正好照见冬冬,她坐在院子中间的小木凳上,长连衣裙下拖着一双她爹的土布鞋。她披着头发垂着头,脸上色彩斑驳,肩头不住颤抖。我急忙无声地退出来。

冬冬很快结了婚,她结婚的对象我听着实在是诧异,他是当初我们班上的捣蛋鬼狼脸。狼脸初中毕业后,跟着县城的姐夫学电焊,回村就开着他姐夫的车在路边招摇。他曾追过冬冬,但是好像没成,不知道这回是什么样的峰回路转。狼脸在城里有房,他开车送挺着肚子的冬冬回娘家休养,河边的桥上碰到我,还摇下车窗热情地问我是否要搭车。

再后来的几年,我很少见到冬冬了,有天路边碰到冬冬娘,我问她,怎么不见你家冬冬来住娘家呀?她娘说,有孩子的人了,在家里照顾孩子呢。有时候看到她在路边等顺车往城里捎东西,磨好的面粉,蒸好的馍馍,新鲜的瓜菜或者腌好的鸡蛋。我说,城里什么都有卖,她还要这些呀?她娘说,她爱吃这些,再说买还要花钱,还没咱自己做的好吃不是?

我回家对母亲说,冬冬娘见闺女真是亲,老是给她捎东西。母亲说,狗养下猫不亲,人不管怎么说,还是一个亲字当头,你看冬冬有娘家帮衬着,就是好些。咱庄户人家虽缺钱但不缺粮食。冬冬带着孩子还没工作,城里那个物价呀,还有幼儿园别说多贵!再难也不是一个人,她男人不养家呀?我好奇地说。母亲看我一眼对我说,我给你说你可别嘴太长,她男人呀,进去了。啊,怎么回事?我一头雾水。母亲说我也不晓得,听冬冬娘说,和人合伙偷卖矿山物资啥的,她娘不让说,她说就冬冬那脾气,要是知道她娘在村里给她把事情传开,还不把她吃了?我说呢,怪不得一次我在地头,碰到冬冬妈和香香婶嘀嘀咕咕,没准是在向她打听她女婿在里面的情况呢?

年前,我接到省文联的领奖通知后,决定去县城买衣服。手里提着一件玫红的大衣随人流挤在一条窄窄的过道上,一个摆摊的女人身形很熟悉,像冬冬。一个木床上摆满了各式发卡,床头挑起的木杆上一头挂着胸罩,一头挂着头巾。她低头规整着这些东西,还不时抬头浏览经她摊位的过客,生怕失了生意。我侧身从包里掏出一个在村里根本不敢露面的墨镜扣上。她给一个女顾客试发卡,鲜亮的发卡插进一头油乌乌的头发里,她的手已经不是多年前的竹笋,而是一棵结结实实的红萝卜。

太阳已经落去。而这晴好的暖阳还停在我心里,久久不肯离去。我听到一声动人心魄的巨响,爆米花花瓣一样飞落着……当年那个随着飞扬的爆米花雀跃的伙伴是冬冬吗?那个在县城冰雪中摆小摊的人是冬冬吗……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