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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三十分的怒火

2016-04-18衣水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张亮蚂蚁

衣水,80后。河南确山人。河南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青海湖》《安徽文学》《散文》《诗刊》等。

1

郭小橹这一段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在去公司的路上,她动不动就跟我急眼,时不时就怒火中烧地拍我几巴掌。我是一个虎背熊腰、肥头大耳的大胖子,郭小橹拍上几巴掌,拍在我的虎背熊腰上,跟挠痒痒一个样儿。

郭小橹原本是拿我撒气,或是我做错了事儿她来惩罚我,不料她惩罚我的巴掌,却让我身心都舒服极了。

这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不错的奖赏。

“重一点,再重一点,后背有点痒痒。”

我这嘻嘻哈哈,郭小橹的巴掌一下子就失去了惩罚的味道,这让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蠢货。

郭小橹就更加恼火了,立刻停住手脚,开始跟我急眼。

郭小橹跟我急眼,先是自己快速走一段路,不跟我说话,然后一个猛刹车,一转身就冲着我大声吆喝。我以为郭小橹给我几巴掌,拿我撒一会儿气,就安安静静上班去了,我没想到她还会来这一通抢白。

“你怎么不是‘富二代?不是‘富二代你是‘官二代也行?不是‘官二代你是‘公务员也有点权势?不是‘公务员你去国企找个好工作也行?你说你个大笨鹅的熊样儿,有点出息行不?”

我几乎懵了,郭小橹说的话句句在理,说的又都是实话,我只能瞠目结舌,只好呆呆地站着,矮了半截身子,任由她训斥了。

郭小橹穿着高跟鞋,五厘米高的高跟鞋,她几乎同我一样高了。

她就站在我对面。

我感觉她一张一闭、一闭一张不停开合的两片肉,也是我亲吻过的涂过大红唇膏的嘴唇,正绵绵不断地向我袭来,有些袭击了我的脸和脖颈,有些哗哗地掉落了一地。

我双眼看着地。

我知道郭小橹在说些什么,但我一句也听不懂。

郭小橹在喘气。

我慌忙捂住耳朵,闭上眼睛,缓缓地蹲在地上。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感觉有一两个小时,但我偷眼看了一下手表,不过是三秒钟,郭小橹喋喋不休的连珠炮再次向我射过来了。

郭小橹这一次怒火,好像不是指向她对我的质问了。这一次的集中点,是对准我对她的不理不睬。是我始终保持沉默,以及闭眼蹲在地上,让她觉得她的怒火是烧在了巨大的空虚里。

我仍旧闭着眼睛,对她的喋喋不休置若罔闻,她就更加生气了。我听到她在喘息,既短促又粗重。我能猜到她的白花花的胸脯一起一伏。我喜欢这一双隆起的胸,它给我过无限的温柔和想象。

“啪!”

这是一声反抗,郭小橹把她空空的坤包摔在了我的背上。

得,得,得。

郭小橹踩着高跟鞋往前走了三步,然后声音就没有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郭小橹高挑的长腿,被黑丝袜绷得朦胧而又隐隐透着白皙的光芒。

得,得。

郭小橹扭转身子,往回走了两步,走到我一侧,飞起右脚,狠狠踢在了我的屁股上。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不怨郭小橹踢的劲儿大,只怨我没想到她会踢我一脚。

我太大意了。

“七点三十分了,快点赶路。”

郭小橹把两个又高又细的鞋跟插在水泥地上,清脆地向前走去了。我知道,郭小橹的一脚,会让我一天过得很快乐。至少今天,她不会再向我爆发无缘无故的怒火了。

郭小橹把屁股走得一扭一扭的,紧身的职业套裙抖露出她的魔鬼身材。我喜欢郭小橹翘起来的屁股和纤细的腰肢,别的男人也喜欢,可是郭小橹翘起来的屁股和纤细的腰肢,我希望永远都是我的。

2

上大学时,郭小橹是庞大海的女朋友。

庞大海是一个典型的“富二代”,就是他老爹钱多,人一旦钱多,脾气就会很坏。庞大海被郭小橹踹后,有一次给我絮叨,郭小橹跟他玩了三年,花了他三年的钱是真,受了他三年的闷气也是真。郭小橹踹他,就是他脾气太臭了,他脾气太臭是他老爹脾气臭遗传的。如此说来,庞大海还很有脑子,能找出病灶,比他这一类人的祖先楚霸王项羽强多了。

“大海兄,项羽把命运归结于天命,你归结于你老爹,你比项羽都英雄。”

我时常这样调侃郭小橹的这个前任,现如今的好哥们。

当我这样挖苦他,他憨憨一乐,反唇相讥道:“我是郭小橹的前任,你还不是现任,你顶多只是个备胎。”

庞大海说的没错。

我在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工资不高。这让郭小橹觉得我很没出息,也许一辈子都没出息了。实话实说吧,我说我是郭小橹的男朋友,那只是我一面之词罢了。事实上,我们现在是“拼租”的小伙伴。

有时候我会愤怒地对庞大海说:“‘备胎咋了?我就喜欢做‘备胎。”

毕业三年来,一想到那些乌七八糟的“富二代”、“官二代”、“小白脸”……追逐她的络绎不绝,我气就不打一处来。

“早晚我会是郭小橹的‘专用胎。”

这话我只给庞大海说说而已,以舒缓我心中的不爽。不过郭小橹每次约会,最后都会唉声叹气地回到我们“拼租”的屋子。我知道郭小橹又失败了,这是她的痛苦,却是我的快乐。我会对自己说,麻天宝,你离成为“专用胎”又进一步了。

话说回来,就说昨天晚上,郭小橹约会回来时,我正在卫生间对着大镜子自我欣赏。

是的,当郭小橹出去约会时,我只能用自我欣赏来消磨时间了。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比比划划,一会儿捋捋卷起来的头发,一会儿挤挤硕大的脸蛋子,或凶神恶煞,或笑容可掬。

我感觉,这长相还不算磕碜,便龇一龇大板牙。

这时候郭小橹推开卫生间的门,用她好看的杏眼瞟了我一会儿,也许是好大一会儿了,把我在大镜子面前的丑态都看在眼里了。郭小橹像个老母鸡一样,咕咕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把我吓着了。我太专注看镜子里的自己,郭小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点儿也没有察觉。郭小橹堵在卫生间门口,一会儿站起来笑,一会儿蹲在地上笑,一会儿捂着肚子笑。我被她笑得不知所措,也跟着她傻笑。郭小橹笑了好大一阵儿,笑够了,笑僵了。我赔着笑,都笑得肚子疼了。

郭小橹突然不笑了。

“你个熊样,真是厕所照镜子,臭美开了。”

我不说话,仍就装着痴呆憨厚的样子看着她笑。

“快出来,我要用厕所。”

“想吃啥?”我说,“我这就去做。”

“有人约我吃过西餐。”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是在追我。”

“我知道。”

“你吃醋不?”

“我知道。”

“滚出去……”

“我知道。”

郭小橹在一家外企,做翻译兼行政管理。

郭小橹能去这家外企,并不是她英文笔译和口译有多好,而是得力于她的外貌和身材。这一点郭小橹也不否认。郭小橹知道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好在她有自知之明,不断虚心求教,三年下来她已是公司的首席翻译了。

郭小橹说的那个人叫张亮,约她吃西餐,真是令人愤怒,不过我更多的是嫉妒。

可我不能斥责郭小橹,不是我的长相和身材不如张亮,也不是我的薪资没有张亮的一半,而是我必须对郭小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庞大海什么都有,就是没我这样的好脾气,郭小橹才一脚踹了他。先不说那些“老外”,就是现在这个张亮,也不会百依百顺,多少是个男人都不会对郭小橹百依百顺。

这么说,我有点自毁形象。

可是,不!

我从来不会忍气吞声,只是天生有这么一副好脾气,什么事都能柔声细气地掰扯掰扯,说道说道。

我知道,我的狡诈也会被她看作是最优秀的品质。

“以己之长,攻其之短。”

我不屑的做人之道,却用在了驾驭郭小橹上。

3

郭小橹约会回来,把我堵在了卫生间里。先是傻笑、冷笑,然后是挖苦,先是用刺儿扎疼我,随后用情感的毒针扎进了我的神经。

我不是怕疼,而是这让我感到很没脸面。

“如果不是在厕所,”我自言自语,“我非拍她丫的鼻青脸肿。”

“你迟早会是我的老婆。”

我这么想,然后就心胸舒畅了。

我开始感觉好玩,感觉郭小橹不是在羞辱我,而是在搞一个恶作剧,在逗我开心。她倚在门框上,或是捂着肚子蹲下来,哪怕是不雅的举止,我都感觉她袅袅娜娜。

我知道郭小橹已经吃过饭了,不过我还是要讨好她;把刚才的话再演一遍,也不费我什么劲儿。

“想吃啥?”我说,“我这就去做。”

“张亮约我吃过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他是在追我。”

“我知道。”

“你吃醋不?”

“我知道。”

“我要撒尿……”

“我知道。”

我像一只温柔的小猫,对郭小橹百依百顺,简直是唯唯诺诺了。不过这并不会显得我有多窝囊。我鄙视懦弱的人,但我也感谢这个世界还有懦弱的人,比如张亮。

张亮想追郭小橹,我十分清楚;比张亮级别高的几个“老外”,也想追郭小橹,张亮也十分清楚。一个“老外”叫迈克,是副总经理,约郭小橹吃西餐,邀张亮作陪,那一天郭小橹突然发了善心,顺便捎带上了我。

“张先生,”迈克用蹩脚的汉语对张亮说,“我追郭小橹小姐,听说你也追郭小橹小姐,咱们公平竞争吧。”

“迈克副总,”张亮满脸堆笑,用流利的英语说,“我不会追郭小橹小姐,你放心就是。”

张亮说完,用眼角瞥了我一下。迈克看见了,就转过脸来跟我搭话,尽管他说汉语的声调很奇怪,可是此刻我最讨厌的人不是他,而是张亮。

“小伙子,”迈克说,“你叫什么?”

我不懂英语,转脸看着郭小橹。

“麻天宝。”

我坐在郭小橹的下手,左手握着拳头放在桌子上,右手端着茶杯慢慢啜饮,冷冷的眼光漫过杯口。

我的敌意,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麻天宝先生,”迈克顿了一会儿说,“郭小橹有你这号男朋友,我只好祝福你们了。”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我让自己能屈能伸,在郭小橹面前屈,在别的任何人面前伸。我慌忙站起来,微笑,迈过郭小橹,走到迈克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逐渐用力,握得迈克龇牙了。

“迈克大叔,谢谢你,谢谢你祝福。”

我不是点头哈腰的张亮。

郭小橹看见了我不是那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我了。我让她看见的,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

这一刻我在郭小橹心中的形象被撑得饱满生动了,就像鼓风机吹起来的广告条幅。

我再也不用担心张亮之流了。

郭小橹明白,她纵是对我百般不满,但那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只有我才是爱她的,只有我才是她爱情的奴隶。

4

郭小橹咯咯吱吱走出五、六米远,细腰扭得像风吹弱柳,小屁股翘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故意蹲在地上不起来。“哎呀哎呀”,我夸张地叫唤着。

我是在等着郭小橹回过头来。

郭小橹并没有回头,还是得、得、得地往前走着,或许她早就看穿了我的花招儿。

我大声“哎呀哎呀”着……一点也不甘示弱。

从我身边匆匆而过的人,都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瞅着我。

唯有郭小橹,还在一直往前走着。

“我快成过路人玩耍的猴子了……”

我一边给过路人说话,一边偷眼望了一下郭小橹的背影。一会儿工夫,我身边聚集了路人甲乙丙丁……

路人甲乙丙丁围住我,指指戳戳。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可是郭小橹并不搭理身后发生的事儿,我知道她是在横着心漠视我。我有些恼火了,暗暗跟自己较劲,我就不信那个邪气。

我对围观的路人说:

“几位大哥,揍我一顿吧,我被老婆踹了。”

几位大哥奇奇怪怪地看着我,异口同声:

“神经病,神经病……”

几位大哥说着,在我屁股上踢了几脚,又在我的脸上掴了几巴掌。我哎呀、哎呀大叫。这不是装的,这几个小子下脚、下手都太重了,踢得我坐在了地上,我感觉掴得我的脸都青肿了。

这几个小子把我揍了一顿,就一溜烟往花园路上跑去。

“我对这几位大哥,有些怒火冲天。让你们揍,还真揍了。我原打算是装装样子,装装样子能引起郭小橹的注意就行。可是你们这么卖劲儿地揍我,你们太不像话了。”

我爬起来,拍拍屁股,紧紧追赶他们。原来这几个小子夺路而逃,是害怕我报复他们。待我追了几步,细细想来是自己让人家揍的,这是请人家帮忙,这会儿去找人家算账,也着实不妥。

嘴角有些疼,凉丝丝的,可能是血。

我用手在嘴角一抹,湿漉漉的,仔细一看,果真是血,是鼻子流血了,嘴角裂开了。我再次蹲到地上,掏出纸巾,先把嘴角擦干净,又用纸巾把鼻子塞住。

刚才被那几个小子猛揍时,郭小橹没有回头。我知道鼻子流血了,嘴角裂开了,动静没有刚才那么大了,她就更不会回头了。

我拙劣的表演,彻底失败了。

我想什么,怎么想的,也许郭小橹一清二楚,就连刚才那几个小子对我的围斗,她也知道是我的鬼把戏。

我只得自己爬起来。

我就是一个被放了气的皮筏子,全身都没了力气;又像一块扔在墙角的破布,毫无光彩可言了。

有一股莫名的厌恶,不知从哪里窜到了一句话里。

“这个郭小橹,太她妈的讨厌了。”

我愤愤地骂着,站起身,再次拍打拍打屁股上的泥土。过了好长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拍打过好几遍屁股了。

郭小橹好像停下了脚步。

郭小橹还没转过身子,我便嗖的一下,蹲在了刚迈出去两步的地方。

我捂住腮帮子,仿佛牙疼一样,不停地“哎呀”起来。我知道郭小橹不会抛下我不管的。此刻,我的内心里又像灌满了蜂蜜一样甘甜。

郭小橹走回来,得、得、得,鞋跟敲在水泥路上,就像马蹄声一样清脆和悠扬。近了,更近了,郭小橹的鞋跟声,也越来越嘹亮了。

“只要郭小橹对我温柔一点,这辈子我都愿意给她做牛做马。”

近了,更近了,直到郭小橹走到我的身边,我看见她的高跟鞋和好看的脚踝,然后是三秒钟的沉默和静寂。

郭小橹似乎搀扶我了。

等待,等待单相思的恋人给予的我最期待的温柔。

袅袅娜娜,如一只松鼠毛茸茸的尾巴,正翘在了我的心里。这是臆想,或是梦境之中?周围变得温馨可人和色彩绯红,静悄悄里只有我和郭小橹,亲亲腻腻,一种我喜欢的暧昧。

我不该做这样桃色的梦,郭小橹只是我的“拼租”女友,说得再暧昧一些,我们只不过是“同居”一个屋檐下。

“我不相信你,你也用不着伤心,”郭小橹曾经这样给我说,“我是连自己也信不过的。”

郭小橹就是这样坦诚。

这就是我喜欢的郭小橹,一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女人,我喜欢她,也许喜欢的就是她这样的坦诚。

“务必要得到她,得到她的心,得到她的鲜活的肉体。”我告诉自己,“你已经打败了庞大海、张亮和一个强悍的‘老外,还有谁是你不能打败的?”

正是那一刻,我再次鼓起拿下郭小橹的勇气之帆。

这一大早奇怪的怒火和色彩绯红的臆想,也许是夜晚里身体的延续。

郭小橹昨晚约会回来时,我正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鼓捣自己,鼓捣得浑身都是火焰,下面的东西早不由自主地长大了。

可是郭小橹只让抚摸,只把上半身的饱满和生动敞亮出来,却死活紧锁下半身的门户。

直到我再也绷不住,如江河之水急切奔向出口,整个身子这才舒缓下来,可是内心里的疙瘩却长大了。一夜都是不爽朗,一夜都在幻梦的深处折腾,仿佛沉进深渊……

直到这一刻,我感觉我的心里似乎仍旧有什么东西在堵着。

我一直盼着郭小橹给我说几句贴心的话,给我几个甜蜜的微笑,可是一大早郭小橹就绷着脸。她一心只想赶去公司,似乎忘记一路同行的还有一个我。在她眼前,无论我怎么晃悠,始终都像一块破抹布似的,看着让人生厌了。

吃早餐时,我故意把一碗稀饭喝得呼噜噜作响,用一种她最讨厌的吃相骚扰她,可是她也无动于衷,只顾用小勺子喝着自己的豆浆,自始至终连眼皮儿都没抬一下。

郭小橹对一碗豆浆的专注,于我就是最大的漠视。

这让我一路上耿耿于怀。

5

郭小橹往回走的清脆的鞋跟声,就像盛开的花朵,越来越清晰地开在我的想象里。这是一双纤细而圆润的腿,撑开网状蕾丝花边的黑丝,把腿的妩媚直挺挺地涨过来。

一双陡起的脚,小码的脚,调皮地攀援在陡立的高跟鞋上。

高跟鞋停下来,停在我的面前,一阵安静。

“麻天宝,”郭小橹说,“你这个大麻鸭,蹲着干什么?”

我在晕眩里几乎站起身了,可转念一想,又假装牙疼死了,把半起的身体再矮下去,仍然满脸堆着疼痛的笑,笑容里藏着正在干涸的血色。

郭小橹回来搀扶我了,她终于注意我了。

我在等待郭小橹的搀扶。

“大麻鸭,你蹲地上干什么?”

郭小橹竟然叫我“大麻鸭”,我有些生气,并不搭理她,只顾一只手捂着腮帮子,一只眼偷窥她的两只小脚。

这一睥睨不得了了。

一只尖头小皮鞋,嗖嗖地向我袭来。

这一只尖头小皮鞋,是满载怒火的一只脚,自从抬起来的那一刻,就沿着郭小橹的心情轨迹,直顶顶踢在我的屁股上了。

这是一种幻觉。

说话之间,我像球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

郭小橹这凌空一脚,扑空了。

郭小橹大声吆喝,对我灵敏的躲避显然是极端不满。

“躲什么?大麻鸭,我要是摔倒,有你好看。”

我愣愣地瞅着她,重重地呼气、出气,把鼻子里塞着的白色的纸巾,呼吸得上下抖动。

“麻天宝,咱家的门上锁了没?”

“上锁了没?”我重复。

“我问你呢?门上锁了没?”

我左右想了一会儿,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是你锁的吗?”

“你说什么?”

“我记不清楚了,”看着郭小橹杏眼圆睁和怒火攻心的脸,我连忙说,“让我再想想。”

“还想个屁啊,赶紧跑回去瞅瞅。”郭小橹突然指着我的鼻子大吼,像榴弹炮一样轰过来,“跑回去瞅瞅。”

“跑回去瞅瞅,”我命令自己。

我捋出手表,看看时间,是七点三十分,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折回家,再跑回来,用去二十分钟;再乘地铁去公司,也不会迟到。我一边这么计算,一边往回奔跑。

“快着点,别迟到,我在这儿等你。”

听郭小橹这么给我喊话,我心里美滋滋的。一开始是小跑,后来甩开步子,狂跑一阵儿。在跑回城中村的路上,一群又一群赶着去公司的人迎头瞅着我,之后又都收回惊愕的目光,自顾匆匆赶向地铁口去。

他们不搭理我,最多只会抛给我几片冷淡不解的目光。

这已经很不错了。

折回的路上,有几只无所事事的狗,跟着我奔跑了一阵儿。我知道这些狗,是在给我凑热闹,也是在替我消磨掉独自奔跑的无聊。

我很感激这几条狗,我能感觉到,它们真的在关心着我。

我奔跑着,有几条狗跟在我的身后,有几条狗跑在我的前面引路。我跑在一群狗的中间,热热闹闹。我突然感觉我就像一条狗一样奔跑了。我领着狗群,或是狗群裹挟着我,扬起一路稀疏的尘土,也扬起一团团人们惊异的目光。

跑进城中村后,这一大群狗才跑散在各条小巷里,我才从像狗一样的感觉里,恍惚过来。我跑进一条小巷,然后钻进一栋三十层的楼房。

钻进电梯,我一时不知所措。

“哪一层?”我问自己,“哪一层呢?”

电梯在一层一层往上运行,我也在运行。我是说脑子,我的脑子白花花一片,就像一片白花花的豆腐一样没有思考。我在白花花一片里,寻找一个角落,寻找一个楼层的数字。对,是个数字。

十九层吗?

是十九层。

谢天谢地,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住在十九层。

这时候电梯已经运行到三十层了,又开始向下运行,我慌忙按下“十九”这个数字。我在十九层下了电梯,愣怔一会儿,待一回头,电梯已经关闭了,它急匆匆把我甩在了悠长的回廊里。

我重重咳嗽了一声,一角的灯像瞌睡的眼睛,跳开了眼皮儿。淡黄的光孱弱地洒满廊道,像漫不经心的一瞥,凌乱无序。我停顿了一会儿自己,拐向一侧的廊道,走过几个门牌,走到一个门前。

陌生一下子没了,熟悉的门牌数字是“一九一二”。

“一九一二”仿佛卡通人物,在门楣上蹦跳起来。

是讥讽,似乎更是撅起屁股向我拉屎的鸟雀。

我胡思乱想着,正好郭小橹打来电话,问我到家了没?我说到门口了,门是锁着的。我打开手机的视频,在门牌“一九一二”前晃动了一下。

“赶快回来,十分钟能跑过来吗?”

“能。”

我去电梯口等电梯,电梯还在一楼。

我把双手紧紧抓在一起,像兄弟俩较劲似的。

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想回到家里查看一番,想查看一下家里缺少点什么。我这么想时,电梯来了,门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却像有一个人影。我愣在电梯口,静静地瞅了一会儿,哦,那个人影就是我,是我鬼鬼祟祟的样子,像个入室盗窃的贼。

我感觉惶然和羞愧。

“回家里查看一番,也不至于像个贼了。”

这么想着,又自言自语地顺着廊道折回,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郭小橹,你就多等两分钟,我在家巡视一下,看丢什么少什么了。”

客厅,一个茶几,两个沙发,安安静静地呆着;背投电视,默默挂在墙壁上。

这几个重要的物件,一样也没少。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床、一桌、一台电脑。

“郭小橹的房间呢?万一少点什么呢?”

郭小橹的门没有上锁,我蹑手蹑脚走进来。一床、一桌、一台电脑,还有一个化妆台。郭小橹在路上等着我,她不在自己的房间,我可以一一查看她的物件了。我一下子把自己扔在了郭小橹的床上,被她的席梦思弹得起起落落。我睡的是硬板床,郭小橹的席梦思只在她好心情时,才让我躺上一会儿。

现在我可以随随便便地躺上几分钟了。

可是,我得赶快查看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床头柜和化妆台的每一个抽屉,我都不能放过。

“没丢什么了?”

跑出大楼时,我嘟囔了一句,感觉自己像个精神病似的。

6

我跑出城中村,几条等在路边的狗,再次围着我跑起来了。

我两条腿跑路,狗四条腿跑路,很显然我的奔跑不如它们的优雅和实际。我跑得气喘吁吁,狗们却跑得轻松自在。我在狗群里奔跑,感觉像一条狗;一些赶时间的路人也无聊地跑了起来,感觉像一群狗。

好热闹的场面。

我感谢这些狗,是它们一路热热闹闹地跑着,偶尔汪汪叫着,让我一个人诚惶诚恐的奔跑,不再无聊,也不再落魄。可是郭小橹不喜欢狗,不喜欢流浪狗,我知道它也不喜欢像我这样落魄的狗。

快到郭小橹面前了,我只得猛一下停住,把一群狗,把我的一群朋友,一一嘘走。不走的,还要跟着我跑的,我的朋友,狗啊,我得用石头,赶你们走了。

到郭小橹面前了,我气喘吁吁,我不跑了。

我一步一步朝着郭小橹走去。

东一脚,西一脚,走得歪歪斜斜,走得有气无力,走得凌乱不堪。可是这个橹,她好像没有看到我似的,她只顾站在一个电线杆的下面,慌乱地转动着身子,一会儿抬着脚,一会儿跺着脚。

郭小橹有着电线杆一样的颀长,却没有电线杆一样的安静,我很远就看到她浑身的不自在,好像在赶走身上爬着的几万只蚂蚁一样。

郭小橹目不转睛地瞅着水泥路,她仿佛在踅摸着某一件丢失已久的晶晶亮的钻石。

我俯下身子,蹑手蹑脚走到郭小橹身边,顺着她的眼光瞅过去。

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水泥路上,真的什么也没有。

莫名其妙的郭小橹,把我忽略成空无一物了。

我这么大一个人,一米八多的大胖子,愣是没进入她的眼睛。郭小橹把所有眼光,都用在搜索水泥路上的空无了。

我不敢大声喧哗。

我轻轻拍了一下郭小橹的肩膀,她的身体猛然颤抖了一下。

“找啥好东西?”

郭小橹回过头来,把纤长的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下。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只得呆呆地站在那里。

郭小橹仍旧弯着腰,转着圈。我看着她认真的样儿,仿佛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在捉自己的尾巴玩儿。这么一想,我实在憋不住,就扑哧一声笑了。郭小橹一下子被我的笑声惊醒,她愤愤地直起腰,陌生地剜了我一眼。

“笑什么笑?把那只作死的蚂蚁,给吓跑了吧。”

我怎么也没想到,郭小橹是在搜索一只蚂蚁。我捂住肚子,笑得几乎蹲在了地上。郭小橹恼火我嘲笑她,飞起一脚踢在了我的屁股上。

我还是在笑,眼泪花儿都快笑出来了。

我不能控制自己对郭小橹的嘲笑。

不过从郭小橹的一脚里,我知道她确实恼火了,就慌忙用一只手捂住嘴巴。

郭小橹踢了我一脚,头也不回就咯吱咯吱地往前走了。

我蹲在地上,仔细察看郭小橹的猎物。

这一细看不打紧,我立刻惊呆了。

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被郭小橹踩死的蚂蚁,排成一排,安安静静地躺在电线杆的一边。原来,郭小橹认真地屠杀了蚂蚁,在我折回家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已经屠杀近百只生命了。

她是在用杀戮的快感缓解自己等待的焦虑吗?

我仿佛听到,她踩碎一只蚂蚁的骨骼的声音。

嚓嚓,嚓嚓。

一只蚂蚁,又一只蚂蚁爬过来,它们不知道危险,它们没有嗅到一丁点危险的气味。它们只是在城中村外的水泥路上,无忧无虑地觅食啊。也许它们就像我一样,在无望中寻觅着幻梦里的爱情。

我看见一排蚂蚁黑压压地趴在地上,有几只仿佛还晃动了一下。我揉了揉眼睛,细瞧之下才明白,近百只蚂蚁早已魂飞魄散了。

那几只蚂蚁晃动的细腿,是微风抚摸了它们一下,它们是在与这个世界告别的吗?

我直起身,那一排细小的蚂蚁就模糊得看不清了。

命如蝼蚁,人如蝼蚁,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忧伤,这让我那面红耳赤的颜色和还没走远的笑声,一下子僵在了脸上,逐渐凝冻成冷冷的雪花,又在漫长的岁月里,簌簌地落满了远去的水泥路面。

郭小橹已经走出百余步远了,我收拾了满身的伤感,把它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我知道,在这个去公司的早晨,是容不下像林黛玉葬花那样的忧伤的。

是啊,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安葬这些无辜的蚁民,更别说给它们举行一次体面的仪式了。

7

甩开步子跑了一阵儿,我才追上郭小橹。

郭小橹怪异地瞅着我,红红的嘴唇张了半天,没有说出来一句话。郭小橹不是这样的,她有话就会直截了当地说,她不会支支吾吾。可是郭小橹还在支支吾吾,且又手舞足蹈。

我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我张大了嘴巴。

“穿着高跟鞋,慢点走。”

我大声说,可是我竟然没能发出一丁点声音。我心里慌张了,郭小橹肯定在告诉我什么事,可是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郭小橹似乎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她闭月羞花的脸上汗涔涔的,她也着急了。

“这是怎么了?”

我不知所措地瞅着郭小橹,郭小橹也栖栖惶惶地瞅着我。幸好我的口袋里有一支圆珠笔和一个便条本,便取出来递给郭小橹。

“咱家的门上锁了没有?”

“是啊,门上锁了没有?”我问自己。

郭小橹在便条本上写上了第一句话。

是啊,门上锁了吗?一看到这个问题,我的心里就是一惊。

“不清楚。”

“你怎么不清楚?”

“是你锁的门。”

郭小橹迷惘地看着便条本,用手挠挠额头。

“不是我锁的门,是你。”

“我记不得了。”

“我也记不得了。”

我很着急,一着急脑门上便渗出了一层汗水。我接过郭小橹递过来的圆珠笔,刷刷写了一行字,感觉那一行字都露着冰冷的牙齿。

“门,到底上锁了没有?”

“我怎么知道?”

“那咋办?”

“我回去瞅瞅。”

看见郭小橹写上“我回去瞅瞅”,我好像想起我回过一趟家了。

“我回过了,门上锁了。”

郭小橹并不相信我,其实我也不相信自己。

“门是不是上锁了?”我问自己。

不过我可不想折回去,现在快八点了,再不赶去公司,保准会挨老板的骂。

“你房间上锁了吗?”

郭小橹开始惴惴不安,真有点像热锅里翻炒的蚂蚁,全身紧张得咯嘣嘣响。

我没想到郭小橹的反应如此之大,她简直又蹦又跳,且怒目圆睁,她在表演一出夸张的哑剧。郭小橹把她的坤包递给我,又抓住我的手腕,看了看时间,又对我比划了一阵儿。

我明白她这是让我等她,她这才一扭身,急匆匆往回跑去。

郭小橹走远了,我担心耽搁太久,去公司迟到了,这个月三百块钱的全勤奖就没了。我很担心这三百块钱,便焦急地从手腕上捋出手表,仔细地瞧了表上的时针和分针。

“太不可思议了。”

七点三十分。

“现在是七点三十分。”

我怀疑自己的手表出了故障,又掏出手机来。

时间仍是七点三十分。

难道我的手表和手机都出现故障了吗?

我截着一个急匆匆赶向地铁口的小伙子,告诉他我的手表停了,想跟他核对一下时间。这个小伙子并没有停下来,我只好跟着他小跑。小伙子一边小跑着,一边捋出腕上的手表,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

七点三十分。

“七点三十分”还没钻进我的耳朵,小伙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七点三十分。”

我不相信,现在是七点三十分。

我又截住一个赶往地铁口的姑娘。这姑娘也和那小伙子一样,一边小跑着,一边瞟了一眼她的手机。

“七点三十分。”她说着,然后就不见了。

七点三十分。

我有些抓狂,我不敢相信。我问自己,我真的折回家一趟了吗?

七点三十分。

这就是客观存在的时间,郭小橹已经折回城中村了,或许她已经回到了家里,锁住了她的房间,锁住了家门,然后又赶回来了。

我站在路边,看着从村子涌出来一群又一群惶恐的脸,感觉整个世界就像一幅暗灰色的漫画,充满着滑稽和生活的无趣。

“郭小橹,你这个婊子!”

我一张嘴,一句脏话脱口而出,且声音很响亮。路过的人群,唰的一声回过头,千百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我。我一下子懵了,慌忙用手捂住一张令人尴尬的嘴,捂住一脸的赧颜。

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厢愧疚,过路的人并没有过多留意,他们只是稍微一愣神而已,又像投胎一样往前赶路了。

“郭小橹,你这个婊子!”

我不敢张嘴了,只在心里狠狠嚎叫了一下。

“你这个婊子,郭小橹!”

我颠来复去地骂着郭小橹。骂着骂着,我感觉心里舒服多了,我对昨晚她和张亮,可能干的不可告人的勾当,也不那么耿耿于怀了。

我告诉自己,郭小橹,我知道你跟庞大海睡觉了,可是我不会纠结你的过去。我只在乎你的现在。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你就不能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你不能跟张亮鬼混。

“我不想再做备胎了。”

“你把灵魂给我,也必须把身体完整地给我。”

“你就是个婊子,郭小橹,十足的婊子,挨千刀的婊子,我不会原谅你这个婊子。”

我终于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8

一大早起来时,我就没像往常一样当个闹钟,去叫醒郭小橹。

不过,郭小橹还是跟我一块去吃了早餐。

路边小店里,我呼呼噜噜地喝着一碗八宝粥。我不想注意对面的郭小橹,不想注意她一勺一勺优雅地喝着稀粥。一个一米八以上的大胖子——我——麻天宝,绝不能轻而易举地投降,绝不能轻而易举地放下尊严。

我在表演着粗鲁。

我在一厢情愿地回放自己,我在捋顺这一个早上发生的事。

……

火急火燎去公司的人,从我身边嗖嗖跑过去了,而我在悠闲地往回走着。不知不觉,我竟然走到了一根电线杆的下面。

郭小橹隐隐约约地跑过来了。

这是一个恐慌的等待,如果郭小橹把我看穿了,知道我在心中愤怒地骂她半天的“婊子”,她会原谅我吗?

郭小橹是一只温柔的蛇,缠绕的身体里藏着一排带毒的牙齿,我在等着……或许她要把我咬死、毒死了。

郭小橹越来越近了,她高低起伏的胸脯冲撞着我的怯弱,也是我的焦躁。

我狠狠地在水泥路上跺了一脚,一丝隐隐的疼痛从我的后脚跟冒出来了。在“砰”的一声钝响里,我听到了像一朵花儿飘落的骨骼碎裂的咔嚓声。

我踩死了一只无辜的蚂蚁,一只出门玩耍或者像我一样寻觅爱情的蚂蚁,它的快乐和憧憬,都在我的不安里轰然倒塌了。

可怜的一只蚂蚁。

我转着圈搜索一只又一只蚂蚁,把它们一只只掐死,又把它们排列成一排。

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有数十只倒霉的蚂蚁了。

我蹲在地上,看着它们,有的已经死翘翘了,有的还在挥舞着一两条断腿挣扎着,仿佛是风儿又给了它们生命。

我忘记了恐慌,当然也忘记了郭小橹。

不知是什么时候,郭小橹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她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惊讶回过头,看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正在迷惑地瞅着我。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一张脸就是郭小橹的。

我不搭理她,我正忙着逮一只横穿公路的蚂蚁。

先是拔掉它四条腿中的两条,再把它放在水泥路上,让它不能快速跑路了。倘若是拔掉它一侧的两条腿,它就只能兜着身子打转;倘若前腿拔掉一根,后腿拔掉一根,它就只能摔跟头了。干脆拔掉它的四条腿,再把它的四条腿放在背上,让它背负着四条腿走路,它就只能匍匐前进了。

我刚把一只蚂蚁的四条腿放在它背上,正沉浸在这刑罚的残忍之中,郭小橹冷不丁踢了我一脚。我在残忍中如大梦觉醒,只好假装用手背揉一揉眼睛,掩饰过某一种恐慌,却偷眼看见郭小橹正气势汹汹地站在我的面前。

“大麻鸭,你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

我问自己,又偷看一眼地上黑压压的尸骸,碰巧那只刚刚被我肢解的蚂蚁,在背负着它的四条腿,用鼓起的肚子正艰难地往前爬呢。

我愣住了,我惊呆了,我的小伙伴——郭小橹,也惊呆了。

她瞪着圆圆的眼睛,弯腰看着壮烈牺牲的一排排蚂蚁,看着一丁点一丁点往前挪移的那只无腿的蚂蚁,她的眼睛湿润了。

我看见郭小橹的眼睛湿润了。

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流出的一滴晶莹的泪水。我看着郭小橹,她的花容月貌上挂着木呆呆的表情,仿佛是一张能摘下来的面具。这让我多少感到意外,也感到一丝滑稽可笑。

是我的残忍震撼了她吗?

不是!

是我和她的处境?

是她一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千千万万赶路人的处境,就像这只用肚子求生的蚂蚁——匍匐前进的蚂蚁。

——是这个圣灵袭击了她的灵魂,也袭击了她的身体。

“太残忍了,麻天宝,你这么做太缺德了。”

“是吗?”我冷冷地看着她,“那第一排的蚂蚁尸骸,可是你的杰作。”

郭小橹不相信我说的话,她哼了一下鼻子,表示是我在栽赃她。我当然不承认这些蚂蚁全是我的杰作,也不想在这些蝼蚁上纠缠,就转了话题。

“咱家的门上锁了没?”

“上锁了,只是我的房间忘记上锁了。”

“只要家门上锁了,你的房间上不上锁,都没关系。”

“关系大了,你记住,不经过我的允许你就不能进我的房间。”

“你锁住房间的门,就是防我吗?”

我不知哪里来了勇气,直接反问她。

“就那么不放心我吗?”

郭小橹见我敢这么跟她争吵,让她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你相信你老板,相信你那相好张亮,还有前情人庞大海,是吧。”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几句话,感觉就像打机关枪,颗颗子弹都击中了郭小橹的心脏。我正得意,只听见啪的一声响,我就感觉脸上是一阵火辣辣的了。

是郭小橹扬手给了我一巴掌,我一下子记起了自己是谁了。

我知道闯了祸。

我用一只手装饰性地捂住脸,以此消除来自郭小橹的怒气。

我心明肚知,要搁在以往,郭小橹非让我滚蛋不可。可是今天,此时此刻,郭小橹扬手给我一巴掌之后,自己一个人蹲在地上,把那两排一百多只蚂蚁的尸骸拢在一起,用她的一只温柔的裹挟着暴力的手,在路边的泥土地上挖了一个小坑。

我知道郭小橹要干什么了。

她要埋葬这些被她和我杀死的蚂蚁。

9

这时我应该搭一把手。

跟郭小橹比,我的手才更像一个刨土的工具。

把郭小橹拉起来,我立刻蹲在地上,很快就挖出一个小坑。郭小橹把一百多只蚂蚁的尸骸,小心捧到土坑里,用干燥的土把坑填满,又用湿润的土垒成一个隆起。

这就是蚂蚁的坟墓,虽然简朴和矮小,但这是用郭小橹的忏悔堆起来的,也是用我的忧伤堆起来的。

郭小橹站起身,我也站起身,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向着小小的坟墓鞠躬。一群路人也聚集过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也跟着鞠了三躬。

我在想,这一鞠躬是道歉,这二鞠躬是忏悔,这三鞠躬是什么呢?

我还没想出来。

这时候郭小橹看着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了笑容。

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我同郭小橹彻底没戏了。”

我看着郭小橹,也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这是一种尴尬,分手的尴尬,为避过这一场无聊的尴尬,我捋出手表假装看时间,是七点三十分。

“七点三十分。”

我惊呆了,现在竟然还是七点三十分。

这个神奇的七点三十分,它真的救了我,救了我和郭小橹的情缘。

现在是七点三十分,也就是说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郭小橹看着我露出了笑容,此刻我理解了,郭小橹的笑容并不莫名其妙,而是对我埋葬蚂蚁尸骸的赞许,是对我尊重生命的奖赏。

我太激动了,就在这一瞬间,我的生活将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我知道,这一刻再也不是深渊,而是新生。

郭小橹拉着我的手说:“天宝,我们快赶路了。”

这时候我想起来了,一大早郭小橹就叫醒了我,她做好了早饭,半锅小米稀饭和三根油条。我们一起吃过早饭,一块儿高高兴兴地赶八点的地铁去公司上班了,在路过这根电线杆时,我们看见一堆蚂蚁的尸骸,就一块儿挖坑埋葬了它们。

我跟在郭小橹的身旁,裹挟在赶时间的人群中。

“昨晚你约张亮了?”

“张亮离职,同事们设宴送送他。”

我故作大度地“哦”了一声。

然后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个张亮,早该滚蛋了。”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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