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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在高原

2016-04-18彭康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彭康,陕西岚皋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黄河文学》等。著有散文集《离别温暖》《纷飞的碎片》,中短篇小说集《荒原不长庄稼》等。

姐姐的肚子莫名其妙地又大了。与以前不同,这次是渐渐大的,像每次一样,姐姐总是面带微笑地一手扶腰,一手不停地抚摸,非常幸福的样子。兴致高时她还愿意掀起衣服,勾着头,边看边摸,摸得白花花的肚皮开始发红,根本不管身边有没有人。

那天姐姐在单位大门口,当着进入机关人的面,主动走上前去,掀起红色的外套,翻出贴身的内衣,勾着头用嘴咬着内衣的一个角,露出白得晃眼的圆肚皮,拍西瓜似的拍着,笑吟吟地对过往行人说:“你看你看,你快看一眼,我的肚子大了,我又有宝宝了,哈哈哈……你看他长得多好啊,圆圆的头,圆得像西瓜……”

要是真有人看一眼,她又马上拉下脸,努起嘴,双手护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说:“不让你看,你会吓坏我的宝宝的,哦哦哦,是不是呀我的小宝宝……。”

姐姐常去单位机关大门口,常穿红色套裙,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她都去,去了就让人看她的肚子,不管人家看不看,她都说我有宝宝了,就像那个喊狼来了的放羊娃,经常喊就失去了作用。

出入机关的人,几乎都是人模狗样地目不斜视,谁都没把姐姐当回事,或夹着公文包低着头一副深沉的样子,或抬头挺胸趾高气扬的样子,匆匆绕过姐姐,快步进入机关院内。

姐姐倒也知趣,别人不看她,她也不纠缠,只管大声述说着,从不跟人进入机关院内。

因为她常来,机关里的人没有不知道姐姐的,特别是那些后进机关的小青年,开始只把姐姐当疯子,一个十分漂亮的疯子。但得知姐姐的情况后,不再把姐姐仅仅当成一个纯粹的疯子,偶尔也有个别人看上一眼姐姐,但从不与姐姐搭话,最多只是摇摇头。

然而,这次似乎有些不同,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枕头或别的什么东西绑在肚子上,人们看到的是货真价实的圆肚子,是姐姐的圆肚子,圆得连肚脐眼都快看不见了。

于是人们感到姐姐这次似乎没有装假,没有欺骗。他们的眼球向姐姐的肚子上瞥了一下,就心怀叵测地一笑:这回这疯女人要倒霉了,真是被狼吃掉了……

姐姐的这一举动对我们而言,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起先,姐姐经常装神弄鬼,像农村跳大神的女巫,把自己搞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把我和母亲搞得哭笑不得,但久而久之,我和母亲就习惯了。要是哪一天没有姐姐的这一出,母亲和我肯定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在家里常常是一转眼的工夫,姐姐就会把自己的肚子突然变大。大起来的肚子不是大得过分夸张,就是大得不是地方,一会儿左边大,一会儿右边大,整得像个畸形人。大起来的肚子往往在她得意忘形的时候,就会不失时机地报复她,不是枕头就是洋瓷碗,也变戏法似地“扑通”、“哐当”坠地,激起我的一阵嘲笑。

那时我上了初中,已懂得什么叫面子了,把姐姐的反常行为视为丢人,虽然姐姐曾经是那样地疼我、爱我,曾经也让我感觉到无比的荣耀。

现在想来,我对姐姐的态度有些残酷。

记得每当如此,母亲却是不笑的,还一脸正经八百对姐姐说:“别闹了,宝宝都生下来了!”就捡起枕头或碗递给姐姐,又说,“快去抱着宝宝睡吧!”姐姐很认真地看看母亲,见母亲也很认真地点头,她才慢慢咧开嘴,翘起好看的两个嘴角,眨着长长的睫毛问:“生下来了?是我的宝宝吗?”

母亲深情地望着姐姐,边拍哄婴儿般地拍她,边暗暗用力推姐姐回到她的卧室去。通常情况下,姐姐就会乖乖地睡去,抱着她生下的“小宝宝”,不再闹腾。

但也有例外,就是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姐姐生下“小宝宝”后,没人像母亲那样去安慰她,去哄她,她就会病情加重,号啕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就哑了嗓子。

而有时像车来了个急拐弯儿,朝另外一条路上跑了,她就由哭变成了吟唱,直到母亲回家来,长时间地耐心安慰,她才能彻底地停止吟唱。

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姐姐嗓子发出“嘶嘶”声,就知道姐姐又生了一次孩子,只是没有得到母亲的证实,她以为她的孩子又没了,哭得嗓子都沙哑发不出声了。再看看她的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肿得像两个烂桃,好看的双眼皮没了界线,透明得掩蔽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这时,我先前的那个好看的姐姐已经不见了。

姐姐在高原油田很有名气,要是有人说谁谁红得发紫了,要是还有人说谁谁漂亮,肯定都要扯带出姐姐来。

我说的是我以前的姐姐。

不过现在我的姐姐也有名气,是疯得出了名,与以前相比,现在的名气含贬义,过去的名气完全是褒义,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也许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此一时彼一时吧。

姐姐大我一轮还要多出去两岁。不知道父母为啥隔了这么久又要了我,是不是这其中蕴含着另外的机缘,突然一下给错过了?后来我又想,这是不是命运使然,冥冥中的上帝让我降临,好在今天来充当叙述者,把姐姐短暂而又华美的一生记录下来?

记得在我大约六七岁开始记事的时候,姐姐高中刚毕业。那时上不上大学似乎不是很重要,反正父亲在油田工作,凡是油田的子女,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到了年龄,一律都可以在油田上班。所以见到姐姐不再去上学,在油田当了一名焊工时,我特别地羡慕,缠着母亲也要去工作。

姐姐见状总是要逗我,她说:“你什么时候不流鼻涕了,不当鼻糊连长了就可以工作了!”说完嘻嘻哈哈地在我脸上猛亲一阵儿,像蚊子在我耳边“啊……”一声,甩起长长的马尾巴头发,燕子般轻盈地跑出家门。那时我就想,啥时才不会有鼻涕呢?可是鼻涕总是与我过意不去,一不留神就溜了出来,很是让我生气。

这是姐姐给我小时候最深的印象。

那时姐姐还没有当上正式焊工,就是说她还没资格随大队人马奔赴施工现场,仍在家所在的基地接受培训。常常下班回家后,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喊我抱我:“小弟小弟,姐姐想死你了!”然后总是烦人地在我脸上狂亲一番,亲完不说,还要皱起香喷喷的脸,恶心我:“哎哟,你看你,又鼻糊连长了不是?来,姐姐给你洗洗!”洗完后又说:“来,抹香香!”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一阵抹,抹得我有时都透不过气来,真是烦死我了。

所以那时我不希望她在家,盼着她早些滚蛋,像父亲一样常年不回家,过年时再回来也不迟。因为我记得父亲有一次没过年就回来了,而且打了我,打得好痛。为什么打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出工走后,我很是高兴了一阵子。

盼着父亲过年回家,当然不是盼着挨打,而是盼着有糖吃,都是父亲买来的。所以我也盼着姐姐快滚蛋,不然我会和她翻脸的。更可气的还有呢,那就是姐姐的一些女同学,每次来都要抱我、亲我,好像我是她们的玩具似的,又捏我的鼻子又揪我的耳朵,还惊讶般地大呼小叫:“小莹,你快看你小弟,还不让人亲他呢,呵呵呵……”笑得像母鸡。而她们的头发黑得发亮,又长又香,和姐姐的一样,笑着甩头时,瀑布似的头发常常扫到我的脸、脖子,搞得我好痒。这也是我烦我姐和她们的一个理由。

但姐姐好像从来都不烦我,不管我如何对她,有时甚至气急了,也咬她一口,把她的胳膊咬出了血,她也不生气,最多把手高高地举起来,问我:“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你说,以后还咬不咬姐姐了?”见我不吭声,她就轻轻落下举起的手,扇风一样地拍打我的脸蛋。而我的有力武器就是鼻涕,趁她不注意就往她身上蹭。这时,她就会皱起香喷喷的脸夸张地大叫,我像占了好大便宜似的“咯咯咯”笑着。

每当这时她又会抱我、亲我,然后带我去洗,如是反复。

逗过我后,她又帮母亲做饭、洗衣,像个大人似的和母亲说些我不太懂的事情。所以在我童年有限的思想里,姐姐和母亲差不多大,有时母亲上班不在家,我总会把姐姐当妈妈,和她睡一起。而父亲却没有姐姐的福气,休想钻进我的被窝。

那时母亲也上班,虽然她是家属,不拿工资也劳动,与父亲一起建设着油田,建设着家园。

母亲真正上班拿钱是父亲死后的事情。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姐姐也由学徒工转为正式工,当上了一名正儿八经的女焊工,到野外工作去了,忙得一年回不了两次家。我想念姐姐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离大红大紫的日子也不远了。

人生有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尤其是那种叫做“不幸”的东西,一旦进入了血液,休想将其过滤,像水一样地随便泼掉。

那是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在一个陌生而又特别的地方见到了我亲爱的姐姐。

当时,我和小伙伴们玩得有多么开心啊!终于放假了,可以不早起上学了,可以先把作业放下了,可以想咋玩就咋玩了。虽然地处戈壁荒漠,没有绿色只有沙子,没有城楼只有地窝子,没有木马只有钢管;但我们依然玩得疯狂,玩得尽兴,把一截不长不粗的钢管夹在裆内,一手提着钢管的这一头,另一头拖在屁股后面的沙地里,蹦蹦跳跳往前跑,回头看时,屁股后面就会被拖出一道长

后来我才知,姐姐她们是在哭爸爸。爸爸就在大坑里,至于在大坑的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没准他上了天,变成了悬在空中的灰尘,随风飘荡了。

原来父亲是钻工,经常在地球上戳下很深的大窟窿。让那些油啊气啊从地下往外蹿,他们都高兴,那是他们的最终目的。这油、气就是石油和天然气,是国家特别青睐的东西,人民特别需要的宝贝。父亲他们那天的运气不错,钻到地下两千多米时,很臭的气跑了出来,可父亲他们闻着却挺香,一时高兴得在沙滩上打滚儿,小孩子似的不知天高地厚。

后来我想这就叫乐极生悲吧。那气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也快活着兴奋起来,还“呼呼”叫地蹿出了井口,粗粗的一股巨龙样地冲向直射苍穹的井架。铁面无私的井架全是肥厚的钢铁,把气撞得鼻青脸肿。气就更气了,还带出了地下深处的石子,噼里啪啦地碰打着井架子,撞击出的火星点燃了呼啸的天然气。刹那间,偌大的火球从天而降,砸向戈壁,粉身碎骨般地汪成了一片辉煌的海洋……那个大坑就是井口失控后,地底下源源不断的能量造成的。它让高大的井架在几秒钟内变成了钢水,又呼啸着把平整的戈壁整成了深坑。父亲他们二十多人自然掉进了大坑,无一幸存。别说他们那点可怜的骨肉了,就连上万吨重的钢家伙都被摧毁了,我们又怎能见得到父亲呢?那些拉着我们来见父亲的人,不是有病就是在开国际玩笑。当时我想,好歹我见到了姐姐,虽然见面的方式与地点有些特别。

父亲就这样走了,走得好干净,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连一颗糖都没有再给我。所以我对父亲的感情不深,只记得他没有过年就回来了,而且就那么一次,还打了我,然后又买了糖给我吃。他死的地方在戈壁的深处,那里有一个大坑,很深很深的大坑,却被我死死地记住了。

听母亲说,父亲当过兵,先是入了国民党,后来才当解放军。那时父亲还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天,他在家乡的街道上溜达,突然过来一队人马,走过街头时,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问:“小鬼,你总跟着我们,是不是想当兵啊?”父亲白着有光无神的大眼点了点头。那人说:“那你回家去问一下大人吧。”穷困的爷爷就让父亲跟着那伙人走了。

谁知那伙人竟然是国民党。父亲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参加了战斗。

第一仗没打完,父亲的鞋子就跑掉了。当时离战场不远处有一个小镇子,和父亲家乡的小镇子差不多大,父亲就去小镇买草鞋,可这时对方部队的冲锋号突然响了起来,没等父亲彻底回过神,就找不到自己的队伍了。他的队伍已被冲锋号吹跑了。父亲就像傻瓜一样地站在街上,手里提着刚买来的那双鞋。这时,他又看见一队人马正雄赳赳地向他走来。同样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问:“你是国民党?”父亲语无伦次地说:“我是……也不是,我不知道,我刚参加,还没打完……我买鞋来了。”

母亲给我们讲得不是很清楚,父亲也就不是很清楚地又随着这队人马走了。后来父亲才闹清是咋回事儿。再后来,父亲去了上甘岭,胜利后又到了戈壁荒原,一边剿匪,一边找石油,成了一名石油鬼子。

那时,父亲他们比现在苦多了。母亲说,父亲他们没水喝时,都喝过自己的尿,好多人都死了,不是死在了土匪的冷枪下,就是死在了黄沙中,永远走不出大漠了。由此,父亲有了当兵的经历,有了当兵的个性,干什么事儿总是雷厉风行,有板有眼的,眼睛里也容不下一粒小沙子。

听母亲说,父亲是个刚直的人,遇到看不惯的人和事,他都要去管,而且脾气很大,母亲和姐姐都怕他三分。那时,姐姐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很是惹人喜爱。常有吊儿郎当的小伙子,见着姐姐总是流里流气地吹口哨,还厚颜无耻地跟在姐姐的后面,说姐姐长得好漂亮,水灵灵的疼死人儿,不像戈壁上开的盐碱花儿,倒像南方开的什么什么花儿。有胆大的,还凑近姐姐的身边,夸姐姐的身材好,说姐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把姐姐说得高兴时,就露出了狐狸尾巴,想约姐姐出去玩,去看一毛钱的战斗片。

姐姐不愠不怒,不同意也不拒绝,露出深深的酒窝,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把那些小伙子逗引得晕头转向,经常在我家的外面转来转去,动不动还故意地弄出些响声来,吸引姐姐的注意力。

一天,父亲像是听说到了些什么,回家看了一眼姐姐,就发起威来,说:“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别的本事没学到,先是学会了打扮,学会了疯癫,学会了臭美!”父亲指着姐姐瀑布似的长发说:“以后你把你的长发给我弄短喽,长得像个披毛鬼,哪还有一点点正经人家的样子!”吓得姐姐大气不敢出。

母亲看不过去,埋怨父亲:“姑娘大了,总不能推个男娃头吧?”这一说不要紧,父亲更是气得不得了,风风火火地抖出姐姐箱子里的那些衣服,对着母亲说:“你就惯吧,你看你都给她买些啥啊?不是红就是绿,还有……还有这件,衣服哪能没有袖子呢?衣服就是衣服,还有什么高领低领的?你说说,你不惯她,她能成现在的样子吗?”

“什么样子?这荒滩野岭的,小莹穿点颜色艳的咋啦?”

“咋啦?”父亲说,“那些下流胚子成天围着家转,你瞎了!”父亲说完又对着姐姐说:“你以后少给我出门,少给我穿这些破东西!”

听母亲讲,父亲发火归发火,但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姐姐,一次也没有,也没有再逼着姐姐剪头发,有的却是晚上悄悄给母亲说:“把伙食搞好些,小莹正长身体呢!叫她少和那些人接触就是了。”

然后,父亲一走就是一年,很少回家来。常常有单位调度上的人叫母亲去接听电话。每次父亲都会在电话那边大声喊:“小莹好着的吧?”母亲说,父亲每次都是这样,先问的总是姐姐,从来没有先问她。气得母亲对着父亲也喊:“你以后干脆叫小莹来听电话好了!”

没了父亲的斥责,有了母亲的呵护,姐姐的胆子似乎更大了。每次出门,都要对着小镜子梳来理去,用铜线把刘海儿夹得曲曲弯弯,斜斜地搭拉在右脸边,有风没风的时候,都像蝴蝶似的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就这还不够,她竟然偷偷地和小伙子去看露天电影,一边嗑着人家买来的葵花籽,一边嘻嘻哈哈地笑,惹得大家都看不好电影,向她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眼光……

母亲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姐姐已经不在了。

母亲时常对着我和妻子说:“小莹那时真漂亮,满油田就数她媚气、大方,小伙子没有不喜欢她的。她也不说喜欢不喜欢人家,离得不远不近的,可还是有小伙子在家外瞎转悠。你姐姐有时也会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像没事儿一样。那时,你姐姐经常收到一些小礼品,像手绢、纱巾、笔记本之类的小玩意儿,从来不回绝……但她却从不让我担心。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她找了那么一个人……唉,这也算是她的命吧!”

母亲唠叨起来没个完。而每次唠叨总离不开姐姐,好像姐姐还活着,是到野外施工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让她天天期盼着。

父亲走后不久,母亲正式上班了,是有工资的劳动者,不像以前的义务劳动力了。那个高大的人说:“你就上班吧,算是顶替老彭了。小莹你呢,也别急着出工了,先在家里待一阵子,陪陪你母亲!”

生前,父亲和母亲说过那个高大的人是一个好人。父亲说:“我常年在野外,家里有啥事就去找他。他人还地道。”那次父亲请他喝了酒,他走后,父亲对母亲如是说。我也感觉他是个大好人,不然姐姐又要外出施工了,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那段时间,我显得好高兴,没开学姐姐又在家,整天哼着小曲儿,尾巴似的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虽然我的表现与家里发生的事件极不协调,母亲和姐姐却都没怪我。

白天母亲上班后,家里就剩下姐姐和我。她能一坐老半天,一声不响地边织毛衣,边看我做完作业。做完饭等母亲回来的时间里,她总是叫我:“鼻糊连长,来,姐姐陪你玩翻纱。”我就说:“姐姐,我都没有鼻涕了,还叫我鼻糊连长啊?”姐姐就笑笑,笑得没有以前灿烂了,没有以前得劲儿了,而是短暂地浅浅一笑:“哦,对了,姐姐忘了,你已经长大了,都上二年级了。姐姐以后不叫你鼻糊连长了好吧,鼻糊连长?”我说你又叫了,然后我们哈哈大笑。这次姐姐笑得要好些,笑的时间也长了些,接着她就教我玩起抓石子、翻纱来。我不喜欢玩石子,太简单,翻纱还行。这是我小时候常与姐姐玩的一个游戏。地处戈壁荒漠,连一只蚂蚁都没有,玩的东西会有啥?只有姐姐的红头绳、绿头绳!

我们面对面坐着,姐姐将头绳的首尾连在一起,套在了我撑开的双手上,然后她也伸出双手捏着头绳,在我的手中翻腾几个个儿,头绳就到了她的手上,变化成另外一种图形。接着是我捏着已经发生变化的图形,也翻腾几下,再变到姐姐的手上,又一个不同的形状出来了。我再接过来……我们玩得乐此不疲。头绳就在我们不断交换的过程中,变幻出正方形、长方形、包子、剪刀、小猪、小狗……越变越复杂,越变越难变,往往是快要变到姐姐说的那些特别富有神秘色彩的图形时,我的眼总是花,心总是跳,手总是抖,玩着玩着就乱了,一乱就完蛋了。好不容易变出的把戏,在我的手中毁于一旦。那根头绳又回到了原先的样子,直直的一根,被姐姐绑在了头上。她甩甩高翘的马尾巴说:“好了,快自己玩去吧,妈妈快要回来了,我去炒菜了。”

自从那次去见父亲,姐姐和母亲美美气气地哭过后,到家的这些日子,我没见到她们再哭,整天忙这忙那的,有空还和我玩游戏。看着她们的样子,我想她们和我想的是一样:父亲很少回家,我们都习惯了,有没有父亲无所谓。所以她们不再哭了。没有哭声的日子真是好,说明我们三口之家永远都是快乐的,那就让幸福的阳光永远照耀着我们吧!

然而,我错了。白天发生的一切全是假的,只有到夜里才真实。

白天,母亲和姐姐不流泪并不代表她们夜里不流泪。

从那以后,我仿佛懂得了一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我当时想不出来,只是感觉白天太亮了,好多事都不能当着白天去做,否则大家会看见的。即使没有别人在场,我也会看见的。就算我也不在,白天自己也会看见的。所以黑夜比白天亲切,比白天保险,比白天更黑。这就是白天与黑夜的区别吧。这些浅显的道理,都是母亲和姐姐深更半夜流出的眼泪甩给我的。

好多个晚上,我都会被她们的哽咽声吵醒,发现她们待在各自的房内,像被什么东西捂着嘴,嘤嘤泣泣地哭着,声音有些堵塞、压抑,你一声,我一声的,又像是在对哭,哭到最后,哭声畅通起来,响亮起来,最终两人哭到了一起,然后又变成了小哭,直到我听不见。

这时,夜就在家里慢慢变得安静下来。我静静地佯睡,想着许多想不清的问题,白天与黑夜的问题就是那时想出来的,所以我像记住了戈壁深处的那个大坑一样,记住了白天与黑夜的关系。

但是,姐姐却没有想到这一点,或者说她疯得早忘了这一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单位的大门口去,当着那么多有学识、有地位的机关工作人员,掀起衣服,露出肚皮供人们观赏,这实在是有丢我这个也有一点学问的初中生的脸了。所以,那天放学回家,我的脸拉得老长,极不高兴地对母亲怒道:“你管不管姐姐了,她在机关大门口丢人现眼,让别人看她的光肚皮,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同学都看见了!”

母亲吃惊地望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我正想着“你还不快去把姐姐叫回来,傻傻地看我干嘛”时,母亲突然抡起巴掌,用力地扇了我,那力量大得有点儿吓人,扇得我眼花缭乱,差点没站稳。

接着,母亲也像疯了一般,快速地跑了出去。不久,姐姐便在母亲慈爱的微笑和搀扶下,喜气洋洋地进了家。她们从我身边经过,俨然正常人一般,又说又笑的,理都没理我,好像没有我的存在。让我惊诧的是,母亲刚才对我凶狠的模样转眼就消失殆尽,所以当我看到母亲对姐姐的慈爱样子,让我不得不感觉到她是在伪装。

事实也的确如此。至于姐姐对我的态度,我早已不存希望了。自从她疯了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待我了,那样逗我、疼我、爱我了,偶尔清醒时,最多也只是对我微笑一下,不再叫我鼻糊连长,只摸摸我的脑袋,而这在我看来,她摸我的脑袋,跟她摸她的肚子没啥两样。她几乎是用她的疯癫抵消完了对我以前全部的爱。那时的我,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儿,就像母亲得知姐姐真的有了身孕后,表面也没当成一回事儿一样。

在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年,姐姐神兵天降似的回家了,而且还带着一个帅气的叔叔,提着一大堆瓶装罐头,“哐当”往桌子上一放,那叔叔就成了我后来的姐夫。

其实我在这儿不愿提起他,只是没有办法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要说我姐,而我姐现在的样子与他有关。虽然他不是主犯,可我永远都恨他,所以不得不提他。

就是这个已经正式成为我姐夫的男人,让我姐在野外怀上了他的种。野外没有房子,只有帐篷,除了他们和他们的机具,什么都没有。放眼望去,黄沙连着天际,又从天际连到眼前。野外是什么?野外就是高原,没有植被,没有生命,严重缺氧,条件极差,再加上工作又重又累,整天在狂风怒吼的环境中劳作,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连一口青菜也吃不上,甚至只有干冷的馒头就着泛起铁锈味很浓的罐头。姐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怀上了孩子,又在这样的条件下流产,所以姐姐不得不回家休养一些时日。

姐夫送回姐姐的第二天就走了。他也是焊工,工地上正忙,工作的需要远远大于姐姐对他的需要。但他没有姐姐的荣耀,虽然他后来当了官、发了财,也生活在高原油田。而我所关心的是姐姐在家只待了五天,就随回基地拉料的便车返回工地了。从此,姐姐的人生道路开始发生变化,像车拐了个大弯儿,驶上了一条开满鲜花的大道……

不久后的一天,我放学路过报社门口,又来到阅报栏前,寻找吸引我的东西。那里面常有花花绿绿的图片,偶尔还可以看到令我兴奋的漫画。它们经常拖延我回家的时间,并给我带来极大的快乐。所以那天我看到了姐姐,着实把我高兴坏了,忍不住叫了一声“姐姐”,声音还很大。可姐姐在阅报栏里,隔着一面玻璃,像没有听到我叫她似的望着我笑,两个深深的酒窝像装满了糖水,看上去特别甜。开始我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姐姐咋会在这儿呢?便把脸更近地贴向了玻璃,但看得还是不太真实。于是我就移开了些,这样一看反而清楚了,她就是我的姐姐,我没看错!当时她穿着肥大的工衣,戴着无沿工帽,美丽的长发不见了,但我知道藏在了帽子里,但没有完全藏住,还是有几绺窜了出来,搭在她的额前,漂亮地向右脸的一边弯卷着。她的手里拿着焊枪,站在黄沙漫漫的戈壁滩上,有一条看上去胳膊粗细的管子,从姐姐的身边绕过,却不见头尾。我兴奋地看个没完,伸手去摸她的脸,却被玻璃挡住了。

我又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报纸上。报纸上的那个标题叫《让青春和理想在奋斗中闪光》,每个字都有五分钱那么大,姐姐就站在五分钱那么大的标题下面。原来姐姐是上了报纸,成了先进,受到了表扬。写她的那些小字比我们的课文都要长,占满了姐姐的周围,密密麻麻的,看得我眼睛发涩、发疼。

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母亲。她听完后也不信,叮嘱我赶快吃饭,她就急火火地走了出去,还对我说:“一会儿就回来。”怕我不做作业又出去玩。我想母亲肯定是去看姐姐了。

果然,母亲回来说:“是你姐姐。单位表扬她带病坚持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母亲的脸亮晃晃的,我知道她这是高兴,像我每次考了高分一样,母亲也会脸放光芒的!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你姐姐可能快要回来了。”我高兴又快要见到姐姐了。梦里我又玩坏了翻纱的游戏,姐姐佯装着生气,我就用脸去蹭她的衣服,结果鼻涕又黏上了。姐姐皱起香喷喷的脸说:“哎呀……鼻糊连长,看我不打你……”我“咯咯咯”笑着,突然就笑醒了。

静静躺在床上回味着梦境中的快乐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小声地抽泣。仔细再听,我就听出来是母亲在哭。我搞不明白母亲为啥哭,姐姐的事让她不是很高兴吗?临睡前她还笑眯眯的,甚至还哼起了很久都没有哼的《我为祖国献石油》,为什么等我睡着了她又偷偷地哭呢?

我向母亲的房间走去,见到我时,母亲迫不及待地敞开被子,伸出胳膊,把我揽在了怀里,揽进了热乎乎的被窝。她揽我的动作之快,就像已经等了我很久似的,终于等到我慢慢地过去,又怕我突然走掉,不得不快速地搂紧我。

对母亲的这一举动,让我很是不解,我就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呢?是不是像我一样也想姐姐了?”母亲搂紧了我,说:“你想姐姐吗?”我在她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母亲说:“你想谁妈妈就想谁!”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想爸爸吗?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因为我好像没有想爸爸,说好像,又好像想了,想了又好像没太想,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见我不回话,母亲又说:“是不是想了又没想呀?”母亲太厉害了,一下子就猜准了我的心思。

“你咋知道的?”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要好好学习,像你姐姐一样,为爸爸妈妈争光!”

那晚,我是与母亲睡在一起的。

自从我上学以后,我是第一次与母亲睡在一起。我感到特别幸福,好像自己又变小了,变回到了没上学以前。我希望自己变小,因为小了就有人照顾,就不怕有人欺负。所以我害怕长大,长大了就会去照料别人。这是我的私心,可能母亲和姐姐都不会知道。

在姐姐快要当妈妈的时候,她却没能保护好肚子里的胎儿,失去了第一次当妈妈的权利!而且,姐姐的不幸远不止这一次,等待她的将是更大的打击,不然她不会变成现在的疯样子。

后来我想,这也许就是命运,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有得必有失。可是,姐姐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在她大红大紫的时候,我们谁又为她以后的生活着想过?

我想,当时的姐姐,肯定也没有想到她如今的样子,只是也只能成为那个时代的楷模、宠儿,被眩晕的掌声和缥缈的光环笼罩在不仅仅属于她的那一精彩的瞬间……

听小萍姐姐说,在班里,她和姐姐的关系最铁了,铁得像是亲姐妹。姐姐让她佩服的是那个聪明劲儿,按她的话说:“你姐姐聪明死了!”

她说姐姐刚当上班长的时候,经常哭鼻子。那时,班里有一个叫芬姐的老师傅,仗着资历深,人缘好,总是串通几个姐妹与姐姐闹别扭。开始时,表现得并不明显,只是在私下小声嘀咕,怨恨姐姐为啥刚转正就当上了班长,就领导起她们来。她们在心里不服姐姐的管理,认为姐姐不但没有资格,还有招惹男人的坏毛病,整个油城就姐姐显摆,穿得花枝招展,引得那些男人蜜蜂一样围着她转,这样的女人咋能指手划脚地来领导我们呢?她到底凭什么?不就是脸盘子长得好看了点嘛,不就是招领导的喜欢嘛,除了这些她有什么呀?于是,在分派工作时,以芬姐为首的那几个姐妹都爱理不理的,把姐姐的话当成耳旁风,姐姐说姐姐的,她们说她们的,好像姐姐与她们无干。

看着她们一个个腰来腿不来的消极样子,姐姐急得直掉泪,而且还不好发火去说啥。其他的人看着姐姐把芬姐她们几个没办法,也跟着偷工减料,耍起滑头来,能拖则拖,能慢则慢,干干停停,时常影响工程进度。慢慢地发展到后来,她们几个干脆明目张胆地与姐姐作对了,几乎不大干活了,尤其是到了关键时刻,她们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不是这个有点事儿,就是那个不舒服,不是到沙丘后面解手,就是回帐篷睡觉,一耽搁就是好几个小时。眼看工期迫在眉睫,她们一点儿都不着急,一副天塌下来有地接着的怠慢神态。这可把姐姐急坏了,在粉干粉干的戈壁滩上,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不大一会儿工夫,姐姐的嘴唇上就布满了亮光光的水泡,肿得老高老高的。每当这时,姐姐总是默默地掉泪,默默地自己去干,不吃不喝也不休息,一干就是一整天。

后来姐姐感觉到这样下去可不行,就是自己不睡觉,二十四小时地连轴转,把自己累死,也干不完所有的工作量。姐姐想,这其中定有原因,就叫来小萍姐姐商量,看她有啥好办法。小萍姐是个急性子,脾气有点儿直,就说:“不行就来硬的,停她的工!”姐姐说:“不是不能来硬的,可到底咋来硬的呢?太硬了,会物极必反,闹不好还会加深仇恨,反而得不偿失;太软了,她们会得寸进尺,认为我们好欺负,以后可就更难管理了。”

小萍姐姐说:“我都把脑袋想炸了也没想出好办法来,最后还是你姐姐想得好,你姐姐聪明死了!”

姐姐让小萍悄悄地去摸摸,搞清楚芬姐为啥和自己老作对。很快,小萍姐姐就搞清了原因。姐姐一听,有些不大相信,说小萍是不是搞错了,食堂做饭的大嫂咋会是幕后操纵者呢?小萍姐姐说:千真万确。你忘了咱们看过的电影吗莹儿姐?阶级敌人往往隐藏得最深了,大嫂就是你现在的敌人啊!她不是为自己,她为的是芬姐。她俩是老乡,关系特好。芬姐是老革命了,听说这次班长应该是她当,结果你冒了出来,她能不生气吗?大嫂能不为她帮忙吗?

姐姐明白后,像遇到了喜事儿似地笑了,然后抱着小萍姐姐说:“你真了不起,我的好妹妹,你也可以当特务了!”说完两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小萍姐问:“你咋收拾她们啊?说来听听!”姐姐说:“先不给芬姐派活干,让她天天玩。”

“这叫什么啊?还不美死她了?”小萍姐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姐姐说:“那就让她美去吧!”

姐姐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没给那个叫芬姐的派活。以后几天一直都是这样,从不点她的名,好像班里没她这个人。

芬姐开始没觉得有什么,还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几天后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就老拿眼睛乜斜姐姐。姐姐装着看不见,总不与她的眼光相遇,看着也像没看着。姐姐一改往常的愁眉苦脸,笑容可掬地一头扎进那些姐妹们当中,和她们又说又笑,甚至还开些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玩笑来。每当有姐妹说到男人都想那个姐姐的意思时,姐姐并不生气,就顺着她们的话题往下说,说得她们发出咯咯咯的坏笑,笑得成了团。等到把姐姐称作“你这个坏丫头”时,气氛也就显得融洽活跃多了。

就这还不够,姐姐还经常去食堂帮大嫂干活,也是说笑不停,好像压根就不知道她与芬姐的关系,不知道她是幕后指使者似的,搞得大嫂皮笑肉不笑的,不得不装出亲近姐姐的样子来。可姐姐仍然如故,始终我行我素的,不仅不给芬姐派活,还主动地把属于芬姐的那份儿活给干了,尽管累得腰酸背疼,还是有说有笑、乐乐呵呵的。

姐姐在每晚的班组总结会上安排完第二天的工作后,总是不忘要向大家宣布一条关于芬姐身体的消息,她说:“芬姐的身体还是不见好,她的活由我包了,咱们就多让芬姐休息一阵子,大家有没有意见啊?”大家不得不异口同声地说:“没意见。”姐姐听完后,又微笑地对芬姐说:“芬姐你就好好休息吧,别的啥也不用管了,有我们这帮姐妹们呢!”

这是在会上,会下姐姐从来不理她。这样过了半个来月,芬姐终于忍不住了,就主动出工了,人也变得低调了许多,见着姐姐就想躲。姐姐呢却主动找上门来,像没发生任何事儿似地与芬姐嘻嘻哈哈的。就这样,姐姐治住了芬姐,治住了全班,也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带领大家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为她以后的好前途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姐姐彻底疯了以后,在机关门口展示肚皮时所穿的那套红裙子可以说是她的最爱,之后就再也不离身了。她别的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忘每天穿上它,然后跑到机关去示众。穿脏了也不知道去洗,都是母亲在她睡下以后洗干净,哪怕干不了,母亲总会想办法弄干它,不是放在炉子上烤,就是放在电风扇下吹,实在不行就放进被窝里暖,保证姐姐每天都有穿。那时不像现在有名堂繁多的这机那机,即使这样姐姐照样每天穿着干干净净的红裙套装,疯疯癫癫地招摇过市。

其实,姐姐的衣服有很多,起码比她的同龄人多多了。你想她那么漂亮,身材又那么好,漂亮的衣服她少得了吗?只是那套红裙子对姐姐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特殊意义。我想,在她还十分年轻、十分清醒的情况下,那套红裙子带给她的东西太多,留给她的记忆太深了。

记得姐姐第一次胸戴大红花,站在万人之上的主席台前领奖时,穿的就是那套红裙子。当时报纸宣传她不久,电视又进行了报道,只是电视报道的题目与报纸不一样,叫《弧光闪闪》。播音员的声音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好像也有一闪一闪的味道,把姐姐说得好可怜。从她的声音里我好像真的看见了鲜红的血像蚯蚓一样顺着姐姐的双腿流了下来,无声地染红了姐姐脚下的那片沙土……

后来,这篇稿子再次进行了广播,就连我们学校的黑板报上,也有画得不太像的姐姐。

当姐姐的先进事迹家喻户晓时,就快过年了,西北风像小刀子般地剜人,人们缩手缩脚地躲在家里不愿出门。可是姐姐却忙得不可开交,前脚进门接着后脚又出去,为的都是那套红裙子。因为单位要在年前召开表彰大会,除了表扬先进以外,还要总结一年的工作,安排来年的任务,好用姐姐这样的先进来激励大家,去更好地完成来年的全部任务。

要站在主席台上作表率,哪能随便穿戴呢?姐姐就按照单位的要求,非得穿红色套裙不可。不大的油城,又在远离都市的戈壁,想要买得一套适合冬天穿的红裙子谈何容易!但姐姐是先进,先进首先就要听从组织安排,不论组织安排何种工作都要不折不扣地去完成,当然也包括那套红裙子。即使买不到,也要想办法,“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所以,姐姐不得不一趟接着一趟地去接受任务,一次又一次地往裁缝店跑,改了试,试了改,然后再试、再改。开门关门的,家里那点热气早被她放完了,差点又把我冻成了原先的鼻糊连长。

母亲根本不管我的埋怨,和姐姐一样地满脸堆笑。姐姐每次拿回裙子比试时,母亲总是仆人般地人前马后,帮姐姐试来试去,不是腰紧了,就是肩宽了,不是线密了,就是针稀了,搞得跟西瓜皮擦屁股一样没完没了。不过当时,我没有埋怨出声,毕竟我是喜欢姐姐的,高兴姐姐天天在家。

让我想不通的是,姐姐结婚都没有这样排场。她结婚时,只是穿了一套新工衣,很朴素的样子,和姐夫去照相馆拍了一张相片,给单位的同事抓了几把糖,就算结婚了,就算完事了,没有像这次当了一回先进就如此装扮,如此张扬。我想,姐姐你有这个必要吗?

终于,姐姐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当她们刚刚走到机关大门口时,两边夹道欢迎的人用力地拍起了巴掌,摆在地上的、挂在机关门口铁架子上的鞭炮也响了,浓浓的烟雾中同时响起的还有铿锵的锣鼓声,场面好不热闹。姐姐她们在一个人的引领下,牛皮哄哄地进了会议室。那个引领她们的人说了好一阵儿后,姐姐她们才站到了主席台的前沿儿上,当着那么多的人,接过主席台上一排人送给的红彤彤的证书时,主席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姐姐穿着那套合体的红裙子,显得更加漂亮,更加风采。把我看得激动得不行。我要不是在家看电视,我要是在现场,我非得晕倒不可。姐姐真是好样的!站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一点都不害怕,还一遍遍地鞠躬,然后稳稳地走下主席台,笑嘻嘻地奔回家……

姐姐就是姐姐,她在来年的野外施工中,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优异成绩,光我记得的就有:她是第一个随从男职工到达野外现场的,第一个创下百道焊口质量检验全优的,第一个超额完成任务的,第一个帮助别人刷新工作纪录的,第一个累倒在施工工地的……这每一次的第一,除了在报纸、电视等媒体上公布外,还要印在光亮油滑的大红纸上,被组织或领导送到家中,忙得母亲不断地搅浆糊,把家里一面斑点狼藉的墙贴得红红火火,照亮了我们那间原本低矮而又阴暗的地窝子。

姐姐给我们带来了荣誉,带来了骄傲,让我们抬起了头,唱起了歌,我们的日子比蜜还要甜。母亲每天都是好心情,反复哼唱着石油人都会唱的《我为祖国献石油》。

就是在母亲每天的领唱下,我在小学学会了这支歌儿,而且唱得绝棒,竟也第一次走上了主席台,担当起领唱的角色,博得了全校师生的热烈掌声。

那一时刻,我感到我突然高大起来,感到姐姐带给我们的除了光荣,除了骄傲,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别的内容。这些东西和内容加在一起,就是我找到了我自己!我感到特别舒服、畅快,要比姐姐和我玩翻纱、抓石子的游戏带劲儿多了。

然而,姐姐却失去了她自己,她把自己给丢了,像她用过的那些焊条头,被丢到荒郊野外,再也找不到了。

在我步入初中门槛不久的那年,姐姐红得发紫了。这一年,她当上了劳模,成为单位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劳模。本来单位领导要亲自带她去北京,接受上级单位的表彰。

可是姐姐没能去得了。

这时的姐姐还没有走出戈壁,没有坐过火车,只是在电视里见过首都。但姐姐依然激动,大睁着漂亮的双眼,乖乖地躺在病床上,面带微笑地与每一个前来看望她的人握手点头。当人们向她表示热烈的祝贺时,姐姐还会朗朗地大笑几声,然后紧紧抓住被角,激动的泪水便滚落下来,滑向耳际。

那时,油田上下都在为姐姐迈出一大步、跨上新台阶而欢欣鼓舞着。大家都在学习她的先进事迹,以她为榜样,以她为荣耀,都在大谈体会、狠表决心、猛促生产,一时间把不大的油城搞得沸沸扬扬。高原石油报、电视、广播上全是姐姐的事迹,他们认为这是了不得的大事,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向人们说明事物已经由量变转为质变了,不是简单的变化,是一个不简单的飞跃。按照当时的说法,姐姐已经被载入了高原油田的史册。这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了不起啊!

然而,了不起的姐姐却一直躺在病床上。母亲和我,还有姐夫每天都要去为她送饭,轮换着照顾她。

天天看着姐姐苍白的脸,我就想“了不起”实际已与她相差甚远了,她自己都无法照顾自己了。她还是劳模吗?还是了不起的英雄吗?!

俗话说,时世造英雄。姐姐此生能够获得如此高的奖励,是与钻井队打出了高产油井有关。那油井离父亲死去的大坑不远,日喷石油上万吨,是个大型油田,两天以后,井口周围十几公里以内变成了油的海洋。要不赶快上马大口径管道,那油是无法单靠汽车拉运出戈壁,送达到一千多公里之外的炼油厂去提炼的。很快,上级果断作出了决定,立即抢建这条大管道,要求调集西北各油田的所有焊工,“要大干加快干,誓死拿下大管线”。

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姐姐第二次怀上了小宝宝。那时姐姐收工在家,大油田还没打出来,母亲一有空就陪着姐姐,不让她在自己的小家待,把姐姐接过来和我们一起过。每天姐姐都要吐几次,翻江倒海过后,姐姐仍然一脸的阳光,一脸的灿烂,不停地抚摸让她呕吐的肚子。每每如此,我总是对姐姐说:“别摸它了,它都让你难受,你还要摸它!”姐姐就走过来,一边摸我的头,一边说:“好好好,我不摸它了,我摸我已经懂事的小老弟行了吧,鼻糊……哈哈……”

这样的快乐时光很快过去了。姐姐又要上工地了,那条管线的进度太慢,影响了预期目标的实现,而拖后腿的正是姐姐所在的班组。姐姐听后,既着急又难过,脸红得像喝了老酒,在那个高大的人面前低下了头,说:“处长,怪我没到现场,作为班长我严重失职……”

“言重了,”处长说:“这不怪你,是组织决定让你休息的,我们有责任保护劳模,保护劳模的后代!”

说完那处长还嘿嘿地笑出了声,很轻松的样子。那天,我和母亲听得都舒服,一个劲儿地在心里说,原来他是处长啊!原来真是好人啊!父亲说的没错啊!

最后,那处长说:“你上去的任务不是亲自干,是要你到现场去监督,把大家的干劲促起来。”处长说完走出家门。

母亲送他时,我听到处长对母亲说:“大妹子,你就放心吧,我会安排人看着小莹的,小莹这孩子我也喜欢,我都快把她当成自己的姑娘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呢?”

母亲说:“我放心,我放心……”

后来得知,姐姐她们班全是女同志,分担的工作多不说,施工的路线也最差,属于盐碱沼泽地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标段。领导不想在众多兄弟单位的参战人员面前跌份,就把最难的工作留给了自己人,也想以此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没想到却出了问题,幕布刚拉开就演砸了。为了挽回影响,夺回工期,不得不请姐姐出动。就这样,姐姐怀着两个多月的小宝宝,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工地。

姐姐到工地一看,当时就傻了眼。一望无际的盐碱滩,白花花的,像秃子头上的脓疮,到处都在流着卤水。深浅不一的水洼里,泛着绿茵茵的蓝,有多少个水洼,就有多少个太阳。那杀人的卤水在太阳的照射下,许多地方已经结晶,结出白花花的盐碱,有的像花朵,有的像人形,有的似森林,有的似高山……有乌云过来时,这些花朵、人形、森林、高山失去太阳的亲密后,统统又化作了绿茵茵的蓝,化作了杀人的卤水。人往上一站,马上就有下陷的感觉,不停上冒的卤水把姐妹们的双腿杀得皮开肉绽,像没有熟透的手抓羊肉,白中泛红,红中泛白。再看看因地势险恶没有完全到位的管子,尸体般地躺得到处都是,有的一头扎进了水洼,有的一头杵入了盐碱,露在外面的身体上,同样结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细屑。那些用来高架管子的钢铁支架,也是歪歪斜斜的,一副站不稳当的架势。搭在支架上的那些沉重的管子,好像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而那些配合施工的车辆机具,有的深陷下去,或不见了腿脚,或只露出脑袋……

那些姐妹和配合她们施工的男人们都停止了操作。他们的脚下扔满了草袋子、竹帘子,甚至还有车上的坐垫,他们的工衣,统统垫了下去。但这些都无法满足施工要求,人一上去,都往下沉,面积都太小。

姐姐傻傻地站着,傻傻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原先她还一路在心里埋怨姐妹们,咋会干出落后的活来?现在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与以前的施工现场的不同。以前她们虽然也常年在外,但都是在戈壁荒漠上,从来没有到过盐碱沼泽地区。这两个地区的差异就在一个硬,一个软。看来硬的要比软的好对付。当看到姐妹们疲惫不堪的样子时,姐姐感觉到了羞愧,莫大的耻辱写在了她的脸上,她认为自己根本不配当先进,不配胸戴大红花,不配身穿红套裙……她流下了泪水,走过去抱了抱每个人的肩膀,然后上车快速地向远处的管道建设指挥部奔去。

指挥部听了姐姐的汇报,采纳了姐姐的意见,决定增加人员和机械,组织一次小会战。

战斗打响时,姐姐感觉到肚子有些胀,有些微微地下坠,但她没有多去想,以为是坐车颠的,过一会儿就会好,只要自己不去干,光站在这里,会有什么事呢?

姐姐怀着这样的想法,就站在稍硬的地方,边看大家干,边鼓劲加油,嘴里不停地说着,不停地咯咯笑着。现场的气氛好极了,大家干得热火朝天,干得挥汗如雨。看着工期在一点点地往前赶,姐姐的肚子不胀了,也不下坠了,竟然都感觉不到呕吐的滋味了。姐姐一到施工现场,就不是姐姐了,就不是孕妇了,就不是她自己了。她想到的是工期,是命令,是荣誉。

当她再次想到自己不配当先进时,一声炸耳的巨响滚过全身,震得她打了个激灵。

她突然停止了说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这时,她发现她的好朋友小萍脚下的水面上正丝丝缕缕地浮出殷红。姐姐顿时明白了什么似地惊叫:“小萍,小萍,你快看,你水里面的红,水里面的红是咋回事?”那个叫小萍的姐姐低头一看,说:“不好了,过节了!”姐姐喊:“快上来,快上来,会得病的!”小萍姐姐说:“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真是的!”姐姐还在喊着:“快上来,快上来,这水太杀人了,你马上给我上来!”“不要紧,一会儿就完了,这道口就剩一个焊缝了。”

姐姐看见四溅的焊花在小萍姐姐的周围无限地开放着。它们像夜空的点点繁星,眨闪着美丽的小眼睛,看得姐姐目瞪口呆。当那片水越来越红时,姐姐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对小萍姐姐说:“妹妹,快听话上来,不然会出事的!”小萍姐姐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姐姐的叫声,仍专注地搂抱着粗粗的管子焊接着。姐姐一下急了,毅然跳了下去,跳下去的姐姐可能用力过猛,或是下面太软,没有站住,整个人埋没在了杀人的卤水中。小萍姐姐发现姐姐跳了下去,立即惊叫起来,她站的那个大草垫子顷刻之间滑向一边,她和姐姐陷进了柔软的沼泽,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姐姐和她紧拉着手,奋力地朝水坑外面滚动着。可是,她们的下面好像有无数只手在用力地拉扯她们,像有一个吸力极强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在全力地吞噬她们,眼看水就要没进胸口时,姐姐大叫了一声……

当人们发现姐姐她们时,水其实已经漫过了她的胸口。当人们用了近一个小时把她们救援出来时,姐姐她们已经昏迷不醒。人们看到坑里的水已变了颜色。红红的、艳艳的血水,一缕一缕的,随处可见。她们的双腿也沾满了盐碱、污泥和鲜血。

知道姐姐的事情后,再看她躺在病床上不动的乖样子,我终于忍不住地哭了,泪水流得好长好长!

姐姐醒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没有一点劲儿了!”

那时姐姐还没有流泪,当她知道肚子里的小宝宝没了时,当她知道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小宝宝时,姐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震动了整个医院,震动了房顶上那盏硕大的吊灯,吊灯闪了一下,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狂响。姐姐惊得抱住身体,突然停止了哭声,然后睁大双眼,哈哈哈地笑了几声,才静静地、乖乖地躺在病床上不动了。

那个我曾经称呼为姐夫的人,提出与姐姐分手的事是姐姐出院后不久的一天下午。

也是那天的下午,我从母亲的嘴里听到了一个令我难以相信的事实。所以我记得特牢。

那天下午,他来到家里,脸色难看,不与我和母亲打招呼,直接去了姐姐的房间,而且还把门关得严严的。但不管关得有多严,那门还是不隔音,我们还是听到了他与姐姐的谈话。

其实,那时的姐姐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了,已经表现出病态的模样了。可就是那个我不想提及的人,还要与姐姐分手。他说:“我想和你谈个事。这事主要不是我,是我父母的意思。你想想,我是我们家的独子,又是第二代单传……他们都老了,他们盼的是啥?”

姐姐问:“盼的是啥?你是啥意思?”

他说:“我的意思是咱们……咱们分手吧,小莹……”

“为什么?”

“为孩子!”

“就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

“除了孩子呢?”

“还有……就是你工作起来,就忘家,就忘我,就忘孩子……你……你只要荣耀,不要孩子!”

“别说了,我答应。对不起,你走吧!”

他出来时,母亲叫了他的小名,可他连头都没回一下。

姐姐一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好长时间都没有响动。母亲和我都不敢打扰她,静静地听着她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姐姐说话了,她说:“我的宝宝呢,宝宝你到哪去了?宝宝宝宝……哈哈哈……我的小宝宝……”

我和母亲冲了进去,姐姐使劲翻着衣服,亮着白花花的肚子,一边摸着一边说:“我的宝宝……”

母亲抱着姐姐,叫着“小莹小莹”。姐姐推开母亲,猛地拉开衣柜,她就看见了那套红裙子,怕被人抢走了似地紧紧抱在怀里,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对母亲说:“这是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就藏在这里面,是不是呀妈妈?”母亲流着泪说:“是是是我的小莹!”然后,我在母亲的大哭下又一次流出了泪水,同样是好长好长的泪水。而姐姐却没有哭,甚至她还在看着红裙子发笑。

姐姐最后肯定是累了,穿上红裙后不久就睡着了。

母亲的泪水比我的还长,看她哭个没完,我低头走了过去。母亲伸手抱住了我,她的泪水更加汹涌了。我问母亲姐姐是不是疯了,母亲点了点头,一下子软在了床上。母亲醒来时姐姐仍在睡着。母亲说:“让她好好睡吧,她太累了!”这时,我又想起了姐姐在医院醒来时说的那句话:“妈妈,我没有一点劲儿了!”

我说:“妈妈,姐姐疯了,我就这一个姐姐,可是她疯了,咋办啊?”

母亲睁大了眼睛,认真地望着我,我也睁大眼睛望着母亲。这期间,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时间停止了行走。我和母亲就这样呆呆地对望着。“不,你还有一个姐姐!”母亲果断地说:“她在小莹的下面,在你的上面。你以后要记住,你有两个好姐姐!”

“什么?我还有一个姐姐?她在哪儿啊?”

于是,我知道了我还有一个姐姐,小莹姐姐是我的大姐,小梅姐姐是我的二姐。我的二姐小梅早死了,那时我还没有出生,那时大姐才四岁多。四岁多的大姐领着才一岁多的二姐去玩。戈壁荒滩上没啥可玩,不是玩沙子就是玩些小棍小枪的,而且都是些钢家伙,铁玩意儿。玩着玩着,大姐听不到二姐的声音了,跑过去一看,二姐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于是大姐就看到了有一根筷子粗细的、差不多长短的、但比筷子硬得多的棍子,从二姐的右边鼻孔插了进去,然后又从二姐头顶最软的那块地方伸了出来。后来,大姐小莹才知道那根棍子叫焊条,是专门用来焊接各类钢铁的“焊接剂”。焊工离开了它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搭。

从此,我知道了我有两个姐姐,她们全在高原。

十一

母亲把姐姐从机关领回来,姐姐掀起衣服说:“我有小宝宝了……哈哈哈……小宝宝……妈妈……”边笑边摸,神态特别幸福、慈祥。

母亲开始没在意,像以前一样见怪不怪了。可是当她刚要转身时,随眼看了一下姐姐,确切地说看了一眼姐姐的肚子后,母亲惊讶了,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快快地抬起双手擦了擦,再看时姐姐已经放下了衣服,在那儿独自嬉笑着。母亲一个箭步上去,极快地掀起姐姐的衣服一看,母亲彻底愣怔了,“啊”了一声,接着又看,还伸手摸了姐姐的肚子。姐姐这时的小肚子,已经鼓得像一个洋瓷碗大了,显得好突出。母亲边摇头边摸,一遍一遍地摸,她的嘴恰到好处地配合着她的手,摸一下说一句:“不可能,不可能!咋会呀?医院都说不会有了啊?这咋会是真的?”当她摸够了,说够了,确定姐姐这回真的有了身孕时,母亲哭了,哭得很突兀,哭得一抖一抖的,有点像姐姐的吟唱了:“天啊,这到底是咋了啊……是哪个丧尽天良干的呀……造孽啊……”

我也感到纳闷:医院早下过结论了呀,难道有错吗?就算是错了,姐姐和姐夫分手好几年了,姐姐咋还会有小宝宝呢?

我的问题也是母亲思考的。她常自言自语地提出好多大问号,其中就有我想不通的。母亲想呀想,想得头发全白了,以前的那些已经不多的麻灰色都变白了,白得像远处昆仑山顶的雪,有些晃眼了。母亲实在想不出来后,就去找了那个高大的人,父亲说的那个好人,姐姐叫他处长的人,他叫母亲大妹子的人。

那天,姐姐又去了机关大门口,母亲要在家陪客人,一时没去管姐姐,反正她常去,待到人家下班时她也下班似地回家来。姐姐不在反而不会影响母亲和处长的谈话。母亲为处长沏了茶,家里没有烟,处长就自己掏出烟,点燃了,说:“大妹子,依我看,不行把小莹送出去看看?”

母亲说:“那感情好,谢谢处长!”

“我听说外面有看好的。”处长喝了一口茶,却没有压住烟,烟还是在他说话时从嘴里冒了出来。

“那……那需要很多钱吧?”母亲问。

“钱是个啥?钱是个鬼!”

“……”

“我再打听打听,看那个医院具体在哪儿。”

“要快些送出去,不然……不然,小莹的病会越来越重的。钱嘛,单位会考虑一部分的。你就放心吧,大妹子。”

“我说大妹子,你表个态。你要是不好表态,我就为你们做主了,必须把小莹尽快送出去,也好向地底下的老彭有个交代。你说呢大妹子?”

母亲还是没有说话。母亲叫他来,还真的没有想到送姐姐出去治病。他这一说却提醒了母亲。母亲暗暗地想,当官的就是当官的,你看人家想的事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大事呢!母亲想着,是要出去治病,可眼下那大起来的肚子咋办呀?于是母亲开口了:“处长,谢谢你提醒我为小莹治病的事儿,以前我真没有想到。我叫你来只是想说小莹怀孕的事儿……”

“哦?小莹她……她怀孕了?有了?不大可能吧?你是不是搞错了?”

“是真的,”母亲哭了,“我看了……是哪个丧尽天良造的孽啊!”

处长谨小慎微地说:“不会吧?是不是长了个啥东西?”

母亲用手绢擦眼,摇摇头说:“真的有了啊……”

处长接着说:“大妹子,还是让小莹快些出去吧,一来看病,二来也可以在外面做了,面子上也好……”母亲看着处长,摇摇头,说出了想留住孩子的话。话一出口,先是母亲有些吃惊,后是处长有些吃惊。谁都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想,包括母亲她自己。

“大妹子,不行不行,不合适啊,这绝对不行!”

“我是这样想的,处长,没准小莹真有了孩子,她的病就好了。这孩子可怜啊!”

“我理解你大妹子,但你想想,要真是那样,你又为孩子想过吗?孩子长大了,都不知道父亲是谁,这孩子不是更可怜吗?孩子没有罪,不能让孩子背黑锅啊!现在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是看好小莹的病,小莹的病好了还愁嫁不出去?小莹除了这病缺什么?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疼人。到时还愁没有孩子吗?你说是不是?你好好考虑考虑!”

母亲想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他的意见。因为在母亲看来,处长就是处长,何况他是男人,想事肯定比自己想得深,想得远。处长说得对,不能让孩子背黑锅,现在的关键是要看好小莹的病,没病了,小莹还会是小莹的!

处长做通了母亲的工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临出门时,已过了下班时间,天也有点暗了。所以,处长没有注意迎面回家的姐姐,于是两人撞在了一起。姐姐“啊”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处长上前去拉姐姐时,姐姐好像认出了处长,双手紧紧地抓着处长的袖子不放,神经兮兮地对处长说:“孩子,处长,你看啊,孩子,小宝宝,咱们的小宝宝……哈哈哈……我有小宝宝了……”

处长望着母亲,很伤感的说:“唉,可怜啊……”

母亲赶忙连抱带搂地拉过姐姐,并对处长说:“你快走吧,天不早了。谢谢你处长!小莹有我,她一会儿就会没事儿的……”

处长走后,姐姐歇斯底里地折腾了好大一阵儿,拼命地伸出双手,像要努力地抓住什么,比往常更加疯狂,闹腾的时间也长久了许多。

天亮时,姐姐惊醒了母亲和我。我们过去一看,姐姐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没命地大叫着,她的头发像水洗了一般,湿淋淋的。床单上深一道浅一道地涂抹上了好多血……

我们来到医院的二楼时,对面推出了一张床,床边跟着几个人,手里都高高地举着输液瓶,他们的身上洒满了点点滴滴的红,在白大褂的衬托下特别显眼。当床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了雪白的床单上有更大的一片红,那红好像还活着,正不断地张扬着不息的生命,努力向没有红的地方慢慢走去。就在这时,姐姐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双手抱着脑袋狂叫着一路狂奔出去。我们看见姐姐快要跑出医院大门时,一辆120车呼呼啦啦地开进来,似乎只是轻轻地一推,姐姐就高高地飞了起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破麻袋一样地摔在了十几米之外的地方……

姐姐走了,我的又一个姐姐走了。她们都埋在了高原的戈壁荒漠上,永远成为高原的一部分了!

母亲被我们接过来住了,原来的那个家没有了,地窝子早已变成了平房。

我和妻子说:“多陪陪母亲。”

母亲经常在叫妻子时,就叫成了小莹。我们谁都没有去纠正,母亲就这样地叫着,一直这样地叫到了现在……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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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有姐姐真好!
Cлово месяца
家有姐姐
给母亲的信
认识“黑”字
十声姐姐等
母亲
悲惨世界
巧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