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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若弯弓

2016-04-18袁军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黄土地

袁军,陕西吴起人。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陕西日报》等。

父亲的背弯得越来越厉害了,像一张弓。每见一次,我都要把父亲“教训”几遍,让他把腰展直。父亲总是笑嘻嘻地说,“展是能展直呢,就是弯习惯了!”并试探着把腰往展直一直……

父亲虽然劳碌了一辈子,但是很健康,唯一的就是背驼了。前些日子回家看父母,父亲忙来忙去,佝偻的腰几乎俯在地面上了,我一阵阵地鼻子发酸。父亲的腰再也展不直了,那是被一生的辛劳压弯的啊!

父亲今年七十五岁了,比母亲小两岁。父亲属蛇,母亲属兔。俗话说,“若要富,蛇盘兔”。可从我记事起,我家的光景那真叫恓惶!爷爷生育了大伯和父亲两个儿子,我二爷一生没有娶妻,爷爷就把父亲过继给了二爷“顶门儿”。可大伯又去世得早,所以父亲又承担起给爷爷、奶奶和二爷三个老人尽孝的责任。后来,父母亲又生了我们姊妹七人。我们一大家子共十二口人,十二口子的人家在那个年代要吃饱饭生存下去,难度可想而知!母亲端上来一大盆一大盆稀稀拉拉的饭和几碟腌制的咸菜,我们一阵狼吞虎咽地就一扫而光了。父亲总是最后一个盛饭,有了就吃,没有了就凑合。那时都不知道父亲最后都吃了些什么,只知道父母拿着锅铲在锅里不断地刮,现在才知道父亲是靠刮锅巴填充肚子的。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初,那时还是大集体时代,全家有劳动力的都要去上山劳动挣工分,年底要靠工分去分配粮食。从记事懂事起,我就知道父母领着哥哥、姐姐白日黑地、没明没夜地劳作……那个年代不准搞私有化,记得父亲不知从哪个亲戚家弄来一只山羊偷偷地喂着,挤羊奶为我和哥哥补充营养,后来被人举报,让大队没收了。父亲和母亲哭喊着拉拽着羊不让牵走,最后还是被拉走了。我家世代生活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里,在那个苦难的日子里,父母拉扯着我们姊妹七个慢慢地长大了,沉睡的冬天也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农村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一下子就像是“疯”了似的,终日吆着牛,一架山一架山开垦耕地,一直把日头从东追到西。现在我还时常地想起父亲劳作于黄土地上的画面,它已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幅永不褪色的美丽油画。当黎明还未唤醒沉睡的大地,太阳慢慢地从地平线上伸着懒腰破晓的时候,父亲就早早地起来了。睡眼朦胧中,幼小的我发现父亲坐在土炕边,不停地抽着旱烟,等过足了烟瘾,他就吆喝着耕牛上山了。那时总感觉父亲就像没瞌睡似的,晚上回来要拾掇第二天下地干活的农具,备足肥料,第二天天不亮又要出山。半晌午的时候,我提着母亲准备好的饭罐、水瓶,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上山顶,却发现父亲早已赶着耕牛犁下了那么一大片地。迎着阳光,我看见父亲的烂汗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肩膀上都渗出了白碱。父亲面朝贫瘠荒芜的大山,背向苍茫的天空,他举起牛鞭吆喝着耕牛,低垂着头颅,引颈曲背,奋力地将犁铧从土地上压进去的那一刹那,简直就是一幅凄美壮观的图画。

几年间,我们家的大囤小囤,甚至能倒粮食的烂锅烂盆都堆了满满的粮食,一大家子再也不用为吃不饱饭而犯愁了。年末,在交完公粮和“上筹提留”后,父亲将余下的粮食变卖成现金,过去只有在过年才能见到的肉丁,偶尔也可以吃到了,大的穿过小的穿、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破衣服到年关也换上了新衣裳。过年了,父亲也买了酒,扔掉了抽了好多年的旱烟袋,买了香烟,杀了年猪、羊和鸡。年夜里,我们家的笑声多了,父亲的脸也喝红了……

这片滚热的黄土地是养人的,还是家里好啊!父亲一生对我们当儿女的其实并没有太高的要求和期望,更没有过多的鼓励。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简直就像是一头默默耕耘的老黄牛,他的话语很少,不善言谈,是村里村外公认的憨厚人。直到现在,父亲见了我们依然没有太多的话,只是满脸堆着笑,不住地忙来忙去。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由于从小受的苦难和从父亲身上看到的艰辛,使我们从小也养成了吃苦耐劳,拼搏奋斗的精神。那些年,大哥先是招工在银川当了工人,二哥去县上木业社当了木匠学徒,三哥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入伍,大姐出嫁了,二姐、四哥和我还在上学,全家的重体力活全都落在了父亲的肩上。即使这样,父亲也还总是说,“家里有吃有穿,门外头如果受罪的话就回来……”那个年代,人们把出门在外工作的人叫“公家人”。成为了“公家人”,全家人都会觉得脸上有了光彩,认为光宗耀祖了。等我长大懂事以后,我才明白,不是父亲不想让我们成为“公家人”,而是父亲出于一种朴素、原始的爱,他是怕我们在外面受气受苦啊!后来,二哥、三哥、四哥都回家务了农,二姐也出嫁了,只有我坚持上学读书。

那时候,父亲又要张罗着为四个哥哥娶媳妇。人家一看我们家兄弟五个,都生怕自己的女儿嫁到我家过不上好光景,都不愿嫁过来。父亲明显地苍老了许多,整日整夜愁得连觉也睡不着。由于我家世代都是地地道道憨厚老实的庄稼人,在那个以苦为荣的年代里,也有人喜欢我家的务实,我记得在不到四年,我的四个哥哥都牵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地娶回了四位嫂嫂……煎熬、苦难的岁月也如刀刻一般地显现在父亲的脸上和躯体上。父亲虽然在和别人的言谈举止中笑容多了,但他确实是苍老了,脸上爬满了道道皱纹,手上布满了深深的皴裂,眼神中透着对苦难生活的无奈,健壮的躯体开始变得弯曲了……从小生活在贫穷的大山里,深受过艰辛苦难的日子,我深深地感受到,要脱离这贫穷苦难的生活,唯有走读书考学这条道路,在那个年代里,也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因此,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发奋读书,一直都是年级里的“三好学生”。1988年,当一张延安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拿到父亲手中时,他老泪纵横,奔走相告,不太喝酒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我成了我们前村后庄多少年来唯一一个靠自己读书考学跳出“农门”的人。后来,我又凭自己的努力,当过教师,当过“记者”,最后走上了乡镇领导干部的岗位。我想,这除了是党的培养,自己的辛勤工作而外,更主要的是艰辛的生活历练了我,给了我人生的启迪。父亲虽然没有给过我豪言壮语的激励,但我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了力量。这种力量使我在以后的不同岗位中始终学会自强自立和对苦难生活的理解。

慈祥善良的父亲,在黄土地上翻腾了一生的父亲,如今已苍老得像老家山崖上的一棵老树。当今天我们成家立业,我已经步入不惑之年,儿女都长大以后,我更深切地理解了父亲对我们的慈爱。父亲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他为人宽厚和善,无论对任何人都充满了友善。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总是“宾客满座”,外地来的担担匠,卖丝线的,收杂货的,父亲总是看他们可怜,都要把他们招揽到家里,叫母亲给做饭吃,庄里庄外的人都习惯地把父亲叫“大善人”。父亲一生没有去过远门,只到过吴起县城。那还是在我小的时候,县上七月唱大戏,父亲背一大筐自家产的小红果,领上我走四十多里的路赶到县城。幼小的我坐在戏台下光顾看戏,父亲吆喝着卖小红果,他用卖下的钱为我买了一碗西红柿挂面,花二分钱给我喝了一杯染了色的凉甜水,自己则啃着母亲为他带的干馍饼。现在还回想起那碗面和那杯凉甜水,真是香甜啊!至今还回味无穷。2008年开始,县里搞新农村建设,政府给补贴让修房子。我就在离我家老院不远的地方选了新址,建起了几孔新石窑。当从住了祖孙几代的烂土窑搬进新窑院的那天,父亲眼里噙着泪水,张望打量了好长时间,久久不愿离去。住进新窑院后,他几天都睡不着觉,我知道那是父亲对老窑有一种不舍的情结。后来,我在县城住进了楼房。每逢过年或节令,我都让父母亲来住,可父亲总是说:“我老了,家里住惯了,楼房不好……”除了母亲在我的房子住过几次,至今父亲都没来过,也成了我当儿子的一种缺憾!

我的女儿要参加高考了。高考前一天,我领着妻儿又回到了老家看望父母,讲述着父亲的一生和我小时侯经历的一切。女儿听起来很陌生,充满了疑问。随着城市化的不断加快,如今,农村已出现了一片片撂荒的土地,随处可见一处处缺少人烟的村落和紧锁着大门的房窑。但父母依旧住在农村,我知道那是他们对这块土地不舍的情结!临走时,父亲弯着深深的腰把我们送出大门,看着他的背影,我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

父亲的背像一张弓,再也直不起来了!

父亲是一本厚重的大书,里面写满了艰辛、奋斗和不屈。他让我读懂了什么叫人生,教会了让我怎样地去面对生活,面对工作,面对我生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我明白,我骨子里永远是农民的儿子,我永远眷恋着这片充满艰辛苦难而又收获着丰盈果实的黄土地。今天,当城市的喧嚣充斥满耳的时候,我更愿回到老家,呆在父母亲身边,享受这安逸、平静的温馨……

栏目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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