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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世界

2016-04-18白李东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白李东,陕西延长人。延安市作协会员。本文为其处女作。

公社大院

我记事的时候其实已经改称镇政府了,可老乡们依然习惯“公社”这个叫法。

两堵石灰罩面的砖围墙,黑铁栏杆的大门中间焊镶了红五星的造型,两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显得与众不同,隐隐地透出一丝威严。

大院里停放的那辆草绿色帆布篷子小汽车,和电影《渡江侦察记》中的敌人团长的座驾一样神气,只是一年到头鲜见出动,大多数时候书记、镇长们也只骑摩托车。可能是摩托车更适合在崎岖的山路行驶,也可能是为了节省汽油,毕竟那个时候不管政府还是百姓,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

有个同族的堂兄居然在这个大院里工作。赶集的时候父亲会领着我去他的窑洞里喝水。堂兄在高大的办公桌后边翻报纸,呷茶。桌子上堆放着各类文件和表册。父亲和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长椅上,喝着堂兄递过来的花茶,我感到局促不安。

只要途经大院,我就禁不住向里张望。院子里,三三两两的干部和前来办事的乡民打着招呼或站着拉话。有时候,难免会有一只不知好歹的狗闯进来,或有几只不明就里的鸡搅进去。如果天气晴好,常会有穿着黄军裤和翻毛皮鞋的司机和卷着袖子、戴着眼镜的干部嚷嚷着在石床上啪、啪地走棋。

有一次,遇上刚刚散会,一群脱产干部和各村来的支书、村长说笑着涌出大院。

“毬毛擀不成毡,这怂当不了官”。

“别胡说,我看这人是背着手上鸡窝哩——不简单(捡蛋)”。

一个“火车头帽子”和一个“中山装”边走边议论着刚调来大院的某领导。

大院门口的大灶上,高高耸立的烟囱总是飘散出诱人的肉香味,我总觉得那些香味就是从那高高的烟囱里混杂着黑黑的煤沫子飘散出来的。一个孩子的嗅觉,只限于直接的刺激。真的。当时,我的认知简单而主观。

文化站

这是儿时最欢喜去的地方。

只是两间灰扑扑的瓦房,位置就在公社大院的对面。门楣上悬一块白铁皮,上书“镇文化站”,是立体的美术字,红字描了白边,颇显讲究。

窗台上挂块黑板,上面拉拉杂杂写着“只生一个好”,或是“敬老爱幼”之类的标语,既有号召也有批判。

有着鲁迅一般的浓眉毛,驼着背的呼延站长和父亲抽着烟拉话。我的目光在两排高高的书架上贪婪地搜寻着!《鸡毛信》一定要看,《三侠五义》也吸引人,《巴顿将军》翻一翻,《流星》不喜欢,《秦腔折子戏本选》看不懂……

好长一段时间,我享有随时借阅的权利。

呼延站长不一般,能用笛子吹奏《催马扬鞭送公粮》,会使广告色画漫画。他还负责编辑一本文艺期刊,上边赫然印着他的大名。

大冷天,外边呼呼地刮着风,屋里炉火正旺,铝壶里的水丝丝地响起。呼延站长鼻梁上架了眼镜,精细地对着一对木箱子描画,几笔一只喜鹊登梅,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又几笔呈现出南京长江大桥,桥墩开圆拱,桥栏插红旗,煞是气派。身边央求他的主顾满脸堆笑,一会敬烟,一会又敬烟。有时候他估摸是画烦了,画笔一摔,停下来猛咂几口烟,退后几步瞅瞅,索性团起几张写过大字的软宣纸,在料碗里蘸蘸,然后在上了底漆的箱面上一旋,再一旋,如此反复,一组排列组合的奇异花纹就呈现出来,瞅上去也蛮好看的。这是抽象派之于我的早期印象。

供销社

被日头晒得滚烫的长石阶上总有几个老汉,头上勒着白羊肚子手巾,口里噙着烟锅嘴子,坐着。

临街好几个大门面,敞开着,却也不够亮堂。

玻璃柜台后面吊儿郎当站着几个售货员,男的,女的,都穿着的确良或咔叽——总归是布料很好的衣服。他们抽着烟或是随意在身后的零食斗子里抓着零食往嘴里塞。

所有货品分门别类地占据着几个区域,强烈地展示着一种货卖堆山的景象。

堂兄们去搬化肥的当儿,我攥着几个零票,鼓足勇气尝试着独自交易几根“果丹皮”或是一小盒“高粱糖”。钱递过去,“啪”地一声,货物被摔在柜台上。顾不得小小的自尊,我飞快地抓过东西,塞进衣兜,脸给臊得通红,飞快地跑了。

后院,干着收购杂货的营生。架子车上的几麻包棉花,柳条筐里的十来束药材,几只被挑在猎枪管上的晃晃荡荡的山鸡和野兔,一股脑儿涌到后院接受挑拣。

机缘巧合的时候会遇上拉货回来的卡车。

大腹便便的,满年四季总是喝的醉汹汹的主任,一边剔着牙一边吼叫地指挥着卸货,一伙年轻人上蹿下跳,一起上手,这是个很有些壮观的场面。眼毒的人在卸货的过程中能通过外包装分辨出某些紧俏货,然后四处显摆此类信息。

有一年,父亲曾托关系从这里搞到一批赊销布并卖了出去,赚得了一些钱。那年冬天奶奶病故,操办丧事的费用由此得以保障。

粮 站

麦收了。

三三两两的拖拉机、三轮车或者套着毛驴的架子车载着鼓鼓的麻包或化纤袋子,从四面八方的各个村庄朝这里汇聚。

粮站是个足够气派的地方,单说它的院子就是别的单位无法相比的——用厚厚的水泥做了硬化处理,这便于晾晒粮食,也便于打篮球,粮站那帮小子因此总是牛逼哄哄的。

一排长长的石仓窑座落在五级石阶之上。每个仓窑只在顶端开了小小的一扇窗,关闭严实的木门中间用红油漆醒目地编着号:粮1、粮2、粮3。

收粮的日子,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停满了拖拉机和驴拉车,那台锈迹斑斑的磅秤旁边,缴粮的人们挤挤攘攘围着过磅员套近乎。过磅员手持一杆锥形的长杆量筒,量筒在粮食袋子里一插到底,再“刷”地提起,顺带着把庄稼汉的心也提了起来。带上来的粮食搁嘴里咂摸一番,若是眉头皱起,坏了,不够干燥,搬袋子去院子里晒吧。被“淘汰出局”的庄稼汉圪蹴在墙根下,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郁郁寡欢。

毛驴不管这些,或是噗噗地喷着响鼻,或是绷着缰绳,撅起脖子用嘴去使劲够那墙头上的青草。更有甚者,屁股一撅,屙下一堆屎。跟前,正在锅里下面的粮站女人就皱起了眉头:“哎呀!这是谁家的毛老子,欺负死人啦!”

戏 滩

飞檐斗拱的高大戏台占据着戏滩的黄金位置。

每逢农历八月十五,大概是源于“中秋祭月”的礼俗,镇上要过会。大戏一开唱,戏滩就热闹了,像油炸了锅,乱哄哄的人制造着乱哄哄的热闹和混乱。戏台角两株高大的杨树上,高音喇叭吱哇乱叫,熟人相见满脸笑着,大张着嘴,或者干脆贴着耳朵大声吼叫,让人既兴奋又不耐烦。

戏台上的锣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孩子们只关心刀来枪往的打斗,从大人们的口里得知正在上演的是《薛刚反唐》,几个跑龙套的小卒挥舞着刀片循环往复,制造着两军交战的气氛……

胡乱看上一会,就不再感兴趣,胆大的孩子从戏台两侧攀爬上去探究后台的秘密,于是一部分人在看戏,一部分人在看孩子。

有一个演老旦的戏子居然也在戏台边捎带着卖水,玻璃杯中盛一些红的、绿的糖水,小杯子5分,大杯子一毛,她和她的搭档们轮流着看摊。孩子们喝糖水,双手恭敬地给她递上杯子。

戏散了,戏滩也乱了营,有丢了孩子的,有鞋被挤掉的,有高举着凳子试图从人堆里突围的。负责维持秩序的几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挥舞着手上的衣衫,呲牙瞪眼地喊叫,却没人理睬。

一次,我溜到了后台,见几个红男绿女正在卸妆,便衣混搭着戏装,素面混合着油彩,很是滑稽。一个青面獠牙的家伙,光着膀子喝水,他身边杵着的银枪向一边倒去,只见他腿一伸,脚一勾,银枪飞起来,使左手一把接住,右手依然稳稳地端着水杯子。我被惊傻啦——这身手!

邮电所

这是个有些神秘的所在。

它的神秘在于总是将外部世界的信息带回小镇,当然也负责把这边的某些事情传递出去。

逢集赶会的日子,人头攒动。那个有着《庐山恋》中男主角一样气质的邮递员,身着绿制服,手举着一沓子信件、电报和邮单在人群中点名。

某某,你二叔的包裹单。他三小子在新疆当兵吧?寄来了葡萄干,去后院领走!

某某,你女子的挂号信。娃出息了啊,大学快供完了吧?

估计是报喜不报忧,净是好消息。也是,来邮电所似乎都是奔好消息来的。

院子里,黑乎乎的一部摇把子电话机就安在窑檐下的窗台上,打电话的人高喉咙大嗓子地吼着,生怕声音小了那头听不见。几个没事的人,戳在旁边听着,也不避嫌。

据说,靠东边的窑洞里头装有发报设备。我幻想,那应该和电影里敌人特务的装备有一拼吧,可惜,终究没能亲眼见证。在兰州生活的四爷一家只是和我们保持书信往来,而家里也似乎一直没什么要紧事着急发电报。

医 院

大宝眯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唇角隐藏着不易察觉的一丝微笑。他左手捏一小团酒精棉球,一只针管在他右手上做着活塞运动,几滴细小的药水急不可耐地从针尖上窜出来。

一旁窄小的病床上早已准备好了半个白花花的屁股,有时候是我的,有时候是妹妹的,整个气氛凝重而紧张。

镇上的人都叫他大宝,大宝主宰着医院里的一切。

戴着白袖套的大宝不抽烟,也不见喝酒,甚至还有些笑容可掬。可是孩子们都怵他,就连粮站的那帮浑小子见了他也远远地就躲起来。微笑并不代表友好,全镇的孩子们在这一点上有着统一的认识。

好在大宝家的强子总和我们打成一片。强子时常偷带医院里的白气球出来玩。这玩意吹起来和常见的气球存在造型上的些许差别。有一次强子还把这白气球拿到了学校,小子们一人一只,腮帮子鼓起来将气球吹得水桶一般大,居然都没破.

我们一致认为那是质量最好的气球。

拖拉机站

四圈他爸就在拖拉机站工作。

拖拉机、推土机一字排开在院畔上,那叫一个排场。竟然没有围墙,于是下了课,我们顺着学校的小路就溜过去了。

胡子拉碴的奎子叔是同村人,也姓白,父亲老和他一起撂点子喝酒,我便不怕他。

一伙小子们经常去看奎子叔修理机器。看他井然有序地拧松螺丝,卸下齿轮,拆开油箱,把一整台铁家伙大卸八块。当然也不只甘于看着,奎子叔喊“钳子”,我把钳子递上去;马上又喊“扳手”,另一个手快的小子就递上扳手。我们相视一笑,彼此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愉悦。

四圈早就吹嘘他已经掌握了四轮拖拉机的驾驶本领。于是我们就商量着里应外合,商量着如何把四轮拖拉机开出来,一直顺着公路去临近的村子里走一趟。这个计划让大家亢奋,我们野心勃勃地盼着时机的到来。

行动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展开。四圈、梁子、我和红平蹑手蹑脚地向拖拉机站摸去。可是下午分明由四圈隐藏在砖垛中的柴油机摇把却找不到了,没有摇把就发动不了柴油机……真扫兴!

又是在一个晚上,突然真相大白,内部消息透露,那天是四圈的二姐玲子向站长告了密,因而导致了我们行动的失败。

那晚,我们摩拳擦掌、义愤填膺。

出于内疚,四圈从家里偷出半包“壶口”香烟讨好我们。我们挨个用火柴点着了香烟,靠在拖拉机上沉思。明明灭灭的光亮中,我们一致决定把玲子姐和文化站小张偷偷拉着手去玉米地的事向大人们揭发。四圈犹豫着,许诺给我们一人三丸打弹弓的钢珠,我们不同意。

坚决不同意。

信用社

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再密布了尖利的碎玻璃。门口卧一条狼狗,说是狗,但分明是狼,我亲眼见它三两下撕咬着吃完了一只死鸡。这里有点像监狱,我时常觉得。

歪脖子的信贷员劈里啪啦地拨打着算盘,自信而傲慢。他坐在有着铁护栏隔着的柜台后面。桌子上散堆着前来办事的人敬给他的烟卷,他的身后是几只靠墙竖立的铁皮柜子。

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手帕里裹着纸包;再打开纸包,纸包里是一小叠纸币。母亲和歪脖子的信贷员交谈着,意思是一部分存起来,一部分要换成新票子。

我踮起脚尖使劲去瞅铁护栏后边的情况;歪脖子的信贷员站起来,转过身去鼓捣那个略矮的、给人厚重感觉的铁柜子,铁柜上一只手柄被他左拧几下,右拧几下,然后咔塔一声柜门打开,整整齐齐的纸币码在里头。

新年的早上,我掀起枕头,几张簇新的票子赫然出现。

看看,一张印着女拖拉机手的钞票,一张印着手持铁钎子的工人钞票。我知道过完年,母亲又会把这新票子收回去,以买书、买本子的名义。

学 校

清冷的教室里,头发花白的语文老师用蹩脚的普通话领诵“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一个班十几个孩子鹦鹉学舌跟着叨叨。

体罚是免不了的,可能是乘法口诀记不全,还可能是对女生说了脏话。体罚的方式有罚站,有替老师的菜地浇水等等,这要凭老师的心情而定,最严厉的则是展平双手,让细长的教棍劈手打下来。

那些年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再加上教室里从来不打火炉,所以我们老是冻了耳朵,手也皴裂得一塌糊涂。作业基本都在学校就写完了,放学后是没人再操心功课的。

一排向阳的窑洞,一半是老师们的办公室,一半是我们的教室。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七八米高的一根钢管擎起一面鲜红的国旗,每周一次升旗仪式,雄壮的旋律从大喇叭里敞开。

有一年突然来了一位兰州的女老师,字写得漂亮,歌唱得也好,长长的马尾辫用一方红手帕随意一扎,俊。姓车,教我们音乐和美术。那年六一的时候,车老师编排了一个和草原骑兵有关的舞蹈。车老师用自己的胭脂、眉笔和口红给我们“打脸”。她靠得很近,我们敛声闭气配合着。那次舞蹈,我们跳得无比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