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总兵传说与家事及史载
2016-04-18破破
破破,原名赵雄,陕西神木人。著有诗集《火柴盒》《旅行者与灰尘》《我在我的诗句中诞生》,思想短论集《假面》。
我家祖上也曾阔过,可惜后来出了一些不肖子孙。上世纪九十年代,陕北地区盗墓活动猖獗。我们村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参与。这让少年的我无比坚信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要不然,他们怎么敢坏人穴葬,掘人尸骨呢?鲁迅先生踢鬼的故事,我在课堂上对同学们讲过,鬼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鲁迅先生踢的所谓的鬼其实就是这些盗墓贼。
时至今日,我对盗墓工具犹有记忆。铁锨当然必不可少,但是还有一种细长细长的铁钎子发挥着特别的作用,它可以准确探测地下是否有墓葬所在。别看我们村这些人整天宵衣旰食,然而他们几乎没有挖出什么像样的宝贝,到手的只是一些残缺不全的护心镜儿、碎瓷破瓦,以及其他一些废铜烂铁。他们神出鬼没,在我们小孩子看来,神秘诡异。而警车一到,他们就东躲西藏,慌乱不已,狼狈不堪。
正当我们赵姓村民胡挖乱刨别人家的墓穴时,有消息传来,说,我们柏林堡(位于陕西省神木县解家堡)赵总兵的墓被人偷盗了。这是柏林堡邻村黄刺沟的赵姓村民发现的。很快,这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在我们那一道川,传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邻近三个村的赵姓村民商议决定,赵总兵的后人,每家每户派人,每天轮流去照看祖坟。
这么做意欲何为呢?无非是做个样子给人看,我们总兵的后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们不是没有人。再者,尽管总兵墓已经被洗劫得所剩无几,但是失之东隅,也可能收之桑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或许还能拾拣到一些好东西也未可知。
人群议论纷纷,说着那些一代又一代流传下来的赵总兵的光辉事迹。赵总兵作战英勇,几度出生入死。一次,不期落进敌人的包围圈,力尽关山未解围,身陷贼手。残暴的敌人先是削去他的右手臂,他仍誓死不屈,终被砍走了脑袋。当朝皇帝为表彰他的忠勇,特敕为英雄,残缺不全的尸首,吹铸了银胳膊和紫金头颅。
村人下到墓室仔细地搜遍了各个角落,终究一无所获。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仅是作案后凌乱的现场和几柄生锈的宝剑。那些传说中的宝贝消失得一件都没有踪影。软链壶、玉腰带、夜明珠等等几乎所有的宝物统统都被人家盗光了。我奶奶前去照看过,并且有幸下到墓室,仅是撕扯过一块丝绸回来。
经公报案后,我们这方面派出去的三个代表,和盗墓者在中途进行了私了。狡猾的盗墓贼声称,那些宝贝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多,就几件,也不值多少钱,何况已经卖给文物贩子了,不可能再给返回来了。要货既然渺无希望,那总该有销赃所得吧。盗墓人总共赔偿了两千八百块钱,除了请阴阳重新安顿毁乱的祖坟,我们每人最终只分得两三块钱。
拿了钱,也再不好追问人家什么。就这样,这场浩大的盗墓风波渐渐平息了。然而总是心有不甘,那么宝贵的东西让毫不相关的外人占尽了便宜,早知如此,我们何苦去挖别人的坟呢!真是守着宝山不知宝。大家表现得又气愤又懊悔又惋惜。
总兵墓可以被人洗劫一空,他的声名却任凭谁也抢不走,还在不断地传扬。盗墓事件,使得他的英雄事迹又热议传诵一时。我们作为总兵的后人于是滋生起些许的自豪感和荣耀感,不知不觉中会流露出一种阿Q精神,即便败落到讨吃要饭的地步,终觉得高人一等,尿得也要比别的人高。别人总听总兵长总兵短,听到了厌烦,就调侃嘲讽。在酒场上,劝酒都会说,你厉害嘛,赵总兵的后人,怎么可能酒量小呢?你喝你喝,你全喝光了。哈哈。
我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成绩优异,村里的不少大人会问我,你们念的书里,有没有咱的赵总兵。彼时,我以为,赵总兵就是一个真实的人名,以为盖天下也就这么一位总兵。领到《可爱的神木》这本书时,我满心欢喜,试图在这本记载了不少神木历代名人的书里,找到大人们声口相传的赵总兵。这么一来,我也好在同学们面前显摆,说,看,这本书里,有我们的赵总兵。我以最快的速度一字没落地通读了全书,可就是没有发现赵总兵。真他妈奇怪,这是什么破书呀,有郝总兵,怎么就没我们的赵总兵呢。
转而,我又怀疑了赵总兵,他肯定不算个什么大人物,就是大,肯定也没有郝总兵大,要不然为什么有人家而偏偏就没他呢。我似乎知道了一个秘密,觉得赵总兵是被别人夸大了,他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绝对也算不上英雄,而只是一个僭越者,对于那些安在他名下的荣耀,他实际上承担不起。不管怎么说,我决定为他守住这个秘密,好像他依然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此,好长时间,我没在同学面前主动提及这个人。幸好,他们也还没有看穿这个明显的破绽。
那些上了年纪的族人说,以前我们有几捆家谱和诗书,后来都在文化大革命毁于一旦。要不然,总兵的事情会一清二楚。惟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墓碑,早已七零八落,无缘一见。据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柏林堡村民将这些石碑,以及墓地上的其他石料纷纷拆卸,用作了建造粮仓和厕所的材料。没有纸笔之证,无法征之于史,不论说得天花乱坠,赵总兵依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传说。
足令我们感到实实在在自豪的是,除了赵总兵的天地正气,我们赵家还有十二张从他手上继承下来的玉桌子。其中一张最大最好的就在我家,这张玉桌子让我们家有点儿与众不同。
赵总兵流传下来的东西,用我妈的话说,那都是总兵挣得,用性命换来的东西。当然还有玉穿衣镜儿、玉烟嘴、玉碗、玉筷子等物件,但是最耀人眼目的还要数玉桌子,特别是我家的玉桌子。其他几张,我见过,都不如我家的气派。我父亲去世早,母亲一人拉扯我们姊妹仨,生活日渐窘迫,几近揭不开锅。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母亲故意装弄穷酸。那时候,别人都是这样的看法:赵总兵留传给后人的家当,好一点儿的东西全在我家。
我家的玉桌子,最初摆在曾祖父家的屋子里。曾祖父,小名根角儿,官名赵文艺,是远近闻名的写家,舞文弄墨,受人尊敬。他写的地契,我初习字,曾引为范本字帖。曾祖父他爹,赵万元,是一位山头上讲经说理的能人。他手头宽裕,供曾祖父念了好几年私塾,走南闯北,不论到哪里,都会带着他的宝贝儿子,我的曾祖父。别人请他评判事理,他只负责说,曾祖父则负责作纸笔。一味地得宠,曾祖父养成了一副大少爷的行事作派,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吃懒做,寡言少语,脾气大。婚后,一切家庭事务,全有曾祖母操持。曾祖母是典型的旧社会女性,面对丈夫的责难,往往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曾祖父、曾祖母,我亲见过。曾祖父走得要比曾祖母早。我对曾祖母记忆深远,她一辈子坚持裹脚,走路颤颤巍巍,是一位少见的节俭可爱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而卷曲,在阳光的照耀下,秃顶暴露得十分明显。做饭之前,她总要洗一洗手。而她洗手的方式也讲究,每一次都是嘴里预先噙一口水,然后慢慢松口,两手合拢,接住,搓几下就算完事。大姑姑因此嘲笑她“假干净,尿洗锅”。
这并不影响我对曾祖母的好感。我喜欢带着小伙伴们往她家跑,趁她不注意,拿棍子乱捅几下她家屋檐下面的马蜂窝,然后,我们作鸟兽散,远远地站着,等马蜂骚乱平息,看曾祖母出门摇曳着小脚走在院子中央,咕咕囔囔训斥我们。顽劣的我,专门和她对着干,乐此不疲,引以为快事。
曾祖母也有让人回想就来就觉得讨厌的地方。我和堂弟同庚,约略比他大一个月。两三岁时,我们兄弟俩均由曾祖母照看。我总是欺负堂弟,不是咬了他的手,就是抓破他的脸。他近不上我,经常吃亏受气。曾祖母给大伯大妈打不了交待,无奈之下想得了一个馊主意。每当我和堂弟撕扯着扭打得不可开交,她就将烫过的平时藏起来的黑魆魆的羊头,突然拿出来,吓唬我。这种方法还真灵验,我一见那黑乎乎的怪物,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哭,掉头就跑。
陕北俗语说,偏大的向小的,苦命的二小子。我父亲排行老二,却得到了格外的恩宠。曾祖母就比较偏心我父亲,好长时间都在帮我爸妈抚养年幼的我和弟弟。有点儿好吃的东西,她自己舍不得吃,都要留给她的孙子,我的父亲。父亲也孝顺,经常帮上了年纪的曾祖母做担水劈柴的家务活儿。逢年过节,坚持叫她一起过来和我们吃团圆饭。曾祖母拒绝,说自己年纪大了,邋里邋遢,又有跑肚(陕北方言,意指拉肚子)的毛病,小脚走起路来也极为不便,就一个人呆着吧。父亲不依,说,娘娘(陕北方言,意指奶奶),你走不动,那我背你;你跑肚,我们给你把尿盆备好。你在自己孙子家,不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曾祖母终于同意到了我家,为了预防跑肚,她怎么都不肯多吃,整夜坐在锅头熬年,等着雄鸡一叫就忙着走了。
曾祖父手上开过旅店。南来北往的驴马驼队投店住宿的很多。趁我家人不注意,这些赶牲灵的人,就会拿刀子抠走镶嵌在我家玉桌子周边的那些小黄玉。时常日久,原本完好的玉桌子,日见其变得短缺惨败。
这张檀木玉桌子,桌腿和桌面下的横档乌黑发亮,桌面中央是带着纹理的一块大玉石,大玉石四周是以铜丝镶嵌的叶子形状的小黄玉。我仍记得,桌面上那块大玉石留给我的感觉,光而不耀,莹润沁凉,和周边那些小黄玉的触感全然不同,可惜的是,这块大玉石中间有几条裂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如此,我仍感动于它的质感与品性。后来,我发现,不独我家的玉桌子这样,其余的中间的玉石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据说,赵总兵的仇敌来打家劫舍,经过激战,得不了手仇敌心有不甘,想既然我拿不走,你们也别想要新的,于是将每一张玉桌子上的玉石都敲击出了裂缝。
一度时间,这张玉桌子做了我的书桌。后来,或许是觉得他太高,又碍事,我的写字台改在了母亲的缝纫机上。另外,在陕北农村,人们平时习惯站着或蹲着吃饭,即便是来了客人,也只是在炕上摆一张小方桌进行宴饮招待。玉桌子高大笨重,在乡下难以派上用场,被冷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最后就被放进了仓库,充当了粮食架子,堆放玉米袋。此后,好长时间也无人在意。
我上大一寒假回家,忽然想起玉桌子,盘问母亲才知道,玉桌子就在这年初冬卖掉了。那一年冬天,我们村来过几批收购古董的文物贩子。村里的几张玉桌子先后都被买走了。迫于经济压力,我家的玉桌子也让母亲一千多块钱给贱卖了。我埋怨母亲有眼不识金镶玉,这是赵总兵给我们流传下来的东西呀,它镌刻见证了多少赵氏家族的悲喜哀乐,就如此随意地给贱卖了。唉,真让人唏嘘,直让我体会到了些许“金玉满堂,莫之能守”的不幸而哀伤的况味。
总兵吾家事,人传世上名。总兵墓被贼人所盗,他的遗产也被不成器的后人所低价出售,唯有那些传奇故事,仍在滚滚红尘中生生不息地流传。大家也只能说道说道祖上的光荣,总兵之后,几百年间,赵家再也没有出类拔萃之流。有人说,你们赵家呀,一点点皇气全让总兵给拔光了。也有族人惋惜说,哎,都是咱们的后人不争气,破坏了老坟上的风水。原本柏林堡赵总兵的墓地肃穆恢宏,牌楼林立,长满了森森柏树,其中有十二棵最为茁壮,需要两人合抱,墓地四周还有高墙环绕。清末民初,族里出了一些烟鬼,抽洋烟成瘾,无以生计,遂变卖家财,直至最后打起了祖坟上的主意,将那生长几百年的柏树自行砍伐,做成躺柜、箱子各种生活用具,甚至棺材。
我对破坏风水这种说法将信将疑,对总兵在天有灵之事坚信不移。天道好还,报应不爽。那个偷盗总兵陵墓的人,没出几年,一次上山务农,遭遇雷电天气,没来得及躲避,结果被龙抓(陕北方言,意指天雷击杀)了。本来雷电天气在陕北夏季并不稀奇,路畔河沿常见有被天火劈成两半儿的树木,但要说活生生的人被雷电所殛死,却极少听说。就算雷电伤人,何以这么小概率的事件,偏偏就发生在了此人头上呢?大家对这样的咄咄怪事异奇不止。而且,还是这个盗墓人,听说,他的一个儿子发疯,紧接着儿媳也跟着发疯,另外一个儿子横死,一个孙子也早夭。更离奇的是,所有这些血淋淋的家庭悲剧,均发生在盗墓之后,这就容不得怀疑。现在想来,这真的是总兵的在天之灵所为吗?既然他能惩罚盗他陵宇的贼人,看样子却一点儿也不能保佑自己的后嗣,保佑他们福禄绵延,而是任凭子孙式微,家门枯槁。
大名鼎鼎的赵总兵,世世代代,大家均以官职称呼,至数百载而下,渐渐忘记了他本来的名字。随着村里比较熟悉赵总兵掌故的几位老人的相继过世,已经没有谁能确切地知道这些威名显赫的先人的名讳字号。我的书一天一天念得多了起来,知道要想在史书中查到其人其事,先得知道其人名姓。我问了许多村里族人,竟无人知晓,多是以不确定的语气说,好像是赵国男吧。于是,我在念书求学期间格外留意史料,希望能在某书某页钩沉到这些先贤的陈年旧事,结果却失望得很,总是一再地徒劳无功。如此也让我觉得,这总兵之事到底是民间野史稗吏的杂闻奇录,不足为信,它既不入流,也不入正统,进不了官修历史。《可爱的神木》对其付之阙如,就是《明朝榆林总兵》这样的专著,仍然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别说赵国男,似乎连姓赵的总兵都没有一个。
纵然如此,并不影响族人关注赵总兵的热情。攀龙附凤,拉亲带故,历来是中国人的癖性。一位爷爷辈的邻居,三番五次鼓动,要我给时任陕西省委书记的同姓领导人写信,以便攀附一下这位位高权重的宗亲。我问他,你怎么敢肯定人家和我们是一家,也是我们总兵之后呢。他没有丝毫迟疑,便给出了理由:西安有皇帝赐给我们赵家的田地。不论他如何苦口婆心、信誓旦旦,我表面上敷衍应承着,心里却觉得他痴人说梦,实在迂腐得可笑。
偏偏这事我不信似乎还不行。另外一位,年龄和上面这位相仿的爷爷,甚是言之凿凿,说我曾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高祖父,他们的爷爷,曾去西安和包头收过租子。也就是说,我家祖上,不仅在西安有田宅,在包头也有不动产。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在偌大的繁华市井有家产,为什么我们还要蜗居在这穷乡僻壤。
不论我怎么敷衍他们,他们都对我抱着极大的信心与希望,以为我这个摇笔杆子的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他们都盼望我升官发财。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拉扯帮扶一把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大家,至少,用他们的话说,不至于被别人冷落和欺负。他们天真地以为我必定会出人头地。因为,既然是总兵的后代,怎么可能会永远这样默默无闻,躬身于草莽田垄之间呢!几百年都没出什么人物了,就是轮也该轮到了!
我好像天赋就是读书的种子,常记着母亲的教诲:不要去人多的地方。既没有扑烂脑袋去争名夺利,也没有钻营练达人情世故,唯愿做一条嗜啃书本的蠹虫,远离烟火红尘,甘坐冷板凳,独守亘古如斯的寂寞,而终于辜负了他们殷切的期待,做起了无聊的空头文学家。这多少让他们有些失望。纵是百无一用的书生,其他的本事没有,我却偶尔狂狷得不得了。所谓十有九人堪白眼,我绝不会攀附谁,也不会以似有还无的先人而自豪。
奈何人类寻根溯本的天性如此,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何况,有光耀门楣的先人,也绝对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所以,参加工作后,每逢翻阅地方史料,我一仍如前地特别留意,看有无赵总兵的志述。
终于,在清道光年间编纂的《神木县志》中找到了相关的记载。有人在神木贴吧询问另外一位赵姓总兵赵梦麟,然后有网友将《神木县志》中赵一麟的相关资料放了上去。我在下面回帖说,赵一麟是我的祖上。下面有人说,啊,你怎么知道,先人可不是乱认的。
诚如此君所言,先人当然不能乱认。我有十足的理据,有完整的可以相互印证的证据链,排除诸如此类的合理怀疑。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2年)《神木县志》收录了六位赵姓先人,其中五位是耍枪弄棒的武人,另外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是一名私塾先生。相形而言,这位不收束脩的私塾先生赵宗普人微功轻,但是他的记载对我来说异常重要。就是他直接串联起了赵总兵、柏林堡以及我们邱家园则村(位于陕西省神木县高家镇)的赵姓村民:
赵宗普,字增生。家柏林堡,都督一麟之裔。为人宽厚廉静,与人不较,堡城地僻,少师儒,自立家塾,令村乡子弟就学,不受修脯,每多成就。
县志对赵宗普的记述有两个明确的信息点值得注意:一是赵宗普的家居柏林堡,二是他的祖上是赵一麟。这和我们所了解的赵总兵的情况高度吻合。我们的祖坟就在柏林堡,那里埋着我们英勇的总兵。如果没有这两点,我是断然不敢肯定这位赵一麟即是我们声口相传的赵总兵。
赵一麟是什么人物呢?且看县志如何述说:
赵一麟,都督国之子。由世职,任神木营参将,升榆林总兵。将拜命,值闯逆之变,挈眷行至榆林,遂家驿。遇贼突入营中,被执,勒降不从,搒掠备至,濒死,骂不绝口,阖门殉节者,十八人。国朝定鼎,表其忠,于榆阳桥立碑,上镌“两守孤城,千秋忠勇”八字。赠荣禄大夫,祀乡贤。
我百度了一下赵一麟,《明熹宗悊皇帝实录卷之三十三》其中一条:○升……延绥柏林堡守备赵一麟为宁夏领军游击。这说明赵一麟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世居在柏林堡,或者说世代在这个地方为官。县志中对他任职宁夏领军游击期间的事迹没有丝毫记载,直接从由神木参将升榆林总兵前去赴任的时候说起,重点交代了他遭遇到了李闯势力的围困,最后悲惨遇难的经过。这次交锋,敌人出其不意,致使赵一麟家眷伤亡惨重,计有十八人牺牲。族人所传说的紫金脑袋银胳膊的赵总兵,无疑就是这位赵一麟了。虽然言辞简省,仍可见出赵一麟气骨刚硬、不求苟活,忠勇双全、肝胆照天的精神气节。正是他的不告饶、不屈服而且还嘴硬的刚烈性格,招致了敌人的搒掠备至,很有可能就是在严刑拷打中,他失去了胳膊和头颅。赵一麟可谓时运不佳,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本求纵横沙场,孰料,尚未出师,即已血光满门,不禁令人扼腕叹息。其中的阖门殉节者,十八人容易引发误会,尤其是阖门这个词,让人以为赵一麟家满门喋血,实则不然。
按照县志上的记载,总兵不是一位,而是有四代四位,只不过,这个赵一麟最为悲壮。第一代总兵是赵国(非族人所记忆的赵国男),也就是赵一麟之父。严格地说,赵国,不是总兵,实为副总兵。县志中赵国的条目写得极简略:
赵国,十一世祖忠,宋之苗裔。太祖时,以功授都指挥,世其职。至国,任靖虏营副总兵。善抚士卒,屡立战功,卒赠都督。
从中我们可以得知,赵国的先人为赵忠,赵国乃是赵忠的第十一世孙。这一条目虽然冠名赵国,其实近一半的文字都在写赵忠,也即是交代赵国的家世背景。赵忠和宋太祖赵匡胤应是同宗同族,所以才会说赵忠是宋之苗裔。正是这个赵忠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挣得了世袭官职都指挥的名分。
入志的还有赵一麟的儿子:
赵大威,一麟子,任甘肃副总兵。以父死难,誓斩闯逆,由湖广进剿,擒伪将军路应标,降其众。时张逆蹂躏四川,复从大军至蜀,屡获胜仗,蜀省奠定,闻于我朝,特予嘉奖,授马湖府副总兵,仍带世职,坚以疾辞。朝臣以赵氏世笃忠贞,为请,复蒙赐田宅于西安之杨善里,寻以葬父归里,卒年七十。以子宏允贵,诰赠光禄大夫。
赵大威之后,入志的还有赵尚策。对于他,编纂者从他和赵大威的关系写起:
赵尚策,大威从弟,任陕西提标中营守备。暗恋韬略,不愧将门。遇闯贼之乱,死节。
和赵宗普一样,赵尚策值得记述的事情貌似不多,略略几笔即带过。
赵大威最光辉的一件事是,擒获了闯王李自成的得力骁将路应标,在一定程上报了杀父之仇。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赵大威,翩翩轻骑,驰骋疆场,像所有有所担当的男子汉一样,他的出发点想必并不是为了追求卓著的功勋,而只是在血雨腥风的年代纾解国难与家仇。或许,是厌倦了沙场征战的打打杀杀,他以有病为由,向朝廷表明了自己坚决洗手不干的态度。或许,朝廷那帮文武百官是被赵家世代的忠贞所感动,觉得如果不犒赏点儿什么,终究对不住他们。或许,皇帝也有同感,便在西安杨善里给他们划拨了一块土地。可能是受重迁安土的朴素的乡土观念的影响,不管漂泊的多么阔远,最终都要叶落归根。加之古时的守制,赵大威思归心切,不忍淹留异乡,毅然舍弃了金窝银窝回到了本乡。
县志中的杨善里,就是如今的杨善村,现在是西安有名的印刷基地,也是陕北人集中聚居的一片区域,听说其中姓赵的人不少。我曾在那里的印刷厂制作过几本书。至此方觉得,我们村里的那些人不是毫无根由地胡说,原来西安确确实实有过赵总兵的田产房地,那还是皇帝赏赐的呢。
老子英雄儿好汉。赵大威自然不赖,他擒获了路应标不说,而且在四川和张献忠军队交接,亦是屡战屡胜,但较于英雄的老子和好汉的儿子,稍显逊色。古人云,妻财子禄。一个男人在婚姻家庭生活中,最大的荣耀莫过于,拥有助益于家产的妻子和赢得高官厚禄的子息。赵大威因儿子赵宏允而更加显贵。赵宏允的功成名就,为其父增添了不少光彩,也使得这个家族的声望臻于顶峰:
赵宏允,字徽枝,大威子。时值流贼未靖,宏允承父命,奔沙漠。闻赐田宅于西安,驰归,年甫十七。适贼党高有才据府谷,宏允仗剑从军。督师奇其貌,与语大悦,即令军前立功。乱平,授千总。楚寇猖獗,随提督王永福,进剿有功,擢守备。滇南吴逆判长沙,又随镇南将军穆,进剿,三战摧其锋。自是军中有虎将之名,授游击,管副将事。又败贼于衡州,遂复衡。时江西山贼又炽,奉调援剿,以三百人奏捷。复率偏师靖粤西,以副将,权永州总兵事。抵任方逾旬,复战辰沅,旋授铜仁副总兵。又调剿滇南三山街等处,八战皆捷。伪驸马夏国相,逸交趾。宏允驰五昼夜追擒之,并获伪将军王永清等三十余人,滇南底定。以功加左都督,仍带余功五等,擢苏州镇总兵。训练维勤,躬巡水陆,暇则敦诗说礼,有名将风。在任十余年,历署苏松提督事。嗣蒙覃恩,晋阶荣禄大夫,宏允感激泣下。时年已七十,自叹曰:“马革裹尸,余素志也。今时际升平,老臣无所报效。”力请解组归里,复日与老农闲话桑麻,绝口不谈兵事,卒年八十。苏人闻讣,数千里来邑哭奠,归请祀名臣。
为赵宏允耗费这么多字词,可谓浓墨重彩,详尽备至。一者因为他是本朝人物,生平事迹容易稽考;再则,当然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他确实是一个少年得志的英雄人物。县志甫一开篇即说,因为战乱的缘故,他谨遵父命,避难逃亡塞外沙漠(从行文似可隐约感觉到这和他祖父不幸的死难遭遇不无关联,有可能他和父亲赵大威罹患了那场家族灾难,并幸运脱逃),接下来详细记述了赵宏允从千总而守备,从守备而游击,从游击而左都督,从左都督而总兵进而提督,一路升迁的过程,记载得不厌其烦、巨细靡遗。赵宏允一生转战陕西、湖南、江西、福建、云南、广东、越南等地,且屡建奇功。他的戎马生涯容易让人想起王维《老将行》中的名句: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赵宏允好像是一个战争天才。他卸任后的心志表白,完全一副男儿本自重横行,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写照。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县志评价他文韬武略,颇有名将风采。他逝世后,苏州人不远千里而来哭奠,并且请祀名臣,可见其在任时廉洁奉公的行政作风自是不言而喻的。
稍稍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他将功名看得颇重,远没有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超然境界。不就是皇帝高兴,天子非常赐颜色,封了一个荣禄大夫的名号嘛,何至于泪眼轻弹呢,真有失一代骁勇之士那种横刀立马、舍我其谁的霸道气概!再说,那也是用身家性命换来的呀,又不是刮风逮的,应该心安理得、安之若素地接受才对呀。而且,解职归田、荣回故里后绝口不谈兵事,也有作秀嫌疑。不知这样的细节,是修志人的杜撰还是实有其事。
我再翻县志,和赵宏允同朝的郝总兵郝伟,记载不及他的三分之一。然而此间人到底还是知道郝总兵的多,这自然要归功于民间各种各样添油加醋的有关于他传奇野史。声名远扬的人无不有着生动的传奇故事,而且这些传奇故事每天都还在被不断地创新地演绎着。
赵总兵的传说与家事及史载,予我强烈的启示:所谓富不过三代,所谓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说的都是世事难测这同一个意思。同时,它也说明了物质财富的不可靠和短暂性。总兵流传下来的金玉珍玩纷纷易主外姓,只有他们载入史册的英雄事迹至今不朽。这让作为写作者的我,更加坚信纸寿千年这不败的神话,纸寿过于金玉,写在纸上的东西会更加长久;也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和野心,要将自己的一生交托给永恒的精神事务。末了,我想起了一副对联: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善,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
附:1、总兵概况
始设于明代洪武二年(1369年)十月,以后在四年(1371年)、七年(1374年)、二十年(1387年)都有总兵被任命。总兵,初为无品级之武官,通常为公侯或地方都督兼任,其统辖兵士、编制定员、位阶皆无一定,遇有战事,佩将印出战,事毕缴还,后渐成常驻武官。至明末,全国总兵不过二十人左右,职权大概相当于军区司令员。
总兵官成为镇守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之后,改变了练兵将领不指挥作战,指挥作战的将领不管练兵的问题,有利于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形成事权专一的局面,但也存在着总兵称霸一方、拥兵自重的可能。为维护中央集权,遇有战事,朝廷又要往下派员,称为巡抚,参与军队管理,削弱总兵官的权力。
清朝之后,军权归巡抚提督,总兵改为正二品,视驻地,统辖兵员多寡相差甚多,大约于一万五千名至数百名之间。一般来说,清朝于全国设有总兵定员83名,其中,陆路总兵70名,水路则为13名,统辖中国十八省614防营约63万兵力。
总兵官之下,还设有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游击之下还有坐营官、守备、把总、提调官等。
2、柏林堡赵氏总兵谱系图
赵忠:赵国的第十一世祖,宋太祖时,以功授都指挥。
赵国:靖虏营副总兵,赵氏第一代总兵,卒赠都督。
赵一麟:赵国之子,榆林总兵,为李闯势力所杀,传说中紫金脑袋银胳膊的赵总兵。
赵大威:赵一麟之子,马湖府副总兵,蒙赐田宅于西安之杨善里,卒年七十。
赵尚策:赵大威的从弟,陕西提标中营守备,为李闯势力所杀。
赵宏允:赵大威之子,主要和吴三桂势力对战,擒获吴三桂女婿夏国相,后任苏州镇总兵,卒年八十。
赵宗普:赵一麟后人,具体为第几世孙不详,家柏林堡,私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