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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陕北

2016-04-18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灯盏陕北祖母

刘国欣

过去的年

在陕北,进入腊月就等着过年了,陕北的年味很长,持续到农历二月二。

腊月是忌讳吵架的,腊月不能动土,不能修建,人们说话不能太大声,不然总会被教训:“大腊月的,你吼什么吼?”

年猪一般十一月杀,羊一般是腊月。进入腊月,煮羊头猪头,以及羊猪内脏,准备过年。腊月十五左右,开始用碓子压面,蒸糕,磨豆腐,压粉条,做花馍馍。一些人家也准备旺旺头,是一种米面粉做的馒头样的东西,吃起来甜甜的。有那么几年,我家也准备。

有些人家还做月饼,拿出饼模来,像如八月十五似的,烙一些饼准备过年,但不似中秋节做上百个,最多也就几十个。

这个时候秋天醉下的果子们就开封了,一碗一碗从瓮里挖出来吃。有醉枣,醉海红子和醉海棠。整个刘家大院只有上院二妈家院子有棵大海棠树,年年都结果,所以村里刘家的每个人都可以吃得上醉海棠。

所谓醉果子,就是在秋收时节,把熟了的果子摘下来,挑选未受过伤害的,周圆溜顺的,一颗颗用酒洗过,放在罐子里,用湿泥封坛口。这是门技术活,多由家中老年妇女完成,要不就是手脚轻慢的人来做。像如我这种重手重脚的人,是不能动坛子的,只配在罐头瓶子里给自己醉一些次果子。因为手脚重的人,捏过的果子容易坏掉。我家醉果子一般由祖母和小姐姐完成。捏过年献贡的花馍馍也是小姐姐,她手巧,捏什么像什么。“二月二,点灯盏”,她用糕面捏的那些动物,活灵活现。腊月二十三,扫尘糊窗的日子,窗子上的剪纸,也由小姐姐来完成,我做的活儿就是站在凳子前递递糨糊。窗纸我家一般是白色打底,大红做花,但是其他人家不是,上下院的几家叔伯家,往往会用到绿窗纱。我现在才知道原因,他们家里女孩儿都多,对色彩挑剔些,所以比我家多一色。

腊月二十七八贴对子,贴对子也有讲究。对子一般都是由我父亲书写,他的毛笔字非常好,又写繁体,自编对联,周正妥帖。村子大多人家的对联,都请他来写。那几天父亲看起来就像个文书,有求必应,人家带了好烟酒,来请他写对子,他高兴得不得了。女人是不可以写对子的,过年的红纸黄表,用作上坟用的,女人也不可沾手。送灶神和送穷媳妇的事情家中做饭的女人可以参与,送灶神是腊月二十三,送穷媳妇是正月初四,扫地除尘往妇人家送穷鬼,很好玩。只有灶神和穷媳妇似乎是家庭妇女的聊天对象,其他的神只有男人才有资格去祭祀供奉。腊月二十三,灶神大上天。妇人们一边上香一边磕头:“灶马爷好灶马爷好,你上到天上只说我好不说我坏,不然我摔你两锅盖。”正月初四送穷媳妇,词是:“穷媳妇穷,你早离我的门,你到对面尖堡子打一签,到县里富人家住下来,有吃有穿一辈子。”那时候我很小,听了总觉得这样不大好,“我们怕穷,难道富人不怕穷?”但是过年时候大人做活动,孩子是不能过度追问的,因此一直不知道缘由。穷媳妇和灶神都是懂人间烟火的神,架子不大,像老百姓的样子,人也不怕。

腊月二十九或者腊月三十过年。有时是二十九,有时是三十。进入腊月,孩子们一入黑就得早归家,不可串门子,尤其是过年那天。家家门口两个火笼,靠家门一个,靠院门一个。前半夜点的是院门那个,后半夜点燃家门那个。做这事的必须是家中男子,女性不可碰香火,磕头可以,其他是不行的。

过年的那个傍晚,一家的火笼点燃了,一个村子就断断续续点起来。小孩子总是四处窜着,看大人们一本正经煸着火笼堆。这一天是要上坟的,挑了担子,一个篓子里面放给祖先的供品和纸火,另一个里面放柴和炭,坟墓前也是要起一个火堆的。这天的火堆非常有说法。坟前的火堆必须旺,而且烧得不能太快,灭得不能过早,否则这家人家来年不吉利。院子里的两个火笼更讲究,前半夜的火笼必须在太阳落前点燃,后半夜的火笼应该在起来后的早晨还亮着。过早熄灭,或者火笼堆塌陷,主家将有灾亡,是不祥之兆。上院的二爹爹去世的那一年,他家靠家门后半夜点燃的那个火笼,就没有烧到早晨,前半夜点起的那个,也过早地坍塌了。祖母走过,觉得不祥,夜里躺在炕上一人嘀咕。还没过完夏天,二爹爹就因突发病过世了。人世的一切奇怪的事情,很难解释。祖母一月不到失去两个成年儿子,也不是事前没有担心过。那个年夜,她梦见自己跑了一夜,先是丢了一只鞋子,不断地找,另一只也丢了。她心慌意乱,第二日一个人跪下磕头上香,念叨破除这梦的凶相,然而终是难挽天命。

平日里,村人每家都以午饭为主,一天三顿。过年这天,家家午饭只是做做样子,关键是年夜饭,较平日丰富很多,而且样样必须有剩余。年夜熬了过年捞饭,一家一大盆小米饭,做了吃几口,然后用盘子供起来,第二日早晨吃,也还长余,能吃好几天。

过年,有些人家熬夜,有些人家不熬,但一夜每家总会有人不断起来放炮。下院大妈家,一家十多口,过年的时候,喜欢团聚在大妈家的大屋子里,炕上有躺的,地下有睡的,柜子上有趴着的。过年是要一家团团圆圆的,这样外敌不侵。他们家一年吵到头,三个儿媳妇翻了天,但是年夜总是会聚在一起。那几年他们家发展很好,炮竹可以放一夜,他家的三堂哥喜欢点花炮,半夜里不断地响。

祖母是他们这一代最后一个刘家大院活着的老人,因此享受着特别的待遇。每年初一,我们半夜就穿好新衣服,等着人来拜年。祖母也会穿好衣服,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等着她的侄儿侄孙来磕头。每个人来了都要磕头作揖,祖母坐在炕上,享受着这份一年一次的正规待遇。女孩子们不磕头,但是女孩子们也得挨家挨户去问好。每年,等祖母的好被别人问过了,我们再去各位爹爹和堂哥家去问好,坐下来吃糖果和年点。

初一的上午,拜年完毕,就会举行“出行”仪式。所谓“出行”,就是各家各户端了供品去高一点的地方放炮。每一姓氏有他们自己每年聚集放炮的地方。这一年,出门的男女老少都会到“出行”仪式的地盘上来站一站,追求的是“出入平安”的梦想。小哥哥信奉这个,大约也是图吉利吧,后来几年我常常出门在外,他总会对我说几次,让我去站一站。有一年逢着我们的大舅去世,这是白事,小哥哥怕我出门有灾,对我发了几次火,让我离尸体远一点。大约只有同胞情,才会如此注意这些风俗。

正月初一,未举行“出行”仪式前不可以开柜子,也不可以吃荤腥,不可以洗脸梳头,不然会不吉利。年三十的晚上,把菜刀斧头放在大门口,另外拦一根木棍,“出行”仪式举行完毕,这些才可以收起来。

过年忌讳多,年初一不能担水,不然会担回鬼来。过年人们到坟里请回自己家的鬼,那些孤魂野鬼也会羡慕,十五之前是他们的日子,所以他们会藏在水桶里跑回来。年初一不说脏话,不能诅咒人,否则鬼听了,会去施行的。

过年的忌讳非常多。我在年晚上穿好新衣服,年上午洗好头发,一心一意坐下来,等待着过年,生怕不小心犯了规矩。正月初一就更什么都不能做了,也不吃了,等着早上向家人拜年,收压岁钱。通常给我压岁钱的有爸爸妈妈,两个爹爹。堂哥堂姐开初结婚的几年,也是给的,小哥哥未成婚前,给了我几年。后来的几年,没有人给我压岁钱了,只除了小姐姐。小姐姐结婚嫁了人,一下子仿佛比我大了很多,本来她才只比我大一岁,但是她嫁人之后,每年都会给我压岁钱,一年一次,好像她长我很多,说话的语气,也开始像大人对小孩子了。她说我嫁人之后就不会有这待遇了,为着她的压岁钱,我都迟迟没有嫁人,仍然做着个可以拿压岁钱强撑着不去长大的孩子。

正月初二包饺子,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吃团圆饺子,拜望父母兄妹。我家的饺子多是小哥哥小姐姐包的,大人做馅子,祖母指挥,小姐姐和面,小哥哥擀面皮,然后小姐姐包。陕北最让我想念的是饺子,具体说来是哥哥姐姐们包的饺子,很香的,每逢过年我就会想起来,吃饺子也会想起来。小哥哥小姐姐各自成家之后,虽然也给我包过饺子吃,可是总不像以前那么好吃了,以前他们会做非常精美的馅子,黄油倒进去,总是香香的。我有时会生吃馅子,那时候我已经很大了,总会被母亲和哥哥吼叫几声。小哥哥喜欢向我咆哮,他对我总是怒气冲冲的,但又管不住我,所以他老是告我的状,说我妨碍包饺子。因此每次包饺子,我都被训斥到角落里去自己玩。

正月初三不出门。开初那些年,过了初八才可以出门。初四晚上送穷媳妇。初五初六好像很快就过去了,我记忆里一点印象都没有,就是不断地吃啊吃。初七是小年,人日,这之后年的忌讳才逐渐开始解除,但是还有正月十五在那里等着,因此还是不能放开来撒欢。

初七一过,孩子们的寒假作业就被揪着开始做了,不是别人揪,是自己怕怕的,因为马上要开学了。元宵节是热闹的,但还是吃好的喝好的,另外家里会上坟,这一天属于送鬼回坟墓的日子。大年夜把家里死去的亲人们请回来过年,正月十五再送他们回去。生死之礼,在我所成长的乡村,还满重的。但是我真是对不起爷爷奶奶和爸爸二爹,他们死后我几乎没有去迎接过他们,从来没有。就是去他们的坟头,也总不烧纸,只是坐坐。祖母活着的时候,指望过我,说她百年之后,愿我能烧纸钱一刀。——迄今未了她的愿。

正月十五之后,村子里会给村庙唱大戏,就是正剧。唱过大戏之后有时有钱人家会另外写三天二人台的戏,供村人娱乐和村神快乐,但是二人台必须在豫剧等正剧之后,因为怕惹恼神仙。很奇怪,请戏团唱戏在村里一直叫做“写戏”,意思是请一个戏剧班子。一般日子都选择在正月二十到二十二,下午和晚上,每天各两场。

唱过戏一般就开学了,但是正月的日子,仍然是属于年的,到处都还有鞭炮和新衣服在窜动,只有过了二月二,年才好像结束了,孩子们的兴奋感也才结束。

年彻底结束,总有那么点失落。孩子对年是有兴奋有悲伤的,有着喜悦,又有着害怕,大人们绝对不会知道。戏台在红火了几天之后,留下满地红绿的垃圾,戏子走掉了;人们的新衣服,出了正月就开始旧了;鞭炮声放着放着就不响了;到二月,村子又归入了沉寂。

“二月二,点灯盏。”老人小孩用黍子面捏灯盏,在白天,以备夜晚敬奉东南西北的各处神。点灯盏也令孩子们兴奋,老人们也显得兴致勃勃,认真地做着这一年中的大事。

灯盏点过了,年彻底过了。一年中的幻觉,就这样过完了。一些人开始等下一个年,等下一次幻觉的破灭。就这样,老人过着过着就不见了,原来的孩子们也说不见就不见了,但村戏仍年年唱着,虽然村子里留下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现在,这个村子也集体搬迁了,村庙仍然在原来的位置上,只不过泥菩萨换成了塑料菩萨,但披的仍然是五块不同颜色的花布。庙下面是村子死去多年的人,他们静静地守护着旧村。

腊八节

陕北乡下腊八节是比较隆重的,甚至相当于小年。在我家,腊八的气氛比年热闹一些。父亲那一辈弟兄多,我小时候,一到过年,他们就开始动刀动棒,弟兄们经常打的不亦乐乎,有喝醉酒嚎哭的,也有真的被打伤了嚎哭的。陕北人好酒,我家尤其,父亲和他的弟兄们,不是酒前打架,就是喝着喝着打起来,你动刀,我拿擀面棒,往往惹得一村子的人在院前的崖畔上看;妯娌们在这时节也不闲着,婶娘们个个一到过年,就开始算总账,叉叉丫丫打公骂婆,摔盘子摇笊篱,吵得一塌糊涂。不过腊八还安明。大节大闹,小节小闹,不节不闹,这在我刘家大院其实是规律。其后几年,我父亲去世,接着一个大伯父去世,二叔去世,一个叔伯家的堂嫂也在一年的腊月十八去世,刘家大院的人纷纷觉得闹鬼,不吉,有钱的不约而同搬到县上,无钱的则乘着新农村的风,搬到了沿沟一排政府收钱盖起的两排白房子里,剩下的都是七老八十,大家再没有力气吵架,吵闹才开始相对终止。

陕北的腊八节,吃粥,竖冰锥,扫院落……完全是诗经里的日子,世上人家。陕南和陕北不一样,陕南的粥要通宵熬,我们的粥一大早起来熬。陕北的腊八粥准确说是焖粥,在炕前的后大锅里放入软米、红豇豆、红枣焖制,有些人家在快熟的时候也放一些花生和葡萄干。

陕北的腊八粥是敬天的,第一碗闷粥要给诸神先尝,腊八是腊月的第一个节,依次下去一路过到二月二,隔几天就一个节,二十三送灶神,三十过大年,初四送穷媳妇,初七人日节,十五元宵转九曲,二十村庄唱大戏,二月二,点灯盏,围灰,送鬼送魔,才算把迎神迎鬼的节日全部过完,开始人世的风景,琐碎的日子。一进腊八,节就一个黏着一个,好像也没密切的关联,但一个催着一个,都向着春天奔去,每一个节日都应该给出一份节日的亮堂和明媚,虽然冬天属于收和藏,但随时随地,人们都想通过节日,向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故意传送大量的信息一样,天越冷越寒,越是要过得热热闹闹欢欢乐乐啊,越是要像过节一样庄庄正正地生活。

平日祭祖迎神,都是家中主男出动,腊八属天腊,既是道家节日,又是佛家得道日,腊八不算是正式的大节,是寻常的却不普通的节日,这一日,奉祭人可以是家中烧火的主妇。我家这个节日就一般都是由祖母和小孩子做主来完成的,男人们主要是前一天后晌拌后楼(厕所),堆粪堆,晚上在粪堆上插上冰锥。

腊八的早上,掌灶的女人将第一碗焖粥端着,分别向灶神、门神、天地(院落中央)、土地爷爷、青龙白虎(石碾石磨)等神灵做贡献,洒粥,一边贡献一边祈祷上天的保佑。最后,喂枣树等花果树。这时候树木都光溜溜的,空剩枝干,人们会用灶火的刀或者斧头砍几刀,划出个小口,给果树喂食腊八粥,要不就是将焖的腊八粥直接抹涂在树上。

我不喜欢吃腊八粥,黏黏的,粘牙,可是很喜欢腊八前后的气氛,家家户户弥漫着一种兢兢业业的喜气,虽然已经是现代社会,神神鬼鬼的传说被破除了大半,但到了腊月,那旧时光阴影一样的顺着炉火爬上来,让人不敢对古老岁月留下来的传统有所马虎,该上香的上香,该拌后楼的就拌后楼。

腊八节是要拌后楼的。在陕北,后楼指的是厕所,一个大坑里按一个破大瓮,两边两块平石板,外起一个茅草房,生活好一点的人家,起四面砖垒的墙,露天,也或者几根木柱子撑起来,就算是厕所了。

腊八前几天,要掏炉灰,用红柳箩筐筛出碎炭扔炭场继续烧,这些炭往往更容易点燃,其他的灰就洒在后楼后面掏出来的粪堆上,再拌些甘草,用锹整成一个墓堆一样的大粪堆,就算成了一半。腊八这天,老年人时兴参观各家各户的粪堆,堆砌得不整齐会被笑话的,而且给儿子说媳妇给女儿说女婿,也是不可能寻下好人家的,因此乡人很注重这方面的仪式。当然,腊八这天,主要祭花果树的树神,给它们吃腊八粥,也祭祀土地爷等其他家神,这一天其实也进贡厕神。

厕神是道教里的神,为女子,乡下祖母在这一天有时会悄悄提到这个神,因此我很清楚。厕神和陕北神鬼谱系里的猫鬼神是一样的神,都是家神,朴素的神,一点供养就可以,扫帚抹布打扫干净就可以,是没有过多要求的,但也是属于亦正亦邪的神,容易被惹下。

神鬼走灰道,属灰,所以这一天拌后楼,用的是炉灰。二月二点灯盏,家家户户用红柳筐筛了灰,一圈圈把人围起来,里面的人跳出去,这一年的霉运就会消除。用的也是这样驱魔驱鬼的方法。

腊八节,也是用灰拌了粪,做成堆,在腊月初七的晚上,挑了山泉井里的冰锥来插在粪堆上,祛除晦气,据说可以讨得吉祥。当然,接下来的步骤是,等到腊八这一天,祭祀完土神树神等,最后,在粪堆的冰锥上涂抹一层红粥,曰戴红帽。然而具体是不是给厕姑戴红帽,我是一点都不知道的,还需要做考究。如果祖母活着,完全可以告诉我这些,于乡下的神鬼谱系,她简直无所不知。

爷爷的一个侄女,我们叫做梅姑姑的,是个神官,也知道这一切。她的神是家神,袭的她妈妈的,我三奶奶是个神官。在陕南和西南一些地方,神官被叫做端公。我一个同学家的伯父是端公,他家和我家一样,也是一个信仰大家庭,他伯父信仰端公,他伯母信仰基督;他上门做女婿的姑父是村子里三十多户人家建立的基督教堂的教头,而他的父亲,明显自然也是朝向基督教的,但他妈妈,逢年过节给他买红内衣,以防小鬼近身。

我家亦是如此。九十多岁的祖母,临了的最后几年,终于跟着我的母亲信了基督教,然而我哥哥却子承祖业,仍然徘徊在儒释道的路途上,逢年过节,上香拜佛。前一辈的人,死了走了很多,我们家再也不怎么打架了,却因为信仰的事情,一到过节就吵。母亲要拜她的基督耶稣,哥哥要拜他的各路神仙,我和小姐姐虽然读了一些书,觉得基督新鲜,然而这种时候,谁都不肯随便站队伍,只推诿敷衍,但看着哥哥和母亲,一边吃腊八粥一边争论他们各自的神,也觉得有趣。

小时候,过腊八给树喂枣粥,经常会想是不是枣树里藏着一个饿坏了的老人,他需要一年吃一次粥。这些年,虽然读了一些书,这样的念头还是常常会升起,总觉得冬天的树太可怜了,冬天的老人也是如此,经常祈祷他们能撑过冬天。我知道这是杞人忧天,可是这里面未尝没有体现生的机理,我喜欢无用长物,喜欢胡思乱想。

也许,在很老很老的时代,陕北人的祖辈里,活过一个特别慈悲慈爱的老人,他觉得冬天里的麻雀等鸟儿们是非常饥饿的,包括树上的一些虫子,所以他开始提议在腊八这天给树喂粥,给碾子磨盘这些也喂粥,为的是鸟儿们在冬天里亦可以有东西吃,不被全部饿死。这样的仁慈说出来未必有人遵守,但是形成仪式,就会隆重传下去,所以,陕北腊八的习俗,也许就这样传下来。我乡下祖母活着的时候,打枣剪海红果,是一定要将最顶头那枝繁叶茂果累累的一枝求着儿孙留下的,她说人有人生,鸟有鸟窝,黄鸟也是一窝,格狸(松鼠)老鼠也是一窝,也是要活的。村庄里的老年人都是如此,于是,这传统现在还保留着,要给人留命,亦要给耗子麻雀留命。“贱草好长”,每一年,祖母都会一边拔除院落里的草一边说,然而真要打除草剂下去,她又不让,稗草年年返乡,也是一种情谊。祖母坟头草,再过十二天,到腊月二十,已经是整五个年头了,祖母是二零一零腊月十二去世的,从此天地高远,再也唤不回。不如稗草。

我乡下人叫麻雀不叫麻雀,叫雪子,当然不是雀儿的同音,而是冬天里常常下雪,这种东西在雪地里成群成队地飞到院落找吃的,是雪的孩子,所以叫雪子。冬天的陕北,下过雪,山上都被雪盖住了,厚厚的。一些人家,也会扔些东西给雪子吃,一些人家的孩子,则用红柳做成的给牛上草的篓子扣于地,置一根小杆子立起,扫开院落里一片雪地,洒一把米,专等它们来吃。然后就是撕它们的羽毛,烤它们的身子。冬天的火到处都是,雪落时候天最冷,阳气在上升,炉火也上升,红泥小炭炉,就茶就酒,茶是砖块一样的砖茶,酒是自酿老米酒,孩子们撕着吃麻雀的肉,烤着小火炉,说着“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的话,天慢慢就黑了。虽然是血腥的,但这样的日子,充满了乐趣。

我乡下的山人,一年到头循着节日过,没节也要凑节,迎神驱鬼可能只是一家的大事,却也可以是一村的小节,就是文明进化发展到今天,很多人是不信的,但还是一本正经,不管几十岁还是几岁,该磕头就磕头,该弯腰就弯腰,该戴了布头蒙了脸跳就跳,冬天里的节日,尤其要如此。一整个冬,天寒地冻,地里庄稼已经完全收割,就喝酒,就玩耍,就专心致志地过节。

我十多岁的那几年,村庄里兴起腊八的时候往水瓮里扔大蒜,也是祛除霉运的一种,直到二月里那大蒜发芽长长许多,人们还受着那禁忌,不敢随意地捞走,等着某一日小孩子见了,捞了出去玩。小孩子嘛,神鬼不怪。

今天腊八,和在异国的一个朋友说这些,我说得兴兴头头,但过后想了想,不过是乡下芝麻谷子般的小事,然而他后来说:“仪式,是对无意义生命的爱恋。”那一瞬间我起了一种遥远的思乡意。在我乡下,农人看起来愚昧无知,什么都是要敬重的——敬重土,一年里的一些日子不能动土;敬重树,一年里砍树必须挑选日子,腊八给树喂枣粥,必须在人吃腊八粥前,它们先吃第一碗;一年里不能随意起火,一些日子要拜火;水也是不能乱洒乱担的,正月初一忌水,不能挑水至家门,挑水不能乱放……

我乡下的文化系统里,虽然没有生出人与人之间如何平等自由的理论来,但人是走在天地间的,是天地循环的一部分,所以人们敬神敬鬼。神鬼可以是古旧的树根,也可以是一只自由来去的家猫,还可以是土地公,另外门有门神,厕有厕神,各司其味。草也是不可以随意惹的,不可斩草除根,因为草是旧时人,年年返青,而人也许亦是旧是草,忽然之间应和了某种机缘,生而为一回人而已,终会年年泛绿。因此,天地万物,在我乡间平静悠扬地生长着。说实话,我少年乡间的岁月,虽然贫寒,但乡村落日田畴,浓郁的民间信仰和庄正的习俗仪式,让我经常感觉到那才是生而为人的第一课。世俗热热闹闹,寻常日子炊烟袅袅,一天天按着节日的循环过下去,完整而踏实。

灯盏节

《春江花月夜》里有“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的句子。今年的二月二,是春分节气,在我家乡是个大节。春半未还家,想起很多家乡在这天进行的活动。

我的家乡在陕北之北的县城,靠近内蒙,小县名府谷,四面山峦,千沟万壑,取名府谷,意为五谷丰登,这是吉祥之名。陕北属于塞外,高高秋月照长城,秦长城明长城都有,旧时战乱不断,“夜深千丈灯”,难得现在岁月承平。

春分应该是一年中最好的节气,惊蛰一过,百虫出洞,花鸟在枝,一切又是一场生命的重新轮回。

家乡的二月二,是极其忙乱的:剃头,炒豆子,捏糕面小兽物,围灰,夜里还有点灯会。

日子难过年好过,大人小孩,对年总会有种特别的感觉。新年新气象,人人都期待以年为点,给自己一个新的改变。我家乡的年味,要到二月二才可以彻底散尽,才可以开春。二月二是年的终结点,新一年的彻底开始点,因此很是隆重的。

陕北少雨,二月二,龙抬头,陕北人这一天是要供奉庙里的龙王的,因为它管水。这一天剃头,也会龙运上头,一年吉祥。在我乡下,到了腊月就不能理头刮胡子了,必须要到二月二,不然就是对鬼神的不敬,因此二月二这天,经常可以看见突然光头了的男子和剪了头发的女子,仿佛宣誓,重头开始,重新做人。因此这天如果二流子混混们剃了头,村里老人们都会说:“那灰孙子看来要改头换面了。”

村子里的正常人家,二月二都是要捏灯盏的。我说的正常,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家,而非鳏寡独孤者。第一天晚上就把发冷的糕面从瓮里挖回炕头了,放在盆里暖起来。二月二的一大早,家家开始和面,捏灯盏。面是高粱黍子面,那高粱不是“红高粱”,是陕北特产的一种软米,和小米是一致的品种,属于小米的姊妹,如同南方的糯米。就像大米与小米相对一样,南方的糯米与这糕米相对。糕面是由一种红色颗粒的黍子米脱壳之后由碓子或者碾子捣碎或碾碎而来的,当然要细,所以常常用筛子筛出。过年之前筛好的,过年做着吃,点灯盏的时候也吃,只不过做法不同。

灯盏的做法和花馍馍差不多,面料不同所捏的花式也不同。灯盏有各种不同的样式,但是酒盅子状的灯盏是一样的。祖母以前说过一个故事,她是1919年出生的人,活到了新世纪,她说以前与日本打仗时期,日本占据了山西的保德,就是我们县城黄河对面的县城,日本兵几乎没有大规模来过府谷,但是也会十几个一起相跟了来对面的县城转悠。一次他们十来个到了我们村对面的村子,饿得走不动了,正逢二月二,就进了人家。炕上老妇们坐着,圈成一团,因为没来得及跑,所以就只能面对了。他们也未曾打人砸家,只是要吃的。当他们看到用黍子面做的灯盏,拿起做能不能吃状。炕上老人连忙摇头,不可吃的,不可吃的。在生命关头,老人们还想着能留点吃喝给自己。后来,那些日本兵走了,也未把可以吃的灯盏带走。因为我们县城日本人几乎没有来过,所以方圆的老人们,都知道这个故事,因此迄今还流传着。他们虽然平时看电视说起日本兵坏,但真正说起这件事,却常常强调:“那些年轻人也饿得很,叽里呱啦的,听不懂他们的话,在远天远地的国家打仗,过节都不能回去,可怜。”他们大约以为日本也是要过二月二的,或者日本也要过年,以同理心推测,觉得那些人可怜。从这些方面来说,我乡人非常善良。——灯盏的故事,我总忘不了。很多年过去了,学知识,分析作品,无论怎么恶的人,我总会想他也是血肉之躯,父母的孩子。

灯盏各种式样不同,有卧牛样的灯盏、站羊灯盏、燕子灯盏、炕灯盏、炭房灯盏、照米瓮灯盏、水瓮灯盏、枣树海红树等花果树灯盏、场面灯盏等。其中一种面鱼鱼灯盏很好玩。一般我家里,做灯盏都是我小姐姐和祖母的事情,我被训斥得远远的,因为我捏得不好,又好玩,面粉撒得到处都是,但是捏到面鱼鱼的时候,她们会给我玩一会的机会。面鱼鱼特别好捏,长虫一样,两手搓下去,大小随意,就成了。面鱼鱼放在院墙根下,晚上点灯时亮起。是给蝎子蜈蚣等其它虫子上的供。

当然,还有给小孩专门捏的灯盏,捏完了,沾着面粉从头到脚沾一沾小孩,这样小孩一年到头无病无灾。我喜欢这样的仪式,因为总觉得沾一沾全身,霉气就沾走了。夜里倒了酥油在灯盏里,点亮属于自己的这盏灯,会觉得一年的吉祥等着我。——是的,这种吉祥等过我,曾经长久在故乡的院落里等过我。祖母去世之后再也没有了。黍子面捏的灯盏,是要蒸的,蒸熟晾在盘子里,夜里点灯,点过才可以吃。

五谷丰登,各类作物有各类作物的神,所以要给它们点灯。牛有牛神,羊有羊神,进贡了它们,一年到头它们才健康做活。狗也是有灯盏的,它最受宠,可以吃自己的灯盏。乡下人是把牛儿羊儿当做家人看待的,家里牲畜都是家人一般,虽也宰杀着吃,但知道它们是这样的命运,平日里吃食上很怜惜。乡下人一年到头,刮风下雨打雷声,只要老婆孩子在炕头,自家牲口在屋檐下,就会觉得很安稳,天塌了心也总是安稳的,大家在一起。燕子夏来呢喃,带来吉祥如意,所以燕子的灯盏在夜晚时分会在屋檐下点起。炕灯盏捏为一个鸡笸箩,就是前面一个鸡头,后面鸡身子是个大笸箩。笸箩是一种用竹子编制可以盛物的农具,平时碾米等,就把笸箩放下,用筛子筛出精细的面粉。逢到十一月杀猪时节,家家把笸箩拿出来,杀猪多余的血,流在路边的,就抹在笸箩上,图的是它密密的不漏粉尘,又好看。当然,鸡笸箩是用黍子面粉做的。在所有捏的这些黍子灯盏中,鸡笸箩最大,里面可以放好几个酒盅一样的灯盏。晚上,在房间里的灯盏,鸡笸箩最隆重,它被放置在炕上靠近墙上扣着一个碗的烟囱前,里面的几个酒盅灯盏全部点亮,家中老人对着坑头磕头,祈祷一年人事安康,五谷丰登。炭灯盏放院子里。照米瓮的灯盏在米瓮子上,水灯盏也点在水瓮盖子上……

乡下人敬畏的东西多,乡下人的神仙也就多,门有门神,院有院神,土地有土地之神,出门还有行神,坐卧还有睡神……各路神仙都在护着他们的生活,因此,二月二是都要供一贡的。供奉完了神仙,一年的平安就放在心底了。不然,总会觉得不踏实。

我在大学学到酒神文化和日神文化,总会想到我家乡二月二敬奉的各路神,其实乡村野里,向来不缺酒神和日神的。庙里的神仙是庄严的,家里的神仙可以一边笑着一边跪拜,都是自己人,也就不需要如何地庄重刻意,反正碰碰面问问话就够了。所以,我家乡二月二所供奉的神仙,应该是酒神文化里的各路神仙。

等到夜幕降临,神兽归位,各路为它们贡献的灯盏就摆在了它们的位子上。用棉花搓成线条做灯芯,把素油(植物油)倒在酒盅样的灯盏里,依次放在盘子里点亮它们,把它们送往它们所呆的各种地方,磕头跪拜,祈愿祛除霉运,一年里都是好日子。

在这之前的后晌,掏炉灰,用炉灰把房子四周属于自家的部分全部围一圈。当然,家里的各个人也都要被灶灰围一圈,然后,每个人从里面跳出来,而不是走出来,至少双脚同时出来,这意思是祈愿以后的劫难都可以跨过。围炉灰的事情,由家里长寿的长者来完成。

另外,老人孩子上午捏灯盏,年轻主妇们炒豆子,黑豆或者黄豆,有时也混着炒。炒熟了豆子每个人都吃。夜里举行灯会之前,要每个人抓几把豆子扔房顶呢,也是二月二过节仪式的一部分。不过到现在为止,我总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豆子扔到房顶上面去。

这一天人家到沟里担水的最多。平日里担水,水是精贵的,尽量不洒出来。这一天,水却专门被故意洒一路,直洒到家门口来,直到进了家里,还滴几滴,意为财神到家来。陕北乡人缺水,大约觉得水非常珍贵,为财之意,所以要在二月二把财神担回家里来吧。

总之,府谷乡下二月二是仅次于过年的节日,过了二月二日,年彻底过完了,以后的节日都只是安慰。五月端午的粽子,八月十五的月饼,可以想到的大节,就这两个了,之后,离年长得很,可闹腾的日子远得很。所以,大家兴致冲冲过二月二,都有点故意把单调的日子想过成长串曲子的样子,这一天,从早忙到晚。

现在想起,夜里点完灯,睡在炕上,小孩子想的不久远,还兴奋地持续着问来年如何过,如何捏灯盏;大人们却吸着烟磕着灰,大约意兴阑珊吧。

那时候不懂得这些,等到有这些心情的时候,二月二的节日,都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想起来,二月二总还是欢喜的。

2015年的春分时节,写下这些,表示对日子的祭奠,愿一年能万事如意,心生欢喜。

栏目责编: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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