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让
2016-04-18车前子
车前子
《西来花选》后记
别说外国艺术,我的童年,就是外国人,也很少见到。
十三四岁前,故乡街头,我只见过两回外国人:几个阿尔巴尼亚人,挎着相机,很洋气;另一回是朝鲜人,一个篮球队,严谨地聚集在苏州体育馆门口。
动静最大的一回,是说有个意大利人要来拍言桥旁的菜市场电影,我祖母被居委会安排,排练几次,她提着竹篮,满装蔬菜鱼肉,好像还有鸡蛋,在桥头若无其事地走来走去。当然事先讲好,拍摄结束,意大利人一走,竹篮里的东西要一件不少地悄悄还给菜市场。不能让意大利人知道。
只是这个意大利人没来言桥,他失去遇见孔子在南方唯一弟子的机会。言桥考古起来,与言子有关。我呢,终于没能在我少年时期见到外国人达到三回的福分,大家瞎忙碌和空欢喜一番,祖母领了一只芝麻烧饼回家,这是出场费。
后来才知道这个意大利人原来是安东尼奥尼。先通过批判他的报纸与广播,十年以后,我在朋友家的阁楼上,十几个人挤着看他电影的录像带。录像带吱吱嘎嘎,像一张睡着两个人的破旧小床。下雪了。录像带上老是在下雪——有点寒凉。
说起意大利人,热爱艺术的,不会不想到达·芬奇。我很小就知道他画鸡蛋的故事,激奋,励志,我也开始画鸡蛋。画了几次,打烂三只,于是祖母怕我再把鸡蛋打烂,这日常生活的奢侈品,只有客人光临才会炒上一盘,为了够量,还会兑些面粉,就从河滩头捡来鹅卵石,让我当鸡蛋那样画。能把鹅卵石画成鸡蛋样子,“英特纳雄奈尔一定会实现!”
祖母此举很影响我今后的造型能力,我后来画鸡,总像一块或几块石头。鸡蛋是宇宙的起源。但也有好处,好处在我人生避免了鸡蛋的脆弱性,不能轻易被打烂,像鹅卵石一样硬朗,轮廓是圆的,内部硬朗,简直可以说是刚正不阿。多好的品种、品质和品德,蒙娜丽莎知道也要微笑。这么一想,哦,我很小就知道达·芬奇他画鸡蛋的故事,却要在二十一岁左右才见到《蒙娜丽莎》,二十五岁左右才见到《最后的晚餐》。
那些日子,我见到西方美术品,都是模模糊糊的图片,印刷在纸张粗糙的杂志上,或者地摊读物中。讲一件事,我最早见到布朗库西雕塑的图片,是《波嘉尼小姐》,是不是这个名字,我也记不清,毕竟三十多年前的事。波嘉尼小姐,不加你小姐,就这么任性,不加你,小姐在这张图片黑黑白白的,皱皱巴巴的,于什么书上撕下,也不知什么因缘,居然到我手上,如获至宝。从图片上我看到布朗库西这件雕塑,是两个半椭圆的叠加(用“叠加”这词,说明我曾经迷恋过意象主义阶段的庞德),我认为太妙了,把鹅卵石一切为二,就是小姐。后来见到原作,布朗库西根本没有把鹅卵石一切为二,几乎整个就是一块青铜材料的鹅卵石,两个半椭圆中间的那条刀疤,原来是图片折痕,折得太巧或者不巧,让我望洋兴叹。
就这样,这些模模糊糊的图片陪伴我成长——西方美术,在我求知欲最为旺盛的年龄段,以模模糊糊的方式满足我的想入非非,以致我后来见到真迹,都不相信是真的。
所以,所以《西来花选》这本随笔集,也就是我一些模模糊糊印象而已,误读而已,错觉而已。当不得真,但好像也不假。那些日子写作,用心得很,一般来说,心总是真的,或者说心跳总是假不了的。现在写作,我用得更多大概是鳃吧,大概是鳔吧,是一条鱼在见不到底的深海呼吸、沉浮。这么说,像是诗人了,但我平生十分讨厌听诗人说话和看一本书的前言后记。
前几天,我和一位朋友说起,我也很奇怪我的趣味,多年以来,几乎没有变化。对西方,我感兴趣是他们印象派之后的美术;对中国,我感兴趣是晚清之前的绘画。甚至不仅仅感兴趣,甚至年过半百,洋葱头剥掉大半,而依旧对它们有种狂热:漂洋过海去看大浴女,爬山涉水来访容膝斋。
近年我倒是定下心来,把西方美术史与前沿理论,较为仔细地学习一遍,只是再也没有写《西来花选》这类随笔的愿望了。这次,我也把《西来花选》较为仔细地阅读一遍,“记忆终于成为安排响声的寒舍”,像一张睡着两个人的破旧小床,昔日的录像带吱吱嘎嘎,现实的老照片模模糊糊。窗外就像老照片模模糊糊,老照片就像年底模模糊糊,年底,快下雪了。
《西来花选》就是我拍的一张老照片,是吗?是为后记。
礼 让
一番礼让,中国书画的微妙全在这里。
而不是肉搏、野战与虐恋。
有时候在城外设置迷魂阵,但明白人看来,礼让永远是中国书画不露声色的激情。
绿,银灰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写散文是要兴致的。读散文也要兴致。
我兴致勃勃地读着王亚她兴致勃勃写的散文:
有浓淡的黑该叫“墨”。
绿简直是妖精。
缁是自苦的颜色。
她真聪明,总有妙句。妙句什么东西?妙句不是东西,它无东无西。妙句的妙处往往空无一物,但有什么劈面而来——让人觉得妙,又了不知南北。
散文看似随便怎么写都行,似乎能记成流水账一般的,或许本事更大。但散文随便怎么写,还得有妙句。即使像流水账,其中出入,对日常人家而言,总是关目。没有妙句,散文难有筋骨,也就成书法中的“墨猪”:
我理解的“墨猪”其实不似真的猪样子,猪总还是有筋骨的,“墨猪”式字体该是大海碗里的红烧肉,软塌塌,靠海碗才能拢起来。
这不是妙句是妙思了。反正散文的好坏,好坏只在妙或不妙。
写散文的人,心细,玲珑剔透,妙句才能从剔透里剔出灯花,而妙思则透出一层光亮。这一层光亮还不能太亮,太亮则一览无余,要亮中有暗,暗地里的光亮,隐隐约约,摇摇曳曳,犹犹豫豫——甚至是犹犹豫豫的,这才好。
我读文章,读得兴致起来了,还兴致勃勃,就因为看到妙句,继而领略到作者妙思,就很满足,以致举步不前到此为止——她或他想在散文里说出点意义,这个意义,我是毫不关心的。散文不是为意义而写,在家,出门,都会碰到意义,世界上多的就是意义,我都觉得太多了,丢掉一些也不足惜。垃圾袋里一半是垃圾,一半是意义。可能更多,垃圾袋里一小半是垃圾,一大半是意义。而妙句妙思呢?太少了!太少了!它在当代把散文当作情感美术馆和哲理博物馆的大片人潮之中,妙句妙思是孤独的珍稀动物。
去动物园玩,见到国宝馆里熊猫有个两只,这动物园已很了不起。见到七只、九只,只能叹为观止。所以,当然,妙句也不能太多,否则国宝馆里的熊猫仿佛猴山上的猴子,一百只、三百只、五百只,也会搅乱耳目、混淆视听。说到底,散文还不仅仅是妙句的事业,仿佛两个人恋爱,总不能一天到晚接吻啊,还得干点什么吧,还得工作吧,还得养家吧——散文的世俗性,那个吖写散文的人更需在意而自在的。只是妙思要源源不断,这是写散文的兴致。一个写散文的,可以和妙句始乱终弃,但和妙思必须白头到老。
家乡在湘南,小城而有清淑之气。在某条街的拐角处,有几幢翘角的红楼,是湘昆剧团的所在。剧团有个小剧场,下学下班后偶尔转转,可以看小折子昆曲,有时便装,有时上妆。湘昆的水磨腔流丽婉转,软软柔柔的,跟她们腕下的水袖一样。行止更穿花扶柳,有燕语莺啼之致。我就在这里认得了原先唱花旦后来唱青衣的雷玲。
雷玲在台上唱《寻梦》,声容凉楚,唯尽其妙。虽轻吟浅唱,却形容、眼神,香肩一转,兰指一揉,都是悱恻凄迷。杜丽娘的眉眼里春愁汗漫,唱道:“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拼香魂一片,月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我竟在底下呆了,哭得不能自抑,如自己发了一梦。那时我尚在小城。后来回去偶尔还到小剧场混混,雷玲渐渐改青衣了,她的美却经久的,越发韵致。
王亚的写作,也已从活泼泼花旦改举止沉稳的青衣了。说点闲话,我的故乡每隔几年附庸风雅,要办国际昆曲节,我碰巧在的话,也就跟着附庸风雅。记得有一晚刮风下雨,听说湘昆,我还是去了剧场,因为以前见识过他们《醉打山门》,这是绝活,差不多只有湘昆能演。带着这个念头,碰巧撞到雷玲主演的《白兔记》。听完戏回更上楼,几个朋友正等我夜宵,我还没落座,他们就说:“你走不多久,一个雷劈来,我们听到动静,上四楼查看,你卧室的梁被劈下一块木头。”后来我查书,雷劈房梁,不伤人,子孙出息。这个好!
王亚出版的散文集中,也是“这个好”。
是为序。
故乡:晚饭地
朋友约我在一个古典园林吃饭。多年以前,我多次到过,它不起眼得仿佛饭桌上的筷搁。现在修缮一新,像是大肚粗腿的女子裹着艳丽旗袍,细看之下,眉里目间尚剩小家碧玉的气息与细节。拍几张照,我准备放上博客,取名《故乡:晚饭地》。
这题目有些意思,也就拿来做我《老车·闲画》这书的前言标题。日常写作之余,我会画点画,写几幅字,杯盘狼藉的样子,无来由有吃晚饭之感,至于故乡什么的并没多想。或许我是没有故乡的,把话往矫揉造作里说,就是青年时代我已把汉字认作故乡。
记得那天上午,校订完《老车·闲画》,觉得自己如果是个古人,多好。古人浩然之气充塞胸中,溢为诗,溢为文,溢为书,溢为画,何其轻松,仿佛顺手牵羊。而在我,却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得紧。除开自己才华不够,另外,诗书画的前世今生我想在当代恐怕已经断绝。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王维夫子自道,口气是自负呢,还是自嘲?我和周围的他们,我看看我,也看看他们,宿世未必词客,前身也非画师,只不过岁月无趣,抓住几件东西聊以打发而已。我对我评价不高,这是真话。徐渭说“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而我对自己的诗文书画,只两个字:“次之”。但偶尔忽然奔放,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件不错的艺术品,甚至觉得还很高级。这不免扯淡,尤其扯到人生。人生——地不熟的,但老天开眼,我有我的晚饭地,似乎还有故乡,而且增加新内容:时至中年,我在汉字这个故乡之中,又加入笔墨——青年时代把汉字认作故乡、中年时期又把笔墨认作了故乡。
闲话少说。而“闲画”之“闲”,要紧是“扯淡”:淡然处之,闲情方生。编辑以此为名,在我看来是种勉励。我会闲下来的,与“众家兄弟”老死不相往来,晚饭过后洗脚美睡。
去年作一文,中有这一句:“最喜欢陆游《自书诗卷》中‘美睡两字”。于是,我将给我未来之书先写好前言,起码标题有了:《他乡:美睡处》。录此备忘。
书画是我的晚饭地,诗文是我的美睡处——常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只是说梦话,幸亏还没打呼噜。
是为前言。
见花遇竹
古人尝论杜子美、陶渊明诗云:“子美读尽天下书,识尽万物理。天地造化,古今事物,盘礴郁积于胸中,浩乎无不载,遇事一触,辄发之于诗。渊明随其所见,指点成诗,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更无一毫作为。”
这好像是两种生活态度。而“见花即道花,遇竹即说竹”,多少有点田园色彩。
其中仿佛出没着二十四节气。
见花遇竹,这花这竹,宛如节气,陶渊明是“随其所见,指点成诗”,我们是翻翻日历,出神片刻,抬抬头或者低低头,说一声“今天立夏”,或者,“哦,已经立秋啦”。
这样的感慨似乎可以生发,但并没有生发,我去厨房续茶,老婆正在切香椿头,香气弥漫,砧板上荡漾农业社会的翠绿与嫩红,这鲜艳又朴朴实实的香椿头色泽,居然有了院体画的富贵和华丽。
我现在想起二十四节气的名字,如读古画。
以前,我写过一篇有关二十四节气文章,本来想作“代序”,刚才拿出来看看,太长,不像序言而像专著。只得新写《见花遇竹》。但既然拿出来,那就雁过拔毛,摘下一段:
又想起童年,我会背许多唐诗,但觉得哪首唐诗都和我无甚关系。破旧的《新华字典》后附“节气歌”,我认为才是了不起的杰作: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上面雁过拔毛,说到雁,不妨接着说,北方有白雁,似雁而小,色白,秋深则来;白雁至则霜降,河北人谓之“霜信”;杜甫诗云:“故国霜前白雁来”,即此也。事见《梦溪笔谈》。这里面,自然,地理,气象,语言,风俗与故国之思,都有了。
我有时候,把二十四节气看成是故国之思。
更多时候,我把二十四节气看成是中国人的“内生活”。
生活有快有慢,当下颇为首肯“慢生活”。但我觉得快与慢都是表象,关键要过“内生活”。二十四节气时至今日,更多内容已经成为精神形式,我们既不要缘木求鱼,也不要刻舟求剑,权作一个梦、一首诗、一幅画、一截记忆、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马一角,半边莲,如何?二十四节气是不是“内生活”的部分节点?吾也不知。
写到这里,按照天下文章惯例,应该来上一段有关二十四节气的知识。但我实在没有这个义务,这是教师与秘书工作。再说互联网这么发达,又不是敏感词,尼玛自己摆渡。
题外话
多多年前的事了,我在博物馆暧昧不清的灯光里,走过去,又走回来,看着宋徽宗赵佶的《瑞鹤图》,有种感动。这种感动几乎可以原谅他断送一个不错的朝代,甚至觉得再断送一个也没关系。朝代总是短暂的,艺术要久长得多。这二十只鹤的排列组合,仿佛冻河冰裂,带着尖锐响声:画中的瑞气,想不到如此尖锐。
早先见过赵佶的《祥龙石图卷》,后来又见到《池塘秋晚图》,画卷上依次展开红蓼、水蜡烛、荷叶莲蓬、浮萍、荷叶水草白鹭、荷叶水草鸳鸯,而水纹天上地下,像是高手散文中的闲笔。高手之高,高在对闲笔的处理。
这一幅《池塘秋晚图》,让我想起更多的宋代院体画。崔白的凫雏,李迪的白芙蓉,吴炳的荷花与嘉禾草虫……这一点也不奇怪。稍微使自己惊讶的是——
我看宋代院体画中的花鸟部分,总会想起黄宾虹的花鸟画,并以为宋代院体画中的花鸟部分是黄宾虹花鸟画的一个出处。
学习宋代院体画中花鸟部分的画家,有所成就者绝对不是于非闇他们。
学习宋代院体画中花鸟部分的画家,有所成就者是钱选和黄宾虹他们。
钱选是把宋代院体画中的贵族气、典章气、能品气——脱胎换骨为文人气、小令气和逸品气,一句话,就是钱选把宫苑变成书斋。这个意思我以前说过,现在又说,还没有以前说得好。说明我现在写文章的兴趣确实寡淡。
钱选可以说在气息上变化了宋代院体画,而黄宾虹可以说在技法上变化了宋代院体画。
黄宾虹把工笔的院体画移步换形——遗貌取神为写意的个体画。
这话说多也没意思,闲下心来,我们把宋代院体画中的花鸟部分与黄宾虹的花鸟画放在一起欣赏,如果不是太笨,自会觉得其中神似,且有妙解。
二十世纪,中国画中最善学者是黄宾虹,白话文中最善学者是废名。
光用功是没有用的,要善学。你说苏东坡的学问到底有多大,也未必,但他善学。苏东坡的学问不如司马光,也不如王安石,但他或许就是比他们出色,为什么?因为善学是一种变化的能力,也可以说是创造性思维。当然这种思维不能指望人人皆有,那么满大街大师,也吃不消。只是现在让我们更吃不消的是,大师已经半条街了,一开口,脑子进水。
黄宾虹的花鸟画有两个出处,一个在我看来是宋代院体画,一个是他的写生。
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写生了。
不要把写生等同于写实。
我们看黄筌《写生珍禽图》,把它放大了看,就知道完全出自一种诗意的结构。
天机不可泄露,尤其是画花鸟画的,需要接受这个契约。
我们看画,应该抛弃工笔写意之分,伯乐相马,仲忧相猫,宋代院体画的精神,一直没有消失。我们在沈周的雏鸡和八大山人的雏鸡之间,都能听到李迪《鸡雏待饲图页》的回声。而黄宾虹画的白鹭,和宋徽宗赵佶画的白鹭,是不是有得一拼?哈哈,他说:“蛮拼的。”
说句题外话,黄宾虹的草虫,远比齐白石的草虫高级。全是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