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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觉

2016-04-18范墩子

伊犁河 2016年2期
关键词:村人蟒蛇顺德

范墩子

肉体死后有没有延续是无关紧要的,你会不会重生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克里希那穆提

这个柔软的气球,空空的,却如此执着于飘起来。这件事情,我是无法替它实现的,毕竟我更想让它乖乖地待在我的身边,而且我现在也并不想替它完成什么。它的确有点怪异,充满了酸酸的气味儿,是有点模糊,就像要裂开了一般,我用右手紧抓着它,试图破坏它的白日梦想,我早就知道,在我来之前,它已经灵魂出窍了,也许吧,也许不是吧?猜或者不猜对它是否飘起来又有什么影响呢?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幻觉吧。

这片坡地,挺拔着大大小小的柿树,那空山上的野风,落地而生,黑柿饼上布满了昏黄的陷阱。乌鸦仍在守着,秋天已远去,再也找不到绿色的莎草,我的梦想随着它们的幻影渐渐远去了,留下来的仅是一些黑黝黝的地洞。我躺了下来,任由蚂蚁昆虫们爬遍了我的身体,它们透视着我的耳朵与手指,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地方。总之,它们要竭尽全力将我从这块坡地上赶出去。幸好我还有点力气,我应该会想起点什么的。

顺德爷便是其中之一。顺德爷是我们村最有威望的人物,他已年过八旬,头发花白,走路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顺德爷耳朵奇大,是普通人耳朵的三倍之多,父亲曾经告诉过我顺德爷前世是顺风耳,在天上当过神仙。我当然感到奇怪,对这么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我怎么能把他和神仙联系起来呢?然而村人对这一点,却都深信不疑。这也便确定了顺德爷在村里的地位,人人敬仰,平日有什么麻烦事都去找顺德爷,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件难倒过顺德爷的事情。顺德爷的威望,当然不仅仅建立在他前世是顺风耳这件事情上,更多的是与他的神通广大有关。

顺德爷平日就坐在村南头的古槐树下面,摇着蒲扇,带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盯着古槐树看,他曾经说过我们村的魂就住在这棵古槐树里面,他必须紧紧地看守着它,否则要是魂跑了,我们村子也将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事实上,在这种鲜活的状态之中,为了重新能够拥有清澈与清白,我们已经做了诸多的事情,比如在槐树枝上挂满了各种色彩的布条儿,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是安全的,所有的预言显得通俗,但即使这样,顺德爷还是紧紧看守着这棵决定着我们村子命运的古槐树。

夜晚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尤其是乡下的晚上,更加充满了虚幻的、忧郁的味道。那只猫头鹰就蹲在桐树上,绿黄色的眼睛圆鼓鼓的,腹部发出热烈的死亡的气息。我在这个时候,是极为活跃的,我不习惯白天,地洞里的风景更容易入了我的眼,凡是用黑布盖着的,便正好符合了我的身形与心思。我在坡地下面的崖壁上,开凿了一口窑洞,平日里我就呆在里面,像一只夜鼠,窥视自然,蚂蚁,游鬼,还有坡上面顺德爷看守的那棵古槐树。

自从我凿开了那口窑洞后,便监视起了顺德爷的一举一动,我当然知道我这样做是极有可能惹火烧身的,村人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将我捆绑起来,和黄鼠狼关在一起。到现在,爹娘还没有找过我,他们平日一直在忙,根本没有空闲的时候,所以更别说找我这件事了,我是深信爹娘不会找我的,不然我也不可能在顺德爷的眼皮子底下凿开了这口窑洞。

我还是看见了顺德爷奇怪的举动。那天夜里,应该是凌晨左右吧,村人都睡下了,整个村庄,没有一丝儿声音,蚂蚁们躲在地洞里跳着欢快的舞蹈。我从窑洞里悄悄地爬了出来,我想看看顺德爷是否也睡着了,我前面说过,顺德爷在我们村的地位是不用怀疑的,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我便有点轻蔑顺德爷,为什么我就不能得到村人的敬仰呢?我轻轻地趴在了古槐树附近的塄坎下面,我试图发现顺德爷的漏洞与缺点,我要动摇他在我们村子里的地位。

风很轻,如我此刻的呼吸一样,软绵绵的,身下的枯草弯曲着叶壳,却伸直着茎须,它们是要将我撑起而暴露出来吗?我牙齿一咬,腰身上一使劲,它们便被我压得粉身碎骨了。躲在了隐蔽的位置后,我长嘘了一口气,直觉提醒着我不能放松,万一被顺德爷发现了,他不得把我和黄鼠狼关在一起吗?顺德爷果然没有睡,他半睁着眼睛,嘴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顺德爷的座椅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着,由于距离太远,有点儿模糊,看不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可正在我疑惑的时候,顺德爷站了起来。我这下清楚地看见了,他椅子上躺着的竟是一条黑色的蟒蛇,碗口粗,长多少我无法确定,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顺德爷却一点也不怕的样子,将蟒蛇缠在了自己的身上,并且不时把他的手掌塞进蟒蛇的嘴里搅动,我害怕极了,立马从塄坎上退下来,躲进了我凿开的那口窑洞里。

我躺在土堆上,我在疑惑顺德爷怎么能和蟒蛇生存在一起呢?蟒蛇不吃掉顺德爷吗?这一切,简直有点匪夷所思。我没有办法将顺德爷和那条黑色的大蟒蛇对应起来,是因为那棵古槐树吗?几月前,顺德爷在村子里散步,走到水生家门口时,停下来,朝着水生爹说,晚上将家里所有的老鼠洞堵死了,否则明日你家将会发生鼠灾。可水生爹入毕茅厕后竟将此事忘了,第二日,水生家果然发生了鼠灾,成千上万只老鼠将水生家啃了个精光,水生一家人在眼泪中度过了那个黑色的一日。我的眼睛突然有点恍惚,可是这与蟒蛇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是古槐树在作怪吧。但是现在,我的脑子里还是无法忘记那条体型庞大的黑色蟒蛇。这一切,也可能仅仅是我个人的幻觉,否则它怎么能成真呢,的确,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缓缓闭上眼睛,让身体浮起来,周围布满红色的血水,从南流到北,不紧不慢,像一个遥远的神话。我觉得我应该采取一些行动了,当然具体是哪些行动,我到现在还没有想好。

柱娃伯蹲坐在门口,迷瞪着眼睛,像是在预谋着什么大的事情。我走向前去,柱娃伯仿佛没有看见我一样,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当中,什么也不说,身体一动不动,我有点着急,便用脚使劲在地上踏了几声。柱娃伯并没有因此回转身过来,我有点生气,后脑勺附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柱娃伯,你蹲在这干啥?我显然有点生气了。柱娃伯轻轻晃了晃头,不住地叹起了气,接着说,这么久了,他们为什么还记得那么清楚?我便问柱娃伯是什么事,柱娃伯却没有理我,我只好无趣地走开了。

村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小孩子在玩着玻璃弹球,他们大声呼喊着,吵闹着,为谁赢了谁的弹球而争得面红耳赤。男人们现在忙着,他们蹲坐在村南头的麦场里,商议着为古槐树建庙的事情,我是近两天才听说了此事的。我也听说了这事是顺德爷提起的,顺德爷说他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不中用了,活不了几年了,要是他去世了,谁来看守古槐树,因此,他想着为古槐树建一座庙堂,每天为其烧香念经,定然会换来村子的安宁。对这件事,村里人基本是没有异议的,他们认同顺德爷所说的,而现在他们所讨论的是该建怎样的庙,多大或者风格是什么样子呢?

顺德爷说,这件事,非同小可,不是儿戏,定然建得越大越好,这样才能保证香火越旺,村子也会更安全。大家皆赞成顺德爷的说法,顺德爷便定了日期,明日上午八点开始建造庙堂,并嘱咐大家今夜早点休息,切勿半夜出来。我对顺德爷的这种做法也没有过多的看法,因为我既找不出该反对的理由,又找不到同意的准则。我陷入到了空茫中。晚上,我将窑洞里的老鼠和蟑螂们全部宰杀了,包括那只怀孕的母鼠,后又将它们埋在了洞口附近的土堆上。

我心里隐隐感到了什么,这种魔幻般的推力暗自滋生,且有种愈来愈强的势头,它们驱使着我去偷看顺德爷今晚上究竟在做些什么。这一次,我更加小心了,因为我觉得建庙堂是一件大事,顺德爷也绝对不会马虎的,他也一定会有什么大的动作的。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条黑色的大蟒蛇,顺德爷会不会又和那条蟒蛇在一起呢?我的胃里一阵翻涌,酸水也冒个不停。我竭力克制着自己,希望能够平静下来,这样才能监视到顺德爷的一举一动。

半夜,我轻轻地爬了上去,顺德爷果然没睡,他的身边也没有蟒蛇。唯一有异常的是顺德爷一直盯着地面看,仿佛要看穿了似的,我看见有两只老鼠从顺德爷脚下跑了过去,可顺德爷却一动未动。出来吧,你也呆得够久了。顺德爷突然说。我一愣,是顺德爷发现我了吗?还是同其他什么人说话呢,说不定还会是那条蟒蛇呢。出来吧,立根。顺德爷又说。我听清了是我的名字,我这才知道顺德爷喊的是我。可他如何发现了我呢?我只好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我有点尴尬,脸红了起来,幸好是在晚上,不然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呢。顺德爷皱着脸,手里提着一只死去的麻雀,我隐隐看到了点血红的斑点,但直觉告诉我此刻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招来了顺德爷那条巨蟒可就不好办了。顺德爷说,你鬼鬼祟祟躲在后面干什么?月亮这么亮,你投在地上的影子这么鲜亮,你没有预想到吗?我有点晕乎,没有理解顺德爷的意思,难道是因为月亮太亮,致使我的影子被拉长而被顺德爷发现了吗?但事实上我距顺德爷是如此之远。这时候,顺德爷看起来已经有些许变化了,他的后脑勺位置发起了亮光,显得他整个人有点虚幻,我有点害怕,连忙说我还有其他事,便匆匆离开了。

第二日一早,古槐树跟前就已集中了大量的村人,他们相互说道着,兴奋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很玄乎却又很热烈的气氛。在顺德爷的安排下,一切变得井然有序,打地基,砌砖,村人做得不紧不慢,生怕出现丝毫的闪失。当然,这一切都与顺德爷的地位有关,要是让村里的狗蛋来主持这项工作,我想早就乱套了。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回窑洞了,我还在想着顺德爷昨晚是怎样发现我的呢?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疑惑,联想到前几日,我想顺德爷也是一定发现我了,但那时他为什么不喊我出来呢?是因为怕我看见了蟒蛇而被蟒蛇吞了吗?我抓起一把土,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这里的土有点甜丝丝的味道,每次我有发愁的事情的时候,总会抓几把土塞在嘴里嚼。黑暗中,我的脑子里空空的,我已好些天没有睡觉了,但此刻,我并不想睡过去,我感到全身乏力,眼皮有点儿沉,这个时刻,最容易产生幻觉,我用力捏了一下大腿,人便灵醒了过来,我并不想现在就睡过去。

建庙这件事,已经成为了村子里的头号大事。现在,经过些许天的努力,庙堂已初有形状了,上梁那天,发生了一件令我恐惧的事情。顺德爷在众人上完梁后,将之前我见到的那只死麻雀挂在了房梁上,然后,他又对其嘀咕了几句听不懂的经语,接着那条黑色蟒蛇就从槐树根部爬了出来。村人并没有惊慌,这是令我奇怪的地方,难道之前他们已经见过蟒蛇了?顺德爷让村人都跪下给黑色蟒蛇磕上三个响头,说这是对我们村魂的拜见。村人便跪下开始磕头了。黑色蟒蛇紧紧盘在一起,一动不动。

到晚上的时候,村子终于又回归到了安静。有了之前被顺德爷发现的经历,我再也不敢去监视他的举动了,而也因此,我突然变得有点无所事事,有点不适应了起来。我出了窑洞,在村子里四处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会儿看看月亮,一会儿看看跟在我身后的老鼠。在村口,我又遇上了柱娃伯,他手里提着一个空麻袋,站在古槐树的不远处,犹犹豫豫的样子。我凑上前去,问道,柱娃伯,你在这干啥?柱娃伯回头看了看我,说,我的鞋里有只蟑螂呢,它想吃我手心里的馍花,可我就是不给他。我疑惑地说,啥意思呀?柱娃伯又说,等那蟑螂长大了,村子就被啃完啦。接着向着顺德爷的方向走去了。

我早已预料到柱娃伯会去找顺德爷的,这是必然的事情。我躲在背后,偷听着柱娃伯和顺德爷的对话,希望能够找出点破绽,在这孤寂的乡村里,也许这就是我唯一的乐趣了。此前,我曾经多次梦到过奇幻的事物,比如绿色的蜗牛,比如我躺在柿子树上,又被蝴蝶带着飞到了高空里,一直往上升,直到挤破了我那可笑的梦呓。

你还是来了,没有蟑螂跟着来吧?天那么旱,太阳那么大,还是被它们钻了空子?顺德爷盯着柱娃伯问道。

我还没有想好这个问题,请你饶恕了我那可怜的蟑螂吧。它早已碎了,成灰了,还能变幻出什么呢?柱娃伯苦笑着说。

当然了,彩铃这件事也有些日子了吧?我想应该做点事情了,若是这样纵容下去,村子一定会招来灾难的。顺德爷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柱娃伯突然哭了,他的样子显得有点猥琐,鼻涕掉下来,流进了嘴里。他哭着喊道,造孽啊。然后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感到了一种死寂的茫然感与乏力感,我坐在山坡上,竭力找出庙堂与彩铃之间的平衡点,当然这是令人很忧伤的事情,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其间的因缘。彩铃我是知道的,她是柱娃伯唯一的女儿,前几年去广州打工了,几天前才回了村子,这些天,她一直呆在家里,从未走出一步,村人也无法搞清楚这件事。可能与柱娃伯鞋里面的蟑螂有关吧?

幻觉是一瞬间产生的。在凉风的裹挟下,我尝到了某种苦味儿,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破碎的图案,像断钉,残石,红蝎子,断断续续的,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圆样的漩涡。它带入了生命,带走了苦涩的生活,当然了,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预告仍是我个人的幻觉。幻觉会持久吗?有生命吗?会达到一种和解的状态吗?我不得而知。

我仅知道,幻觉出现的时候,我的头脑带有某种短暂的清晰,迷乱的气息,有点惘然,又有点轻浮感。我并不希望这个幻觉可以实现,因为这不是电视剧,会有个圆满的结局,生活往往是苦涩的,它的根端,仍是苦的。可能会与柱娃伯有关,也可能会与彩铃、顺德爷、大蟒蛇有关,谁又能知道呢?

然而,彩铃终究还是出事了。我是先从几位嫂子的嘴里听说的,她们说,彩铃去城里打工回来,几年了,啥事没经过?你看她回来打扮得像个贵小姐,谁知道在外面干了啥坏事呢?她们说得津津有味,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彩铃那女子,平日看着还好好的,咋不弄好事呢?你看那肚子,估计都快生了,还没结婚呀……这些议论,不到几天便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了。

我知道这件事后不久,见到过一回彩铃。那是一个晚上,月亮特别的亮,我正在窑洞里烤红薯,隐隐听到了一些女人的声音,并不怎么清晰,却一阵阵扑进了我的耳朵。我循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轻轻走了出来,到了坡地里,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披着散乱的头发,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蹲坐在沟边的一棵柿树下面。我躲在一旁看着,我猜到了她应该就是彩铃,正如村人所议论的,彩铃果然大着肚子。她掐断了一个草叶子,捏在手里,轻声说,做一棵小草多好啊。

直到凌晨的时候,夜风起了,老鼠、蟑螂也起来四处活动了,彩铃才离开了那里。我再没有跟去,对我而言,监视顺德爷的一举一动更有意义,我从坡地上又回到了窑洞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只长着翅膀的蟑螂,从天上飞到地下,可最后还是被一个小孩子活活给烧死了。

彩铃怀孕这件事,已成了村子里饭前饭后的中心话题,柱娃伯再也没有出过门,他躲在家里,像只老鼠躲在鼠洞里,不出来,不见任何人,包括顺德爷。顺德爷果然准备采取一些措施了,这些我早已料到了。顺德爷将村人集合在了古槐树下面说,这件事我知道好些天了,绝对是我们村子的耻辱,也是对咱庙堂的侮辱,必须对彩铃家有所惩罚,大家说说,该怎么处罚呢?有人提议说,吊死王彩玲,祭奠咱们云林村。对这条意见,大家纷纷点头同意了。顺德爷说,我们村,深居沟野,历史悠久,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丑事,今日有人开了先例,那就得严厉地惩罚,大家所说的,我赞同。

然而,也正是那天,彩铃却找不见了,顺德爷带着人去了彩铃家,柱娃伯躺在炕上,顺德爷问,彩铃呢?柱娃伯说,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顺德爷又说,是不是藏起来了?柱娃伯说,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顺德爷说,你真不知道?柱娃伯说,我真不知道啊,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女儿了。顺德爷说,有消息及时通知我,彩铃是魔鬼上身了,我得拯救这可怜的娃啊。柱娃伯苦笑着说,知道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彩铃那天从家里跑出去,去了临县的一个小村子,那村跟我们村差不多,偏僻荒凉,处在大沟深处,她在那里生了产,后不久跟那村子里的一个瘸子结婚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她爹王柱娃。瘸子是个善良人,待彩铃很好,但他已三十七岁了,比彩铃整整大了十七岁。让彩铃恐惧的是瘸子的性欲,可能是瘸子从未沾过女人,便整天想着睡彩铃,但是,彩铃却死活不让他碰。她经常夜里哭泣,她想起了在城里的日子,那些魔鬼的日子,被男人蹂躏,她多次感觉如同死了过去,这些肮脏的味道,早已给她留下了厚厚的阴影。

柱娃伯知道彩铃的下落后,带着他的兄弟去找到了彩铃,又将她抓了回来关在了家里。柱娃伯暴跳如雷,拿着鞭子将彩铃差点活活抽死,彩铃哭着说,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柱娃伯骂着说,你死了算了,你丢尽了我的脸!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彩铃躺在地上,手指抠进地里,抓得手指甲都掉了,血流了出来,染红了手掌心。

村上的庙也建成了,蓝砖红瓦,很是气派,整个屋堂散着幽幽的光,香也点着了,冒着蓝色的烟,随着空气,一股一股升腾了起来,仿佛是在追寻着神灵。然而也正是这个晚上,彩铃上吊自杀了,她吊死在了自家的屋子里,等柱娃伯发现的时候,她的魂儿早已归天了。柱娃伯跪在地上,一个劲儿扇自己的耳光,骂自己亏了先人了,他的鼻涕流下来,又淌进了嘴巴里,可是不管怎样,彩铃还是死了。我知道此事后,突然感到了某种的眩晕,并将此事与我之前的幻觉联系了起来,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人的命运又是另一个人在一瞬间产生的幻觉吗?

我不能得出圆满的解释,我感到了虚空,命的虚空,与空气紧紧连在了一起。那一日,我坐在窑洞口,喝了一瓶太白酒,我想顺德爷将会如何看待彩铃的死呢?高兴吗?我喝得晕乎乎的,头脑肿胀了起来,感觉面前有一个影子在左右移动着,不是那么清晰,却又不是特别的模糊,我伸出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只死去了的蟑螂。这是我虚幻的神情与智力,我幻灭,颓唐,我思考那些给我欢乐与痛苦的事物。

顺德爷在古槐树上挂了很多的红布条儿,他说,人是有魂的,跟村一样,可能伏在了草叶上,也可能伏在了朽木上,野蛙呀,蝗虫呀,老鸹呀,都是寄托的生灵。上辈做了亏事,这辈便躲进黄土里还上辈的债,这是世间不变的理,树粗了,老了,云走了,来了,皆不影响,彩铃这辈子造了孽,就让她去吧,愿她下辈子好生寄托,伏在神物身上,吸万物之精气,重做个好人,红布条儿,条儿,愿你保佑。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顺德爷挂满了红布条儿的第二天,天上响了一阵干雷,轰隆隆轰隆隆,将古槐树劈了一个粗枝,连那条黑色的大蟒蛇也都劈死了。顺德爷当日就昏迷了,躺在炕上,整整昏迷了五天五夜,第六天他微微地睁开眼睛说了句,都是命啊。说完,就离世了。

顺德爷死后,我一时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我开始躲在沟里,躺在荒草里,和虫子睡在一起,我忘记了世界,当然,世界也已遗弃了我。我弄不明白这一切是否与某种神灵有关,我躺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棵酸枣树,看着上面爬着的绿色的小虫子,一点一点吃掉了叶子。后来过了很久,我又去了一次古槐树跟前的庙堂里,因为没有了顺德爷的看守,庙堂也已衰败了下来,里面到处是蛛网,灰尘落得遍屋都是,屋顶上的红瓦也已丢失了好几片了,我禁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几年后,村人也多进城务工去了,村子渐渐衰败了下来。路两边长满了杂草,果园里的果树渐渐也被砍下来当做柴火烧着用了,牛被宰了,院子也荒了。我被这个悲剧的事实击得够呛,在我的一生,我经过两次大的变故,一次就是顺德爷的死,第二个就是我们村子的衰落,我真没有想到会衰落得如此之快,如此迅疾,根本不容人们思考片刻时间。

我独自躺在土坡上,灵魂飞走了,梦如气球一样,难以升起来。土就是土,这是土的命,然而它之于人,确是那么的凶狠,以致让我失去了尝出甜丝丝的味道。我是难以将气球吹起来了,这仅是我的幻觉,故事有时会具有欺骗性,虚构性,但我想,幻觉之对于一个人,有时却是那么真切明了,如果弥留在世间,那它是否必然会要经历一次煎熬,这其间的忍辱、苦闷、得失,谁又能说得明白呢?我不愿再去碰它,我感到,心脏的跳动不再是跳动,而是呐喊,是命令的语气,我开始责备我自己,不断地责备自己,责备自己的莽撞与不安,我担心一次偶然的幻觉?肉体死后有没有延续是无关紧要的,你会不会重生也是会引发出一些怪异的图案,真实吗?我不敢确定,我仅仅是将它们零星地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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