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往聚会的下午
2016-04-18杨仕芳
杨仕芳
王东杀了人。他是我们儿时的伙伴。在此之前,我一直有预感他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他会杀人。他把欧映红给杀了,在警察到来之前逃离现场,至今警察也没有抓到他。他被列为A级通缉犯,通缉令发往全国,在城里、乡下的电杆和城墙上随处可见。我和他是朋友,自然被警察怀疑。警察为此找过我五回,说话的口气很硬,似乎我知情不报,乃至窝藏罪犯。我有什么理由窝藏他呢?
他是一个杀人犯!
他把我喜欢的欧映红给杀了。欧映红是一个好姑娘。这一点,李勇和吴天佑都可以作证。他们和我一样喜欢欧映红。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谈话的中心总离不开欧映红。她温柔,漂亮,小鸟依人,我们做梦都想把她娶回家。我们曾经为她争风吃醋,还为此大打出手,结果她没看中我们任何一人,拂了拂衣袖,像一朵浮云飘向广东。这让我们对广东无比厌恶。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欧映红只活在我们的记忆里。她的形象仍然像朵在春天里绽放的荷花,时刻滋养和温暖着我们的内心。王东却活生生地摧毁了这朵荷花。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做出这等事。我们都了解他。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山砍柴,放牛,摘野果,以及偷王家的瓜。李家的鱼,还时常往河流里撒尿,让在下游洗澡的人泡在尿水里……我们以此为乐。诚然,有时也会被人家抓住,每回都是王东替我们出头。
这都是我做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他总是这么说。人们就撇下我们,专找他的麻烦。遇到好说话的人家教训教训几句就罢了,要是遇到不好说话的人家就免不了遇顿打。王东每每咬牙坚挺,即使被抽得泪水涟涟也不求饶。他坚强得像一名优秀的地下党员,可惜他生不逢时。事后,他就趴在草地上,脸上交织着痛苦和喜悦,说我们又赢了。
他就像一个江湖老大为我们出头,打抱不平,时常以弱小的躯体承受原本属于大家的惩罚,却从没对我们有过半句怨言。我们对他的侠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极其享受这种佩服,每每躺在草地上,指派着我们说给老子揉揉背,揉揉脚,疼死我了。我们就争先恐后地服侍他。他配得上这种服侍。他时常在我们揉搓下睡过去,身上的疼痛也跟着遗忘在梦境里。
最让我们钦佩的是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事。那是上午还是下午,已经记不清了,天空中有没有阳光也没有印象。那时王东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睡着了。他在睡觉之前让我们轮流为他揉肩捶背。他没被人家抽打也这般享受,使我们心生不满,便想与他理论一番。我们把他从睡梦中摇醒,指着河面说你要是敢跳下去,以后你什么时候叫我们揉肩捶背都愿意。河岸离河面有好几丈高。王东望了一下河面,转过身对我们笑了笑,脸上布满了得意与不屑。他慢慢地脱下衣服,在河岸上提提腿,弯弯腰,来回慢跑好几圈,没完没了的样子,想必他心虚了。果然他再次往河面望去,双脚就微微打颤了。他回过头望着我们,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我们知道他认输了。
谁推我?
王东责问的声音在飘响。还没等我们明白过来,他已经像一根木桩往下坠落。我们看到他满脸惊恐,嘴巴无限张开,发出一阵令人震颤的“啊啊”尖叫。他整个人“嘣”地扎进河水里,溅起一朵巨大的白色浪花。他的尖叫跟他的躯体淹没在水底。我们站立在岸上面面相觑,相互盯着对方的手,想找出谁是肇事者。
你推的?
不是我。
那么是你?
也不是我。
那是谁呢?
可能是你。
不可能是我。
那会是谁推的?
我们不约而同地吐出这句话,都使劲地摇晃着脑袋,如同三面被北风刮个不停的铜锣。我们终究不知道是谁把王东推下去的。王东从河底浮了起来,变成一只巨大的青蛙,在水里“哇哇”乱叫。我们见他那副模样,不由会心地笑了。我们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以为他是一个铁打的人,世间不会有什么让他感到害怕的事。现在他居然在我们面前出了丑。我们无意间窥视了王东的秘密。这让我们无比亢奋。他也不过如此。我们盘起腿坐在河岸上,心照不宣地欣赏着河里的风景。
救我,救我——
我们听到王东的呼救,呼救声还结结巴巴,这才发现不对劲,慌忙爬下河去把他拉到岸上。王东双手捂住下身,表情痛苦不堪。我们知道他受伤了,而且是下身受的伤,架着他就往赤脚医生的家里赶。
三个月后,王东伤愈了,只是失去了两只蛋蛋,和我们不一样了。我们对此感到忧伤和沮丧。王东却没在意这件事,“叭叭”拍着胸脯说我们还是兄弟,只要你们保守秘密,没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也不会把你们推我下河的事说出去。
这太让我们激动了。这件事像乌云般笼罩在我们心头,挥之不去。在他养伤时,我们守在他家门口,从不敢走到他病床前,也不敢独自离去。我们无数次猜想等他伤愈后会如何找我们算账。我们见识过他的顽强,似乎整个村庄都没人能治得了他。这让我们感觉到世界变得狭小,无处可逃。他走到我们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此。他没有责怪我们,仍然把我们当兄弟。我们为此找来几柱香,学着电影里的情节,跪在地上结为兄弟,并拜王东为带头大哥。我们捧着香对天发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守秘密。从此,我们把这个秘密抛进河里,随波逐流。我们还抓着木棒走进赤脚医生的家门,告诫他立即把王东的事从脑袋中忘掉。赤脚医生看了看我们,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使劲地点头,满脸笑容地把我们送出门外。从此,村庄里再也没人谈起此事,似乎只是一场梦而已。我们的友谊仍然如故,生机勃勃。
欧映红的出现,使我们的友谊走向生疏。那时我、李勇、吴天佑在县城里上班,只有王东在外漂泊。当年我们一起念高中,他成绩不好就去体检当兵,不知何故没通过。他受了打击,没有再回学校,背着铺盖外出打工,像候鸟一样从这座城市飞往另一座城市。起初他每到一座城市都会给我们来信。他的信总是错字连篇,甚至很多字句让我们猜半天才知晓什么意思,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把他的信奉为至宝,每收到他的信就像过节一样快乐。那时我们读着他的信,思绪就会飞到他所在的城市。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的想像跟着王东游历过不少城市,见过那些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汽车以及陌生的女人。后来,我们发现王东的信有问题。他在每封信里所写的城市都一个面貌:很高很高的楼房,抬起头望向楼顶,连帽子都会脱落;马路上有很多很多的车子,发出乱糟糟的声响;还用了一个比喻,把人群比喻成蚂蚁。这个比喻出现在他的每封信件里,使那些充满诱惑的城市变得越来越了无生气。我们对他的信感到失望,不再盼着他来信,而他也似乎累了,不再给我们写信。我们和他的联系渐渐少了,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只是在聊天时偶尔会提起他。我们参加工作后,再也没有聊起他,别说是他,就连我们自己都整天陷入忙碌里,日复一日,谁还会关心看不见人影的王东呢? 欧映红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她的出现拯救了我们死水般的生活。在很多时候,我们一致认为她是上帝派来的。她在县城里开一间叫欧艺的理发店,绝不是那种挂狗头卖羊肉的暧昧发廊。这一点尤其让我们吃惊,进而对这个女子肃然起敬。这年头还有如此出污泥而不染的女子!要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呢?我们很快就和她混熟了,成了欧艺理发店的常客,整个县城都知道有三个机关干部在追求一个理发妹。多稀奇。人们每每谈论起这件事时,脸上总是滋长出一片不言而喻的轻蔑和嘲讽。我们不在乎这些,一如既往地往理发店里钻,以至别的顾客以为我们是幕后老板。欧映红也乐于与我们交往。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在我们之间周旋,从不偏重谁和忽略谁。她把我们当成兄弟,我们要把她当成女朋友。我们三人为此干过架。
她更喜欢我,你们俩就不能当回兄弟?
兄弟是兄弟,这件事不是谁让给谁的问题,明显的,她喜欢我。
如果她愿意,我明天就带她去结婚,你们办得到吗?
结婚?你做梦吧你,你拿鸟毛结啊?连个房子都没有敢说结婚,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没房子,那你们俩有吗?不也是人死鸟朝天,有什么两样呢?
可我们有自知之明,不谈结婚,也不奢望结婚。
……
那回我们在酒馆喝酒,酒喝多了,话也就多了,就吵起来,接着“乒乒乓乓”地打起来,掀翻饭馆里的三张桌子,砸破十七瓶喝空了的啤酒瓶,摔烂十几只碗和盘子,最后被巡警押上警车。第二天我们灰头土脸地回到饭馆赔钱。这件事让欧映红笑得眼泪哗哗直流。她被我们的真情感动。现在,我们撞破了这层窗户纸,等着她作出选择。她对此没表态,依旧小心翼翼地在我们之间游弋。我们在暗暗使劲,不想放过任何一次机会,都想最后捕获欧映红的芳心。这种兄弟间的暗战,成为那段枯燥乏味的日子为数不多的精彩篇章。
后来李勇和吴天佑到外地出差,留给我独自接近欧映红的机会。我自然求之不得。当天晚上,我请她吃饭,还喝了不少酒,最后建议回宿舍坐坐。
她说,你要说出一个能让我去坐坐的理由。
我抓了抓后脑勺,说去了我就告诉你一个封存多年的秘密。
她想了想,低头轻轻一笑,就同意跟我走了。那天晚上我借着酒意抱住她。她半推半就。我们就睡在一起了。在睡觉之前,我伏在她耳边说,我们有一个朋友叫王东,在一次不慎落水时失去了蛋蛋,医生说他做不成男人了。这个秘密我们守了好多年,够朋友的吧?要不是我喜欢你,打死我也不会背叛。我对你够好的吧?
欧映红吱吱地笑了。我拿捏不准她是不是为这个秘密而笑,便问,这个秘密很好笑是吧?你没听说过吧?王东落水时砸在岩石上,两只蛋蛋就砸碎了。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以卵击石!
我边说边剥洋葱一样剥她的衣物。她又吱吱地笑了,往我的脸上吐一口酒气,说这个秘密不新鲜,我早就听说过了。
我的心颤一下,瞬间发凉了,剥她衣服的动作也变得僵硬。她瞅了瞅我又吱吱地笑起来,充满着挑逗意味。我心间窜起无名火,变得粗鲁起来,三两下就把她剥光。事后,她静静地睡着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忽然想李勇和吴天佑是不是也以这种方式引诱她到宿舍里坐坐呢?这想法使我直想抽自己几巴掌。无耻!我却不可救药地陷入沮丧里。我连忙紧紧地拥着她,把心里的不快驱赶走。那时月光映入窗来,摊在床前的地板上,如同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我们躺在水墨画里。多好呀。我们争执已久的爱情故事以我的全面胜利而告终。我迫不及待地等待李勇和吴天佑的归来。我要请他们吃狗肉,请他们喝酒,宣告欧映红是我的女朋友,让他们目瞪口呆。
结果目瞪口呆的是我。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李勇说你在吹牛吧?吴天佑说不用交税也不必这样吹吧?我说她真的是我的女朋友了。李勇说真的?吴天佑说你确定你不是在做梦?
我心里不由打起鼓,却满不在乎地说,不信你们就去问欧映红。欧映红一口否定,说谁说我是你女朋友?我急了说那天晚上我们不是都睡在一起了?对,就是星期二,就是他们出差的晚上。欧映红怔怔地盯着我,把那白皙的小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说你没发烧呀?怎么说胡话了?星期二我和小野回老家了,鬼才和你睡在一起。小野是店里的小工。她证实欧映红的话,说那天我和映红姐回老家还带来一块腊肉,你们三个吃的就是我们带回来的,真是吃了不认账。
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背上又滋滋地冒着虚汗,难道那个晚上只是幻觉?不可能!我为了讨好她还把王东的秘密都倒了出来。我望了望李勇和吴天佑,不再说什么,总不能把那天晚上说的话告诉他们,那不成了不打自招吗?也罢,也罢!欧映红拒绝就拒绝吧,反正她也没接受谁,也不至于丢脸。我装着一副傻笑,吹着乱七八糟的口哨离开。
事后,我好几回跟欧映红提起那个夜晚。每回她都一脸无辜地望着我。我不由一次次对那个夜晚产生怀疑,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个夜晚?我竟说不清了。欧映红总是极其肯定地说不可能有那样的夜晚,一定是你病了。她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她说这个小县城没有心理医生,那就到大城市去找,听说这年头看心理医生是一种时尚,你也去时尚一番吧。她竟然怀疑我精神出了问题。我真有病吗?笑话。我不愿意再到她的理发店里去了。
不久她却离开我的宿舍,告诉我她要到广东去了。我们没说几句话,她就站了起来,友好地抱了一下我。我在她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与那个夜晚的味道一模一样。我不禁再次怀疑——的确存在那样一个夜晚,只是跟我在一起的不是她而是别人?我还没明白这个问题,她已轻轻地转身离去,从此离开了小县城。
那之后,我不时被那个似是而非的夜晚困扰着,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李勇说该去谈一个女朋友。吴天佑也说最好的办法是找一个女人结婚。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就死皮赖脸地追求宁宁。我和宁宁在冬天里结了婚,搬进了按揭的新房子。我有了家,却仍然感觉不到踏实,时常觉得被什么剥蚀一般,最后身体只是毫无内容的空壳。这让我陷入忧伤里不能自拔。宁宁烦厌我整天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感到委屈,又不知如何叙说。我也不愿这样子呀。我拼命地工作和生活,白天黑夜,不让自己留下半点空间,脑子里装满工资、生意以及还贷,还有需要侍候的父母。宁宁对我的态度给予充分肯定,连晚上做爱都特别卖力,每每弄得筋疲力尽。我似乎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只要哄宁宁高兴了生活就美好。为了让宁宁更高兴,我好话歹话说服宁宁让她父母搬来县城生活,没料到她父母死也不乐意。他们说在山里住习惯了,怕到城里找不到活着的感觉。这话让我难受。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一眼就洞穿我们的生活,看似美满,其实漏洞百出。
宁宁说,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有回答,却暗暗吃了一惊,怎么所有的人都说我有病?难道我真的有病?我借着到外地出差偷偷地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告诉我,说你这个状况不是很严重,这是一种很普遍现象,是压力太大的原因,比如你在经济上的压力太重了,导致精神上的压力逼使你心力交瘁。你要让精神放松,不要想得太多,不要太过焦虑,不要无端地去怀疑什么,那是自我折磨,想着生活不过如此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