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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灵杂遝”的《洛神赋》

2016-04-16李洪亮

关键词:洛神赋神女曹丕

李洪亮



“众灵杂遝”的《洛神赋》

李洪亮*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06037)

《洛神赋》的主旨,迷离恍惚,引起人们长久的探索兴趣。我们认为《洛神赋》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是:赋中充斥着众多的神灵。本文首先对这些神灵进行考察,认为她们在汉末魏晋时,多为爱情文学的主角。接着又具体分析以下几个问题:1.曹植写作此赋的黄初三年,其处境及心态的变化;2.曹植与甄氏之间秘而未宣的情感;3.《洛神赋》中一些让人费解的句子等。最后,本文认为《洛神赋》是一篇受《神女赋》启发,以曹植与甄氏感情经历为基础的爱情经典。

曹植;甄氏;众灵杂遝;爱情

《洛神赋》中,当洛神宓妃“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对“君王”释放情爱的信号时,“余”却“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于是,洛神宓妃失望满怀,“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在“余”之“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之后,“洛灵”于是“感焉”,“徙倚傍徨”。戏于水滨之众灵各逞姿颜,更衬托出此刻“洛灵”心绪的杂乱。其实,《洛神赋》的一个鲜明特点就在于其中充斥着繁多的“神灵”,神灵意象迷离惝恍,让人眼花缭乱。拨开神灵意象的乱团,结合曹植创作《洛神赋》时的具体处境,曹植与甄氏的关系,以及《洛神赋》的具体文本,或许我们对《洛神赋》的主旨会有一个新的认识。

一、《洛神赋》之众神灵意象及其在当时的象征意蕴

《洛神赋》中神灵意象众多,计有十余个,这些神灵多产生在先秦,历时久远,其本身的内涵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故而,欲准确理解《洛神赋》的内涵,就有必要先了解赋中众多神灵意象以及这些意象在当时的象征意蕴。

(一)洛神宓妃

赋题既为“洛神赋”,则宓妃意象自然构成赋作的基本意象,在具体的描写中,亦多次提及宓妃,如赋《序》:“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正文中的“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傍徨……”等都是直接对洛神的描述。

《天问》《离骚》为文学作品描写宓妃之权舆。先秦时,人们对宓妃形象的认识,有两种代表性的观点:一是以王逸为代表。其《离骚经序》曰:“《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宓妃佚女,以譬贤臣。”[1]3将宓妃喻为隐士,屈原为求得隐士若宓妃者,解佩带之玉以结言语,然宓妃用志高远,骄傲侮慢,日自娱乐。李善注《文选》沿用这一看法。另一种是以何焯为代表,将宓妃喻为贵臣,“求女如宓妃者,而不可得,相与骄傲滛游而已。上下相习,大小成风,乱国之朝,其势固然。……此宓妃贵女以喻贵臣,佚女以喻遗佚之贤,少康以喻嗣君,二姚以喻嗣君左右之臣也”[2]942-943。一开始,宓妃就如爱情中的美人一样,是被追逐的对象,这可视作是宓妃形象的初始内涵,在后世文人笔下,宓妃形象的这些内涵得以衍生、发展。

两汉文学中宓妃形象更为丰满,王莉的《论宓妃形象在中古时期的新变及其成因》一文认为:两汉文学对宓妃形象的塑造,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面:(一)理想的女神形象;(二)狐媚的神女形象;(三)现实的美女形象。“宓妃形象的不断世俗化是汉代文学作品中宓妃形象的基本特点。”[3]58也就是说,曹植之前,宓妃正不断由先秦时期的神灵转变为世俗美女,且逐渐成为爱情的隐喻。曹植稍前的文学作品《古诗十九首·凛凛岁云暮》中,也出现了宓妃的形象:“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吕延济注曰:“洛浦宓妃喻美人也。同袍谓夫妇也。言锦被赠与美人,而同袍之情与我相违也。”[4]539诗中宓妃显然是爱情的主角。

(二)巫山神女

《洛神赋》序中,曹植夫子自道,明言创作动机:“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如此,赋中必然会弥漫着巫山神女意象。就《洛神赋》的具体描写言,亦处处可见巫山神女之印迹。

“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主要体现在宋玉的《高唐》《神女赋》中,两赋一为对怀王之事,一为对襄王之事。对怀王之事中的神女形象,闻一多先生认为:“齐国祀高禖有‘尸女’的仪式,《月令》所载高禖的祀典也有‘天子亲往,后妃率九嫔御’一节,而在民间,则《周礼·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文明的进步把羞耻心培植出来了,虔诚一变而为淫欲,惊畏一变而为玩狎,于是那以先妣而兼高禖的高唐,在宋玉的赋中,便不能不堕落成一个奔女了。”[5]28叶舒宪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说:“在上古中国社会中曾广泛流行未嫁女子献身宗教的礼俗,……她们承担着在当时被视为神圣的‘处女祭司’的宗教职责。她们尽职的主要方式是与现世神——帝王们进行仪式性的象征结合,这正是高唐神话所产生的宗教仪式背景。”[6]416就《洛神赋》的具体内容考察,曹植“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更近似《神女赋》之神女对襄王之事。《神女赋》为我们描述了一个“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之“神女”。赋在极力夸饰神女美貌之后,“神独亨而未结兮,魂茕茕以无端。含然诺其不分兮,喟扬音而哀叹。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最后,神女“摇珮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彩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礼不遑讫,辞不及究。原假须臾,神女称遽”。只留下君王“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闇然而暝,忽不知处。情独私怀,谁者可语。惆怅垂涕,求之至曙”。这与《洛神赋》的情节基本一致。“为曹植的《洛神赋》、陶潜的《 闲情赋》等直接仿效。”[7]99就连神女出现的背景,两赋也基本一致。关于《神女赋》的主旨,褚斌杰先生认为:“主要写传说中的女神,借神话写男女情思,具有爱情文学的性质。”“《神女神》则用细致的笔触、明丽的色彩、动静兼俱的描写和富于情节性的构思,活脱脱地塑出一个蛟丽多姿、超尘绝世和情思绵绵的神女形象。”[7]98、97此一认识,对我们理解与之相类的《洛神赋》大有启发意义。

(三)汉水女神

“从现存文献资料上看,汉水女神传说在汉代流行甚广。”[8]48既如此,曹植对汉水女神的传说自然是熟悉的。与曹植同时的陈琳有《神女赋》,曰:“践三七之建安,荆野蠢而作仇。赞皇师以南遐,济汉川之清流。感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来游。”(1)其余如徐干之《喜梦赋》,也是有感于汉水之神而作。则同样题材的曹植的《洛神赋》中有汉水女神之倩影,毫不足怪。且赋中确实或明或暗总有汉水女神的影子在。赋文开始曹植一行在“日既西倾,车殆马烦”之际,“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境界优美,场面迷离,大类《诗经·汉广》之意境。后来,在“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之时,忽又“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此句用典就出自《诗经·汉广》,《鲁诗》注解曰: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逢郑交甫。见而悦之,不知其神也,谓其仆曰: “我欲下请其佩。”仆曰:“此间之人,皆习于辞,不得,恐罹悔焉。”交甫不听,遂下与之言曰: “二女劳矣。”二女曰:“客子有劳,妾何劳之有。”交甫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笥,令附汉水将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以知吾为不逊也,愿请子之佩。”

二女曰:“橘是柚也,我盛之以筥,令附汉水,顺流而下,我遵其傍,采其芝而茹之。”遂手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之中当心, 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顾二女,忽然不见。《诗》曰:“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此之谓也。[9]51

最后,洛神“命俦啸侣。……携汉滨之游女”,可见,“汉女”是与洛神须臾不可分离之神灵。朱熹注解《汉广》曰:“江汉之俗,其女好游,汉魏以后犹然。”[10]6方玉润认为:“其词大抵男女相赠答,私心爱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亦有以礼自持者。”[11]87《汉广》塑造了一个如神女一样可望而不可即的游女。汉代,汉水女神的故事中又加入了郑交甫的事迹,女神的爱情故事愈益曲折、丰满。阮籍《咏怀诗》其二云:“二妃游江滨,逍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12]212此诗被当作“诗化的美人幻梦”[6]448之传说,更衬托出时人对“汉水”女神的痴迷。

(四)其余神灵

除去上述三类主要神灵意象之外,《洛神赋》中涉及的神灵尚有:1.甄氏之亡灵,此点《文选》李善注已有明确说明;2.南湘之二妃,洛神“命俦啸侣。……从南湘之二妃……”;3.其余神灵:“尔乃众灵杂遝”,“杂遝”之“众灵”包括“独处”之牛女、“收风”之屏翳、“静波”之川后、“鸣鼓”之冯夷、“清歌”之女娲,乃至众多无名之洛神之“俦”、之“侣”。

这些神灵多见于《楚辞》,尤其《九歌》中。《湘君》《湘夫人》中南湘二妃迎舜无果,死于江、湘之间,“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境界迷离恍惚,二妃怀人不得的忧伤伴着秋日之凄风苦雨,弥漫于八百里洞庭的浩淼烟波间,千载之下,依然让人情为之伤,泪为之坠。

“独处”之牛女,更是坚守爱情的典型,曹植《九咏》曰:“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4]352曹植之前的《古诗十九首》中有《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因爱情受挫而痛苦忧伤的女子形象。同时稍前的阮瑀有《止欲赋》,其中云:“伤匏瓜之无偶,悲织女之独勤。”牵牛、织女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当时已广为流布,引起文人真挚的同情,常常成为他们创作的素材。

《洛神赋》中的其他诸神,如“收风”之屏翳、“静波”之川后、“鸣鼓”之冯夷、“清歌”之女娲,多为风神、“水”神,她们兴风作浪,为洛神的行动营造壮观而又迷离的氛围。

二、曹植创作《洛神赋》时之处境

《洛神赋》作于黄初三年(222年)(2),该年,虽则曹植的处境整体而言,依然不妙,但却也不似曹丕即位之初及黄初四年曹植“朝京师”“会节气”,写作《赠白马王曹彪》时那么险恶。黄初三年,“三月,曹丕立子睿为平原王,弟曹彰等十一人皆为王”,“初制封王之庶子为乡公,嗣王之庶子为亭侯,公子庶子为亭伯”[13]191。“四月,立曹植为鄄城王。植作《封鄄城王谢表》。”“诏封曹植二子为乡公,植作《封二子为乡公谢恩章》。”“东郡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等诬告曹植。植获罪,诣京师,陈诬告之罪,作《当墙欲高行》《乐府歌》。诏令复国。”[13]192随后,“曹丕作《禁诽谤诏》”,“曹植归国途中渡洛川,作《洛神赋》”,“闰五月,孙权大破刘备军……”[13]193黄初三年,曹丕的政权已经稳固,内忧解除的同时,外患也得以暂时消除。此时,曹丕的敌对势力孙权、刘备鏖战正酣,不久刘备惨败,身丧白帝城。这些都使得曹丕从容对亲族施以仁爱,以彰显自己的宽宏大量。故而,此时曹植与曹丕的关系也慢慢好转,曹丕对曹植及其子嗣的加封,以及曹植的连番上表谢恩,我们就不能过度解读为不得而为之的阿谀之辞。如其《封鄄城王谢表》:

臣愚驽垢秽,才质疵下。过受陛下日月之恩,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而狂悖发露,始干天宪。自分放弃,抱罪终身,苟贪视息,无复睎幸。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叶,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当宜蒙。俯仰惭惶,五内战悸。奉诏之日,悲喜参至。虽因拜章陈答圣恩,下情未展。[14]245—246

曹植本性率真,当不会刻意隐匿自己的情感,在黄初四年的《赠白马王曹彪》诗中,他的悲愤是那么的不可抑止,由此就可一斑窥豹,知道曹植文如其人之不善掩饰之性情,“雕励,饮酒不节”[15]557。诚哉斯言!故而,此时曹植谢恩表中的“受陛下日月之恩,不能摧身碎首,以答陛下厚德”“不悟圣恩爵以非望,枯木生叶,白骨更肉,非臣罪戾所当宜蒙”云云,确有一般表文常有的谀附之语,但也确有解除生命威胁,渐获信任之后真诚感恩之意。这期间,虽有小人如太守王机、防辅吏仓辑拨弄其间,曹植也确实受诏至京师陈述实情,但也只是陈述而已,曹丕并未对曹植有任何非礼之举。不但如此,不久之后,曹丕还专门发了一道《禁诽谤诏》,此诏令完全可以理解为是由曹植受诬之事而起。如此,黄初三年,曹植离开京师,心情当会因突然获释而格外轻松。

三、曹植与甄氏之关系

曹植与甄氏之间有没有超越儒家伦理之外的关系,史无明证,似也不可能有确凿的文字记载。但,拨开历史的迷雾,似可察觉某些蛛丝马迹。邺城生活时期,曹丕、曹植的活动如下:

建安十六年,甄氏30岁,曹植20岁,七月操征马超、韩遂,曹丕留守谯;

十七年征孙权,曹丕、曹植从。

十八年春,操军谯,曹丕、曹植从。

十九年,操征孙权,留植守邺(曹丕亦在邺),十一月还。

二十年,操征张鲁,曹植从征,曹丕在孟津。

二十一年十月征孙权,曹丕从。

二十二年九月还邺。[16]380—410

也就是说从建安十六年到建安二十二年的七年间,曹丕基本不在邺城,甄氏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夫妻暌离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甄氏对曹丕的感情有无变化?《三国志·后妃传》注引《魏书》曰:

后宠愈隆而弥自挹损,后宫有宠者劝勉之,其无宠者慰诲之,每因闲宴,常劝帝,言:“昔黄帝子孙蕃育,盖由妾媵众多,乃获斯祚耳。所愿广求淑媛,以丰继嗣。”帝心嘉焉。……[15]160

黄初元年(220),曹丕禅位后欲迎甄氏到洛,裴松之注引《魏书》曰:

有司奏建长秋宫,帝玺书迎后,诣行在所,后上表曰:“妾闻先代之兴,所以飨国久长垂祚后嗣,无不由后妃焉。故必审选其人,以兴内教。今践祚之初,诚宜登进贤淑,统理六宫。妾自省愚陋。不任粢盛之事,加以寝疾,敢守微志。”玺书三至而后三让,言其恳切。……[15]161

很明显甄氏在和曹丕度过了最初几年情投意合的生活后,感情渐至疏离,到黄初元年,“践祚之后,……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谴使赐死”[15]160。关于这段史料,梁章钜认为:“按《志》盛称甄后在室之孝友,裴注所引各书,亦具述后之贤明不妒,乃忽以怨言辞死,前后未免不相应,而《魏书》(裴注引)但云:‘疾笃,崩于邺。’益不可信。总之,后之归帝,本不以正,其不获令终,固无足怪。裴松之所称言行之善,皆难以定论,知当时已有定评矣。”[17]158

甄氏、曹丕夫妻双方的关系渐至疏离,一方长期征战,一方又正处于精力旺盛的盛年,而曹植自少即对甄氏怀有恋情,在同处一时一地的情况下,甄氏和曹植若有什么出格之事发生,应该说是不足为怪的。《三国志·后妃传》注引《魏书》云:

二十一年,太祖东征。武宣皇后、文帝及明帝、东乡公主皆从。时后以疾留邺。二十二年九月,大军还,武宣皇后左右侍御见后颜色丰盈,怪问之曰:“后与二子久别,下流之情,不可为念。而后颜色更盛,何也?”后笑答之曰:“睿等自随夫人,我当何忧!”[15]161

此次出征从建安二十一年十月至建安二十二年九月,时至一年。武宣皇后、文帝、明帝、东乡公主及邺下诸文士多从,而独不见曹植有离开邺城从军的记载。建安二十一年他和杨修书信往来极为频繁,二十二年杨修教唆植私开邺城司马门,后被曹操疏离,可证此时曹植居留邺城。在这种环境下,两人之间是否有超越儒家伦常之事发生,笔者认为有的可能性极大,而甄氏的强为之辩也就显得很苍白了。

曹植、曹丕为争立太子之位,进行过激烈的斗争,最终曹植落败。曹植的失败,除了他本身的不自雕励外,一帮文武重臣的态度也至关重要。这其中,时任魏尚书的崔琰更是公开支持曹丕,反对曹植。而曹植,乃“琰之兄女婿也”。“时未立太子,临菑侯植有才而爱。太祖狐疑,以函令密访于外。唯琰露板答曰:‘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15]368-369语气何等决绝,态度何等明确。此事,固然可以理解为崔琰本人秉性正直,秉公对待立太子之争。但在当时,“临菑侯植有才而爱”,一向行事不循常规的曹操完全可能立“才高八斗”的曹植为太子,作为至亲的崔琰对曹植的如许态度,似也透漏出曹植与其妻关系疏远,与其妻族交恶的讯息。

四、《洛神赋》主旨之再议

一般而言,人们对《洛神赋》主旨有三种理解:1.“感甄说”;2.“寄心君王”说;3.“哀愁气氛说”,“赋并不涉及外在的具体人事,只是表现曹植当时的内心情绪感受,因此它具有更浓郁的抒发(笔者注:当为情)性质。赋中描写了两位人物,即‘君王’和‘洛神’,通过对此二人物尤其是对洛神的塑造刻划,渲染出笼盖天地弥漫一切的哀愁气氛。可以说,哀愁就是它的主旨”[18]79。

《洛神赋》中出现了众多的神灵,通过前面的分析可知,这些被曹植选取的神灵,基本都是爱情的主角,是爱神的化身。曹植相似的篇章还有作于同一时期的《九咏》(3),文中也是“众灵杂遝”。“……感《汉广》兮羡游女,扬《激楚》兮咏湘娥。临回风兮浮汉渚,目牵牛兮眺织女。交有际兮会有期,嗟痛吾兮来不时。来无见兮进无闻,泣下雨兮叹成云。……寻湘汉之长流,采芳岸之灵芝。遇游女于水裔,探菱华而结词。……”[14]519-520“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一旁,七月七日得一会同矣。”爱情求而不得的伤感,弥漫在众多女神的心间,这些经典的爱情故事,引起代代人强烈的共鸣,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不同的表现。文士往往会用自己生花之妙笔,敷陈其事,寄托自己生命中爱情的缺憾。

以《洛神赋》中的基本意象及这些基本意象的内涵为思考的基础,我们对赋的主旨会有一个不同前人的认识。春日的午后,曹植及其随从,“春风得意马蹄疾”,“车殆马烦”之后,自然“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4)。面对着浩淼、明丽,“广且深”的洛水,面对着犹如仙境的大片“芝田”“蘅皋”。芝田,李善注引《嵩高山记》曰:“山上神芝。十洲记曰:钟山仙家,耕田,种芝草。”[4]350曹植顷刻陶醉其间,神思迷离之际,脑海中众灵杂遝,宋玉之神女、伊洛之宓妃、汉水之女神、南湘之二妃、“独处”之牛女等一系列凄美的爱情神话纷至沓来,一起徘徊在多情才子的面前。而此时,多情才子的初恋情人甄氏,恰好刚刚离世,“(黄初)二年六月,遣使赐死”[15]160。而且甄氏之死,完全是曹丕喜新厌旧之结果,“郭后、李、阴贵人并爱幸,后愈失意”[15]160。且甄氏死亡的场面又是那么的震撼人心,“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帝(明帝曹睿)知之,心常怀忿,数泣问甄后死状”[15]167。而甄氏“悼良会(李善注:“良会,夫妇之道”[4]353)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虽潜处於太阴,长寄心于君王”,“指潜渊而为期”,“潜渊”,李善注曰:“谓所居也”[4]351,黄泉埋幽骨,甄氏此时不就身处“潜渊”吗?如此情爱的表达,如此刻骨铭心的相忆、相恋,怎能不让情感敏锐的多情公子柔肠寸断。如此,曹植在自身安危无虞,处境突获改善的情况下,把心思转移到让人同情、惹人爱怜的初恋情人身上,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太平广记》卷三百一十一记萧旷于洛水遇甄后事,曰:

妾即甄后矣……神女遂命左右,传觞叙语,情况昵洽,兰艳动人,若左琼枝而右玉树,缱卷永夕,感畅冥怀。旷曰:“遇二仙娥于此,真所谓双美亭也。”[19]2459

也是把洛水之神与甄氏混二为一。窥诸《洛神赋》描写的实际,及其中所涉杂遝之神灵意象来考察,我们认为《洛神赋》纯然如《诗经·汉广》、宋玉《神女赋》及其他有关宓妃、牛女之作品一样,是一篇弥漫着忧伤、凄美气息的爱情佳作。

赋中“余”“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的伤感,缘起于曹植与甄氏的互相思慕的情愫。曹植与甄氏才子佳人的美好模式,被喜新厌旧、善于玩弄权术且又心狠手辣的曹丕阻断。即便甄氏花落他人,曹植也一直对其心存好感。身为帝王家之人的曹植,迫于现实苛责的目光,不得不“申礼防以自持”,但美好的情愫却一直压在心底。一代芳华的凄然离去,带给“才高八斗”的诗人强烈的情绪体验,使得突然摆脱生命恐惧的敏感诗人,得以把思绪转移到曾经刻骨铭心的情感之事上来,应是理所当然之事。就此而言,李善注《洛神赋》所言之事,或许具体细节,与事实并非完全吻合,但此事流传既久,想亦非空穴来风,我们大可不必以正统的“理性”之眼光,苛责审视之。

《洛神赋》实在是一篇描绘爱情的佳作,《诗经·汉广》中恍惚迷离的爱情意象,一直是文人创作的重要源头,“游女,汉神也,洛神之义本于此”[2]883。《洛神赋》是曹植在宋玉《神女赋》的启发下,加以天才的再创作而成的。其对洛神美貌的出色描绘,固然受到《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美人描写的启发,但如此美貌的女子,岂不也是曹植本人心中朝思暮想的美人的形貌!甄氏本是一代佳人,曹植因求之不得,更会时时重塑爱恋之人美好之一面。久之,甄氏在曹植的心中便成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理想女神。《洛神赋》中的描写,正是曹植对所爱之人美貌的夸张再现。

注释:

(1)关于此赋的写作时间,有建安十三年、建安二十一年之争。问题的关键在于对赋中“三七”的理解。有人认为“三七”为建安二十一年,我们认为这里的“三七”并非实指时间,而是以“三七”喻困厄的命运。《汉书·路温舒传》曰:“温舒从祖父受历数天文,以为汉厄三七之间。” 《汉书·谷永传》亦曰:“陛下承八世之功业,当阳数之标季,涉三七之节纪,遭《无妄》之卦运。”故而“三七”可指“二十一”,亦可指喻困厄的命运。“‘三七’,乃术数家之言,即所谓‘汉有三七之厄’者也。”(俞绍初《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版,45页。)参之以赋中“荆野”“汉川”等地理名称,我们认为则此次出征为建安十三年征刘表。如认为是建安二十一年征孙权之时,则与其时进军路线不符,“(二十一年)冬十月,治兵,遂征孙权,十一月还谯。二十二年春正月,王军居巢,二月,进军屯江西郝豀。权在濡须口筑城拒守,遂逼攻之。权退走。三月,王引军还。留夏侯惇、曹仁、张辽等屯居巢。”(《三国志·武帝纪》)同时徐斡亦从征,作《喜梦赋》云:“昔嬴子与其交游于汉水之上,其夜梦见神女。”故而我们认为建安诸子之《神女赋》同作于建安十三年随曹操征刘表济汉川前后,这时邺下文人集团除王粲刚刚归附曹操外,其余诸子都已归附曹操几年了。故而,陈琳赋中所云“诗人之攸叹,想神女之来游”者,所用之典乃《诗经·汉广》无疑。

(2)关于《洛神赋》的写作时间,主要有黄初三年、黄初四年说。《洛神赋序》中明言:“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遂作斯赋。”此外,张可礼(黄初三年)“曹植归国途中渡洛川,作《洛神赋》”(《三曹年谱》,齐鲁书社1983年版,193页);李洪亮(《<洛神赋>写作时间新辨》,《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06期)亦持“黄初三年”之说。

(3)赵幼文曰:“此篇或作于黄初之际。”(《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524页。)

(4)关于《洛神赋》写作的具体时间,是在黄初三年的春日还是秋日,目前尚有争议。张可礼认为是在黄初三年的春日(其虽未明言,但观其《三曹年谱》之列叙,“曹植……作《洛神赋》……闰五月,孙权……”,可见,他是认为《洛神赋》作于黄初三年五月之前的)。徐公持则认为,作于秋日,“《洛神赋》中亦有‘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语,‘繁霜’,盖秋季之证(李案:当为“征”之误)侯也,观此知二篇(李按:另一篇为《赠白马王曹彪》)皆作于秋日”(《魏晋文学史》,94页)。其实,北中国的春日,有霜露天者亦不奇怪。故而,我们认为徐先生的判断或可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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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u on Goddess of the Luo River Filled with Many of the Gods

LI Hong-li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yang Normal University, Fuyang 206037, Anhui)

The blurred theme ofhas aroused people’s interest of exploration for quite a long time. A noticeable phenomenon ofis that it is filled with many gods. First of all, this thesis reveals that the gods inare the main characters of love literature at the end of the Han Dynasty and WeiJin Dynasty. After analyzing Cao Zhi’s situation and mood in the third year in huangchu, the secret and undeclared emotion between Cao Zhi and lady Zhen and some obscure sentences in, this paper considers thatis a Love classics, inspired byand based on Cao Zhi and the lady Zhen’s emotional experience.

CaoZhi; Lady Zhen; numerous gods; love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6.03

I206.2

A

1004-4310(2016)06-0013-06

2016-09-20

2016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魏晋南北朝各体隐逸文学研究”。

李洪亮(1976- ),男,安徽蒙城人,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古代文化的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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