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的生 快乐的活——我的抑郁笔记
2016-04-16文/尧戈
文/尧 戈
本能的生 快乐的活——我的抑郁笔记
文/尧 戈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医学部
出院不久,我就在微信上看到了一条令人痛心的消息。“距签约工作11小时前,24岁北邮研究生孙某在宿舍楼上纵身一跃……”相同的年纪、同样的学历、相似的经历,读完文章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你出了一个我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我日夜后悔遗憾自责思考探求,但你不留痕迹不愿透露”——死者女友。是的,我想这是很多人的疑问,平日里表现那么优秀的小伙子怎么就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答案是抑郁症!
一方面,我能一定程度地理解孙某为何会做出这种选择。因为前不久我也患上了抑郁症,抑郁的时候常有生不如死的念想;另一方面,我也在内心里不断暗示自己:这是一种懦弱的选择。虽然现在写出了这篇文章,我仍不敢说自己战胜了抑郁,因为一直还在服用一些抗抑郁药物。但是,我想说的是:抑郁并非是不可战胜的,勇敢地活下去并努力与之对抗才是人生路上真正的勇士。孙某的事让我想到了自己在抑郁住院期间认识的一位病友博易(化名)。
博易是一位长期重度抑郁症患者,像我这种体会过中度抑郁的人已经觉得是病痛难忍,他的痛苦可想而知。博易是云南宣威人,从高中时就患上了慢性抑郁症。经过自己惊人的毅力和坚持,考取了西南财经大学,不幸的是,大学期间抑郁再次发作,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办理休学艰难地熬过了一段时间,最后不得不选择退学接受全面的治疗。他给我讲起自己的病情是这样说的:“每次抑郁来袭,感觉好像生命的氧气被断掉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让人生不如死。”为了对抗抑郁带来的强烈的自杀念头,博易选择了一种外人看来相当极端的方式——自残。他的两臂、大腿、背部、腹部有大大小小八九个米字型划痕,加上他的疤痕体质,使得他在自己身体划过的疤痕显得格外的刺眼;手腕上的划痕已经成了一种网状结构;左手食指被自己切断了一截。最开始接触的时候,我不解地问:“你是有多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答案让我愕然:“这么多疤痕并不意味着我要选择死亡,而是因为我想活下去,在强烈的轻生念头时只有这样做才能缓解这种不好的念想。”博易对抗抑郁的方式并非简单的自残而已,在他的空间里有一篇五万字的日志《平淡平凡平常》,开头这样写道:“一个人,九十九天,我从宣威市龙潭镇第二中学的家里走到了拉萨。曾经三次自杀未遂的年轻人想要去寻找新的人生,于是便往那更蓝的天空走去。我出发了,然后,我到达了。”这篇日志目前为止已经被赞了近七千次。这是博易对抑郁的挑战!在他将要出院和我告别时跟我说,“我打算去支教,要有意义地活着”。我说,“还要尝试去快乐地活着,祝你出院后一切都好!”
我在不久之前也患上了抑郁症,所以对于孙某轻生的念头并无太大的诧异。理解归理解,但是我还是想说:“生是一种本能,更是一种尊严!”面对抑郁,我的选择大概比较有代表性:求助!求助于师友,求助于父母,求助于医生。现在的我虽然并没有完全将抑郁驱逐,但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情绪在一天天好转。有时想想之前轻生的念头会淡然一笑,有一种滑稽的喜感。人生真是奇妙!生命仍然美好!
谈起住院感想,首先要从如何生病说起。“我有抑郁症!我怎么可能有抑郁症!我没什么可抑郁的。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非常乐观。我这种人要是有抑郁症,那——全省人民大概都有这个病。”李兰妮在自己的《旷野无人》书中有这样有一段自白。是的,我也有着同样的疑问。我得病了吗?得的什么病?抑郁症!嗯?怎么可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有着近乎理想的幸福生活:爱我的爸爸妈妈,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算不上大富大贵,家庭的收入也足以满足我大部分生活需求;我有很多的朋友,发小、从小学到研究生积累的各种同学朋友,列个好朋友的名单可能数量上还要超出同龄人平均水平;我有着很多人羡慕的生活——北大,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学校!而我,课余时间,热爱运动,篮球、乒乓球等球类运动玩得都可以,平时热爱踢足球,甚至还代表学校参加了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除此之外还积极地投身各种学生活动和组织……看起来我应该是一个生活充实、积极进取的有志青年。忽然,医生给我下了诊断——中度到重度抑郁。
是的,我得了抑郁症。我有着和其他抑郁症患者相似的症状。早上不想起床,早醒后非常希望起床时间能慢些到来;不愿见人,不愿看微信、邮箱等信息,老想把自己封闭起来,一个人在房间对声音很敏感,不希望有人接近房间、时常会胡思乱想(学业、谋生、婚姻、赡养父母、自己的健康状况、不断反省质疑自己的性格——缺乏耐性、自控、好的意志力、为过去的所作所为后悔)而焦虑、发急、心慌、惊慌,老想躺进被窝,而且一个人时焦虑起来会逐渐变重,以致产生轻生的念头,做什么事都觉得麻烦、严重的拖延症,食欲下降,重复某些单一动作,幻想着时间停止、彻底换个人。睡觉早醒后我看到头在一旁漂浮,四肢像被斩断的青蛙发蔫,身子是空的,脑浆、鲜血、额头那一块皮、两个眼珠子……浮在空中飘,各飘各的。过去我看不懂毕加索的画,现在我就是毕加索的一幅画。
具体来说得病的过程,要从去年三月份谈起。由于意识到自己并非医学生出身,专业基础薄弱,研二的寒假我就启动了自己的论文计划,不巧的是得了肛瘘,做了个小手术,于是及早开始论文的计划便被搁置了。三月份开学做出了两篇小论文,交给导师审阅,都未能达到要求。然后四月份开始,跟着北大校学生足球队接连征战北京市大学生足球乙级联赛和特步全国大学生足球联赛(哈尔滨),在比赛期间,腹股沟拉伤,无法再继续运动。四五月份期间还要准备大学研究生会的竞选,其实当时出于对学业和将来就业的考虑,已经开始有些排斥这次竞选。但是在好朋友的拉拢和扶植下,还是参与进来了。五月初,我的心里好像出现了一道裂缝:一边是足球比赛和研究生会的竞选工作,另一边是学业论文和对将来就业方向的考量。于是,出现了焦虑的症状。焦虑发展到后期非常难受,坐立不安,抽烟抽得越来越凶,便自行到校医院开了抗焦虑药物。吃了半个月似乎有很大的缓解,同时伴随比赛结束和竞选成功,情绪表面上有了一些好转。
转眼到了暑假,按照之前请教导师的情况,暑期一个人留在了学校做毕业论文设计。但是进展得很不顺利,晚上难以入睡,睡眠很浅,早上起不来,即使强撑着早起也是无精打采的。看论文很难集中注意力。加上论文中确实有一部分是需要技术指导的,当时便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焦虑再次来袭!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焦虑也越发的厉害,神经衰弱的症状似乎也有所增加,有种拖着僵硬的身体行尸走肉的感觉。慢慢地,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后来泛化到怀疑自己的性格、成长经历等等,愈发的不自信。八月底离开学只有几天的日子,精神上已经煎熬得不行,开始出现了轻生的念头。轻生念头严重的时候甚至有一些滑稽的举动:晚上一个人躺在北医花园的座椅上想冻死自己;在宿舍楼顶弄好了绳子勒自己的脖子;用晾衣架制作成夹子夹住自己的脖子;总想找没人的地方自己独处。
就这样熬到了开学,随着同门师兄姐弟顺利地开题、写论文。巨大的压力感再次来袭,十一假期前一天仓皇逃回了家里。在家里待了一周,10月7号到我们市的心理专科医院看病,被诊断为广泛性焦虑障碍。10月8号住进医院,住了十天左右,症状得到了很大的缓解,后来想想缓解是一种假象,只不过是逃离到了另一个无需面对现实的环境。出院后在家待到了11月15号,期间各种症状逐渐来袭。于是出于各种综合考虑,和爸爸一起回到了北京就诊。
医生给我诊断是中度抑郁,建议住院治疗。11月17号住进了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在这里与世隔绝的40天的生活是枯燥而有趣的,也是我病情得以好转的关键时期。
挑战死神 摄影/李 颖
早上六点,伴随着王力宏歌声的巨响,病友们纷纷爬起来洗漱、叠自己的被子,如果有病友叠被子不自觉会由护工谢师傅代理。谢师傅是蒙古人,偶尔在晚上值班的时候给家里通电话,沙哑的蒙语别有一番风味。每天早上六点半,病房中的病人基本洗漱完毕,大家聚集在大厅聊天,不愿意聊天的病友则在楼层的走廊里踱步;六点五十,护士给病友们发早上的药,七点排队打早饭;吃完饭又是短暂的自由活动;八点整,二楼和一楼的工娱室开放,二楼提供:KTV、报刊杂志、专门练书法的一个小房间,还有很多可以借阅的书籍。各种各样的书琳琅满目,大部分是小说和畅销书,少部分是心理专业类书籍。相比二楼的工娱室,一楼的工娱室面积上大了很多,提供的娱乐项目就更多了:乒乓球、钢琴、象棋、五子棋、跳棋,当然还可以看电视。我在一楼工娱室学到了一个新技能就是打麻将,头几次打就连胡了七把,惊得大妈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相对优雅的项目就属弹钢琴了,女病友里不乏弹钢琴的好手,《梦中的婚礼》时常回旋在麻将牌的碰撞声中。
从早八点到十点,除了一楼和二楼的工娱室,病友们还可以到外面的小花园进行户外活动,篮球、羽毛球、散步都是不错的选择。十点一到,各自回到病房,歇一歇、聊聊天、看看电视,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吃药的时间。吃过午饭就是午休,下午两点到四点,大家又跑到一楼和二楼的工娱室各玩各自感兴趣的项目。四点回到二楼玩会扑克。晚上六点到九点半,只有一楼的工娱室开门,不允许户外活动了,所以这也是一楼工娱室最热闹的时候:老年人、青年人,还有儿童、陪护都混在一块儿,各自找自己的好伙伴撒欢地玩。即使是聊天也是聊得不亦乐乎,甚至有互有好感的年轻男女会在这个时候悄悄聚在角落擦耳私语,在我住院期间就见证了几对情侣的诞生。病人面对病人,隔绝了外在的世界,是极容易催生出某种情感的。当然,也有不少闷声不语的特例,因为病情不同、程度不同,不同的病人便构成了错综复杂的小世界。八点半吃晚上的药,然后在楼层和大厅自由活动,晚上九点半睡觉。
常见病的种类有以下几种:抑郁症、躁狂症、双向情感障碍(躁狂和抑郁交替发作)、精神分裂症、强迫症、洁癖等。因为不同的病种混在一起闹出了很多笑话。病房中的一个大哥,早上住进医院号召大家造飞机,口出狂言,要建造自己的飞机制造厂、医药博物馆,信誓旦旦地招揽人才,结果午睡打了两针之后,下午就蔫了,别人找他聊天他也不说话。很明显,这是一位双向情感障碍的病友。还有,我的一个好伙伴——巷子经(化名),六岁得了抽动症,十岁患有精神分裂。他的典型症状就是经常穿着拖鞋来回跳动,有一次大家正在排队打饭,只见他高高跳起,不巧的是,他飞起的拖鞋不偏不斜地落在了后面大哥的头上;还有一位洁癖大哥,30岁左右,唐山人,已婚并且有一个5岁的儿子,他的强迫症状就是反复要求别人用他的香皂洗腕带;类似的笑话着实不少……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暗自发笑。
笑话背后,我感受更多的是凄凉。很多病友在住院之前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
由于我在医学院也度过了两年多时间,也算半个医学生吧,有几个病友对我很信任,有时间促膝长谈,他们会给我讲属于他们的故事。虽然我不是专业的临床医生,但是我时常想起著名医生特鲁多的一句话——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在医院里,我将这句话融入了我的行动。当发现有人孤独时,我会跑去陪他聊天;当发现有人心思很重,不愿和医生交流时,我会借助自己的独特身份尝试去了解,帮助其倾诉出内心的担忧和苦恼;有的人整日躺在病床,我便尝试着拉他下床一起活动;这些时候,我完全忘记自己也是个需要别人帮助的病人,我只觉得医学真神圣,医生真伟大……
医学的研究对象是人,其目的是为了呵护人的生命与健康。既然我们解决的是人的问题,我们就必须关注人的需求。任何一个人,既是生物的,也是社会的,因此病人不是器官与系统的简单相加。他们到医院就医,不仅仅希望通过医生的治疗解除症状,同时也非常希望在医务人员的理解与帮助下缓解与释放心中的不安与焦虑等心理问题。因此,一名优秀的医生必须在治疗疾病的同时,更多地去安抚病人的情感,表现出设身处地的同理心,使病人足以抒发焦虑,并给予开导,解释与再保证等等。
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是一种人性的传递,也说明了体贴的安慰、鼓励的语言在医学实践中的重要性。这些积极的语言不仅使患者感到温暖和安全,同时也能调动患者的积极因素,及时解除患者的心理隐患,增强患者战胜疾病的信心。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曾说:“医生有三件法宝,第一是语言,第二是药物,第三是手术刀。”在医疗服务中重视语言的作用,也正说明了医学是一门人学。抽去医学的人文性,就抛弃了医学的本质属性。
活着,然后尝试快乐地活着。一起加油吧,病友们,活出属于自己的独特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