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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洪斌:“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2016-04-14文热心周如冰

湘潮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兵长沙日军

文热心 周如冰

12月10日,是2015年深冬难得的一个晴天。

在浏阳永安镇捞刀河畔的一个农舍前,朱洪斌老人正在太阳下用一个放大镜看报纸。

老人背后大门门楣正中是一个红色的“寿”字,再上面有两块牌匾,一块是“抗战老兵之家”,一块是“抗战老兵民族脊梁”。这3件饰物标明着老人的身份,高龄94岁,一个抗战老兵,而且是一个参加过天安门受阅的抗战老兵。

是的,朱洪斌是一个历经过密支那、八莫、南坎等战役,与日军多次肉搏、杀敌无数的英雄,又是一个历经长期磨难而希望不失的男儿,还是一个性格开朗、热爱生活的“真人”。

老人思维清晰,记忆准确,表达流畅,用一口长沙话把我们带到了70多年前。

他们“让我们同胞无家可归,太狠太坏了”

1921年,朱洪斌出生在捞刀河边的浏阳永安镇坪头村。本来,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兄弟姐妹8个,加上父母共10个人。父亲一双赤脚推着土车,每日翻山越岭,从长沙贩肉皮、油渣到江西,再从江西把油、腊肉运到长沙,赚得微薄的利润,以维持一家的生活。在朱洪斌3岁那年,母亲为照顾父亲,便带着他和哥哥到了长沙。他们租住在复兴街,母亲、哥哥帮助父亲做猪油和夏布生意。就这样,家境逐渐有了起色,朱洪斌也到了上学年龄,被送到了岳云中学读书。物质生活虽然不富有,却也不乏温馨、安宁。

没想到,日军发动了七七事变,将战火引向东南和华中,岳云中学迁往南岳,朱洪斌失学了。1938年10月,武汉沦陷,长沙处于战事的前沿。更没有想到的是,11月13日长沙“文夕大火”惨剧发生,朱家的店铺被烧成一片瓦砾,他的父母只好又回到老家坪头种地。

不久,长沙也成了战场,朱洪斌的母亲在战乱中去世。“战争让我们原本苦难的家庭变得更加破败。”朱洪斌感叹地回忆。战乱中,17岁的朱洪斌和10多个同学扒火车流亡到贵州。因为有中学文化底子,又写得一手好字,他在这里找到工作,到《贵州日报》当校对员。不久,又通过考试,进入重庆大陆商行,负责昆明往越南河内出口的报关工作。

可战争面在扩大,程度在加深,朱洪斌觉得,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同胞,自己都应该投身抗日战场。“日寇让我们同胞无家可归,太狠太坏了,不抗日就不光荣!”

1939年2月,朱洪斌来到昆明,正赶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招生。18岁的他一考便中,成为军校十八期特科的一员,被编入独立十二大队三区队,在四川泸州纳溪学习。

攻克密支那,“我的排只有6人没负伤”

1941年,朱洪斌从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十八期特种兵化学兵科毕业,因表现优秀,留校做了2年助教,后被分配到军政部学兵总队重炮第二团任少尉排长。

1943年,朱洪斌进入远征军,随部队飞往印度汀江。一个月后,整训结束,部队改编为中国驻印军独立步兵第一团,团长林冠雄,他在一连任排长。按当时的规定,全团排长以上的军官都要到美国战术学校印度分校进行培训,朱洪斌进入第三十期。随后,他所在的部队在加尔各答配属到美军第五三三二旅,投入中印公路一线作战,从印度一路打到了滇西缅北。

进入缅甸后,朱洪斌的部队被编入美军五三○七旅。在这支部队里,朱洪斌参加了史上著名的密支那攻击战。他记得,一天,副总指挥郑洞国召集中国驻印军独立第一团排长以上军官下达命令:“当前密支那是缅北战略要地,水陆交通四通八达,周围多山,丛林隐秘,是中印公路的咽喉。日军在此筑有多层次的坚固工事,敌守我攻,任务是艰苦的。必须发挥黄埔不畏牺牲的精神,坚决攻克密支那,把敌人消灭在滇西边境。”

命令下达后,朱洪斌所在团隐蔽穿行在崇山峻岭中,为绝对保密,不让敌人发现目标,走走停停,行军速度比较慢。因为日军占据密支那多年,在这里筑成了坚固的工事,构成了完备的防守体系,加上他们武器精良,如果采取强攻的办法肯定伤亡大,所以中国驻印军指挥部决定另外开辟攻击路线,以达到出敌不意目的。于是,朱洪斌他们踏上了一条平日只有采药人走的道路。

两天后,部队到达密支那外围。日军做梦也没有想到会突然间被中国军队包围,顿时惊惶失措,只得凭借原来构筑的防御工事和坚强的火力抵抗。朱洪斌所在的团在第一天的攻击中受到挫折,伤亡很大。

第二天,盟军出动大批飞机,对密支那进行密集的轰炸,摧毁了日军的大部分工事,让他们的防线瓦解,中国军队乘机攻占了密支那机场,目标直指市区。但密支那市区地形复杂,盟军指挥部两个多月后才下达总攻的命令。在盟军的飞机摧毁日军前沿阵地后,朱洪斌所在的团攻入市区,与日军展开了逐巷逐户的争夺战。被逼得无处藏身的日军,只得窜入老百姓家中拼死抵抗。中国军队先用大炮轰击,然后挨家挨户地肃清日军残兵。

就这样,密支那被彻底攻克了,但朱洪斌他们付出的代价十分惨重。朱洪斌对笔者说,当时他那个排一共30多个人,打下密支那后活着的只有16人,不带伤的则只有6个人。他亲自率领的那个战斗组因为是前锋,4个人牺牲了3个,他自己右胸右臂中了弹片。当时,他只一个心思消灭敌人,将生死置之度外,根本不晓得负了伤,战事结束后一摸,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血。

打下八莫,一路追击到南坎

1944年10月,朱洪斌所在新一军奉命与新六军、英军三十六师发起八莫战役。

10月21日,新一军以主力沿公路向八莫攻击前进,途中克服重重困难,灵活机动地使用兵力击破日军多处阻拦,渡过水流湍急的太平江,于12月14日攻占距离八莫仅3公里的奈纳,切断了八莫与其以东方向的对外联系。17日,攻占曼西,切断了八莫至南坎的最后一条退路。同时,对敌主阵地亦展开攻击。此时,中央纵队新六军之新二十二师已攻占八莫南方要地曼大,并北上与新一军会师,共同围攻八莫之敌。右纵队英军亦圆满完成战前预定任务。

朱洪斌告诉笔者:八莫是缅北重镇,也是一座古城,城垣非常坚固,南北长5000米,东西宽1500米,是中印公路必经之地,位于伊洛瓦底江东岸,东临那加山脉,山高林密,机场隐于林木葱茏之中,是军事必争之地。当时,日军占领了山峰最高点,配备猛烈火力,加之日军没有退路,也就作困兽之斗。因此,进攻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盟军指挥部要求速战速决,手段也就非常:空军重磅炸弹轰炸,炮兵重炮轰击,陆空协同,步炮协同,战车掩护步兵冲击等。可谓能用上的都用上了,硬是在1945年初将八莫打下来了。朱洪斌回忆战事的惨烈时,形象地说是“咬下来的”。

朱洪斌说,打下八莫城后,他所在部队就一直贴着那部分从八莫城中逃出的日军屁股追。这些昔日不可一世的日军如今一看见中国军队就跑,朱洪斌他们贴上去就给他们一顿弹雨,追得日军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朱洪斌说,看见这些作恶多端的家伙如今像丧家之犬,确实很解气。就这样,他们将日军追到了缅北的南坎城下。

在南坎城的外围,朱洪斌所在团一次俘虏了30多个日本兵。中国官兵谁没有国仇家恨,一时群情激奋,大家要把他们都杀了。可是被长官劝阻了,说是杀俘虏违背国际公约。回忆到此,朱洪斌说,现在看报纸和电视,说是日本军人从不当俘虏,打输了就剖腹自杀,表现得很英勇。也可能别的地方是那样,而他看到的却不同。他也抓过几次日军俘虏,所看到的日军都是怕得要命,又是下跪又是求饶。

当朱洪斌所在团到达南坎城下不久,南坎于1945年1月15日被友军攻占,守城日军大部被歼灭,少数逃亡腊戍。新一军继续跟踪追击逃敌。

老实上交证件,得以保存完整档案

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死亡,所以在抗战胜利后虽然被提升为连长,朱洪斌还是不愿看到更多的生命在战火中消逝,对内战十分不理解,也就有了1947年在河南柘城那次抗命拒战之事。那一次,他差点被枪毙,是团长保了他。

不久,他接到大哥的来信,说是父亲现在病重,而当年母亲去世时他远离家乡没有尽孝,现在如果再不回来就是不孝了,对不起列祖列宗了。就这样,他一路辗转于1949年3月回到长沙。

回到长沙后,他再不愿回部队了。这时,国民党政权正在作最后的挣扎,他遇上了国民党军一波一波的抓壮丁和清理逃兵的狂潮,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长沙临近解放,中共地下组织也非常活跃,他的一个叫朱宜峰的本家是共产党外围组织的负责人,父亲就让朱洪斌去找他。朱宜峰让他等候消息,一旦长沙解放,就带他参加革命工作。长沙解放后,朱洪斌在投考革命大学的途中被解放军拦住了,因而进入解放军军官教导团学习。8个月后,解放军动员他参军,可他知道这意味着还得打仗,厌倦了战争的他干脆回到老家种田。

“解放初期,经历了多年战争,总的来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家兄弟姐妹8个,没有一家有余钱剩米。我呢又自小读书、当兵,不懂农事,也不会做生意,又是独身一人,生活没有来源。怎么办?恰好,县政府组织恢复苏区生产活动,动员闲散劳动力到浏阳东乡的沿溪一带开荒生产,大革命失败后那里人口剧减,田地荒芜20多年,到此时仍没有恢复。当时,县政府规定,凡去那里的人,可领100斤米的安家费。我就带着这100斤米到了源头,在那里开荒生产。当年,就靠这些米买油盐、做口粮,一直维持到新粮出来。”

“我们这些新去的人就住在当地百姓家里,我落户的那一家主人是贫协主席。我在闲暇无事时,就将军校的毕业证、培训证,还有立功令、任职令翻出来看。贫协主席看到这些后,吃了一惊,说‘这都是些反动的东西,你还留着会惹祸,赶快交给乡政府吧’,他一片好心,我也觉得有道理,便将这些一把交了上去。没想到,形势有变,1952年土改划成分,凡国民党连长以上的军官都归入历史反革命之列,我也就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成为被管制对象。不过,当地人没有对我另眼相看,因为我有文化,也肯帮助人,他们有写写算算的事都找我,村里有事也找我出主意,到了闲时我还拉二胡给他们听,我成了那一带的‘中心人物’。到1952年,我学会了全套农活。后来,还赢得了一个汤姑娘的好感,两人的关系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1958年的‘肃反运动’,我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婚姻打了水漂,人生也进入最低谷。那些交上去的证件成了‘历史反革命’的证明。”

不过,性格开朗的朱洪斌对往事看得很淡,在接受笔者采访时笑着回答说:“这些证件也成了我‘抗战老兵’最好的证明,对别的老兵身份确认要反复调查、考证,而我的证件都存在法院档案中,一目了然。”

听到受阅的消息,“感到两脚从泥巴里扯出来上天了”

问起受阅一事时,老人家感慨万千,眼睛顿时湿润了,说:“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两只脚从泥巴里扯出来,飞上了天。”

1968年9月,朱洪斌出狱回到了沿溪。47岁,已近天命之年,他收拾好两间竹片屋,再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歇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想多搞点生活费,将日子过得好一点”。

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对往事的追悔,他完全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孑然一身的他,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也没有其他亲人,只有一把伴着他几十年的二胡。早在上中央军校时,他就学会了拉二胡,至今对这乐器情有独钟。他说:“二胡有五个音阶,学会了拉二胡,中国的弦乐器都可以操弄。”他就既可以拉二胡,也可以拉京胡、板胡等。这把二胡,陪伴他度过了人生漫长岁月那一个个寂寞的黄昏、长夜。

问起这次去京接受检阅的过程,朱洪斌告诉笔者:上个世纪90年代,侄子朱宜昌和另一个外侄子在外面跑运输,得知叔叔(舅舅)75岁了还孑然一身地生活在沿溪时,便把他接回了永安坪头老家,和朱宜昌生活在一起。在这里,朱洪斌不断感受着时代的变化,不久他加入了黄埔同学会,还成了浏阳市民革成员。人间亲情、社会人情都拥抱着他。

到了2015年8月份,朱洪斌到浏阳市里参加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市民革的刘主委告诉他准备推荐他参加“九三阅兵”,他当时觉得从推荐到成行,那距离还有好远,心里虽有所动,却也没太在意。没想到,不久进京的通知就到了,他这才有了“两脚从泥巴里扯出来上天了”的感觉。

他说:“当年,从军抗日,只想保家卫国,后来只想过好日子,没想到老来还可以到北京去,接受习主席的检阅,在全国人民甚至世界人民眼前亮相。”

经过天安门,“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我坐在4号车上。经过天安门的那一刻,我觉得好神圣、好光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8月21日,朱洪斌在侄子的陪同下,随湖南其他老兵代表抵达北京。“刚下车就收到了献花,我们住的房间门上还写有每位老兵的名字。”朱洪斌说,驻地有专门的护理团队,6人一组护理10位老兵,每天量血压,时刻检测老兵的健康状况。每位老兵领到了两套阅兵服,都是提前一个月量身定做的。阅兵服上写有原部队番号、个人职务等信息,朱洪斌的阅兵服上写着“中国远征军独立步兵团第一团一连排长朱洪斌”。他说:“看到军装就想起了打仗的事,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相比牺牲的战友,我很幸运。”

8月23日,朱洪斌参加了阅兵预演。“考虑到抗战老兵年纪都比较大,预演可以由家属代替上场。”朱宜昌表示愿意代替叔叔去参加预演、熟悉流程,可是朱洪斌坚持要自己去。朱宜昌说:“他预演前一天就很兴奋了,到了正式阅兵时估计会更激动。”

“在北京这段时间,是我见过他最开心的时候。”侄子朱宜昌透露,朱洪斌闲来喜欢在酒店的花园里散步,“遇到别的老兵,他总喜欢问问人家是哪个部队的,也说说自己的从军经历。”

朱洪斌侄孙朱立武告诉笔者,受阅回来后,老人的情绪更好了。最近浏阳市给老人解决了一个保险事宜,加起来一年也有个两万来元收入,因此老人在回答访问者时,总是那句话——“现在生活过得不错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活着”。

这也可以看作一个经历战争、坎坷人生的人对“珍爱和平”的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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