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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与岸之间的放逐与追寻
——苏童小说《河岸》的阐释

2016-04-14高小弘

大连教育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胎记苏童河流

高小弘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3)



河与岸之间的放逐与追寻
——苏童小说《河岸》的阐释

高小弘*

(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3)

在苏童的小说《河岸》中,河流与河岸是具有参照意味的对立空间,河岸是一个被政治彻底主宰的现实世界,而河流是一个被政治无情边缘和放逐的世界。因此,《河岸》是一个有关现实与历史、放逐与寻找的故事,也是一个成长的故事。

对立空间;放逐;追寻;成长

苏童在访谈中,多次谈到他的河流情结,他早期的随笔《河流的秘密》,曾是他最喜欢的随笔文章。他的长篇小说《河岸》,又是一个有关河流的故事。在他看来,这两篇作品虽然体制不同,但却因展露了共同的河流情结,它们之间有内在联系,属于一个精神谱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随笔《河流的秘密》应当成为解读《河岸》的一把钥匙。在这篇随笔中,苏童深情地谈到了他童年居所后窗所对的一条瘦小的河流,河流那忧郁压抑、牢骚满腹、自暴自弃的表情让童年的他痴迷于河流的秘密。然而任凭孩子怎样谛听河流那类似呓语的喃喃之声,河流内心的秘密始终不与人言说。河流的心灵要比任何人所能描述的丰富得多,深沉得多,无论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注定无法打捞河流的心灵。历史的神秘与现实的荒诞就像那沉默寡言的河水一样不可言说。在这篇随笔中,“河流”的意象充满了神秘、压抑。

在小说《河岸》中,河流不仅作为故事发生的叙事空间背景,也一跃成为叙事的目标之一。首先,河流与河岸成为相互具有对立意味的参照空间,河岸,以“油坊镇”为中心的现实社会,是一个被政治彻底主宰的现实世界,具有深刻的文革时代烙印。岸上的政治世界基本上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对于一个人至关重要的政治身份凭靠的是胎记和猜测。河流,从现实层面来讲,是以“向阳船队”为中心的世界,是一个被政治无情边缘和放逐的世界。向阳船队上所有人都由于不同程度的“有罪”而被放逐。由于政治面貌暧昧模糊,政治身份缺失,向阳船队遭到河岸社会的歧视与抵制。其次,河岸以坚固稳定的陆地承载着坚硬残酷的政治律令和世态炎凉的人情法则,是一个政治等级森严的冰冷的世界;河流因其深沉、神秘和宽厚的气质容纳着历史的神秘和人性晦涩朦胧的欲望,是一个不带偏见的为放逐者提供家园的温情世界。《河岸》里的主人公们受命运的驱使奔突于这两个空间,辗转于历史与命运对于人性的挤压中。例如,库东轩在岸上的世界被剥夺了政治身份,无法生存,不得已来到河流上定居,这种被放逐的命运彻底围困住他,他拒绝上岸,但是他一次又一次把渴求的目光伸向岸上,他希望求助岸上的力量来帮助他恢复“烈属身份”。他那被历史尘雾彻底笼罩的神秘的出身,就像河流一样成为永远无法获得真相的秘密。他原属于岸上,但荒谬的时代和荒谬的政治彻底把他放逐到河流之上。小说的开头,以儿子的视角洞穿父亲在河与岸之间的命运沉沦。“我父亲从岸上消失很久了,他以一种草率而固执的姿态,一步一步地逃离岸上的世界。他的逃逸相当成功,河流隐匿了父亲,也改变了父亲,十三年以后,我从父亲未老先衰的身体上发现了鱼类的某些特征”。鱼的意象成为解读库文轩命运的一把钥匙。在邓少香烈士装着婴儿的箩筐里,婴儿身下就有一条大鲤鱼,“我父亲就是那个怀抱水草坐在鲤鱼背上的婴孩”。父亲驮碑投河之后,库东亮潜入水底,找到了那块碑,却发现“石碑下的人影子已经不见了,我把手探到碑下,感觉到一个冰凉的宽阔的缝隙,里面似有生命,我的手背被轻柔地啄了一下,一条鱼从碑下游出来,我看不清那是一条鲤鱼还是草鱼,它的游姿轻盈而欢快,嗖地一下,就从我眼前游走了。我去追那条鱼,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我不是一条鱼,怎么追得上一条鱼呢?就这样,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游走了,我觉得那是我的父亲,那一定就是父亲,父亲消失在河水深处了”。那么鱼与河流是怎样的关系?在苏童那篇《河流秘密》的随笔里,“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常常说他羡慕一条鱼,鱼属于河流,因此它能够来到河水深处,探访河流的心灵”“这是河流的立场之一,它偏爱鱼类的眼睛,却憎恨人的眼睛”。库文轩最后由人幻化成鱼的过程,正是一个逐渐被陆地遗弃而被河流接纳的过程。主人公库东亮也是在河与岸中奔走,他的温暖的童年记忆在岸上,但随着父亲失势,父母婚变,他随着父亲奔向船与河流。这是一次永远的放逐。在船上航行的日子里,面对宽阔的河床中流淌的河水,他依稀感到自己生命不过像一滩水渍,脆弱而渺小。但当他回到岸上,他又觉得自己不如一条狗,因为狗还有个窝。他意识到只能回到河里。河上的生活使他连走路都变成了外八字。而岸上却有他的母亲,他心中的爱人,岸上构成一种永远的诱惑,他一次次不顾父亲劝阻回到岸上,可每次遭遇的都是误解、歧视、羞辱、暴力,甚至是死亡。开始是人民理发店在告示中对他的彻底驱逐,“即日起禁止向阳船队库东亮进入本店”,当他错失了搭上开往“幸福”之地的汽车后,他便永远失去了摆脱河流重返岸上的机会。结尾的象征意义是非常明显的,傻子扁金写的驱逐告示,“即日起禁止向阳船队船民库东亮上岸活动!!!”这份由傻子书写、但格式规范、措词严肃强烈的告示彻底将库东亮驱逐到河流里。傻子扁金也成为当时那个荒谬时代的象喻。库文轩父子二人最后的命运竟然殊途同归,虽然二人走向河流的过程与路途完全不同,其间纠缠着父子冲突,但河流却成为二人永远的栖身与救赎之地。慧仙也是一个在河与岸之间奔走的人物,她有着同样神秘的出身,她出生于岸上,却因母亲失踪而被河上的向阳船队收留,在河上长大,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重回岸上,但由于她无法适应岸上的人情世故,而被扫入社会底层,虽然她最终留在岸上,但那种与岸上现实生活的格格不入却标识了她的整个人生。

《河岸》还是一个有关现实与历史、放逐与寻找的故事。整个故事的缘起就是库文轩的现实政治身份的被剥夺。这个光荣的“烈属”身份被罩于重重的历史迷雾中,仅凭屁股上一个鱼形胎记来认定。在文革那个荒谬的年代里,一个虚幻的政治身份却成为个体命运的主宰。库文轩因获得这个身份从孤儿成长为“油坊镇”的最高领导,却也因丧失这个身份而成为被迫隐匿在河流上的贱民。从库文轩戏剧性的命运遭际中,我们看到历史的魅影对于现实的主宰。然而历史的真相也如同河流的真相一样,任凭编织什么样的网都无从打捞。库文轩屁股上的胎记、傻子扁金屁股上的胎记和油坊镇居民屁股上各种以假乱真的胎记都暗示了历史的各种可能性。正因为历史真相的缺席,才使得历史成为一个巨大的真空,可以被形形色色拥有话语权力的人进行填充。文革工作组的人可以凭借道听途说、猜测想象就轻易剥夺库文轩的政治身份,而库文轩在失去这个历史身份的庇护之后,竟然落魄到只能像“鱼”一样苟且偷生。重新挽回这个历史身份就成为库文轩活着的唯一信念,他除了不断四处写信请求平反,还在河流上通过凭吊烈士的圣洁仪式来获得假想的身份。他的结局充满深意,他在走投无路之际,驮着历史纪念碑投入水中。烈士纪念碑正是历史的物化形式,库文轩最后的死亡姿势暗含着他对虚幻政治身份的执著和悲剧性的追寻。与库文轩偏执追寻政治身份相对应的是库东亮对于历史的恍惚与神秘充满了迷惘。小说中多次描写了库东亮的幻觉,历史的鬼魂邓少香多次从河里爬到船上,虽然每次形态各异,有时甚至温情脉脉,甚至留下“水迹”和“红莲花”象喻历史的蛛丝马迹,但始终沉默不语拒绝透露历史的任何秘密。对于历史,她虽洞察一切,却既不宽恕也不批评,三缄其口。具有吊诡意味的是,这个历史的鬼魂唯一透露的是却是人物的悲剧性的现实命运,那就是化身为鱼,真正与河流融为一体。非常值得一提的一个细节是,库文轩身体的“鱼形”胎记到了后来居然“鱼的头部和身体已经褪色,几乎辨认不出了,只剩下一个鱼尾巴,还顽强地留在松弛苍白的皮肤上”。如果联想到“胎记”政治学,对于库文轩那种“不停战栗,老泪纵横”的过激反应就不会惊讶了。正如库文轩所言,这是 “在销毁证据”,割断与烈士“奶奶”的联系,割断了确认现实身份的历史印记。从这个意义上讲,现实身体胎记的褪色已经跨越了身体本身,上升为一种政治伦理学,直接指向历史幽秘的存在。

《河岸》还是一个成长的故事。小说以主人公库东亮的视角叙述了青春成长的经历。与苏童笔下的其他“成长”故事一样,这是一段充满阴郁色彩的残酷的青春记忆。库东亮由于父亲政治牵连,得到一个奇怪的绰号“空屁”,正如七癞子的姐姐所言,“库文轩是阶级敌人,他现在算个屁,你是屁的儿子,连屁都不如,你就是一个空屁”。在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里,阶级敌人身份的认定就相当于排除出“人民”的范围,甚至是“人”的范围,身份就是一个无,相当于一个“屁”。而连“屁”都不如的“空屁”更是一个无所依恃没有价值的虚无,“它有空的意思,也有屁的意思,两个意思叠加起来,其实比空更虚无,比屁更臭”。把一个存在的个体等同于虚无,本身就是对于人的绝大的侮辱。然而失去了社会与父母护佑的库东亮却愿意承认自己就是空屁。在他成长的那段青春岁月里,“空屁”不仅成为别人和他对于自己的称谓,更是成为少年心中不敢面对现实从而放纵自己、逃避自己借口。当他面临感情和责任的难题,深感无能为力时,他总在自怨自艾:“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用也没有,我什么也不是,我是空屁,空屁。”这种四处受挫、饱受非难的成长经历甚至使他开始质疑幸福的可能,“都是空屁,是空屁,哪一种生活都不好!”“空屁”像影子一般如影随形地附着在库东亮的精神世界中,“空屁”所象喻的价值虚无成为少年库东亮真正的成长悲剧。在这个成长故事里,被压抑的身体欲望也成为苏童小说着力描写的部分,正处于青春期的库东亮对于慧仙的喜欢,使他的身体不断处于情欲不能满足的煎熬中。由于文革时代普遍的禁欲氛围,再加上父亲库文轩对于儿子身体发育变化的过度监视,库东亮对于自己的身体充满了“不洁”和“罪恶”的感觉。更有意味的是,库东亮亲眼目睹了父亲自我惩罚、弃绝欲望的自我阉割,这种被阉割的恐惧成为他始终挥之不去的青春梦魇。为了平息这种情欲的冲动,他多次上岸,多次忍受众人歧视和羞辱,然而最终换来的却是暴力、伤害、父子失和。故事的结尾也是深有寓意的,库东亮深爱的慧仙虽然没有接受他的感情,却把自己最为珍视的“红灯”留给了他,这只灯是安慰,是温暖,也是照亮,这也许是成长少年未实现的爱情梦想的最后一个光明的尾巴。在有关“成长”的叙述里,“奔跑”同样是个值得注意的意象,在库东亮成长的路途上,处处都留下他疲于奔命奔跑的身影。他被别人驱逐、被别人呵斥、被别人威胁时,他在奔跑,他被父亲责骂、被母亲遗弃、被慧仙误解时,他也在奔跑。特别是各种矛盾纷纷激化的那一天,他的脚步就没有停止过,“我惊魂未定,身体各个部位都疼痛难忍,但我一直坚持在跑。恍惚中我觉得自己这样奔跑了很多年了。我从不练习跑步,可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险情,必须拼命地奔跑,不跑不行”。奔跑已经定格成他为成长的一个悲怆的姿势,岸上没有家,河上的家又不能回去,儿时的家早已在政治的风雨中另易其主,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停下脚步,安顿他的苦难,没有一处幸福之地可以让他奔赴。正是无处栖息的“奔跑”意象,把库东亮塑造成一个 “局外人”的形象,“他不太关心肉体与灵魂,人类与自然的区别;这些思想会产生逻辑思维和哲学,他对于两者都排斥。对他来说,惟一重要的区别是存在与虚无。”[1]

综上所述,《河岸》的真正意义在于,它通过建构一个丰富饱满的意义空间,探讨荒谬处境下灵魂的放逐与追寻,在曲折幽微的人性表达中复显那段未曾真正远去的历史。

[1] 科林·威尔逊.局外生存[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20.

[责任编辑:惠人]

Exile and Pursuit between River and Banks——Interpretation of Novel “River Banks” by Su Tong

GAO Xiao-hong

(SchoolofHumanities,DalianUniversityofTechnology,Dalian, 116023,China)

In the novel “River Banks” by Su Tong, the river and the banks are opposite spaces with referential meaning. The world of banks is a real world ruled by politics, while the river is a world marginalized and exiled by politics. “River Banks” is a story about reality and history, exile and pursuit, and it is also a growth story.

opposite spaces; exile; pursuit; growth

2016-09-15

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角下的当代辽宁女性文学创作”(L11DZW014);大连理工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性别视角下二十世纪文学底层叙事中的民生情怀”(DUT14RW205)

高小弘(1976- ),女,内蒙古乌海人,副教授,博士。

G632.3

A

1008-388X(2016)04-006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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