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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卷以何家槐《母亲》命题存在的缺憾(上)

2016-04-14浙江省镇海中学魏建宽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火车散文命题

●浙江省镇海中学 魏建宽

浙江卷以何家槐《母亲》命题存在的缺憾(上)

●浙江省镇海中学 魏建宽

2016年6月9日,浙江省高考结束。浙江省教育厅官方微博“教育之江”,于第一时间发布了各学科《命题思路》。其中,语文学科命题组对现代文学类文本阅读理解题的命题思路阐述如下——

文学类文本阅读语料选取了现代优秀作家何家槐的短篇散文《母亲》。该文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乡村的背景下刻画了一个母亲的形象,在艺术形式上有很多独到的追求,比如炼字白描、人物对话、心理描写等都有可圈可点之处,这给散文审美能力的考查留下了较大的空间。考查仍采用全主观题形式,覆盖了理解、分析综合、鉴赏评价、表达应用、探究等多个层级,特别是要求从不同的层面或侧面对母亲形象作出个性化的评价,符合新课改更加重视素质考查的目标和要求。

将命题人今年命制的试题与上面援引的“命题思路”以及浙江省2015年的命题思路进行对比,我们会发现,浙江卷今年以何家槐的散文《母亲》命制的文学作品阅读理解题,其实留有不少缺憾。

一、命题人于语料选择上,背弃了自己的命题原则与价值导向

浙江省语文命题人于2015年高考结束后,也公开发布过《命题思路》。命题人于去年的《命题思路》中特别强调语文卷要“突出优秀传统文化及名家经典作品的阅读”,并且强调“重视中外经典阅读主要体现在语料的选择上”,要让“考生在答题过程中得到经典的浸润”,同时也向语文教学界传递“强调经典阅读重要性”的价值导向。——毫无疑问,这样的命题原则是值得坚守的,这样价值导向也是值得欢迎的。

2015年,命题人选择的文学类文本阅读语料,的确称得上是“名家经典”,因为选取的是现代文学名家汪曾祺的短篇小说 《捡烂纸的老头》。2016年命题人选择的却是何家槐的短篇散文《母亲》;遗憾的是,散文《母亲》称不上经典,何家槐也称不上名家。不仅如此,在品格方面,何家槐还是一位于现代文学史上留有负面评价的作家。

何家槐发表其散文 《母亲》的时间为1934年1月。就在这年的2月1日,上海出版的《文化列车》第9期上,刊出了署名“清道夫”的《“海派”后起之秀何家槐小说别人做的》一文①。面对揭发,何家槐先是于《申报·自由谈》发表《关于我的创作》为自己辩白:“我写作一向老实,苟且取巧的事,从来不愿尝试。我同徐陈二君虽是好朋友,文章私相授受的勾当,却是绝对没有的。‘老婆人家的美,文章自己的好’,谁愿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赠送亲友?”②当揭发人最后正告何家槐必须勇于认过,否则将公布原作者徐转蓬、陈福熙的底稿时,何家槐自知已无法抵赖;1934年3月,何家槐终于在《申报·自由谈》发表《我的自白》,文中承认:“我上次写那篇 《关于我的创作》的时候,态度是不诚恳的,这犹如我过去的有许多行为,是不诚实的一样。”③并于文中一一承认自己有11篇小说原本为徐转蓬所写。

对于何家槐的剽窃之举,鲁迅先生于当年5月1日致娄如瑛的信中也有这样的评论:“何家槐窃文,其人可耻。”④尽管何家愧是属于左联阵营的作家,鲁迅先生在书信中也毫不掩饰他对其人品的鄙视之情。

著名学人金性尧与何家槐有同乡之谊,青年时两人过从甚密。1993年,金性尧曾于《读书》杂志发表《白头青鬓隔存没——记何家槐》一文,开篇即对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何家槐进行了评价——

何家槐也是三十年代勤产的一个青年作家,自从一九三四年何徐(转蓬)创作纠纷发生后,更是名与谤随。但现在除了研究新文学史的人以外,知道何家槐的恐已不多。去年从舒芜兄文中,得知已故梁永先生对有些已被遗忘的作家,曾有论著阐述。不久,又得到梁永先生在西安的女儿钟女士寄来一份复印的《关于何徐创作问题之争》的史料,并附一笺,词意殷勤,虽素昧而深感盛谊。对这一公案,何家槐与我闲谈时曾有辩解,也很懊悔,承认自己有错,这里不想支蔓。

写作此文的金性尧先生已是七十七岁高龄,金先生于 《白头青鬓隔存没——记何家槐》一文中尽管深情地追忆了与何家槐平生的交往,为何家槐文革遭迫害至死寄予了同情,也为自己于文革时曾对何家槐落井下石、“有负于故人”而“多了清夜扪心的一境”,但是我们也从文中感觉到已七十七岁高龄、恢复了良知的金先生,对何家槐之文学史评价还是本着尊重历史事实的原则来进行的:何家槐上世纪30年代作为作家只是“勤产”罢了;何家槐的确因 “何徐创作纠纷”而“名与谤随”;何家槐对于 “何徐创作纠纷”虽有辩解,但也的确“很懊悔”“承认自己有错”。金先生还论定,“现在除了研究新文学史的人以外,知道何家槐的恐已不多”。

由金性尧先生的文章,我们也可以这样评价何家槐——且不说何家槐的文品,只就何家槐于文学史的文学重量而言,何家槐绝非名家名流,其作品也称不上名垂后世。

当代作家、知名文学双月刊 《收获》副编审叶开先生,在与笔者的微信交流中更是这样评判何家槐及其散文《母亲》:“魏老师:何家愧是个代写抄袭大王啊,是当今某某的先驱,那篇《母亲》写得平平常常,装模作样,虚情假意,是(上世纪)30年代的鸡汤文,很适合现教材编写者的品位。这种文章看过就好,‘钻研’就大可不必啦!”叶开先生真是快人快语,既鄙视何家槐的人品,也否定了何家槐的散文《母亲》的审美价值。

就事论事,根据现有史料,我们不得不承认,何家槐的散文《母亲》的确不在其承认的11篇剽窃作品之列,但其创作发表于同一年的散文《母亲》是否也有抄袭之嫌呢?其为文是否也有“修辞不能立其诚”之处呢?我看,谁也难以保证不存在这样的可能!

浙江省义乌市档案馆官网关于何家槐的介绍中有这样的文字——“1911年8月21日,何家槐出生在何麻车村的怀德堂里。三月后母亡,幼时常居塘下外祖母家。”⑤

根据这一资料,我们不禁要问,何家槐出生三月即丧母,那么他于散文(命题人称之为散文)《母亲》中关于母亲对火车的好奇及辛苦打豆的这些记忆从何而来?人们不得不会发问,命题人所称道的《母亲》中的“人物对话、心理描写等可圈可点之处”又有几分真实?一个三个月的婴儿,能有他的母亲与乡邻关于“看火车”的对话的记忆?我相信有审美眼光的读者阅读《母亲》之后,一定也会问:作者追悼母亲,为什么放弃怀人散文通常采用的最有现场感、最便于抒情的第一人称而是采用第三人称?换言之,这篇《母亲》,其文体是不是还能视为散文?对于一篇怀人散文来说,如果当读者明白这篇文章连“真实”都是缺位的,明白作者是人品与文品俱遭人质疑的人,即便它在艺术上有那么几分“可圈可点”之处,还会觉得它“美”吗?

十分吊诡的是,去年浙江卷的命题人还恰恰以 “作品的格调趣味”与 “作者人品”的关系为材料命制了高考作文题,让考生针对“作品的格调趣味与作者的人品”是“应该一致的”还是“有可能背离的”这一问题,写一篇文章阐明自己的观点。对此,命题人于其去年的 《命题思路》第三部分这样解释——

“作文题要求考生讨论作品的格调趣味与人品的关系,引导学生思考这类问题,对学生知人论世的识见以及人格塑造有积极意义。”

仅仅时隔一年,命题人就背弃了自己的命题旨趣,反其道而行之,选了一位文品于文学史不能居于高雅之列、人品遭人唾弃的作者何家槐的作品来做阅读命题材料,真是极让人费解!出现这等悖逆之事,如果不是由于命题人的健忘,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命题人去年拟写关于作文“命题思路”的文字时,本身就是言不由衷、敷衍塞责!这倒恰恰应了浙江卷去年命制的作文题中所引用的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中的话:“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浙江省命题人的这种背弃行为,很容易让人怀疑他们是否还有美学趣味的坚持,甚至还该怀疑,命题人对待本该十分严肃的高考命题工作,是否还存有敬重之心!

【附注】

①王爱松 《对话性阅读与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第60页。

②王爱松 《对话性阅读与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第61页。

③王爱松 《对话性阅读与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1版第67页。

④见 《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9页。

⑤ http://daj.yw.gov.cn/ywyj/dazt/ywmr/201511/t20151113_817671.html。

附1:浙江卷现代文学作品试题选文

母亲

何家槐

看见一阵人穿得清清楚楚的打她身边走过,母亲亮着眼睛问:

“你们可是看火车去的?”

“是的,阿南婶!”

“我也想去。”

“要去就去,又没有谁阻止你。”

可是母亲摇摇头,她不能去,虽则没有谁阻止。她成年忙碌,尤其是在收豆的时候。这几天一放光她就起身,把家事料理妥当以后,她又忙着跑到天井里,扫干净了地,然后取下挂在泥墙上,屋檐下,或者枯树枝中间的豌豆,用一个笨重的木槌打豆。

这几天天气很好,虽则已是十一月了,却还是暖和和的,象春天。

母亲只穿着一身单衣,戴一顶凉帽,一天到晚的捶着豌豆,一束又一束的。豆非常干燥,所以打豆一点不费力,有许多直象灯花的爆裂,自然而然的会裂开,象珍珠似的散满一地。可是打完豆以后,她还得理清枯叶泥沙,装进大竹篓,而且亲自挑上楼去。这些本来需要男子做的事,真苦够她了。

催,催,催,催;催,催,……

她一天打豆,很少休息,连头也难得一抬。可是当她听到火车吹响汽笛的时候,她就放下了工作,忘神地抬起头来,倾听,闭着眼思索,有时还自言自语:

“唉,要是我能看一看火车!”

车站离我们家里并不很远,火车经过的时候,不但可以听到汽笛的声音,如果站在山坡上,还能够看见打回旋的白烟。因为附近有铁路还是最近的事,所以四方八面赶去看火车的人很多。

母亲打豆的天井,就在大路旁,村里人都得经过她的身旁,如果要去火车站,一有人过去,她总要探问几句,尤其当他们回来的时候:

“看见了没有?”

“自然看见了,阿南婶!”

“象蛇一样的长吗?”

“有点儿象。”

“只有一个喷火的龙头,却能带着几十节几百节的车子跑,不很奇怪吗?

“真的很奇怪。”

因为她象小孩子似的,不断地问长问短,有许多人简直让她盘问得不能忍受。

“我们回答不了许多的,阿南婶,最好你自己去看!”

“我自己?”

她仿佛吃了一惊,看火车,在她看来象是永远做不到的事。

“是的,你要去就去,谁也不会阻止你!”

可是母亲摇摇头,她不能去,虽则没有谁阻止。她一生很少出门,成年累月的给钉在家里,象钉子一样。

在这呆滞古板,很少变化的生活中,她对火车发生了很大的兴趣。那悠长的,古怪的汽笛,尤其使她起了辽远的、不可思议的幻想,飘飘然,仿佛她已坐了那蛇一样长的怪物飞往另一个世界。无论什么时候一听到那种声音,她就闭上眼睛,似乎她在听着天外传来的呼唤,完全失神一样地,喂猪她会马上放下麦粥桶,洗衣服她会马上放下板刷,在煮饭的时候,她也会立刻抛开火钳,有时忘了添柴,有时却尽管把柴往灶门送,以致不是把饭煮得半生不熟,就是烧焦了半锅。

“你也是坐着火车回来的吗?”

她时常问从省城回来的人。

“是的,阿南婶!”

“火车跑得很快吗?”

“一天可以跑一千多里路,我早上还在杭州,现在却在这儿跟你讲话了。”

“那末比航船还快?”

“自然自然。”

“它是怎么跑的呢?”

“那可说不上来。”

“哦,真奇怪——”她感叹着说,“一天跑一千多里路,如果用脚走,脚胫也要走断了。这究竟是怎样的东西,跑得这样快,又叫得这样响!”

“……”

跟她讲话的人唯恐她噜囌,急急想走开,可是母亲又拉住问:

“你想我能坐着火车去拜省城隍吗?”

“自然可以的,阿南婶,谁也不会阻止你!”

可是母亲摇摇头,她不能去,虽则没有谁阻止。她举起木槌,紧紧地捏住一束豌豆,很想一槌打下去,可是一转念她却深深地叹息了。

(原载《文学》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第二卷第一号)

(本文第二部分小标题为“命题人于试题拟制及参考答案的拟定上,存在诸多值得商榷的问题”,提出了对浙江卷为《母亲》所拟制的试题及答案的诸多质疑,这一部分约3900余字。限于篇幅,拟在本刊第11期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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