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入帖与出帖
2016-04-14胡问遂
胡问遂
论入帖与出帖
胡问遂
【编者按】
胡问遂(1918-1999),浙江绍兴人。他是沈尹默的入室弟子,出身书香门第,当代公认的书法大家,编撰过诸多习书字帖,对书法教育的推广与普及起着一定的作用。胡问遂论书条理清晰,思路严谨,此文以书法入门的五个门径为一种方法,静思凝虑、博观约取,进而阐释了破立重思想、剖析在精研、势变形自异、是损必有增、增损有极限、功夫在诗外等,可谓深入浅出,发人深省。
学书法的同志经常会碰到这样两种情况:未入门的难于掌握笔法,登堂入室的又苦于依人作嫁,难为出路。这两个问题俗称入帖和出帖,现在分别谈点这方面的体会。
我国的书法艺术,从兽蹄鸟迹的象形文字,发展到今天的真草隶篆等各种书体,已经形成一种特有的艺术规律。在祖国书法传统艺术的宝库中,前人留存着大量的宝贵财富,等待着我们去继承。因为一个人遇事不能事事依靠直接经验,事实上多数的知识都是从间接经验而来的,所以有借鉴和没有借鉴是不同的。临摹就是一种很好的借鉴方法。在临摹古人的法书中,我们可以学到许许多多宝贵的传统经验。所谓临帖,就是选定一本你所认为满意的前人法书范本,面对面地依样临写。概括地说临帖有这样五个阶段:叫做读、临、背、核、用。
第一是读。“读”是读帖,不仅是读帖上的文字,还须观察分析和理解用笔的道理。学一本帖,大家都说这本帖的字好,究竟好在哪里?如果不搞懂,不理解,不知它的好坏所在,依样描葫芦,岂不是盲人骑瞎马吗?前人说:“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得。”又说:“张贴于壁间,朝夕谛观,思其用笔之理。”这些话都告诉我们要加强对帖的理解和认识。俗语说:“读书千遍,其义自见。”读书要熟精思,写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到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比如说:帖上笔画俯仰向背、长短大小、欹斜高低等等,这些印象在你脑子里不断反复,经过思考或者求教于师友,就会知道这些点画之所以俯仰向背等变化,为的是顺应笔势的需要,是出于调整和平衡字的重心,以达到呼应映带、张弛开合,使书法产生一种平而不平的艺术效果。把这些外部形象的内在联系归纳起来就不仅掌握了外在的形,还理解了内涵的势,由浅入深,由表及里,使认识不断深化,实践就逐步提高,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前人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一本帖的收获多少,可以说是取决于对这本帖的理解认识深浅而定的。
第二是临。“临”就是临帖。孙过庭说:“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译成现代语,就是“看要看得细,临要临得像”。但这个“察”并不光是明察秋毫就行了。“察”是既要观察得精细入微,还要善于把观察到的东西进行一番分析概括的工夫。大家都知道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因为看到了牛的薄弱环节,所谓“无厚入有间”。这个“间”就是突破口,就是牛的骨节眼,在字则是字的下笔处。米芾有言:“惜无索靖真迹,观其下笔处。”在下笔处可见用笔藏锋抽毫出入之迹。一般谈书法的都说“横画要直下笔”,直下笔锋是横画下笔的一种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方法,它可以直下、左斜下、右斜下、侧下、下向上下、逆下、直撞入纸下等等;还有收笔,除了回收以外,还可以上挑、下拖、空势收锋等等,它都符合用笔的规律。由此可见法是要讲的,但不能说得太机械,俗语说“法无定法”,理解了下笔收笔的出入之迹,就掌握了取势得势的关键。这是金针度人之处,非常重要。用笔怎样用,取势怎样取,这是个参透消息的地方,也是临字临得像的一个前提。取势能得势,结构也就在其中了。写字落笔就决定字形,它关系这个字,也影响于一行甚至一篇,不可不慎。正因为真迹能看到起落笔和点画的呼应映带,所以学书重视墨迹。点画有呼应映带,字势就能生动有活气。石刻所以不易学,就是因为这些细微之处失真走样。如果学石刻,那你就要能够补充这些牵丝映带,恢复它的本来面目,才不致为斑驳的石花和笔意不相联属的点画所迷蒙。
第三步功夫是背。读书要背,学画也要背,画画不是要默写吗,学字也是如此。背是巩固记忆的最好办法,背过几次,印象就深刻了。不过这里要附带说一句,背不仅指背熟,而是最好能把笔法、笔势、笔意理解得深透牢固些,使帖上的东西真正成为自己的东西,静心一想,历历在目。前人论文说“使其言若出于吾之口,使其意若出于吾之心”。那就比死记硬背好得多了。
第四是核。“核”是核对。俗语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就是因为从失败中取得了经验教训,才能变失败为胜利。如果你正视了自己的缺点,重视失败的经验,采取了改进的措施,使自己的思想符合于客观外界的规律性,那么这样的失败,正是循序渐进的必由之路。从前我临完或背出一张字之后就把它挂起来,反复同原帖对照,看它一二十分钟,就会发现许许多多的问题。现在有些同志临帖很起劲,临过之后往往自以为有些像而自得其乐,或者就手一甩,束之高阁,而不加以分析总结,那么这次犯的毛病,由于没有及时发现,势必继续再犯,所以与原帖比照核对非常重要,否则要想提高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第五是用。“用”是使用,“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想真正学会一样东西,照着做不能算会,只有能够应用,并能运用自如,才算真正学到手,这是检验学习水平的一个重要方面。
读、临、背、核、用,这只是学书入门的一种方法。这些方法是不可分割的,而是统一的,要处理好它们之间的关系,还要注意约取和博览的关系问题。初学要选定某一家的一本帖,从这本帖入手,看的、临的、背的、用的都是这一家的字,一步也不旁窥,要专一,从一点突破,推及其余。如果你有很多帖,我建议你暂时把它收起来,束之高阁。为什么?因为传统的帖,各有各的长处,不看为的是防止见异思迁。特别在成绩提不高、有了厌倦情绪的时候,更容易发生泛滥和换帖的毛病,结果今天学《九成宫》,明天学《圣教序》,后天学《多宝塔》,浮光掠影,浅尝辄止,虽然也采用了这五种步骤,但学无所进。这就是因为失之“约取”。学书要知难而进,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看到光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突破了这一关,就是一个飞跃。写字是个长期的事,在漫长的岁月中,随时会发生碰壁的事,要有韧性,贵在坚持。
从一帖入手是约取、专一的意思。有人会问那岂不是孤陋寡闻吗?我说不会的,因为任何事情都有个阶段性,对脚跟未站稳的人来说扎扎实实的下点基本功是必要的。如果有了一定水平,那么就应该尽量放开眼界,多吸收些营养,这就要博览。所谓博览是综观这一家所有的书迹,研究他的师承、同道以及创新成就和对后代的影响。只有把他的上下左右关系摸清了,才能有比较清楚的认识。然后再按照自己的具体情况和条件画出一个应该走什么路的轮廓来。
举个例说,如果你是学褚遂良的,那就应该对褚字有所了解。褚遂良,字登善,杭州钱塘人,官至中书令右仆射,他父亲褚亮和虞世南、欧阳询都是朋友,所以他的书法早年以父执欧、虞为师。欧阳询还特别欣赏他的真书。中年以后他专攻右军,真书甚得媚趣。虞世南死后,唐太宗深感无人可与论书。魏徵因荐举褚遂良可当此任,说他“下笔遵劲,甚得王逸少体”。太宗即日召令侍书,并将御府所藏所有王羲之书迹叫他鉴别,遂良备论真伪,一无舛误,以此受知太宗。他因曾受太宗临终顾命,为此竭力谏止高宗纳武则天为后,致屡遭贬谪,永徽六年左迁潭州都督,显庆二年再徙桂州,旋贬爱州,最后上书自明,不蒙采纳,显庆三年忧死,年63岁。历来评褚遂良为唐初四大书家之一,说他的字如“瑶台青琐,窅映春林……美人婵娟,不胜罗绮”,其实他的成就并不限于美韵,沉挚厚重是其另一特点。
褚遂良传世书迹无争议的有四碑,以《伊阙佛龛碑》为最早。碑于贞观十五年魏王泰立,摩崖,在洛阳龙门中洞。虽称碑,实系大遗像,是年褚46岁。翌年书《孟法师碑》,此二碑虽相距仅一年,然风格各异,《伊阙》骨气劲峭,得欧法之遗,《孟法师》韵致华美,为虞永兴嫡嗣。王世贞称“波拂转折处无毫发遗憾,真墨池中至宝也”。特别是《伊阙》,如置之六朝造像之中,殊难识别,这是他用功的作品。初唐碑版素以难学著称,而此二碑为尤甚,王僧虔谓:“纤微向背,毫发死生。”历来以为练柳公权书易得笔力,我说练柳不如练褚。因为用笔精到,笔力凝重,特别是结构朴质中见秀整,宽博而伟岸。不具特色,就是特色。在一种风气盛行的情况下,不具特色,可以不为形貌所笼罩,就容易自立门户。《房玄龄碑》是永徽三年褚遂良五十七岁时所写,劲健疏瘦,似癯实腴,宽博中别具遒媚之致。翌年作《雁塔圣教序》,温婉秀逸,空明飞劲,点画揖让向背之间,时出行押笔意,是他晚年自家面目。
六朝真书,体势笔法,皆分隶遗法。右军的突出成就是把质朴陋劣的分隶楷法写成流媚的新体。但这一笔法体势的变革,虽有右军创导于前,还是经过很长时间无数书家的共同努力,一直到初唐欧、虞出来以后,真书才脱尽分隶遗形而成为典丽的唐楷风规。褚书《伊阙》、《孟法师》由于早年所作,虽绍述精勤,但个人风格尚未形成,未臻蜕化,遂觉创获不多。迨《房梁公》、《雁塔圣教序》出,才形成褚书自家笔阵。他的成长,是有他多方面因素的。褚以欧、虞为师,欧、虞的成就是脱尽分隶体势把真书写得极其纯熟,成为一代新风。但欧的谨严刻厉和虞的沉粹安详,加以用笔使转起止无迹,因之历代以来,两家声名虽盛,但流风所被,传授为难。褚遂良中年之后,长期在御府鉴定右军书迹,浸润既久,于右军书势,自必别有会心。他深知右军成就在于用隶法而不存隶形,至欧、虞而臻极诣。《伊阙》、《盂法师》克绍箕裘,所得仅尔。故非改弦更张,难望出人头地。书史称遂良尝书授史陵,陵隋人,书迹不传,因此我们不妨设想《龙藏寺碑》或竟出史陵之手。而褚之疏瘦劲健是通过《龙藏》而远师《礼器》以取得成就的。他把日渐泯灭的分隶笔法体势重新体现显露出来,把精整端严的字形写得逶迤婉畅,不时流露出行书的牵丝来,使日趋精巧雅化的唐楷趋向飘逸流畅。这一变易,可说是师右军之意而不师右军之迹,以古为新,另辟蹊径,是褚遂良自成一家的一个创获。所以一经问世,就洛阳纸贵。从现存的大小唐碑来看,以褚为师的真是不胜枚举,可见其成就之大和影响之深广了。正因为褚书流便,容易为群众所接受,所以刘熙载称他为广大教化主。
学褚字最著名的有《信行禅师碑》、《善才寺碑》、《王居士砖塔铭》、《卫景武公碑》、《转轮王经》、《姜遐碑》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小唐碑。这些碑版学褚都很有名,也各有所得,只是各人的风格不很突出,虽然笔法甚为精到,但总觉创获不多。不过作为学褚字的参考资料,却也是很好的借鉴。此外,还有《倪宽赞》、《大字阴符经》、《枯树赋》、《哀册》等一些有争议的褚字,也都值得很好学习吸收。特别像《大字阴符经》,由于它是墨迹,转锋布势,下笔清楚,学《伊阙》、《孟法师》的如能同时兼临《阴符经》,不但容易掌握笔法,而且也可以使点画呼应揖让之间,映带生姿,免得沾染石刻端严板滞、笔画不相连属的习气。
以上极其简单地介绍褚字师承渊源和对后人的影响,目的在于博览。而以古为新,师右军之心而不师其迹,应是出帖的关键。入帖讲到这里已经进入出帖了。
作为书法艺术,光是入帖,那是不可能大有作为的,必然要在钻进去的同时,还要跳出来,那就是既要“入帖”,更为重要的还要“出帖”。入帖并不太难,只要勤学完全可以学会。但是说到出帖,这就意味着成家,就是说要自成一家之法,至少要形成自己的风格和面目,这个难度当然是很高的。难度固然高,但也不是不可达到的。如何才能出帖?下面谈点古人的经验和我的体会。
破立重思想:入帖强调继承传统,出帖则要求推陈出新。在这先后离合之间,说明了艺术贵乎独创的普遍规律。艺术的独创,首先是思想的解放,对古人成就采取批判的态度,而不是全盘接受。因为对古人成就如果毫无批判,这只有两种解释:不是迷信古人,以为凡是古的都是金科玉律,是不可更易的,就是思想停滞,安于现状,根本没有自立成家的要求。扬雄有言:“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作品之所以有面目,能够自立成家,它的一个主要方面就是作品能够充分表现作者的情性。一个有个性的作者,其作品必然不同于他人,而有其独特的风格和面目。这就是包世臣所说的“形质具而性情见”。所以作品要变,要出帖,要自成风格,第一对原帖不能无批判地全部接受,要敢于批判,不迷信古人是突破的一个起点。王羲之在书法艺术上的成就是前无古人的,他的作品确实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可是王献之在十六七岁时就对他父亲提出了“大人宜改体”的意见;韩愈在《石鼓歌》中也批评“羲之俗书趁姿媚”。再有一个张怀瓘说得更具体,他说:“逸少草有女郎材,无丈夫气……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这些评论都是设置了极高的标准,是在某些特定场合提出来的。我们姑不论其正确与否,如果从解放思想,敢于批判,不迷信权威这一角度来理解,还是有它积极的教育意义的。艺术上的突破,首先是思想上的解放,思想上要敢于突破,不突破就不能有所发展。
剖析在精研:对古人不迷信,不泥古,只是在出帖问题上迈出了第一步。至于具体到孰优孰劣、应取应舍,那是认识问题不断深化的结果,因为对其一家的评论,不论如何抽象,总是有所见而后才有所指的,而这种所见所指是必须经过不断研究之后才做出的。张怀瓘论王羲之书有这样几句话:“然剖析张公(芝)之草,而秾纤折衷,乃愧其精熟。损益钟君(繇)之隶,虽运用增华,而古雅不逮。”王羲之师承钟、张真草,张怀瓘用了“剖析损益”四个字来概括他,这是非常精辟的论述。因为不剖析不研究就不知他的优劣所在,不明好坏,何从取舍?这是学术研究上的必然手段。入帖要剖析才能渐入佳境并逐步掌握笔法笔势,而出帖更要深入研究,反复分析,才能别开生面。分析解剖不但可以应用于古人,同样也适用于自己,根据自己具体情况,扬长避短,是剖析的另一个任务。何况越是高级的艺术越是不容易理解,只有在认识不断提高的基础上,实践才能逐步提高。“学而不思同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应当贯彻于学习过程始终的名言,是出帖的关键。
势变形自异:李邕有两句警告学书者应该自立成家的名言,他说:“学我者死,似我者俗。”这说明学古人是不能一味模仿的,特别是不能照搬照抄,艺术贵乎独创,所以历来就有“出主入奴”之说。南齐王僧虔论书云:“索靖传芝草而形异,甚矜其书。”这一书法上的史实他说得很简单,但却说得非常扼要。西晋索靖,是汉末草书大师张芝的姊孙,他传芝草而变其形迹,甚自矜重,名其字势为银钩趸尾。索靖师其心而不师其迹,故能荣名后世。现在,如果你是学褚字的,那么若要突破褚字的字形就要找找什么是褚字的主要矛盾。这个矛盾应当是褚字疏瘦流媚,似癯实腴,以及经过褚遂良强调过的分隶遗形。这些字形之所以需要更易,并不因为它不好或者不美,问题是只有突破这些特征,才能树立自家面目。学褚如果仍然趋于疏瘦一路,那么纵然精巧如薛稷也是难成大器的。只有颜真卿的学褚,才是特立独行,脱尽形迹。他把相背的褚字字势,一反其意,成为相向。一字之变,青出于蓝,遂为书坛雄杰。黄山谷跋杨凝式书云:“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疯子,下笔便到乌丝栏。”这叫做遗貌取神,或者叫做不似之似。这个改造扬弃的过程不是一次十次百次可以奏效的。而是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反复钻研,经过长期的曲折前进才能完成,但不论如何曲折,其方式方法大致如此。这里应该着重指出的是,要想突破字形面貌,最根本的一条,首先要变换笔势。这是因为字形结构的产生,来源于笔势往来运动时所留存于纸上的形迹。所以要变易字形,自成面目,首先就应该考虑变动你的笔势,因势生形,势如果变了,形状自然有异。这里不妨再举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例子,清代何子贞,他为了自立成家,跳出板滞僵化的馆阁体桎梏,毅然改用回腕的方法,于是笔势大异,写出了面目一新的何字,终为一代大家。我举这个例子,如果有人跟着学何贞老,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是损必有增:王羲之继承钟、张真草书,张怀瓘把它概括为“剖析损益”四个字。上面说了“破”,说了“剖析”。这里再谈谈“损益”的问题。一般说来要跳出原帖有两方面的办法,这就是“损”和“益”。“损”是删削,“益”是增益。删削是去掉原作者作品里所包含的时代精神和他的个人习性。“益”是对删削后的字势进行补充,或者就某些特征给予夸张或强调,这两种手段都能够改变原作的形貌。
上面的“遗貌取神”只做到了“损”,所以它还只是自立成家的开端。它需要加强充实,需要增益时代好尚和体现个人的特有风格。盛唐开元以前的字,一般说来笔姿偏于瘦劲,故杜诗有“书贵瘦硬始通神”之句,但是这种瘦劲一路的书风发展到了一定的时候,就必然趋向转化。到了开元、天宝以后,书风丕变,笔墨就日渐丰腴起来,出现颜真卿、苏灵芝等以肥见长的一辈书家。今天大家都喜爱雄强活泼一点的字,这个倾向我以为就是我们社会主义意气风发、欣欣向荣的时代好尚。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难道我们还会去爱好死气沉沉的馆阁体吗?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还应该有你自己的一套,什么是自己的一套?上面所说的褚字的那些独特的形貌,就自然而然地体现了褚遂良带有时代烙印的独特的个性和气质,而这些独特的艺术特征是通过用笔的轻重徐疾,肥瘦方圆,干湿浓淡表现出来的。它的孰轻孰重,方圆肥瘦,这里面就有书家自己的爱憎,表现着书家的个性。何况文字是符号,它不像绘画那样的受到形象的束缚,从某种角度说来,它可以更强烈地寄托和发挥作者的个性,所以在作品中增加你的风格,就好比商品上贴上了一张你所特有的商标,使百花齐放的文艺园地里增加了一个新品种。
增损有极限:艺术作品强调有风格,要求有个人面目。其实风格面目是人人皆有的,它好比人的面貌,一样的耳目口鼻,由于生得高低大小,远近阔狭,因此有的就显得平庸,有的就显得俊美,有的丑陋,有的奇伟。书法强调自成面目,要求作品与众不同,一望宜人,或者惊心骇目,引起人们无穷的联想,予人以美的享受。但是有些作品虽然也别具一格,却使人看了不快,这也和人一样,面目可憎,举止猥鄙,那种庸俗气格令人望而却步。艺术作品的面目,是表达作者情性学养的一种自然的流露,是在长期写作中由于使笔行的轻重快慢所形成的结果,它不是一时一地随着作者主观意图可以做作出来的。矫揉造作是不入识者之目的。
有一次东坡和山谷论书,山谷故意批评东坡的字如“石压蛤蟆”,东坡反讥一句说山谷的字是“死蛇挂树”,两人相互指摘。这说明虽同为一代大家,但从自成面目的角度看来,都已到了增损的极限。欧阳率更的字是以“险绝”著称的,他把字的笔画安排到了极其危险的边缘,再过去一点点就要超过重心,但是由于强劲的笔力,所以还是危而实安。常言有“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的话,这些都说明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时,矛盾就到了极限。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冬心板桥,参用隶笔,然失则怪,此欲变而不知变者。”同样是这个观点。超过极限,神奇成为腐朽,就不是艺术了。
功夫在诗外:有人为追求个人风格,以黑为浑厚,以乱为多变,以怪诞为奇险,以剑拔弩张为雄强豪放,这种求变创新的精神是可贵的,可惜对艺术存在着错误的理解,以不美为美,反映出作者学识素养和水平的问题。黄山谷论书有这样一段话:“王著临《兰亭序》、《乐毅论》、补永禅师、周散骑《千文》皆妙绝。同时极善用笔,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盖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学者不尽功也。”上面说的“破立”“剖析”“损益”可说无一处不与作者的学识素养有密切关联。以不美为美,嗜痂之癖,肥瘦皆病,这些都和学养相关,不能设想一个思想庸俗、学识浅陋的作者,能够创作出耐人寻味给人美感的作品来。我这里套一句山谷的话,“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则书不病韵”。作为一个书法家除了专业的基本功以外,应该随时提高自己学识修养,使作品能够起到团结人民、教育人民的作用。陆放翁教他儿子作诗,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他说:“若要作好诗,功夫在诗外。”这是至理名言,愿与爱好书法的青年同志们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