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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缝隙,除不尽的余数,抽象的美学

2016-04-13王安忆张新颖

南方文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长恨歌王安忆表象

王安忆++张新颖

一、阶段和变化

张新颖(著名文学评论家、复旦大学教授):上一次我们集中谈你的创作,就是整理成《谈话录》那本书的,应该是在2006年。

王安忆(著名作家、复旦大学教授):对,很早以前的,我记得我那时刚刚到学校里来不久。

张新颖:过了十年。那么,在这十年的时间里,你自己也会有一个感觉吧,就是自己的变化。我不知道——但很想知道——你自己会怎么表述这个变化。这十年里,单说长篇,就是《启蒙时代》《天香》和刚刚面世的《匿名》。这三个长篇,互相之间很不一样,这一点先不管它;我更感兴趣是这个阶段和以前比,如果从《天香》开始算的话,跟以前的不一样应该更明显一点。

王安忆:其实《天香》和我向来的写作是比较像的,自我的感觉是这样。虽然它看起来好像挺离谱的,是写到明代,写到一个历史上遥远的,过去的,和我生活完全无关的人和事。但是,事实上,我写《天香》时是蛮顺利的,它依然是写实的,也就是还在我能力掌控的范围内。当然,它对我的挑战主要是时间上的隔断,这是一个无从触摸的时间段,但是你一旦进入了这个世界,一个你自己营造的假想的明代的世界,那么,里面的人和事都还是在我的掌控里。所以《天香》其实写得蛮顺的,就是顺得有时候觉得过于顺了。

张新颖:那你这个掌控,是怎么得到的?

王安忆:首先你要进入那个时空里啊。刚开始也蛮作难的,因为什么东西都是你不知道的。所以,我就做了许多功课,主要是列了一个年表吧。就是把这个时间段,我规定它发生故事的年代,几十年,做了一个年表。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我不但从正史上去找,也从野史上去找,笔记里去找,做了一个很详细的表。然后就是画了一张地图,这个地图画得比较差啦,因为找不到一个更加详细的地图作模本,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方位图,但是也给我一个范围嘛。等到舞台做好,等到人物登场,倒真是方便了很多。人物还没出来的时候吧,你觉得千般难万般难;而一旦这些人物一个一个出来,他们是连着出来的,形成谱系,不仅是宗族意义上,还是故事需要出来的,就很顺了。

张新颖:这样一种工作方式,慢慢地你觉得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放在一个很长的创作过程里面去,其实还是有一个变化。比如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其实是一个自发的阶段吧,因为你有话要说,有经验要表达;慢慢会脱离,也不叫脱离吧,是跟自身的直接经验关系疏远了一些,那么,就需要另外的写作的资源,这样一个阶段,你自己把它叫作什么?自觉的阶段,还是一个理性的阶段?

王安忆:有时候是重叠地发生的。《天香》的方法,其实我很早就开始了,《纪实与虚构》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我也做年表的。但是那一个的版图大多了,那是全国土的版图。

张新颖:《纪实与虚构》是从远古开始的,空间上也很广阔。

王安忆:对啊,那个版图很大的,时间也很长。这种方式对于我来讲,一方面显示我这个人是比较老实的,我只有找到一个能够靠实的条件,才能够展开想象。你说自觉与不自觉,它是重叠着的,不是那么整齐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就自觉了。

张新颖:对。它也是反复的,比如说《启蒙时代》其实跟个人经验也是有密切关系的。

王安忆:有很深关系。对,这些是错落着的。有些小说就是不自觉的,有些小说就是自觉的。

张新颖:一个是“错落”,还可以用一个词是“加上去”。怎么说呢,你最早的那个阶段,其实是没有后来这些东西,没有这些理性的,自觉的,但慢慢会获得这样一种能力,再“加上去”。

王安忆:应该这样讲,一开始其实也有理性,因为每个写作者都很想主宰自己的写作嘛,开始时理性不那么容易获得,因为各种准备都不充分,它往往逊于感性,感性自有它的敏锐度,而理性甚至会限制感性。所谓理性,就是说你比较自觉地调动自己的经验吧,那么,以前的调动是不大成功的。但是从一开始其实就在经历着这些,一点一点走到今天。

张新颖:我明白你说的这个过程,实际发生的时候是逐渐的,一点一点地累积着变化,不过达到一定程度,确实可能显出不同的阶段性特征,特别是事后去看的话。我是觉得,除了简单划分的自发、自觉这两个阶段,从《天香》开始,又有一个新的阶段。但这个阶段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觉得你应该有一个更明晰的感受。就是你说的,六十岁以后,发现可以写的东西那么多。很早的时候,年轻的时候,会觉得把经验写完了,怎么办?或者即使用理性用匠人的这种写作方式,但总会有写完的一天,会枯竭。也的确有作家面临这样的问题。但是会有另外一些作家,越写越多,这个是怎么扩开来的?怎么发现这么一个新的写作资源?我一直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阶段。

王安忆:你这个说法正好跟我的感觉是相反的。你说我开阔,打开了,但我觉得自己是关起来了。我以前说过,六十岁我就不写长篇了,我觉得长篇是个大工程,很累的。并且,人到一定成熟的阶段就会变得慎重,变得不能够这么如泄如注。所以说,我其实心里是决定六十岁就不写长篇了。但这个《匿名》很尴尬,正好是跨线了。我是不到六十岁开始写的,结束的时候已经六十一岁了。到这个时候,觉得六十岁的难度不在于体力,不在于经验,不在于写作能力,主要在于挑剔,我觉得。写完《匿名》至今,已经有大半年我没写小说了。上次你好像说什么都可以写小说了,而我恰恰觉得,写过《匿名》以后,我现在对小说题材变得很难决定。读的人,和写的人,感觉是不同的。

张新颖:我说的扩开来,指的是,我没法设想你二十年以前写《匿名》,或者说你二十年前写《匿名》也不会写成这个样子。我是觉得,这个就是你以前不会意识到的,或者意识到也不会是这么清楚的一个东西。

王安忆:二十年前写的是《长恨歌》啊,到现在已经二十一二年了,是1994年写的。

张新颖:你看看《长恨歌》到现在,这个变化是怎么一步一步地发生的?

王安忆:其实很简单。《长恨歌》写得很自然,我这个人是比较追寻生活的表象的。你,我发现你向来是不被表象迷惑的。你喜欢诗。我觉得这个可能跟性别有关系,跟传统也有关系。“五四”的传统就是这样的,对生活的表象不感兴趣的。但我是一个对表象有兴趣的人,《长恨歌》是一个描写表象,通过表象探问本质的写作。但是写《匿名》却是在表象之下,一种抽象的行走,现在我发现要从抽象再回到表象,也蛮难的。就是说,我要写什么呢?什么能够让我有兴趣往下写呢?使我满足的写作是什么呢?恐怕会过一个阶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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