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与感叹
2016-04-13敬文东
敬文东
一、作为一种内爆型延伸的兴
在漫长的中国诗学史上,赋、比、兴是先贤时俊们颇多提及的概念,衡文论诗者对之青睐有加,累集的文献更是车载斗量。现代学者普遍相信,早在与古人缘吝一面的甲骨文中,已有“兴”字出没,毫无躲闪、犹豫、恍惚之意,也无彷徨、羞涩、板滞之态。商承祚认为,甲骨文中的“兴字象四手各执盘之一角而兴起之”①商承祚:《殷契佚存》,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1933年版,第62页。。杨树达与商氏恰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却也“略”有差异。他认为,“兴”字更可能“象四手持帆之形”②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90页。。在此基础上,兴的大多数现代研究者倾向于承认:“象四手”“执”物之“兴”,很可能与古老的祭祀活动关系密切,甚至等同于,或者干脆就是祭祀。③参阅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文集》,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01-140页;参阅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32-143页。古人没有见到过甲骨文,故基本上没人从宗教的角度解析兴(参阅彭峰:《诗可以兴》,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2-126页)。赵沛霖在详细考察过兴的发生、发展史后明确地说:“兴的起源植根于原始宗教生活的土壤中,它的产生以对客观世界的神话为基础和前提。”①赵沛霖:《兴的源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页。种种功夫过硬,且肌肉发达的迹象足以表明,兴极有可能是古代中国人特有的原始宗教仪式,他们“群体性的举盘牲、旋游、呼叫构成‘兴'的初始涵义的基本内容,这正是上古时代乐舞用于祭礼活动的真切写照,因亦是‘兴'的内涵之所由来了……‘兴'起源于古代的乐舞祭祀活动,它标志着这一活动过程中的生命感发状态,并意图凭藉这一感发的力量以沟通天人”②陈伯海:《释“诗可以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中国的上古先人们更愿意相信:兴依靠其特有的“生命感发状态”,能够神人以和,能够天人相通,能够协调乾坤与阴阳,最终,能够抵御、调教或驯服命运,甚至能化命运中的厄运部分为可承受、可吸啜之物。
在不少时刻,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的见解总是值得期待:“嗓音在把空气和空间塑造成言语模式的功能出现之前,完全可能有一种不大专门化的用叫喊、咕哝、体姿和指令等表情达意的方式,一种以歌舞表情达意的方式。”③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0页。中国先民们早在鸿蒙初辟之际,在“言语模式”将生而未全生,或曰“将飞而未翔”④曹植:《洛神赋》。的临界点上,就“群体性的举盘牲、旋游、呼叫”,正与麦克卢汉嘉许、推崇的那种“表情达意的方式”遥相呼应,只因为“口头传统突出的是说话像身势语,身势语像‘寒暄'(phatic communion)”⑤弗兰克·秦格龙(F.Zingrone)等编:《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7页。。和其他更复杂、更理性的方式(比如成熟、缜密、谨严的语言文字)比起来,原始“乐舞”很可能更贴近先民们较为粗糙、本能,也有几分任性和执拗的小心田;文辞简约的“歌”与动作简易的“舞”两相搭配,则和先民们尚未充分“人化”的内心世界振幅相同,并且比邻而居,却又算不得“诗意地栖居”(用“羲皇上人”等语汇去描写古人的生存状态,大致上出自不满世事的后人的刻意杜撰⑥参阅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虽颂皆刺也”⑦陈子龙:《陈忠裕全集》卷二一。)。由此,拥有“生命感发状态”和“感发力量”的宗教-祭祀之兴,抢在“言语模式”完全固定、完全成型之前,跃迁为上古先民们的内心的外化形式,突变为中国古人的心愿的外部造型,并且在“举盘牲、旋游、呼叫”的过程中,为内心和心愿,下了一个形象化、动态化和声音化的“转语”⑧所谓“转语”可参阅《景德传灯录·百丈怀海禅师》。,具有强烈的视听效应(尤其是听觉效应⑨对这一点麦克卢汉有精辟的论述:“原始人生活在一架暴虐的宇宙机器中,其暴虐性远远超过了重文字的西方 人所发明的一切机器。耳朵世界的拥抱性和包容性远远胜过眼睛世界的拥抱性和包容性。耳朵是极为机敏的。眼睛却是冷峻和超然的。耳朵把人推向普遍惊恐的心态。相反,由于眼睛借助文字和机械时间而实现了延伸,所以它留下了一些沟壑和安全岛,使人免受无孔不入的声音压力和震荡。”(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180页。)),感动、感染了神灵,让神灵乐于吐露生存的谜底,泄露命运的代码⑩参阅周冰:《巫·舞·八卦》,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第3页。。此等风度所昭示的情形,可比成千上万年后的现代人幸运得多:
啊,你终于如预言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
(何其芳:《预言》)
作为概念的“内爆”(implosion)和“外爆”(explosion),是麦克卢汉著名的观念发明物,在为其天启般的学说看家护院、保驾护航那方面,非常管用和得力,但又常常令“头脑”糊涂的人,一时半会摸不着“头脑”。饶是如此,麦氏的中国研究者还是就内爆和外爆的含义,做出过准确、清晰的解读:
麦克卢汉将媒介对人体的延伸划分为两种不同性质的延伸:在倚重动力机器的机械时代,人类完成了运动器官和身体本身在空间范围内的延伸,这是一种人体动力学体系的“外爆”型延伸,而实现人的身体在空间范围内不断延伸的机器,就是人类世代创造的“体能机”;在倚重电子媒介的电子时代,人类完成了感觉器官和中枢神经在全球范围内的延伸,这是一种智能体系的“内爆”型延伸,而实现人的意识在全球范围内瞬态化延伸的机器,就是人类在19世纪中叶以来创造的“智能机”。①李曦珍:《理解麦克卢汉》,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4-45页。
即使是严格依照这样的解读,即使是对这种解读猴学人样一般亦步亦趋,仍然有理由将古老、原始的兴,看作内爆型延伸和外爆型延伸的统一体。这样讲,从表面上看,很可能是吃了豹子胆,或恶向胆边生,事实上并无攀附麦氏之嫌,更未不解风情地误解麦氏。令人颇为吃惊的是,作为人的特殊延伸,兴似乎更珍爱、更倾向于自己的内爆特性,无需乎苦苦挨到“19世纪中叶以来”。虽然兴没能让中国的先民们完成“感觉器官和中枢神经在全球范围内的延伸”,却让他们的感觉器官,尤其是中枢神经系统,延伸至整个宇宙洪荒。并且,绝对是在一个猝不及防、电光石火般的“瞬态化”之间,就到达了神灵的居所,就和神灵接上了关系,就获取了命运的信息以及生存的遗传密码,又何止“小小”一个可以“让苍蝇碰壁”的“寰球”呢②毛泽东在《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中有言:“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同兴的内爆特性相比,它更加显而易见的体力性外爆特征因为过于原始和粗糙,反倒不值一提,更无需考量。
作为兴的表达形式,原始乐舞更愿意与不“掺”杂质的激情“掺”和在一起,所谓“乐舞兴情”③陈伯海:《释“诗可以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虽然“激情是理性的一个对冲,用以释放人类不能以理性语言说出的各种无意识”④冯强:《诗歌与行动》,于坚主编:《诗与思》第2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页。,但它似乎更应该成为,或至少应当被看为兴的营养、兴的肠胃:对于宗教-祭祀之兴,激情始终意味着能量,意味着爆发力。不用说,只有深陷于“生命的感发状态”,兴才有力气成为人的内爆型延伸(物),才能因为自己的激情——这奇特并且奇妙的中枢神经系统——而感化、感动宇宙和神灵。这种内爆型延伸方式的关键要领,就是要在一个“瞬态化”之间,依靠纯粹的激情,而非奥·帕斯(Octavio Paz)所谓“批判的激情(critical passion)”⑤Octavio Paz,Children of the M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3.,将神灵整体性地纳于自身。李泽厚从哲学(而非科学实证)的角度,十分笃定地认为:以乐舞为基本形式的巫术祭祀“不是某种被动的请求、祈愿,而是充满主动精神(从行为动作到心理意识)的活动成了关键……它是身心一体而非灵肉两分,它重活动过程而非重客观对象。因为‘神明'只出现在这不可言说不可限定的身心并举的狂热的巫术活动本身中……‘神'的存在与人的活动不可分,‘神'没有独立自足的超越或超验性质”⑥李泽厚:《己卯五说》,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64页。。看起来,简陋、粗糙、原始和棱角分明的宗教-祭祀之兴,比“19世纪中叶以来”的“智能机”反倒更进一步,更胜一筹。依麦克卢汉之见,“智能机”延伸了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其“内容”为信息,而信息快速、迅捷,眨眼即至,以致于完全取消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在不由分说间,便将“小小寰球”微缩为更加渺小的村落(global village),甚至指头更甚或分子般大小的村落——至少在人的心理感觉上就是这样。依麦克卢汉惯常的思路,远古之兴同样延伸了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却不仅仅以“神”(或“神明”)为其“内容”,还部分性地参与创造了“神明”(或“神”)——李泽厚的哲学式描述,正与麦氏的传播学观点遥相呼应。但更重要的,还是宗教-祭祀之兴自作主张,创造了“神明”理当秘藏的底牌,并且神秘地变秘藏为谜底——变秘藏为谜底更有可能是兴的目的之所在,是激情渴望达致的目标。谜底不似信息那般眨眼即至,而是从一开始,就与中枢神经系统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以致于从根本上取消了“眨眼”所表征的那瞬刻的光阴,比电光石火间的“瞬态化”更胜一筹,恰如一首藏族民谣所唱:
在我看得见你的地方,我的身体跟你在一起
在我看不见你的地方,我的心跟你在一起。
对麦克卢汉有过良多启示的爱德华·霍尔(Edward T.Hall)说得既实在,又特别富有诗意:“延伸物的进化却比生物体身体的进化快得多。汽车和飞机是从人脑中的梦想演化而来,经过许多简单而不完备的形态以后,它们演化成了我们今日所熟知的复杂的机器。”①爱德华·霍尔:《超越文化》,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页。作为人的精神性延伸,兴的演化与纯粹物质性延伸物(比如汽车、飞机)的演化同中有异:兴自出生以来,也许在其形式和程序上,会变得复杂、精致和考究,但就宗教仪式自身的角度或意义而言,就其内爆型延伸(物)的性质来说,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演化和改进。事实上也不需要任何演化与改进,因为“起源即目标”②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以我狭窄的视野》,《倾向》,1994年秋季号。,因为只有人的需要(或需求),才是一切技术进化的助产士。汽车、飞机被复杂化后,除了性能更为稳定、可靠,最起码还能增进速度,继而神话速度,以至于唆使现代人依赖速度,有瘾于速度;兴即使是被无限复杂化后,也不可能提高人神以和的效率,更遑论波及到天人相通的速度,因为兴本来就意味着对“眨眼”的否定,意味着心与“神”(或“神明”)零距离相处——被一“心”念叨着的东西,一定会时刻零距离地存乎于念叨者的“心”头,比“身体跟你在一起”还要直接与坦率。所谓“瞬态化”,不过是谦虚、客气或保守的说法罢了。零距离不依赖、不需要任何机制上的改变,或根本无所谓是否改变。
一切人造物和受造物都将死亡,唯有死神不死。但这种情形,并非意味着宗教-祭祀之兴不会在其他演化线路上有所进益,或有所改变。从近世以来作为学术新贵的“人类”学角度观察,“人类”逐渐走出蒙昧状态,几乎是必然之事——当然,考古学方面的证据来得更加确凿,也更为醒目。③参阅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9-143页;参阅易华:《齐家华夏 说》,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20页。依麦克卢汉之卓见,语言确实当得起人的第一延伸物的美誉,无论是从时间的先后顺序上来说,还是从重要性那方面来说,情形都将如此。麦克卢汉的表述很清晰:“言语是人最早的技术,借此技术人可以用欲擒故纵的办法来把握环境。语词是一种信息检索系统,它可以用高速度覆盖整个环境和经验。语词是复杂的比喻系统和符号系统,它们把经验转化成言语说明的、外化的感觉。它们是一种明白显豁的技术。借助语词把直接的感觉经验转换成有声的语言符号,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刻召唤和找回整个世界。”④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77页。事实上,人类所能拥有的一切形式的延伸,都必将是语言这个第一延伸物的产品——麦克卢汉和奥斯汀(J.L.Austin)都乐于如此暗示。⑤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也暗示了语言是一切延伸物的延伸物:“动物的进化大部分(虽然不是全部)通过器 官(或行为)的改变或新器官(或行为)的出现来进行。人类进化的大部分通过发展人体或人身之外的新器官来进行,生物学家称为‘体外地'或‘人身外地'进行。这些新器官是工具、武器、机器或房子。”(卡尔·波普尔:《客观知识》,舒伟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274页)另可参阅奥斯汀:《如何以言行事》,杨玉成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8-25页。饶是如此,语言的“吊诡”、怪异之处,还是被一向算无遗策的麦克卢汉给揪了出来:“语言之于智能犹如轮子之于脚和人体。轮子使人的肢体更轻盈、快速地在事物之间移动,使肢体的卷入越来越少。语言使人延伸和拓展,却又使人的官能割裂。人的集体意识或直觉,由于言语这种意识的技术延伸而被削弱了。”⑥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100页。正是在此基础之上,麦氏的同胞兼膜拜者特伦斯·戈登(Terrence Gordon)才敢判定:语言“既延伸人体,又‘截除'人体。增益变成了截除”⑦特伦斯·戈登:《<理解媒介>(增订评注版)序》,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7页。。而“自我截除不容许自我认识(Selfamputation forbids self-recognition)”,于是,“集体意识或直觉”被“削弱”后形成的“麻木”,就几乎成为理所当然的结果。⑧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59页。因为语言从正面加固了意识,强化了理性,直接性地增益了经验,所以,作为一种原始的祭祀方式,作为言语稀缺状态(而非饱和状态)下的宗教-祭祀仪式,以乐舞为根本外形与内核的兴渐渐失去作用,最终进入它自身的“麻木”状态,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有不断发展、跟进的语言撑腰,愈加理性的中国先民们对兴的依赖必定越来越少,兴留给他们的记忆也会愈来愈寡淡——但在兴的内心深处,却始终未曾放弃对新型演化方式的渴望,类似于西方人所谓的“永生的意志”(the will endure)①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西方的没落》,齐世荣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4页。。宗教-祭祀之兴拒绝完全消逝于人的记忆,它渴望自己的转世灵童的热切度,远甚于无勇气渴望自己的转世灵童的现代中国人——
我有革履,仅能走世界之一角
生羽么,太多事了啊。
(李金发:《题自写像》)
在已被成功破译的甲骨卜辞中,有非常著名的一段话:“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②郭沫若:《卜辞通纂》第375片,前揭,第368页。近人萧艾从宗教-祭祀仪式的角度,就这段卜辞有过一番别出心裁、又富有创意的解析:“主卜者领唱‘今日雨'时,陪卜的贞人遂接着念:‘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如此一唱一和,祈求之祭事宣告完毕,音乐、舞蹈、诗歌的表演,也至此结束,是之谓‘巫风'。”③萧艾:《卜辞文学再探》,《殷都学刊》编辑部:《全国商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1985年版,第249页。不用说,“巫风”必定建立在“兴起之”(商承祚语)——亦即激情与虔诚——的基础之上;兴则是“巫风”的突出形式,更有可能是“巫风”的先行者,或原始形态。④参阅林河:《古傩寻踪》,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155-244页。也许是有鉴于此,今人傅道彬才给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合理的阐释学判断,似乎为宗教-祭祀之兴在自我“麻木”之外,找到了它渴求中的新路途(或称转世灵童),还迎合了语言的欲望及其一再张扬的自我:“看似寻常的祈雨卜辞其实是宗教祭祀中的诗歌孑遗,原始兴舞与歌诗一起表现着宗教祭祀的庄严与宏大,祭祀与歌舞的不断重复,积淀在早期人类的情感世界,成为引发人类兴致的心理结构……诗总体现着原始人类热烈而兴奋的生命情感,风习既久,兴便是兴趣兴致是诗的情感内容,从而演变成诗的艺术形式,兴于是成了诗的同义语。”⑤傅道彬:《诗可以观》,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61页。傅氏的观察和判断意味着:紧随着语言的发展与饱和,宗教-祭祀之兴从很早开始,就已经从其“麻木”状态中出走,并宿命性地转换为世俗之兴,亦即诗之兴;民众集体参与的宗教-祭祀仪式,则以孑遗者的身份,甚至以其转世形态,存乎于无神论的歌诗之中,成为与其出源处既依稀相关,又基本上截然两样的内爆型延伸。⑥或许麦克卢汉的论述能帮助我们理解从宗教到世俗的变化:“所谓‘神圣的'宇宙其实是口语词和听觉媒介支配 的宇宙。相反,‘世俗的'宇宙是受视觉符号支配的宇宙。由于钟表和字母把世界切割成视觉片段,所以它们扼杀了事物相互联系的音乐。视觉符号使宇宙经历了一个非神圣化的过程,并造就了‘现代社会不笃信宗教的人'。”(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180页)尽管刘易斯(C.B.Lewis)大煞风景地认为“人民在口头传说的形成中,既没有角色,也没有命运”⑦转引自弗兰克·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前揭,第47页。,但只要诗之兴存在,人民究竟有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名号,大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突变很可能至晚发生于西周早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吾有好爵,吾与尔靡之。”⑧《周易·中孚》九二。台湾学人蔡英俊对这十七个字的简短阐释与解说,采用的,正是世俗之兴(亦即诗之兴)的思维线路:“听着一对鹤鸟唱和,因而起兴,于是这一对男女也说出:‘我有好酒,来共醉一下吧。'”⑨蔡英俊:《抒情精神与抒情传统》,蔡英俊主编:《中国文学的情感世界》,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55页。从此,诗之兴(亦即世俗之兴)不再沟通天与人,因为古旧的中国早已天人分际,但可以沟通人、事、物,而最终相通于情⑩李泽厚认为,中国文化是一个世界的,是没有彼岸存在的,情正充当“道”的作用,所谓“道由情生”,这正是和两个世界的西方文化大异其趣的地方(参阅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06-116页);它不再强调神人以和,因为神早已淡出古人的视野,却又不仅仅是因为语言的发达与跟进,但它倡导情景交融、物我相涉——物我两忘只是物我相涉的极端化,或突出形式。事实(而非逻辑)能够证明,对于后世的汉语诗歌(无论新旧或古典与现代),宗教-祭祀之兴如此这般的转换都是关键性的,甚至是致命性的。所以,孔子才说:“诗可以兴”,或“兴于诗”。①有必要指出的是,孔子所谓“诗”专指《诗经》;夫子之兴也不是诗歌技巧意义上的,而跟德行教化有关。此即二程之言:“夫子言‘兴于诗',观其言,是兴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二程集·遗书》卷十一)张载也说:“兴己之善,观人之志,群而思无邪,怨而止礼义。入可事亲,出可事君;但言君父,举其重者也。”(《张载集·正蒙·乐器》)此中情形,或许正应了赵沛霖的断语:“从兴产生以后,诗歌艺术才正式走上主观感情客观化、物象化的道路,并逐渐达到了情景相生、物我浑然、思与境偕的主客观统一的完美境地,最后完成诗歌艺术特殊本质的要求。”②赵沛霖:《兴的源起》,前揭,第184页。
二、滋生与创化
商承祚对“兴”字的精彩释读,不仅在他那个时代迅速得到了正面的响应③比如,郭沫若等人就倾向于商承祚“盘”的结论,而否定杨树达“帆”的结论(参阅郭沫若:《卜辞通纂》,北京:科 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72-273页)。,至今仍予人以启示:“兴字象四手各执盘之一角而兴起之”的重心,或关键之处,不在于身体性的两人“四手”,不在于动作/行为性的“执盘”,也不在于作为施力部位的四个“盘之一角”,而在于“身体性”、“动作/行为性”和“施力部位”相互共谋产生的有趣结果——“兴起之”。“兴起之”最直白的字面意思,应当是“兴”而“起”之,或者是“起”而“兴”之——“起”与“兴”恰相等同,至少是一体两面。商承祚的释读,很是“明”确地“暗”示了这一结论。从宗教-祭祀的角度观察,“兴起之”更愿意强调的,是激情,是充沛和热烈的精力,是“酣畅”到“淋漓”状态的情感投入。但最终,是指向作为内爆型延伸物的兴本该享有的根本特征:滋生与创化。这既是《毛传》和《说文》能够训“兴”为“起也”的根源所在,也是它们敢于做出如此训释的勇气源泉所在④《毛诗》在《大雅·大明》的“维予侯兴”句下有云:“兴,起也。”。滋生与创化由此成为兴的秘密,或本质。它是中国的先民们能够上通神灵的法宝,是他们用于打开天门的钥匙,亦即清人龚自珍所谓的“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⑤龚自珍:《定庵续集·壬癸之际胎观》。。虽然《毛诗》和《说文》依据的立场,完全是世俗层面上的,但它们居然无缝对接般,承续了兴在宗教-神学意义上的态度与心愿。其情其行,确实当得起令黑格尔兀自骄傲不已、洋洋得意的德语词汇——“奥伏赫变”(Aufheben,即“扬弃”)⑥参阅钱钟书:《管锥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
一如傅道彬、赵沛霖认为的那样,作为宗教-祭祀之兴的新道途,作为宗教-祭祀之兴的今生今世(或转世灵童),滋生与创化并非完全丧失了宗教-祭祀之兴的前生前世所曾拥有的遗传密码,也并非没有其前世前生为其制造的阴影、胎记,或暗号。看起来,忘川之水(或孟婆茶)并未在宗教-祭祀之兴的转世长途中,洗尽其记忆,抹尽其秉性,毁尽其基因与密码。有鉴于此,日本学者白川静才敢放胆做结:“具有预祝、预占等意义的事实和行为,由于作为发想加以表现,因而把被认为具有这种机能的修辞法称为兴是合适的。”⑦白川静:《中国古代民俗》,何乃英译,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49页。尽管白川氏将内爆之兴仅仅定格于“修辞法”的层面,显得短视和浅陋,但抓住兴的“发想”特征,却又分明显示了他的朴实和机敏。或许是出于对“发想”的器重,或许是出于对“发想”的歉意,白川氏才在同一本书的另一处,有意突出了兴的身高,凸显了兴的丰腴体态:“比喻是兴的发想的堕落形式。”⑧白川静:《中国古代民俗》,前揭,第46页。但这更有可能是因为比喻和神灵无关,和“兴起之”绝缘,也与宗教-祭祀仪式无涉,只跟纯粹世俗层面上的修辞学接壤,失去或褪尽了宗教-神学的色彩。如此放言无忌、大胆贬损比喻的白川静很可能会同意:兴即“发想”,即“感发”,即“兴起之”,但最终是滋生与创化。
和通常情况下被轻易承认的情形刚好相反,在兴的前世(即宗教-祭祀之兴)和兴的今生(即诗之兴)之间,除了有限度的延续和承接,并不存在逻辑上的因果关系——“扬弃”从不基于这种关系,也从不依赖于这种关系。有关因果关系这类极易令人恍惚,也极易惹人犯错的问题,仍然可以求助于麦克卢汉。只不过麦氏在这个问题上的敏锐和深度,有一半来自同样说英语的大卫·休谟(David Hume):“单纯的序列里不存在因果关系。一事物紧随另一事物出现时,并不能说明任何因果关系。尾随发生的只有变化,岂有他哉(nothing follows from following except change)。”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22页。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1页。傅道彬给出的阐释学判断,并未将兴的前世与今生间的关系处理为“前”因“今”果;从兴的前世过渡到兴的今生,所能发生和拥有的,看起来只有变(change),并且是突变——很“突出”的变,而不是很“突然”的变②参阅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前揭,第101-140页。“突然”之变既有违实际,也显得夸张与浪漫。诗之兴的前世,正是华夏先民们的“受宠的模式”,也是他们心目中的“伺服机制”(servo-mechanism)③参阅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6页、第58页。,只因为他们在面对大自然和命运时,总是处于惊恐、惊惧、惊悚之中。其目的,就是要在人的内爆型延伸中,取消人神之间原本无限遥远的区隔与距离,胜似(而非神似)于“智能机”“眨眼”间就取消了时空界限,变寰球为村落。④麦克卢汉很讥诮地描述过地球村的情形:在地球村的时代,“多元化时间接替了大一统时间。今天,在纽约美 餐、到巴黎才感到消化不良的事情太容易发生了。旅行者还有这样日常的经历:一个小时前,他还停滞于公元前3000年的文化中,一个小时后,他却进入了纪元1900年的文化了”(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177页)。而“尾随发生”的,则是宗教-祭祀之兴的今生,是其转世灵童(即诗之兴)。诗之兴或许与其前世关系密切,却不必然是其前世种下的“果”——来自浮图而后起的因果报应之说,没有任何像样的解释力。在这里,既不存在奥·帕斯所谓的“初始时间”(primordial time)⑤See Octavio Paz,Children of the M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36.,也不存在“初始时间”从中作梗;既不存在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和本雅明(Walter Benjam in)所谓的“原初语言”(Adamic language)⑥参阅石江山(Jonathan Stalling):《虚无诗学》,姚本标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页。,也不存在失去“原初语言”后有可能招致的灾祸。
“尾随发生”的诗之兴,是中国古典时期的衡文论诗者不可或缺的工具,甚至是作诗者和评诗者心中共同的神祇。两千多年来,他们对诗之兴有太多的依赖、依靠和依恋⑦参阅蔡英俊:《比兴物色与情景交融》,台北:大安出版社,1986年版,第109-166页。。对此,深知媒介之精髓(或“猫腻”)的麦克卢汉,持充分理解和首肯的态度:“如果要使用技术,人就必然要为技术服务,必须把自己的延伸当做神祇或小型的宗教来信奉。”⑧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62页。同样作为人的精神性、内爆型延伸,诗之兴将大不同于宗教-祭祀之兴。诗之兴的目的,就是要在一个“瞬态化”之间(其实连一个“瞬态化”都是多余的、不需要的),在没有任何神秘性撑腰、鼓劲和呐喊的情况下,迅速沟通人、物、事,并从中滋生或创化一种特定的心理性力量,以取消(或部分取消)人、事、物之间的界限,以达致情景交融的境地,神似(而非胜似)于宗教-祭祀之兴取消了人神之间的区隔。一句话,作为性质相同,但目的、目标有异的内爆型延伸,宗教-祭祀之兴转化为诗之兴,诗之兴尾随宗教-祭祀之兴,正等同于由乐舞兴情转化为诗以启悟⑨参阅陈伯海:《释“诗可以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而滋生与创化的用处,则由人神以和、天人相与,转化为世俗性的人与物、事相交通,相往还,而最终相通于情,亦即以情为本、以情为教⑩郑玄《周礼注疏》卷二十三有云:“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 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郑氏显然走的是美刺的路数,是经学家解诗。真德秀说:“古之诗,出之性情之真。先王盛时,风教兴起,人人得其性情之正,故其间虽喜怒哀乐之发,微或有过差,终皆合于正理。故《大序》曰:‘变风发乎情,本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本乎礼义,先王之泽也。'三百篇诗唯其皆合正理,故闻者莫不兴起其良心,趋于善而去于恶,故曰‘兴于诗'。”(《西山文集》卷三十一)这是理学家解诗。俱为本文所不取,特此说明。。
无论从词源学的角度看,还是从实际操作的角度观察,宗教-祭祀之兴和诗之兴都应该是矢量(vector),而非毫无方向,或处处都可能是方向的标量(scalar)。叶嘉莹女士也许说得很正确:作为一种禀赋奇异的内爆型延伸(物),诗之“兴是由物及心的”⑪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22页。叶嘉莹:《叶嘉莹说诗讲稿》,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1页。。这与宗教-祭祀之兴的“施力”方向刚好相反。后者是在乐舞兴情的过程中主动出击;而乐舞兴情必定首先接受内心的驱遣与提调,必定被内心所浸泡。因此,宗教-祭祀之兴注定要先兴情于心,而后外及于物;注定会由内而向外投射,类似于立普斯(T.Lipps)的审美移情说(aesthetic empathy theory)暗示的那般,极具主观能动性。①参阅里普斯:《移情作用、内摹仿和器官感觉·再论“移情作用”》,伍蠡主编:《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上海译文 出版社,1983年版,第1-17页。惟其如此,中国的上古先民们才能在“群体性的举盘牲、旋游、呼叫”时,在心醉神驰中,让乐舞兴情的自己与“神明”相和于心田,最终让“神明”诞生、进驻于心田。惟其如此,才能将“神明”,尤其是“神明”拥有的底牌或秘密,给情感充沛、热情洋溢地制造出来。至晚在西周早期,诗之兴已褪尽了宗教-祭祀之兴的神秘色彩,惟余满目苍茫的世俗功效,在主动出击那方面势必会大打折扣。诗之兴必须先有外物感染心田,必须有外物从外部敲打内心,由物而及心,以至于心生感慨而最终被声音化,具有相当程度上的被动性——毕竟所有的感慨都是不折不扣的语言事件,而语言必定是有声的。
看起来,被动性才是诗之兴的重要特征,甚至可以称之为在辨识度层面上的头号特征——尾随而来的确实只有变化。但被动性在滋生与创化的效果那方面,却不存在任何消极特性。本乎于此,晋人挚虞才敢从直观洞见的层面上,直截了当地给出结论:“兴者,有感之辞也。”②挚虞:《文章流别论》,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十六。晚出的钟嵘更为具体地道出了被动性的渊源所在,尤其是被动性的一般性结构模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③钟嵘:《诗品·序》。——由“气”至“物”而及之于“人”。但也许刘勰之言,才算得上更为通透,才真的道尽了“物色之动”对人心与诗歌所具有的致命作用:“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④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从刘勰那些不乏慷慨激昂的语气中不难发现,与宗教-祭祀之兴的主动出击颇为相似,诗之兴的被动性反倒拥有一个积极并且明确的目的:在被动性地“触物”过程中“以起情”;而被动性地由“物”及“心”,同样是为了“动情也”。⑤胡寅:《斐然集·致李叔易》引宋李仲蒙。这种看似消极,却并不萎靡、猥琐和塌败的被动性,历经数千载光阴,在秦汉、魏晋时人完全难以想象的现代汉诗中,也未曾有过根本性的变更。⑥今人陈丽虹认为,现代汉诗在使用兴方面与古典汉诗有所区别,主要是在“触物兴情”之外增加了“触物兴思” (参阅陈丽虹:《赋比兴的现代阐释》,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98-103页),但就“起也”那方面,并无改变。近人刘大白暗示过诗之兴拥有滋生与创化的能力,所谓诗之兴,就是“借着合诗人底眼耳鼻舌身意相接构的色声香味触法起一个头”⑦刘大白:《六义》,《古史辨》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86页。: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也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戴望舒:《印象》)
“铃声”、“渔船”分别和“深谷”、“烟水”两相搭配,“珍珠”与“古井的暗水”相互依偎,共同撞击着有“心”人的“心”灵,并由外及内,“强迫”着滋生或创化了戴望舒不无感伤的诗情;戴望舒则因势利导、借力打力,顺势利用了这种被动性,饱享了内爆型延伸方式带来的激情,终得以与诸物诸事毫不凝滞地相交通、相往还,以至于情景交融,却不至于物我两忘。是诗之兴的“被动”性——而非其他东西——“主动”滋生与创化了诗行,直至整体性的诗篇;从古及今,汉语诗歌——无论新与旧或古典与现代——都得感恩于既世俗又被动的诗之兴。但似乎更应该说成:新旧汉诗都必须深度感激“尾随”宗教-祭祀之兴而来的滋生与创化。
“兴”字在被早期的小学家训释为“起也”之外,还大可以被训作“生也”。①参阅《广雅·释诂一》;参阅《大戴礼记·夏小正·五月》“匽之兴,五月翕,望乃伏”之小传。滋生与创化正不妨看作“生也”的展开形式,还是扇形而非线性的展开:线性的展开注定是一维而没有任何面积可言的展开。周策纵对“生也”的解释很富有想象力,其解释本身就蕴含着不俗、不凡的诗情画意:“‘兴'似乎是指一种不知其时的神秘生育或怀孕。”②周策纵:《古巫医与六诗考》,前揭,第134页。这种性质和样态的“生育或怀孕”,容易让人联想到后稷之母“履大人之迹”而生稷③王充:《论衡·恢国》。,正是被动地借助了外物伺机而动或蠢蠢欲动的主动性,得益于这种不乏善意的侵略性。周氏对兴的训释,仍然指向兴的被动特征,从性能上更接近于诗之兴,背离了宗教-祭祀之兴。而“不知其时的神秘生育或怀孕”,正是戴望舒被动面对“铃声”、“渔船”而酝酿诗情时的实际情形:是“铃声”和“渔船”伙同“深谷”和“烟水”,还有“珍珠”与“古井的暗水”,“迫使”戴望舒生育或怀孕;而怀孕或生育诗情的地方,只可能是区区方寸,亦即叶嘉莹所谓“由物及心”的那个“心”。此中情形,恰合诚斋先生的感叹:“大抵诗之作也,兴,上也……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之为兴。”④杨万里:《答建康府大军库监门徐达书》。——诗之兴出自天意,却不存在任何神秘色彩,更说不上苏格拉底(或柏拉图)所谓的诗神附体。
杨万里(即诚斋)将兴和已成之诗间的关系描述得颇为直白:触于物、感于人而成其诗。这是内与外两相交通、两相往还的结果,也是里应外合、彼此呼应唱和的结局,正应了革命年代那句人人熟知的老生常谈:“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没有心对外物的等待和暗自期许,没有“有情郎”和“有意妹”的有意邂逅,兴将不成,诗将不得。在此,诗之兴(亦即滋生、创化)具有前后相续、首尾相接的两层含义。首先,滋生、创化(亦即诗之兴)具有的本能,令外物撞击人心,让人心有感、有触于外物,使心、物同时动荡。在此,心充当了“堡垒”内部的潜伏者,等待着与外物里应外合,攻破“堡垒”。这情形,恰如神秘的“生育或怀孕”首先得有能够着床、怀孕的子宫,得有具备生育能力的女人——一个巴掌肯定是拍不响的,“只手之声”也仅存于禅门公案,唯有“心耳”(亦即内在之耳)可与得闻。郑敏有感于秋田里“金黄的稻束”而心旌摇荡,兴发之时,颇为自然地“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而在心摇神驰之际,她甚至能“看见那皱了的美丽的脸”(郑敏:《金黄的稻束》)。性质相似的情景,几十年后也出现在海子的笔下:
丰收之后荒凉的大地
人们取走了一年的收成
取走了粮食骑走了马
留在地里的人,埋得很深
(海子:《黑夜的献诗》)
尾随秋天而来的丰收,不仅可以兴发喜悦之情,也能兴发对土地的感伤、悲悯和同情,郑敏、海子远非特例。⑤参阅尚永亮:《生命在西风中骚动——中国古代文人与自然之秋的双向考察》,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45-80页。当此之际,相较于已成之诗,兴的滋生、创化作用既是基础性的,也是准备性和初发性的,白川静谓之为“发想”。它由外及内,以达到类似于——也仅仅是类似于——宗教-祭祀时的迷狂状态为目的。紧接迷狂状态而来的,是流淌在纸张上的诗行,却又像一个猝不及防、料想之外的“天意”。因此,兴的第二层含义,乃是滋生、创化诗行,直至出落为整个诗篇。没有这一层含义,或失却了“兴者,起也”与“兴者,生也”,诗之兴将毫无意义;脱胎于宗教-祭祀之兴的滋生、创化不过是自作多情,连“自了汉”的档次都够不上。所谓“心中有诗”或“心中的诗”,顶多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最多是一种礼貌性的托词,常见于中国当下的诗歌社交场所,或诗歌的红包批评。它最真实或最善意的所指,不过是内心的迷狂状态,也停留于这一状态,并且仅止于诗之兴的第一层含义,尚未被语言化与声音化。哪怕诗之兴发(或发想)时的迷狂状态,真如宗教-祭祀之兴那般充沛、酣畅,也只能说明诗歌的临盆愿望是何其迫切,却跟成型的诗篇没啥直接关系。即使是加热到摄氏九十九度的水仍然叫热水不是开水,诗歌则是一百度的开水,不是任何形态的温吞水。作为一种秉性奇异的内爆型延伸,诗之兴必须依靠它的第二层含义,才能真的延伸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才能在感于物的同时,从情感(而非制造“神明”)的角度理解物,与物共振、共舞而生情——这才是诗的终极目的,诗之兴的终极目的。
对于时刻等待着有感于物,等待着和外物一道攻破诗之“堡垒”的区区方寸(即心)来说①钱钟书结合古今儿歌中的实例,认定宋人李仲蒙“触物起情谓之兴”的说法最切近歌诗之理(参阅钱钟书:《管 锥编》,前揭,第62-65页)。,兴是一种强迫性的工具,类似于凡间尘世之人为讨生活而被迫使用的机器。和人相比,机器更具有主动性:它在强迫人使用它(诱惑是一种性质特殊的强迫);人只是在被动中,利用了机器的主动性:这与诗之兴在性质上恰相等同。人(即心)在使用作为内爆型延伸物的诗之兴时,总是不断受到诗之兴的修改和使唤。心(即人)在千百年来不间断地有感于外物后,也在琢磨着如何让诗之兴更加精致化、复杂化,尤其是如何让诗之兴更能听从心(即人)的使唤。这情形,类似于麦克卢汉所说:“人们不再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突然之间,人们似乎觉得,鸡成了蛋想多产蛋的念头(a chicken is an egg's idea for getting more eggs)。”②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22-23页。人(即心)在被诗之兴千百次主动击打后,终于成为诗之兴渴望更多、更好之自己的那个优质“念头”。依爱德华·霍尔的卓越识见,作为文化的特殊组成部分,这等“念头”主要是在某类文化形成的氛围中“习得的”(acquisition),而不仅仅是“学习的”(learning),③参阅爱德华·霍尔:《无声的语言》,何道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页。虽然有可能首先是“学习的”。当此之际,心(即人)更倾向于成为诗之兴的生殖器官,“正如蜜蜂是植物界的生殖器官,使其生儿育女,不断衍化出新的形式一样”④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63页。。远古时期转生而来的诗之兴在现代汉诗中获取的新形式、新用途,为适应现代经验和现代汉诗而产生的新变体、新变形⑤参阅张雨:《诗教之彀与审美之维——当代诗歌中的比兴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44 -189页。,大体上可以看作人(即心)被“念头”化后的自然结果,人被“生殖器官”化后的必然产物。近人宗白华就很坦率地承认过自己的念头和生殖器官身份:
黄昏的微步,星夜的默坐,大庭广众中的孤寂,时常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些无名的音调,把捉不住而呼之欲出。往往是夜里趟在床上熄了灯,大都会千万人声归于休息的时候,一颗战栗不寐的心兴奋着,静寂中感觉到窗外横躺着的大城在喘息……无限凄清之感里,夹杂着无限热爱之感。似乎这微渺的心和那遥远的自然,和那茫茫的广大的人类,打通了一道地下的深沉的神秘的暗道,在绝对的静寂里获得自然人生最亲密的接触。我的《流云小诗》,多半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写出来的。⑥宗白华:《美学与意境》,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7页。
三、兴的声音化
和宗教-祭祀之兴试图破译命运密码的目的相差悬殊,诗之兴的追求很务实:它的根本在“情”;滋生与创化的根本主旨,也在生“情”与化“情”。不用说,这仍然是“乐舞兴情”的孑遗,是宗教-祭祀之兴给后世留下的“尾随”性(而非因果性)遗产。赵沛霖精研过兴的前世与今生,其表述称得上点穴准确:兴“深刻地反映着诗歌艺术与宗教观念和宗教意识之间的内在联系”⑦赵沛霖:《兴的源起》,前揭,第23页。。单就兴“情”、生“情”和化“情”,以及兴、情、诗三者间的关系而言,陈世骧的言辞很有可能来得更直接,也更坚决和更明快:“所有的兴都带着袭自古代的音乐辞藻和‘上举欢舞'所特有的自然节奏”,而“以兴为基础的作品”,“无疑正是现代人之所谓的‘抒情诗'(the lyric)”。①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文集》,前揭,第124页、第133页。李泽厚数十年来的研究工作和思维理路清楚地表明和探明:作为一种不存在彼岸世界,也不存在超度与救赎的文明样态,中国文化内部最根深蒂固的传统之一,乃是被绝对的上帝观念所鄙视的情本体,②对此问题,刘小枫曾于1980年代后期用四十多万字的篇幅进行了详尽的阐释,几乎全盘否定了情本体(参阅刘 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所谓“《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首《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③龙子游:《<情史>叙》。而以情为教、以情为本正和古老的巫史传统死生相依;巫史传统则以“发想”为其总体特征的宗教-祭祀之兴为主要依据。④参阅李泽厚:《己卯五说》,前揭,第156-188页。有了这等质地优良的铺垫与铺陈,陈世骧影响深远的中国文学抒情传统说,方能从逻辑的角度上稳稳站立;站立的基础无他,正在于宗教-祭祀之兴的转世灵童——诗之兴。
作为人的内爆型延伸(物),诗之兴从情感(或曰抒情)的维度,将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和整个世界(亦即他人、事、物而不涉及神灵⑤即使是兰波(Arthur Rimbaud)极力主张诗人等同于通灵者,也是无神论的意义上的通灵者(参阅兰波:《地狱一 季》,王道乾译,长春: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9页)。)连结起来;人的中枢神经系统(或心)则随时等待着,与整个世界处于酣畅共振的状态——诗歌临盆、出生的愿望如此迫切,如此枕戈待旦,乃是因为“人禀七情”,拥有“应物斯感”的能力。⑥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对于漫长的中国诗歌史,情感是人与世界的中介,或桥梁:这就是诗之兴的本质。有人说“兴,本是古老诗歌的一种类型”⑦刘传新:《中国诗歌之本》,《东岳论丛》,1989年第2期。,也有人不无极端地认“诗言志”的实质为“诗言兴”⑧参阅王一川:《从古典诗学中活移——兼谈诗言兴的现代性意义》,《文化与诗学》(第一辑),上海:上海人民出 版社,2004年版,第223页。,都是看中了诗之兴的抒情特性,以及诗之兴在情感方向上的矢量式延伸。在此,兴(或滋生与创化,或诗本身)首先是体,其次是用;是诗之兴的体而非其他任何东西,导致或决定了诗之兴的用(或称器);体用不二(而不是体用两分)是典型的中国式思维。虽然这种思维的前提,是体先用后,但这个前提却处于暗中,处于埋伏状态,初看上去,像是没有这个前提一样。体具有先在性和优先性,强硬、绝对,但不乏温情。诗之兴(亦即滋生、创化)之所以拥有前后相续、首尾相接的两层含义,是因为诗之兴必须首先具有生情、化情、兴情的本体论功用,其次,才具有乐于被本体论功用掌控、驱遣的技术性之用(或器)。吕正惠对兴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命运,有过悲观的断言:“‘兴'的观物方式,自《诗经》以后,只有民间歌谣和极少数的诗人(如杜甫)身上保留下来。至于一般文人传统的诗,几乎完全在‘物色'论的笼罩之下。”⑨吕正惠:《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页。像致歉于兴的白川静一样,吕氏也倾向于在“用”与“器”的层次上,处理或观察诗之兴,只将诗之兴看作观物、感物的方式,而不是将之从本体论的角度等同于诗,以致于从根本上否定了诗之兴在其后的诗歌史上具有生情、化情、兴情的本体论功用。吕正惠没能看出体先后用这个埋伏着的前提,只承认诸如“山丹丹花开红姣姣/香香人才长得好”(李季:《王贵与李香香》)这种观物起兴的方式。因此,吕氏的悲观几乎是必然的⑩反倒是毛泽东准确看到了兴本体论功用,因此在新时代仍然需作诗用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以此通过“形象思维的方法,反映阶级斗争与生产斗争”(毛泽东:《毛泽东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诗刊》,1978年第1期。但此信写于1965年7月21日)。。只是不知道他看见如下几行常被引用(但不一定优秀)的现代汉诗后,又该如何断言:
我来到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徐志摩:《我来到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不用说,宗教-祭祀之兴乃上古先民们的内心的外化形式,也是他们的心愿的外部造型。与宗教-祭祀之兴迈上它的转世长途遥相呼应,这一外化形式和外部造型必须经由内爆型延伸,经由尾随效应,将之声音化,将之处理为感叹,方能得到充足而最终形态的表达。挚虞所谓的“兴者,有感之辞也”,就很务实地着眼于兴的声音化,毕竟所有言辞都是有声的;即使是拥有被动性的诗之兴,也无法否认或遗弃它自身的声音性。更重要的是:唯有感叹,方能让内心的外化形式,让心愿的外部造型,处于真资格的完成状态之中,亦即首先经由听觉(而非视觉)被感知。依今人李零之见,在古代,听觉的重要性有甚于视觉;古“圣”(聖)据信字更愿意突出耳朵。①参阅李零:《丧家狗》,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另可参阅高明:《帛书老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6 年版,第139页。有声的感叹是物质(物理)性和精神性的统一体,是它们的双重变奏:感叹既是气流性的声波,又是被动性地“应物斯感”后,主动滋生、创化出来的抒情效应,进而将人、物、事连接在一起,终将与情相通。尾随宗教-祭祀之兴而来的诗之兴,必定首先是有声的。宋人郑樵说得十分精准,一语道破了诗、兴、声三者间的关系,“夫诗之本在声,而声之本在兴”②郑樵:《通志·正声序论》。;语言无论是否处于或饱和或寡淡的状态,首要特征也在于必须有声音存在③参阅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00-102 页。;而诗之兴从本体论的角度上,意味着人的抒情性和内爆型延伸。这三个方面的因素交互作用,致使诗之兴不仅是抒情的,也是有声的,因而必然是感叹的——滋生与创化正与感叹相等同。感叹不仅是抒情的精华,也是声音的精华,但更是抒情和声音在体用不二的维度上唯一的交集。正是这一事实,致使与诗以及滋生、创化相等同的兴必须跟感叹生死相依,直至生死相许,所谓“合则齐美,离则两伤”。
朱自清说得很笃定:“因为初民心理简单,不重思想的联系而重感觉的联系,所以‘起兴'的句子与下文常是意义不相属,即是没有论理的联系,却在音韵上相连着。”④朱自清:《关于兴诗的意见》,《古史辨》第三册,前揭,第684页。朱氏敢于如此断言,大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承认诗之兴对宗教-祭祀之兴有承继关系,不承认诗之兴与诗相等同这个通常情况下主动潜伏起来的结论。朱自清的观点事实上并无新鲜、新奇之处。大多数现代学者倾向于承认,是宋人苏辙开启了“兴涉声而不涉义”的解释方向:“夫兴之为体,犹曰其意云尔,意有所触乎当时,时已去而不可知,故其类可以意推,而不可以言解也。”⑤苏辙:《栾城应诏集》卷四。明人徐青藤正可谓苏辙的隔代知音,但又比苏辙说得更详尽、更抒情:“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方,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⑥徐渭:《徐渭集》卷十六。苏、徐二氏之言自有其精妙、精辟甚或精致之处,但仍然只在技术(即用、器)的层面,处理和观察诗之兴。看起来,苏辙、徐渭都承认:所谓“起也”,正是因为心对人、物、事在被动性中终有所感;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表面上的无“义”,更可能“意味”着“意”在言外,亦即钟嵘所谓的“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⑦钟嵘:《诗品序》。“意有余”当然是“起也”或“有所触乎当时”滋生、创化出来的东西,亦即徐渭所谓“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而滋生与创化正好是诗之兴的根本;作为一种至为精彩的表面现象,“兴涉声而不涉义”很容易忽悠、欺骗漫不经心的观察者。
仅从用、器或纯粹修辞-技术的层面看待“兴不涉义”,马上就会迈入苏、徐、朱等人中之龙自设的陷阱,甚至无力自拔;如从体在用先(即本体论)的角度看待“兴不涉义”,“兴不涉义”当即就会焕发新的气象,拥有新的气度:“兴不涉义”指称的那个“义”,恰好表征着一种根本性的元义(meta-meaning),亦即关于意义的意义,直至意义的源头活水。诗之兴作为一种禀赋特异的内爆型延伸(物),其“特异”之极的“禀赋”正在于此:它从抒情(或情感)的维度,沟通人、事、物,令物、事、人相与以和,以看似无义的声音为音响装饰,让有“心”人总是处于白川静再三称道的“发想”状态,最终,让无“义”的声音滋生、创化了有“义”的诗行与诗篇,类似于宗教-祭祀之兴在看似无“义”的“举盘牲、旋游、呼叫”的迷狂中,滋生、创化了有“义”的“神明”。对此,麦克卢汉可谓点穴精准:“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上,而是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前揭,第30页。作为麦克卢汉意义上的特殊技术,诗之兴拥有一种潜伏着的尾随性智慧:它将宗教-祭祀之兴表面无意义(meaning),而最终滋生意义的“本领”,给奇迹般承继了下来,以至于在人与事、物相与以和的当口,改变了“人的感官比率和感知模式”,直至将“兴不涉义”之“义”修改为元义,并依靠元义滋生、创化了诗篇,让被兴发、发想起来的情得以语言化,并落实于纸面,而不仅仅处于“心中有诗”的那种原始、待生状态。②吕正惠对“兴不涉义”有过不太有力的批评(参阅吕正惠:《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前揭,第55-56页),这主要 是因为他批评的立足点依然是技术层面的。在此,元义拥有一种类似于物联网(internet of things)促发而成的“极致生产力”(extreme productivity)③参阅杰里米·里夫金(Jeremy Rifkin):《零边际成本社会》,赛迪研究院专家组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36-55 页。,看似羸弱,实则威力无比。
有关起兴或发想的实际情形,诚斋先生说得可谓恰如其分:“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④杨万里:《答建康府大军库监门徐达书》。远非郑樵认为的那样,唯有“鸟兽草木乃发兴之本”⑤郑樵:《正声序论》。。清人冯班有限度地纠正了郑樵的失误:“古人比兴都用物,至汉犹然。后人比兴都用事,至唐而盛。”⑥冯班:《钝吟杂录》卷四。事实上,无论两周还是汉唐,无论是宋明还是眼下,用于起兴、发想与感发的,不仅有物(即“鸟兽草木”),更有数不清的人,以及千奇百怪的事。物、事、人作用于心,方有千姿百态的诗之兴出现;现代汉诗在这一点上,更是花样繁多到无所顾忌,以至于有人误以为诗之兴外在于现代汉诗,被现代汉诗所遗弃。《诗经》以后的汉语诗歌(无论新旧或古典现代)用于起兴、发想的,早已不限于“鸟兽草木”所昭示的范畴;依照诗之兴的本体论特征或脾性,其范围倾向于无所不包,更何况现代汉诗在词汇的选择上几乎是无限的、毫无禁忌的。⑦参阅敬文东:《指引与注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4-120页。而作为一种禀赋卓异的内爆型延伸,诗之兴总是与声音性和抒情性的感叹联系在一起,跟气流与声波相偎依。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感叹(至少是最有名者之一),很可能为孔子临终前所发:
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其萎乎!”因以涕下。⑧《史记·孔子世家》。
从起兴、发想或内爆型延伸(物)的角度观察,“孔子病,子贡请见”,可以被认作促使孔子起兴的初始性之“物”;“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则可以被大而化之地当作促使孔子起兴的加固性之“物”;声调激昂的“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其萎乎”,无疑是初始性之“物”伙同加固性之“物”,共同滋生出来的诗篇,共同创化出来的抒情——这就是所谓的“孔子因叹”,而且抒情的浓度之高以至于“因以涕下”。作为一种内爆型延伸,诗之兴既然等同于感叹,或必须被看作声音化的感叹,寄居于孔子临终之叹的初始性起兴之“物”与加固性起兴之“物”就可以被省略,仅代之以一个古色古香的叹词,便已足够。叹词是感叹的记号(sign),在纸面上等同于感叹:声波与气流被叹词纳于自身,并隐藏了起来。就诗之兴创化、滋生诗情、诗行、诗篇那方面来说,这个可以将诗之兴声音化的叹词,在古曰——
呜呼,
噫嘻,
噫吁嚱……
在今则曰——
啊,
哦,
呀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