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国的谣言:全球化背景下的谣言传播机制研究
2016-04-13张加春
张加春
谣言是非常普遍的一种社会现象。周朝就有从民间各种歌谣消息中获取民意的信息采集途径,《国语》中已有关于“谣”的相关记录,“风听胪言于市,辨妖祥于谣,考百事于朝,问谤誉于路”①[周]左丘明:《国语·卷十二晋语六》,韦昭注,上海书店1987年影印版,第147页。。东汉学者应劭《汉官仪》中也有关于“举谣言”的记录,“三公听采长史臧否,人所疾苦。还,条奏之,是为举谣言也”②[汉]应劭:《汉官仪》卷上,清孙星衍辑《汉官六种》,周天游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24页。。这是汉代朝廷为了解民风民意,从民间搜取相关谣谚的一种做法。古语中的“谣言”实际上是一种中性的词汇,并没有暗含贬义,是指民间流传的各种民谣谚语,不同于“讹言”、“流言”。“谣言”成为朝廷与民间进行信息沟通以调整统治方略的一种信息承载平台。
谣言的现代概念来源于西方学术界对谣言的深入研究,自从19世纪现代心理学诞生以来,谣言就成为现代社会科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项课题。谣言研究的奠基人奥尔波特和波斯曼认为,谣言是为了使人们相信当时某事件而与此相关联的命题。它一般以口口相传的形式在人们之间流传,而且缺乏具体的资料以证实其真实性。①Allport G W,Postman L J.The Psychology of Rumor.New York:Henry Holt,1947:p.1.在这个传统概念中,谣言有两个特征:一是未得到证实,特别是官方的证实;二是谣言可真可假,虚假不是谣言的界定标准。100多年来,不论是谣言的内容和范畴,还是谣言的传播形式、传播载体、传播机制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谣言与时代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各种社会机制都在对谣言的产生和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
进入到新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等新信息传播技术的发展,全球化进程不断加速,谣言也具有了跨国跨地域的全球化传播特征。全球化像一个巨大的网络,将以国界为区域划分的世界格局重新编织在一起,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技术形成了一个共在的影像,共同构成了这个越来越小的地球村的一体化进程的推动力量。“全球化过程涉及现代生活的所有方面,同时也反映在社会意识中。”②[波]彼得·什托姆普卡:《社会变迁的社会学》,林聚任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91页。谣言既是这种社会意识的结果,也是新的世界图像的一部分,它借助全球化的力量甚嚣尘上,游走在地球村的各个角落。全球化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力量,在这一机制之下,谣言传播机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谣言呈现出很强的跨国跨地域传播的特点,国内很多谣言来源于国外,一些国内的谣言也同时流传到国外。谣言的全球传播改变了人们的文化记忆结构,谣言不再是某个群体所独享的故事,而是成为全球一体化过程的一部分,成为地球村民可以共享的集体记忆,甚至可以成为全球危机事件的导火索,成为国家安全的重要威胁。在这样的背景下,谣言的跨地域传播是如何实现的,谣言又是怎样获得新的生机与发展的,跨地域的谣言的传播机制又有何新的特征,这一系列的问题都需要我们将谣言放在全球化的框架下对谣言产生的根源、机制和过程进行新的考察。通过这样的视角我们可以发现,在谣言与全球化的二维关系中,全球化不仅有助于谣言的形成与传播,也赋予了谣言新的生命力。谣言在全球传播过程中也进一步分解了国家的权力边界,成为全球共享的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全球化背景下谣言传播机制的研究,我们看到了一个全球化的世界是如何被结构化和组织的。
一、全球化与谣言形成:全球化作为一种激发机制
全球化在将世界融为一体的过程中,也让世界可以共享共同的文化、共同的景象。在全球化的语境下,越来越多的事件被卷入到全球视野当中,为人们所共同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谣言也形成了全球传播的特点,在全球范围内流动。特别是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信息传播技术进一步将全球化融为一个全球网络,为谣言的快速传播提供了平台。全球化作为一种机制,推动了谣言的全球化传播。
全球化首先是一种联结机制。全球化将原来封闭的社会区域联结为一个整体,社会交往的频度提升,社会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成为全球瞩目的地方。罗兰·罗伯森认为,全球化既是指世界的压缩,也是一个整体意识的增强。③[美]罗伯森:《全球化:社会理论和全球文化》,梁光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页。这意味着世界的联系日益紧密,相互依存度不断提高,“世界某个部分发生的事件、决定和活动能够对全球遥远地方的个人和团体产生重要影响”④杨雪冬:《全球化:西方理论前沿》,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单一、封闭的事件就可能会超越事件发生的狭小区域而成为国际事件。关于小事件的谣言也就会随之成为对国际事件的一种解释不胫而走,或者这个事件本身成为促发全球谣言的一个重要导火索。
全球化也是一种再生机制。全球化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力,全球化是推动文化融合和文化再生的最为重要的一种机制。全球化在将社会生产要素进行全球重组的过程中,也将新的人员、社会组织、机构和新的力量、文化进行了重新的流动和整合,从而促进了各种文化因子之间的流动和交融,尤其促动新的文化要素的产生和新的区域亚文化的形成。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谣言的全球传播不再是一种被动的过程,而是一种附带的文化生产。谣言虽然不是文化工业生产的产物,但无疑全球文化工业成为谣言产生和传播的新的缔造者,谣言的叙事与内容都充满了新的文化工业的味道,并且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力。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是关于肯德基的谣言。肯德基作为全球贸易的一环,已经成为全球文化的一个象征,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庞大组织如何生产出数量如此巨大的鸡供顾客食用,对于无法理解全球化背景下产业链条的人来讲仍然是一个巨大的疑惑,于是,关于“多个翅膀多条腿的怪鸡”的谣言也随着肯德基的规模不断扩大而被带到世界各地,文化工业在域外区域的全球化生产,促使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加剧,怀疑论成了谣言诞生的催化剂。
全球化更是一种突破机制。在全球化过程中,世界变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任何一个社会群体或者地区,其本身都在寻求同全球化相适应的生活方式,因此就需要突破自身的局限与限制,向外寻找一种力量。汤林森也认为,全球化导致一种新的欲求,即渴望认同与差异。①[英]汤林森:《文化帝国主义》,冯建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页。全球化本身是一柄双刃剑,因此这种突破机制首先意味着冲击和改变。这种机制对于谣言来讲,正是谣言适应社会变化的一种反应。在突破机制之下,人们探索、了解外部世界的欲望不断增强,会对外部世界产生各种臆测,这也给谣言的传播提供了比较好的温床。谣言产生本身就在于人们想要知道真相却又不能完全获取真相,这是吉登斯所讲的全球化所产生的一种现代不确定性②[英]安东尼·吉登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国家》,郭忠华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页。。在全球文化的传播过程中,对外在世界的探求往往并不是建立在充分的信息获取基础上的,而是更多地建立在一定的想象之上,这种刻板行为,常会导致依据一定的信息资源和文化资源,对事件进行猜测和推理,特别是在一些国际事件中,由于信息传递的延缓或者不透明,就会形成谣言。谣言实际上成了两种文化之间的抗衡和冲突。因此透过谣言,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区域社会下的人们是如何看待另外一种社会文化的。近些年,随着中国在世界各地建立各种海外公司,关于中国将大量囚犯秘密送到国外去做劳工的谣言,在非洲、南亚、中东、中亚等地都出现过。形成这种谣言的一个原因在于西方所持有的中国威胁论,对中国形成了某种刻板的负面评价,当看到中国工人高强度的工作节奏时,会同本地的工人工作节奏进行比较,从而形成了当地的中国工人是囚犯劳工的谣言,而其背后则是两种不同文化之间的对抗。
从谣言的生成机制来讲,谣言的形成与传播,同事件的重要性和不确定性以及社会的焦虑、信任度都直接相关。罗斯诺将这四种因素看作是谣言扩散的先导性心理因素。③Rosnow R L.Inside rumor:A personal journey.American Psychologist,1991.46(5):p.484-496.全球化重新书写了这种关系,将事件的重要性和不确定性以及焦虑、信任度进一步放大,这也使谣言的形成与传播具有了更大的可能性。第一,全球化对事件重要性的影响,主要在于全球化重组了事件的要素,改变了事件的性质,将事件从地缘局部置于了国际政治的视角下,一个在封闭区域内的事件可能未必得到国内民众的关注,但是却可以引起国际关注,从国外再流动到国内,从而直接将事件置于更加重要的位置。第二,全球化也会增强事件的模糊性、不确定性。由于地域性和语言、信息流通环节多等因素的影响,事件的要素更容易发生流失,对事件的猜测也就更多,从而增加了获得事件清晰度的难度,让事件本身变得更加模糊不清。第三,焦虑对谣言的形成和扩散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全球化在带来社会急剧变革的同时,也让社会的焦虑成为一种普遍状态,以至于现代性被贴上了焦虑的标签,甚至具有了这个时代特点的“神经症人格”④[美]卡伦·霍妮:《焦虑的现代人》,叶颂寿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全球化本身是推动社会转轨转型的重要因素,它急剧改变着人们的存在状态,将人们置于一种高度不确定性之中,从而使谣言的传播具有了可以不断滋生的温床。第四,全球化也在改变社会关系网络。为了保持个人的可信性,人们习惯于传递他们认为真实的谣言。⑤Bordia P,et al.Management are aliens!Rumors and stress during organizational change.Group & Qrganization Management,2006.31(5):p.601-621.全球化在消解正式组织机构权威的同时,小圈子的信任度却在增强。互联网等新信息传播技术又在重新整合社会关系网络,扩大谣言的传播速度。
由于全球化的推进和社会的转型,人们的心理会受到各方的压力,人们需要面对来自社会生活各方面的不确定性和这种不确定性所带来的潜在威胁。战争、自然灾害、环境问题、移民问题、种族问题、国际贸易、恐怖主义等都成为各国共同关注的国际问题。全球化还将这些问题进行了交织,让威胁变得更加复杂和不可预测。从谣言的生成和传播过程来看,谣言成为人们摆脱不确定性、战胜威胁的一种内在机制。费斯克认为,人们具有一种关键的社会动机,即为了有效的行动而试图控制周遭环境。①Fiske S T.Social beings:A core motives approach to social psychology.New York:John Wiley & Sons,2004:pp.20- 21.这种动机在谣言传播过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②Bordia P,et al.Rumor as Revenge in the Workplace.Group & Qrganization Management,2014.39(4):p.363- 388.谣言的产生与传播,就成为人们避免或者中和某种威胁的重要方式。更为关键的是,在全球化背景之下,威胁成了更为重要的世界性话题。在一个变动的社会环境之下,人们不仅需要面对来自心理方面的焦虑,还需要面对那些可能会对个人安全造成冲击的任何不确定因素。“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轨道”③[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吉登斯所说的这种“现代性的断裂”,将我们置于了新的危险和不安全当中。因此,当全球化在重新梳理、框架新的全球安全体系时,关于威胁的问题,成了这个时代不得不面对的课题。当不确定性和威胁之间形成了某种联系的时候,人们需要知道在某一事件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信息不能够从正规渠道获取或者信源本身不可信时,人们就会试图从非正规渠道去获取各种说法,这是人们探索外部世界的一种方式。人们因此暂时获得了内心的平衡,消解了存在的不确定性威胁。
二、叙事与情感:谣言的流动逻辑
谣言的流动有其本身的特点,不是什么谣言都可以成为全球化传播的一个组成。在谣言传播束中,那些能够跨越地域区隔的谣言、具有全球化生命力的谣言,才更容易形成全球传播的径流。谣言的传播同国际新闻的特征具有很多共同之处,如事件本身要具有国际性,要具有新鲜性,可以吸引全球的眼球等。一些重大灾难事件常常成为谣言的发酵母,如MH370客机失联事件就是一个比较凸显的例子。国际航班灾难一直是国际新闻报道的一个重点,其事件本身就具有全球关注的价值,另一方面这种事件中信息的透明度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这不仅取决于信息调查的周期和难度,还在于不同国家信息传播制度的不同,从而导致大众对已公开信息本身的真实性、全面性的怀疑。由于事件在最初阶段信息公开十分有限,事件传播过程本身又遵循一定的故事情节完整性,这时心理学中的“完形法则”就会发生作用,人们通过知觉将各种要素尽量连接、补充成一个整体。因此补充故事情节的完整和填补由于信息公开不充分而造成的信息真空,就成为谣言的用武之地。谣言的传播本身是嫁接在故事情节之中的,即谣言本身是故事的一部分,它是符合故事叙事逻辑的。在MH370客机失联的最初几天,关于客机降落在中国或者坠毁在越南、降落在太平洋海军基地、在百慕大被发现等各种版本的谣言比比皆是。这些谣言的共同特点在于起源都是相同的,都在叙述一个符合情境的故事,但在传播过程中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异,如滚雪球一般扩张。
谣言要得到快速传播除了要符合一定的叙事逻辑外,还需要符合情感逻辑,要与人们的情感需求相契合。特纳将情感视作“动机力量”,指导人们行动的方向。④[美]乔纳森·特纳、简·斯戴兹:《情感社会学》,孙俊才、文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页。谣言正是人们这种情感倾向在行为方向上的一种反应。在情感支撑上,谣言突出的情节成为人们愿意接受或者可以接受的一种结果,而在这种情况下,谣言本身的真实性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符合人们的情感和心理需求。可以说,谣言的传播不仅与事件的重要性、模糊性成正比,更为重要的是,谣言的传播如果符合了人们的情感预期,那么谣言可以获得更为快速的传播。在这个意义上,谣言成为了一种心理需求。谣言的这种情感特性成为了谣言全球传播的一个重要特征。
与谣言的情感逻辑相应的一个解释是,谣言也是人们潜在选择性记忆的结果,因此在某个特定的时空当中,人们宁愿去选择相信这种“事实”。谣言似乎向人们展现了一种风险,在趋利避害的驱动下,人们很容易选择那些看起来对自己有利的事实。在各种事实解释当中,如果一种解释同人们的信念体系比较吻合时,人们就会选择去相信这一说法并且继续传播,虽然这种说法可能未得到确定性的证实。在经济领域,与股票交易密切相关的谣言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人们的内在心理,从而对股票公司和股民造成巨大的影响。在这类事件中,人们经常会相信小道消息,这种信息本身不仅神秘,而且具有一定的权威性,似乎对股票信息的发布具有很强的专业性,其专业分析不仅让人们相信这个分析符合自己对某个公司股票的预判,而且人们愿意冒着这个信息可能不实的风险而一试,如果信息是真实的,投资者就可以获利巨丰。如果曾经有过小道消息被证实为真的情况,就会更让投资者不愿错过这样的机会而赌一把。因此,谣言的传播就成为了一场关于利益的博弈,它是情感与理性共同作用的结果。
尽管谣言的传播需要符合一定的叙事逻辑和情感逻辑,但在全球化语境之下,谣言的传播并没有失去其地域性特征,谣言的生成地和重点扩散地常常是分开的。谣言无法脱离某个国家或者地区的文化、政治、社会特征而传播,谣言的传播在不同的地域形成了不同的特征,甚至谣言的具体内容也会被替换为符合这个国家的版本,这样谣言的扩散就更与当地文化契合了。
谣言的传播受到不同国家和地域社会制度的制约。谣言同信息透明之间仍然存在着正相关关系。不论在什么样的社会制度下,都会产生谣言,“不存在没有谣言的社会”①[法]弗朗索瓦丝·勒莫:《黑寡妇——谣言的示意及传播》,唐家龙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4页。。在信息越公开透明的社会制度内,信息的传播和自我纠正机制就越健全,因此谣言扩散的速度和影响都会受到限制;但是在信息相对不透明的社会制度下,政府、机构和组织的公信力相对就较低,谣言成为社会压力下获取信息的一种渠道。因此,谣言在全球扩散的过程中,在不同地域,形成了不同的扩散热度。
谣言扩散的这种区域性特征,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同样一则谣言,在有的国家或者地区可以形成和扩散得很快,而在另外一些国家或者地区就会形成相反的态势。一个谣言从一个国家或者地区向另外一个国家或者地区扩散,在每一个区域内,谣言的扩散都与本国或者地区的传播特点相符合,因此就会形成谣言扩散的生态圈。谣言的全球流动过程,就是从一个生态圈向另外一个生态圈流动的过程,这也构成了谣言全球流动的不同景象。
三、谣言的生命:作为有机体的谣言
谣言的生命常常伴随着真相的揭开而终止,“谣言止于真相”是我们经常听到的一句论断。然而,谣言并不一定是错误的,也可能是正确的,只是在传播过程中其真实性有待验证,特别是官方的验证。纳普(Knapp,1944)在定义谣言概念时指出,谣言在官方未经证实的情况下广泛流传。②Knapp R H.A psychology of rumor.Public Qpinion Quarterly,1944,8(1):p.22-37.奥尔波特和波斯曼(A llport & Postman,1947)也将谣言看作是日常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只是传播过程缺少资料的验证,因此真实性还有待确定。③Allport G W,Postman L J.The Psychology of Rumor.New York:Henry Holt,1947:pp.1.如果关注谣言本身的生成机制,就可以发现,“谣言止于真相”是谣言在信息公开面前丧失传播力的一种表现。但是在充斥着信任危机的今天,政府以及其他正式组织、机构的信息公开模式仍然备受诟病,此外,不同的信息传播渠道也会降低对谣言生命力的约束。久而久之,这就形成了另外一种值得重视的情况,即谣言和真相同时传播,甚至传播渠道也发生混杂,以至于我们分不清楚谣言与真相之间究竟哪个才是真相。因此我们需要重新认识谣言的生命力。
在不同国家及地区,谣言是否适应这个社会的文化机制,会导致谣言生命力长短不一的问题。以2011年抢盐风波为例,关于核辐射威胁食用盐安全的消息在中国迅速传播。在日本的邻国当中,只有中国受到了这则谣言的重大影响,在其他邻国或者地区,这则谣言却没有生发起来。在中国的社会文化机制下,民众对食品安全一直存在一些担忧,特别是老一辈人经历过各种困难时期,存在对物资紧缺的潜在担忧,将对核安全的恐惧与食品安全联系在一起,就形成了风靡一时的抢盐风波。实际上,不仅是抢盐,还出现过抢电视、抢大米、抢大蒜、抢口罩等社会现象。在担忧物资匮乏和食品安全威胁多重心理作用下,恐慌心态成为面对谣言时的关键心态,这种心态会形成积聚效应,并进一步强化。但是在日本,却不具备生成这类谣言的社会文化机制,核安全教育成为国民必修课程,国民对核安全有清醒的认识,在日本不仅没有出现抢盐风潮,甚至连菜价都出现了一定的回落。
谣言的宿命并非都是死亡的,谣言是可以再生的。受到某种因素的影响,谣言会重新被激活,获取新的生命力。事件之间具有的关联性或相似性,可能将原事件的影响扩大。911事件之后,关于本·拉登存亡的谣言一直成为打击恐怖主义过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谣言之一,在美军方开展的多次针对本·拉登的行动中,都曾传出本·拉登被击毙的谣言,但是最后均证实本·拉登还活着。直到2011年5月美军在一次行动中击毙本·拉登,关于本·拉登已经死亡的谣言才宣告终止,而另外一则谣言即本·拉登还活着的消息则又扩散出去。谣言似乎同事件之间具有伴生性,无论官方提供的消息多么完整,只要消息还存在叙事空间,那么谣言就会尽力弥补这个消息本身不完整的部分,或者扩展消息的外延。
谣言是可以进化的。谣言的内容可以随着时间、空间的转换发生很大的改变,甚至内容上与最初的谣言会有很大的出入。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谣言在传播过程中会发生误传的情况,要么缺枝少叶,要么添油加醋;另一方面,谣言的全球传播会出现本土化的过程,语言的转换、翻译过程,都会造成谣言内容发生改变。如果用有机体的观点来看待谣言,就会发现,谣言本身是可以生长的,它也处在不断进化过程中。例如,关于2012年世界末日的谣言,随着电影《2012》的播放,不仅更广泛地获得了传播,而且其内容也变得更加饱满,各种关于世界末日的说法也被糅合到这个谣言当中来。
通过对上述谣言特性的分析,我们可以更清楚地认识到谣言的本质和传播特征。全球化时代,谣言的传播路径更加复杂,一些恶意谣言更加具有破坏力。谣言不是不死的神话,但是谣言却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也会对社会机制产生很大的挑战。社会机制需要根据谣言的传播特征,进行相应调整。
四、谣言与国家边界:谣言如何突破国家的限制
全球化将现实的国家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国家对谣言管控的能力正在不断减弱,有时甚至对谣言传播无能为力。谣言作为一种反权力机制,无疑对国家的权力结构提出了挑战。卡普弗雷认为,“谣言是对当局的一份报告。它揭露秘密、提出假设,迫使当局开口说话。同时,谣言还对当局作为唯一权威消息来源的地位提出异议”①[法]让-诺埃尔·卡普弗雷:《谣言——世界最古老的传媒》,郑若麟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9页。。谣言在同国家权力对抗的过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的权力结构和权力渠道。谣言总是能够找到渠道来逃脱国家权力的监控,不同时期的谣言传播,似乎在勾勒出一幅国家边界由浓变淡的过程,国家权力试图去有效控制谣言的传播,但最后总有一块区域成为国家权力无法触及的地方。
从现实空间延伸到虚拟空间,是谣言摆脱国家边界的最为重要的体现。互联网对现实空间进行了重新组织,它是全球化的一部分,在更深广的层面加速了全球化,将世界编织进一个网络空间中。谣言在互联网空间的快速传播,实现了跨国跨地域的目的,而国家对谣言的管控会在谣言进入到另一个国际空间时失去力量。国家对互联网管控的权力上限是国家可以关闭整个国家的网络接口,使得自己国家的网络同外环境断开,或者直接设置网络接口壁垒,在国家安全的前提下对网络进行国内管控,使得国家内部和外部的网络之间不能够进行顺畅的沟通、流动。如2012年伊朗实行“清洁网络”计划,建立全国局域网,永久关闭国际互联网。关闭互联网是政治权力应对谣言的一种强大手段,这种方式直接将谣言的传播渠道切断,从而为政府应对谣言提供了充足的时间。然而,国家对于谣言的应对,总是慢于谣言扩散的速度,这其中除了科层制的官僚体制的制约外,现代社会谣言传播更加复杂,调查难度加大,特别是对跨地域谣言的起源的追查很难完成。因此对谣言的管控,往往不是从源头上进行切入,而是从渠道上进行管控。当渠道变得多元而渠道控制却很单一的时候,谣言的治理就成为极其困难的事情。
以口口相传为主要特征的人际传播,是国家对谣言管控失效的又一原因。这种微传播依靠比较原始的途径,通过书信、电话或者对话直接产生。有研究表明,人们更倾向于通过面对面的信息交流来进行谣言传播,以此满足人际交往的需要。①张蕾、郭晓桐:《谣言、信任与群体性事件——基于谣“盐”和抢盐风波的调查研究》,《国际新闻界》2012年第7期。国家的权力管制只能触及公开传播的领域,对于微观领域的监管很难有明显效果,但是微观和私人领域却是谣言传播的一个主要渠道。全球化背景下,人的流动性不断强化,谣言的传播也就得到了强化。国家权力监控的难点在于不能对所有个体进行监控,这本身也是国家权力的限度,但是谣言却可以突破国家权力的限度,充分利用这种限度进行传播。特别是当谣言的传播不会造成政治风波或者经济损失的情况下,国家权力机制也会与谣言的传播渠道保持距离。尽管国家的边界是一个大的轮廓,但显然,国家权力并不能够在这个轮廓内全面充分显现,国家权力仍然需要通过某种机制来行使。
跨文化传播是国家对谣言管控失效、谣言可以实现国际传播的一种状态。跨文化传播者不仅包含了个人,也包括了各种跨文化传播的正式或者非正式的组织机构,如各种类型的跨国组织、跨国公司。跨国媒体、跨国公司和习得多种语言的个人传播者可以很容易将信息转换,实现地区、平台之间的转移,他们的力量常常被政府忽略。跨文化传播者可以说既是谣言可以实现跨地区、跨平台传播的桥梁,也可以看作是在新地区、新平台上进行谣言生产和传播的始作俑者,他们为谣言赋予了新的生命。他们游离于国家边界之外,可以规避国家的政策风险,逃避国家对谣言的监管,因此,国家权力对跨文化传播者的监控常常失效。
五、结语
谣言传播成为当下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全球化时代的谣言传播有着更为特殊的复杂性,全球化进一步增强了谣言扩散的可能性,也给谣言的治理带来了更多挑战。跨国谣言既成为全球化催生的一种结果,又在新的层面重新勾画了全球化的脉络。在这一图景之下,跨国谣言有着很强的生命力,它与全球化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和潜在威胁紧密联系在一起,并成为现代性的一种表征。
谣言是一个国家、地区或者组织、机构都必须要面对的危机课题。谣言的严峻性在于,即使是信息技术极度发达的今天,不论信息公开如何,谣言似乎都像甩不掉的幽灵伴随着人们的生活。谣言对于国家、组织或者机构,意味着一种信任危机,体现了一种现代性危机。这也许是全球化带给现代性的负面效果。因此,谣言的全球化治理既是刻不容缓的一项策略调整,也是一项更加艰难的战略挑战。
第一,面对谣言,国家、地区或者组织、机构须采用新的方式方法重建信息公开机制。信息公开机制是应对谣言的一种策略,它可以有效降低谣言产生和扩散的风险,但是却不能真正消除谣言。全球化时代信息公开机制的建立不应该只是某一个事发国家或者机构的任务,更应是一个全球的联合协调机制。全球化推动了谣言的全球扩散,因此,信息公开机制也应该是一种全球化的迅速反应机制,这种机制包含了政府、媒体、网络、跨国组织等众多参与者。这是在全球化视野下,如何建立具有足够公信力的信息发布权威的重要举措,也是形成信息公开多元化渠道的一种方式。进一步讲,这是应对全球信任危机,建立全球信任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
第二,应对谣言的全球传播,须重新诠释谣言规制的法理基础。谣言传播的普遍性将社会大部分群体都纳入了谣言传播的范围之内,而谣言概念的模糊性和真实性有待验证的特征,决定了谣言很难通过法律途径进行规制,不能将所有谣言都纳入到规制层面。这是一种两难选择。在全球传播的背景之下,谣言规制的法理认定,除了要在“恶意动机”和“严重后果”两个层面进行考量外,还需要对知情权与国家安全,言论自由与诽谤、煽动,民意与公共利益等进行有效的二元区分。这种法理的界定不是单一国家的行为可以有效达到的,在放松规制与强化规制之间,也体现了不同国家、不同制度和不同文化之间对于同样问题的内在分歧。因此,未来需要将全球传播的谣言纳入到国际法视野下,进行法理的进一步界定和讨论,从而形成全球谣言规制的法理基础和治理格局。
第三,谣言的全球传播告诫我们要不断提升全球公民的危机应对能力。全球公民社会的到来并不是一个遥远的话题,但是在这个愿景之下,谣言始终在挑战公民素养。由谣言引发政治危机的事件并不在少数,谣言是“没有确凿的事实依据的公共传播”①Rosnow R L.Rumor and gossip in interpersonal interaction and beyond:A social exchange perspective.In R.M.Kowalski(Ed.),Behaving badly:Aversive behaviors in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s.Washington,DC: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2001:pp.203-232.,那些影响社会安全与稳定的谣言就具有很大的破坏力,这种破坏力不仅作用于社会,也影响个体的内心。群氓政治是全球公民社会的敌人。即使是在信息发达的今天,民众依然具有盲动性,容易受到群体集合力量的影响。谣言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种集聚行为,它凸显了群体在自觉的个性消失后集体心理所展现的强大力量,谣言正是“那些能让他们动心的事情,能够诱惑他们的东西”②[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页。,谣言成为一种召唤和旗帜。事实上,信息科技越发达,谣言的扩散可能就越快,危害可能也越大。因此,对于全球公民社会而言,要求每一位成员都在潜在的意义上进行契约的签署,“承认并尊重全球公民社会的原则,将其作为一种普遍伦理原则”③[英]约翰·基恩:《全球公民社会?》,李勇刚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50页。,来共同抵制坏的具有破坏力的谣言,建设一个好的公民社会。
全球化时代的谣言传播,从产生谣言的根源、机制和过程来看,都在对社会网络进行重新整合。这个网络是一种全球性的关系网络,它所描述的是一种与正规渠道不同的信息传递过程,人们在谣言面前变得更加敏感,人们在对谣言进行传播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共享的文化记忆,这种记忆表明,对某一事件记忆的书写不会只是一个侧面的,而是多元的、多面向的,国家不是这种事件书写的唯一叙事者,民众依然对事件拥有不同解读。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力量都在通过各种方式“争夺有价值的支配性资源”④蔡骐、朱丹:《网络谣言场域中的话语协商——以7·23温州动车事故为例》,《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版)2013年第2期。。谣言所描绘的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传播图景,各种社会权力关系在这个过程中进行博弈,彰显着不同的权力关系图谱。在一定意义上,谣言是一柄双刃剑,具有与生俱来的不可分的正反两面,谣言不仅仅是一个破坏者,同时也是一个社会的再造者,它是一种权力调节机制,发挥着公共领域的作用并维系着社会的稳定⑤Fine G A.Rumor,Trust and Civil Society:Collective Memory and Cultures of Judgment.Diogenes,2007.54(1):p.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