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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年“英国文学”汉译史:苏格兰文学何所在

2016-04-13

关键词:英国文学苏格兰文学史

宋 达

近代以来的外国文学汉译中,无论就翻译总量还是影响力而言,英国文学无疑极为重要。从林纾到当代翻译家,不仅提供了一大批英国文学经典,更重要的是,遵循主流英国文学史观,建构了统一的英国文学概念。这样的汉译历程及其结果,与英国文学史的事实真相出入很大,其中1707年之前就有独立的苏格兰文学,而“联合法案”之后,苏格兰文学并未充分融入大不列颠文学,从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司各特(SirWalter Scott,1771-1832)、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1859-1930),到斯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都保持了顽强的苏格兰认同,其民族诉求通过文学作品表达出来,并以不同方式影响了英格兰的作家。而这正是主流英国文学史家刻意屏蔽或模糊的。百余年按主流英国文学史观汉译,使得苏格兰文学的主体性难以得到正常的再现。

近代外国文学进入中国的大势中,英国文学译介最早,早期传教士率先引入①关于晚清英国文学汉译起源问题,参见牛津大学哲学博士、香港中文大学黎子鹏助理教授著作《经典的转生:晚清<天路历程>汉译研究》(香港基督教中国文化研究社,2012年版)第二章。,继而中国人主导翻译,规模越来越大,成为翻译总量最大的外国文学之一。有意思的是,其中很多来自苏格兰。光绪二十二年(1896),《时务报》刊行张坤德所译苏格兰作家柯南·道尔四篇侦探小说,总题为《歇洛克呵尔唔斯笔记》,即《英包探勘盗密约》、《记伛者复仇事》、《继父诳女破案》、《呵尔唔斯辑案被戕》等,科举制尚存或废除不久之际,中国文人很快酝酿出热衷阅读福尔摩斯探案的“福尔摩斯热”,几乎与英国同步,之后长盛不衰。

而英国文学在中国的译介情形,契合中国的两种现实:英国在内的所谓发达国家,急于向中国输送代表其现代文明水平的文学力作;现代文明之途落后的中国,也迫切希望认识世界,大量译介外国文学作品,即梁启超《清议报》(1899)呼吁:“甲午之前,我国士大夫言西法者,以为西人之长不过在船坚炮利,机器精奇,故学知者亦不过炮械船舰而已。此实我国致败之由也。乙未(1895)和议成,士大夫渐知泰西之强由于学术。”②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上谕恭跋”》,载《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册,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55页。而强调翻译包括英国在内的泰西人文学术重要性,以便了解包括英国在内的欧美社会的主张,与其另一重要文章《论译书》(1897)之论“处今日天下,则必以译书为强国第一义”③梁启超:《变法通义》,《饮冰室合集》(1),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第66页。相呼应,短短三年就改变了梁启超《时务报》撰文《西学书目表序列》(1896)所说的状况,“已译诸书,中国官局所译者,兵政类为最多。盖昔人之论,以为中国一切皆胜西人,所不如者,兵而已。西人教会所译者,医学类为多,由教士多业医也。制造局首重工艺,而工艺必本格致,故格致诸书,虽非大备,而崖略可见。惟西政各籍,译者寥寥”④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页。,即所辑录的1855年以来西学汉译名录(多为传教士所译)中,关于政治、思想、哲学的作品不多,但很快在19-20世纪之交得到根本性改观。

整个过程中,1877-1879年就学于皇家海军学院(Royal Naval College)的严复,面对中国士大夫和政界茫然不解世界的现状,翻译亚当·斯密(Adam Smith,1723-1790)《原富》(1902)、穆勒(John S.Mill,1806-1873)《群己权界论》(1903)和《穆勒名学》(1905)等,对改观译介欧美先进文明大势,功莫大焉。其意义不限于此,因为稍事认真阅读,便可注意到,“严译八大译”中,三部出自苏格兰作者之手,占据无可替代的位置。严复把它们作为英国的还是作为苏格兰的思想经典引入中国的?就译作当时和后来所产生的普遍影响力而言,问题似乎无关紧要,但联系上文论及的上海商务印书馆刊行美国学者那顿撰述的汉译本《苏格兰独立史》(光绪29年/1903),以及21世纪以来越来越清楚意识到苏格兰思想(多指苏格兰启蒙哲学)具有不同于英格兰哲学、法国哲学之价值,那么严复翻译三部苏格兰哲学著作及其动机和影响等问题,就需重新考虑了。

加速引进思想启蒙类著作过程中,因甲午海战失败,中国局势更加危急,推进维新运动风起云涌,有海外经历的士大夫发现泰西诸国发达,与其文学昌盛不无关系,所以翻译外国文学呼声相随而起,即严复和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1897)所说:“且闻欧、美、东瀛,其开化时,往往得小说之助”,故要“不惮辛勤,广为采辑,或译诸大瀛之外,或扶其孤本之徵”。⑤阿英编:《晚晴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上海: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2页。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1898)倡言:“特采外国名儒撰述,而有关切于中国时局者,次第译之。”⑥阿英编:《晚晴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第14页。于是,翻译文学迅速蔚为壮观:甲午海战失败到1906年的十年间,汉译小说达516种(部)⑦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第29页。,一扫此前士大夫自视中国文学远胜于泰西文学之迂腐风气。在外国文学汉译成为大势之时,仍有人无视泰西文学,如南社重要成员冯平(1899-1928)知道英法文学,仍主张:“概自欧风东移以来,文人学士,咸从事于左行文字,心醉白伦(拜伦)之诗、莎士比亚之歌、福禄泰尔(伏尔泰)之词曲,以谓吾祖国莫有比伦者。呜呼,陋矣!以言乎科学,诚相形见拙;若以文学论,未必不足以称伯五洲,彼白伦、莎士比亚、福禄泰尔之辈,固不及我少陵、太白、稼轩、白石诸先哲远甚也。”①冯平:《梦罗浮馆词集序》,载《南社丛刻》第二十一集,柳亚子编,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版,第5392页。当然,这种论述,很快在英国文学汉译浪潮中销声匿迹,出现福尔摩斯热。

侦探小说在中国文人看来乃新奇文类,士大夫能接受,预示着英国其他文体也可能通行中国。果然,英国历险小说家哈葛德(Henry Rider Haggard, 1856-1925)作品《她》(1887),由通英、法、日、德及满文的驻英使署参赞曾广铨(1871-1940)译为《长生术》(1897)。该作对主人公非洲的历险过程,描写得栩栩如生。中国士大夫爱不释手。之后,英国小说汉译在中国势不可挡:仅林纾而言,就翻译哈葛德《迦因小传》和《鬼山狼侠传》等20种,还包含苏格兰作家柯南·道尔《歇洛克奇案开场》等7种、司各特《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十字军英雄记》、《剑底鸳鸯》3种、斯蒂文森《新天方夜谭》等在内的53部英国小说、故事;同一个柯南·道尔作品,就有周桂笙、林纾和魏易、陈家麟、包天笑等著名人士投入翻译,《小说林》、《月月小说》、商务印书馆等大量刊行汉译福尔摩斯作品。

当然,英国文学汉译兴盛,有着更为深厚的基础。1840年后,大批传教士来华,不少人翻译班扬(John Bunyan,1628-1688)名作《天路历程》(ThePilgrim'sProgress,1678)。 据黎子鹏考证,仅1851-1919年间译本至少有十种,如伦敦会传教士慕威廉(William Muirhead,1822-1900)译成《行客经历传》(1851),尤其是苏格兰福音传教士宾威廉(William Chalmers Burns, 1815-1868),在上海与中国士大夫合作翻译,译名为《天路历程》(1853),译出基督教文学寓意,颇得中国基督徒信赖,大受欢迎(1865年重译),再版序云:“凡阅是书,务于案头治新旧约,以备两相印证。依次而行,则《圣经》之义,自能融洽于胸中。”②黎子鹏:《经典的转生:晚清<天路历程>汉译研究》,香港:基督教中国文化研究社,2012年版,第57-85页。译书过程中,林乐知、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艾约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等在《万国公报西国近事》中刊介英国文学,推崇“忒业生”(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1809-1892)、“蒲老宁”(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衰恩”(苏格兰诗人彭斯)等,为后来中国人迅速亲近英国文学奠定了基础。③刘树森:《西方传教士与中国近代之英国文学翻译》,载《英美文学研究论丛》第二辑,汪义群编,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稍后,时任商务印书馆编辑孙毓修(1871-1922)的《欧美小说丛谈》,在上海《小说月报》第4卷1-8期(1913年1-8月)、第5卷9-12期(1914年9-12月)连载,1916年12月商务印书馆集结出单行本《文艺丛刻甲集》(中国第一部系统评价欧美小说和戏曲之作),包括《司各德迭更斯二家之批评》,声称:“欧美小说,浩如烟海。即就古今名作,昭然在人耳目卒业一过,已非易事。用述此篇,钩玄提要,加以评断,要之皆有本原,非凭臆说。”④《小说月报》第4卷第1期,1913年1月,第2页。司各特作为英国文学经典介绍,意味着,至少当时司各特在中国广为传播,同英国相一致。

也就是说,影响力巨大的晚清英国文学汉译,事实上含有多位苏格兰作家。郭沫若《我的童年》声言:“林琴南译的小说,在当时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所嗜好的一种读物……林译小说对我后来的文学倾向有决定性影响的,是 Scott的Ivanhoe,他译成《撒克逊劫后英雄传》。……我受Scott的影响很深,这差不多是我的一个秘密。我的朋友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⑤冯奇编著:《林纾:评传,作品选》,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页。尤其是,钱钟书在《林琴南先生》(1984)中也说:“接触林译小说,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里的蛤葛德、欧文、司各特、狄更斯的作品,津津不厌的阅读。”⑥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翻译通讯》编辑部编:《翻译研究论文集:1894-1948》,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4年版,第269页。不过,畅销多时的林译小说,没人关心司各特描写1707年之前的英格兰历史和英格兰-法兰西关系的缘由;同样,苏曼殊、马君武、胡适等都翻译拜伦《哀希腊》,知道它出自长篇叙事诗《唐璜》,却没有思索《唐璜》叙事主人公成长于苏格兰阿伯丁市,感情上更倾向于欧洲,而不是英格兰。也就是说,早期汉译英国文学涉及到了苏格兰作家,通常用英国文学史观泛泛而论,不关乎他们的民族身份,对中国文人从士大夫向知识分子转型过程中,其审美观之变,无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深刻影响了后来译介者,如鲁迅关注被压迫民族文学,苏格兰文学却不在其中;都知道拜伦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却不关心这位英格兰贵族反对英国的原因。

五四新文化运动到1949年末,译介英国文学过程几经变化,抗战前中国同时翻译从乔叟、莎士比亚,到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和意识流等各方面经典,抗战之后更注重现实主义文学。不同时期各重要文学杂志和综合性报刊皆有英国文学汉译,《文学》、《现代》、《文艺月刊》、《译文》、《世界文学》、《新中华》、《宇宙风》等杂志,在中国现代文学进程中声名赫赫,与其刊载许多英国文学作品不无关系;同样,现代出版史上,著名出版社皆热衷编辑外国文学名著丛书,英国文学占有重要比重。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世界文学名著丛书》(1928年4月-1950年2月)共出版154种,英国文学名著28种,比重最大;启明书局编辑出版《世界文学名著丛书》(1931年8月-1949年5月)计78种,英国文学名著22种;湖风书局编辑出版《世界文学名著译丛》(1931年9月-1936年7月),不少是英国文学。1949年之后,东西方对抗大环境也未能阻挡中国对英国文学的兴趣,如1950年代袁可嘉和王佐良翻译彭斯诗歌,1970年代末超越冷战格局,译介英国文学高潮迭起。

英国文学汉译过程中,译介者基本上是以英格兰为主体的大不列颠替代整个联合王国,在这样的英国文学史观下译介和理解英国文学经典,莎士比亚因而成为绝对重要的文学家。且不论林则徐辑译《四洲志》(1839)提及“沙士比阿”和弥尔顿等人“工诗文、富著述”、驻英公使郭嵩焘日记(农历1878年12月26日)提及欣赏莎士比亚戏剧的情形、严复《天演论》(1894)卷下《论五天刑》概述《哈姆莱特》内容、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1902年5月号)确定了“莎士比亚”通译名及相关论述、上海达文社翻译出版兰姆姐弟改写的《莎士比亚故事集》文言译本(1903)、林纾译述故事集《吟边燕语》(1903)和《雷差德纪》(《查理二世》)等五部文言译述、包天笑翻译《女律师》(即《威尼斯商人》)、朱东润所写长文《沙氏乐府谈》(1917-1918)等,1902年上海圣约翰大学外语系毕业生用英文演出《威尼斯商人》、1913年上海城东女子学校演出包天笑对《威尼斯商人》所编译的《女律师》、1922-1937年田汉翻译《罗密欧与朱丽叶》(初《少年中国》杂志连载,后中华书局反复重版),就已经显示莎士比亚是中国钟情的重要剧作家;郑振铎《文学大纲》(《小说月报》1924年连载)关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文学”论及莎士比亚,梁实秋《莎士比亚传略》(《新月》第1卷第11号,1929年1月),茅盾以方璧发表的《西洋文学通论》(上海世界书局,1930年版)和以“味茗”发表的《莎士比亚与现实主义》(《文史》1934年版),尤其是1935年莎剧翻译高潮年(包括周庄萍翻译《哈姆莱特》和《麦克白》等)、1930年代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由胡适组织闻一多和徐志摩等人,组成莎士比亚全集委员会(梁实秋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最终结果之一)、1935年从爱丁堡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学位的袁昌英《莎士比亚的幽默》(《文哲季刊》)等等,更是把莎士比亚视为世界上的伟大文学家,或深刻论述,或精湛翻译,如梁实秋之译作《莎士比亚论金钱》(《学文》杂志第1卷第2期,1934年6月)就引用马克思论《雅典的泰门》关于金钱的观点,茅盾《莎士比亚与现实主义》就涉及“莎士比亚化”,阿垅(亦门)《作家的性格和人物的创作》(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3年版)论及《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哈姆雷特》中的犹太人问题,遵从战前主流英国文学史观,也认为犹太人把金钱当作祖国、人格,成了资产阶级替罪羊。

汉译英国文学百年历程中,1949年之前就有20多人翻译莎剧,如朱生豪翻译31种、曹未风翻译12种、梁实秋翻译8种,各种莎剧单行本达50种之巨①陆祖耀:《莎士比亚作品的中译本》,《文汇报》,1984年4月24日。;1950年以来译介趋势,除特殊年代外,从未中断。但盛况中,没人思考莎士比亚是被英格兰和英格兰王室推崇为伟大作家这一敏感却至关重要的问题,而理所当然视其为世界上最伟大剧作家,知识上不断强化和莎士比亚相关的英国文学史认知,培养汉语读者对莎士比亚的崇敬。朱生豪“每译一段,必先自拟为读者,察阅译文中有无暧昧不明之处;又必自拟为舞台上之演员,审辨语调是否顺口,音节是否调合。一字一句之未惬,往往苦思累日”②[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第一卷,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页。,以一人之力虔诚之心翻译莎剧全集。更重要的是,这样“翻译莎士比亚有两层好处:一因它是诗,一因它是戏剧……中国新诗的成功,新戏剧的成功,新文学的成功,大可拿莎士比亚做一个起点”③余上沅:《翻译莎士比亚》,载《新月》第3卷第5-6期合刊,1931年6月。,即中国文学发展需以英国人所确立的文学经典为标准。也就是,伴随英国文学汉译历程的,是相应强化莎士比亚的伟大性,使其获得其他作家难以比肩的地位,则忽视莎士比亚和苏格兰关系的明确问题。实际上,四大悲剧之一《麦克白》(Macbeth,1606)事关苏格兰历史,题材来源(主人公篡夺苏格兰王位后的种种暴行)、剧作结局(英格兰军队惩处了这位引发苏格兰人民怨沸腾的暴君)、所传达的寓意(英格兰和苏格兰关系问题)等,无不需要特别考察。④K.D.Farrow. “The Historiographical Evolution of the Macbeth Narrative”,in Scottish Literary Journal21, 1994,pp.5-23.至于《麦克白》如何进入苏格兰,如莎士比亚时代的苏格兰诗人德拉蒙德(William Drummond,1585-1649),曾把四开本(quartos)莎士比亚作品赠予爱丁堡大学,以及一代代苏格兰读者如何看待这部剧作,2011年12月苏格兰国家图书馆(National Library of Scotland)和爱丁堡大学举办《在<麦克白>之外》(Beyond Macbeth)展览(提供大量实物史料),艺术和人文学科研究理事会提供经费支持,给观众看到苏格兰对莎士比亚的复杂态度,包括第一个对开本(Folio)、他去世后七年其演员朋友们出版了36部剧作汇集,则是需要关注的专门话题。⑤R.L.C.Lorimer.Macbeth: Shakespeare's Macbeth Translated into Scots.Edinburgh: Canongate, 1992.不止《麦克白》和苏格兰有关,《亨利五世》更涉及苏格兰历史。但事关深入理解莎士比亚剧作的重要话题和文献,百余年莎士比亚译介过程中,都消失得悄无声息。

绝非莎士比亚唯此,仅次于莎士比亚,讨论和汉译得最多的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亦然。1907-1909年间林纾和魏易合作译《滑稽外史》(《尼古拉斯·尼克尔贝》)、《孝女耐儿传》(《老古玩店》)、《块肉余生述》(《大卫·科波菲尔》)、《贼史》(《奥立弗·退斯特》)、《冰雪姻缘》(《董贝父子》)等长篇小说,1910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推出薛一愕和陈家麟(1905-1932)合作翻译的《亚媚女士别传》(《小杜丽》),并且在当时和此后得到不同程度的再版。就在再版的1917年,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列举中国知识分子心目中的欧洲文学代表,狄更斯就占有重要位置。自此,《旅行笑史》(《匹克威克外传》,1918)、《鬼史》(《圣诞故事集》,1919)、《穷苦世界》(《艰难时世》,1926)、《双城故事》(《双城记》,1928)等刊世,多次再版;到1940年代,狄更斯作品汉译出版更为兴盛,出现吴朗西和巴金主编《迭更司选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5年。收录许天虹译《双城记》、《大卫·高柏菲尔自述》、莫洛亚(André Maurois,1885-1967)《迭更司评传》),韬奋主编《迭更司选集》(骆驼书店,1947年。收录蒋天佐译《匹克威克外传》、《奥列佛尔》,罗稷南译《双城记》和董秋斯译《大卫·科波菲尔》),狄更斯中短篇小说也有介绍,如邹绿芷译《黄昏的故事》(自强出版社,1944)和《炉边蟋蟀》(通惠印书馆,1947)、方敬译作《圣诞欢歌》(文化生活出版社,1945)和陈原译作《人生的战斗》(国际文化服务社,1945)。不否认,民国时代狄更斯译介和讨论不及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强调知识分子使命感的作家,但狄更斯因具体呈现英国资本主义社会治理问题,对其翻译则近乎从未中断,也是汉译英国文学中讨论得最多作家之一,如郑振铎《文学大纲》(1927)、王靖《英国文学史》(1927)、金东雷《英国文学史》(1937)等皆给予狄更斯不少篇幅,各有深刻见解;1937年,中国局势危急,但《译文》杂志(第3卷第1期)仍刊发“迭更司(狄更斯)特辑”,刊译亚尼克尼斯德《迭更司论》、莫洛亚《迭更司与小说艺术》等三篇,《译文》又连载徐天虹所译的莫洛亚《狄更斯评传》(译为《迭更司的生平及其作品》);1941年,热衷于现代派的《现代文艺》(第3卷第1期)推出“迭更司特辑”(包括许天虹译作莫洛亚《迭更司的哲学》、狄更斯《城里的人》等)。新中国一度流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及其一整套文学认知话语,促成期间狄更斯是汉译最多的英国文学家,1950-1963年有16个中译本,如米星如等译《圣诞之梦》(1950)、吴钧陶译《圣诞欢歌》(1955)、汪然译《圣诞欢歌》(1955)等。1970年代末开启改革开放大潮,相应的,狄更斯译介也持续深入、多元化,出现了赵炎秋《狄更斯长篇小说》和《狄更斯阅读史》(2014)等重要著述。

可以说,在百余年来英国文学译介中,狄更斯成为被译介作品最多的英国文学家之一,中国人认识了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问题,也知道了现实主义小说魅力,“狄更斯的仁心与柔和性格,使人感动。平常人所不注意的细节,他也捉入小说中,写得异常可爱。他的风格,是真切而朴素;全篇的结构,看来无序,却能有一种力量把读者捉住,使他不得不一直看到末尾。他还有力量,使你把种种感情,都显露出来,在看第一页时笑,第二页则情不自禁要流泪,再看几页,却又咬牙切齿的痛恨起来”①郑振铎:《文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第87-89页。。然而,狄更斯和苏格兰关系这一重大问题,则从未被触及:1835年、1836年狄更斯和爱丁堡姑娘凯瑟琳(Catherine Thomson Hogarth,1815-1879)订婚、结婚,生育了十个孩子,是他文学事业的支持者,因精神出了意外状况,和狄更斯分居,但仍关心丈夫的文学事业(她和狄更斯的通信现在仍保存在大英博物馆);1842年狄更斯夫妇美国之旅时,她妹妹乔治娜(Georgina Hogarth,1827-1917)开始成为他们的管家,并逐渐成为狄更斯小说的第一位读者、批评家,狄更斯去世后,她编辑出版两卷本《狄更斯书信选》;狄更斯的岳父出生于苏格兰边区、毕业于爱丁堡大学法律系,是苏格兰著名报人和音乐批评家贺加斯(George Hogarth, 1783-1870),在关于英国社会见解方面,对其帮助良多;1841年狄更斯去苏格兰旅行所留下的印象,和稍后美国旅行及其成果《美国札记》相比,从思想到内容都大相径庭。可见,不考察他和苏格兰之关系,以及他本人对苏格兰问题的思考,要深入认识他在大英帝国鼎盛时期关于英国社会治理的叙述,会有相当难度。

实际上,远不只是莎士比亚和狄更斯创作中的苏格兰因素被忽视,经典作家弥尔顿、菲尔丁(Henry Fielding, 1707-1754)、笛福、斯特恩、拜伦、华兹华斯、济慈、叶芝、萧伯纳、D.H.劳伦斯、伍尔夫等作家的译介情形皆然。因为他们的文学史地位,皆由主流英国文学史观所确定,中国据此理所当然把他们视为英国伟大文学家。1950年之前《鲁滨逊漂流记》就出现17种译本(其中,到1934年6月杨锦森英汉对照本,重版达35次之多),1950年代后笛福虽被中国批判,但《鲁滨逊漂流记》仍然再版,徐霞村译本从1935年首版到1997年重版6次,但作者笛福是促成1707年苏格兰和英格兰签署《联合法案》重要人物,对此重大问题及其意义等,中国似乎知之甚少。

不顾及英国文学内部的结构性紧张,而笼统在英国文学框架下汉译英国作家作品、再度强化英国人所确定的文学经典性,是中国各大学英文系、中文系外国文学教育之常态。1919年北京大学废门设十五个系的改革中,包括英文系,英国文学史课程就是这样讲授:1922年,哈佛大学英国文学博士张歆海(1898-1972),受聘任系主任并讲英国文学史略、伊丽莎白时代文学,而1924年从剑桥大学留学(国王学院经济系旁听生)归来的徐志摩,受聘讲授“17、18世纪英国文学”、“浪漫派文学”和“维多利亚时代文学”,他们又和伦敦大学英国文学博士陈源(即陈西滢,1896-1970),共同开设“英国现代文学”,各自沿袭英美大学关于英国文学概念,向中国学生传输没有英格兰、爱尔兰、苏格兰和威尔士区分的统一英国文学史理念。这样的英国文学教育,在中央大学文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的英国文学史课程和专题课程、1930年代规模庞大的南开大学英文系(黄佐临任系主任)、方重曾加盟的武汉大学外文系、英国文学专家荟萃的西南联大等等,得到普遍延续,即使当时中央大学文学院提出“要研究各国文学及民族思想之表现,以激发独立进展之精神,并培养中国民族宣达意志之人才”①转引自付克:《中国外语教育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7页。,南开大学尝试开设“爱尔兰文学”,但仍沿袭既有的英国文学史结构。

与英国文学教育和文学史课程相同的是,许多著名学者和翻译家编纂或翻译《英国文学史》。王靖所著的《英国文学史》(1920),笼统论述14-19世纪文学,完全没有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之区分,不分时代统称英国文学。看似和吴宓(1894-1978)之论相矛盾,后者认为“文学史之于文学,犹地图之于地理也,必先知山川之大势,疆域之区画,然后一城一镇之关系可得而言。必先读文学史,而后一作者、一书、一诗、一文之旨意及其优劣可得而言。故吾人研究西洋文学,当以读欧洲各国文学史为入手第一步”②吴宓:《希腊文学史第一章:荷马史诗,附识》,载《学衡》第13期,1923年1月。,却因为主流英国文学史皆回避1707年之前英格兰和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分裂的历史,笼统用“英国”代之,导致遵从既有英国文学史观的王靖之作,实际上和当时的文学史写作之讨论,并不矛盾。著名出版人张静庐(1898-1969)为其撰序言一,就批评道:“一国文学,多为一国民性质表征。吾观英人恒觉其虽介然特立,孤而无邻”;“文人学士能发扬其纯良之国民性,而锡其同类也,吾国学者骛高远而舍实际,欺伪相尚,华而无实。故其人皆虚有彬彬之纹质,而无创造之能力”。③王靖:《英国文学史》,上海:泰东书局,1927年版,序一。然而,1927年该作再版,足见当时中国对英国文学认知上的茫然。

此绝非特例,1920年代与友人在北平组织蔷薇社的欧阳兰出版《英国文学史》(1927),近乎是编译豪斯(Abby Willis Howes)《英国文学初阶》(1903,1908、1909、1924) 再版本,章节完全同1924年版,盛赞“英国文学是世界文学花园里近乎最灿烂的一朵花,自莎士比亚、弥尔顿诸大家产生之后,英国文学在文学上的地位,便从此固定了”,但这里的英国实际上指“英格兰”,用英格兰替代为英国,因为回避1707年英苏联合法案,自然也就把各时代英格兰文学统称为英国文学,如诺曼征服后的英格兰文学、乔叟所在的14世纪英格兰文学、莎士比亚所在的文艺复兴英格兰文学、斯宾塞所在的伊丽莎白时代英格兰文学,皆为“英国文学”;本来,欧洲浪漫主义思潮本质上乃欧洲各国文化精英表达自己民族存在的合法性、正统性,如彭斯和司各特诉诸的是苏格兰认同,但在欧阳兰看来,英国浪漫主义是法国革命引起的,最能显示浪漫主义精神和革命思想之关系的是彭斯、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Southey,1774-1843)、司各特等,而说彭斯乃“漂亮聪慧的苏格兰人”,农村生活影响了《佃农的星期六之夜》(误译《小屋的礼拜六晚上》),把司各特的长篇叙事诗创作动力归因于翻译德国民歌,更不论述其历史小说所传达的苏格兰民族诉求问题④欧阳兰:《英国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部,1927年版,第一三五—一三六页。,对拜伦的评述更是不得要领。

同样,1928年曾虚白刊行的《英国文学ABC》上下册(ABC出版社),也如此撰述英国文学史,更了解英国文学史的梁实秋以“陈淑”笔名的同名书评而批评,认为它参考哈勒克(Reuben Post Halleck,1859-1936)《英国文学史》(Historyof EnglishLiterature,1900)的地方很多,“有些地方简直是字字句句的直译”,而原作并非“好的本子”,完全沿袭文学史的通常划分,即古代(在此是初创期)、文艺复兴初期(乔叟之死到1558年)、文艺复兴时代,“作者序言说,‘中国没有一部像样的英国文学史,这大概大家可以承认吧?可是据我个人学识之所及,就是英国自己用20世纪新眼光做成的文学史,我还没有见过。’根据这两句话,至少希望曾虚白先生的《英国文学ABC》第一要像样些,第二要用着20世纪新眼光,但我们觉得曾虚白先生正好有这两个短处,太不像样,没有新眼光”⑤《新月》第1卷第10号,1928年12月10日。。但1935年仍被世界书局《西洋文学讲座》收入,茅盾《西洋文学通论》(1930)和郑振铎《文学大纲》(1933)还推崇该作。

1930年,北新书局出版林语堂审校的林惠元(1907-1933)译作,英籍德尔默(F.Softon Delmer,1904-1979)的《英国文学史》(1919),系中国引进的第一部英国人著述的文学史,按正统英国文学史观,把“英国文学可分为古代英文或盎格鲁撒克逊时期,中古英文时期,现代时期”,称乔叟生活在“英国国语产生的时代”(标准英语的形成远非乔叟时代,要更晚得多),主张“乔叟影响苏格兰文学是很明显的。苏格兰沿岸北至阿伯丁都说一种Scots(北方英语northern English)的英国方言。在那里文学发达得迟”。①[英]德尔默:《英国文学史》,林惠元译、林语堂校,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版,第33页。不过,论及彭斯、司各特时,指出其诗歌题材涉及苏格兰历史和生活,肯定他们对苏格兰民歌民谣的整理出版,却未涉及他们文学创作的苏格兰诉求,甚至认为司各特创作主要是由德国民歌民谣和柯勒律治等非苏格兰因素所促成;谈到拜伦攻击英国君主政体时,未深究包括他苏格兰经历在内的复杂原因。二三十年代,中国译介和讨论英国文学兴盛,却没改善德尔默书中的矛盾,相反,更强化统一的英国文学,如韦丛芜(1905-1907)翻译英国诗人和批评家格斯(Edmund Goss,1849-1928)之作《英国文学的拜伦时代》(1930),并没还原浪漫主义时代英格兰文学和苏格兰文学的地方诉求,而是一般性描述浪漫主义文学思潮在英国的发展过程;周其勋译耶鲁大学教授克罗斯(Wilbur Lucius Cross,1862-1948)《英国小说发展史》(原作1925年;译作南京国立编译馆,1936年版),因不存在苏格兰小说概念,自然也就没有苏格兰小说发展脉络。到金东雷《英国文学史纲》(1937),篇幅达500多页,论述彭斯和司各特等苏格兰作家的文字也没有增加,继续用英格兰替代英国,排除了联合王国之前的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文学,用英格兰的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盎格鲁诺曼时代、乔叟时代、“文艺复兴”时期、古典主义时代、约翰逊时代等来定义期间英伦文学的发展,直到论述浪漫主义时代诗歌时才说,“诗人不再是千篇一律描写贵族化英雄化绅士化的动作、思想和生活。狂热地抱了不平的感觉向民间去”,写各种农村动物、植物和生活,“苏格兰、爱尔兰、英格兰本国的乡村状况才充分的显出不平、热情和浪漫的风调”,但也未赋予这些地方以更多民族身份的意义,论及彭斯时说“乡村诗人里最伟大的,名声不及莎士比亚,但伟大和莎士比亚不相上下”,认为他用苏格兰语写诗《奥桑特》,是一部极有价值的叙事诗,但说他“成名后在爱丁堡周旋于贵妇人的踏歌、快乐和得意”,论及《约翰·爱迪生;约翰,我爱》等诗篇,不分析诗篇表达的苏格兰民族认同。②金东雷:《英国文学史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二二一—二二五页。类似情形同样存在于概要论述司各特叙事长诗《末代游吟诗人之歌》(译成《古歌人咏》)、《玛米恩》、《湖夫人》(译成《湖上夫人》),但不谈苏格兰情愫在其中的表现。后来李儒勉所译的英国著名小说家和批评家普利斯特里(J.B.Priestley,1894-1984)《英国小说概论》(重庆商务印书馆,1948年),依然触及苏格兰作家,但不考虑其苏格兰诉求。

以英格兰替代联合王国的文学史观下,胡愈之《近代英国文学概观》(《东方杂志》第18卷2号,1921年1月25日)、化鲁《最近之英国文学》(《东方杂志》第19卷2号,1922年10月25日)、韦丛芜《近三十年来英国文学》(《现代文学》第1卷5期,1930年11月)、梁遇春《谈英国诗歌》(《现代文学》创刊号,1930)、刘大杰《现代英国文艺思潮概观》(《现代学生》1卷1期,1930年19月)、费鉴照《现代英国诗人》(上海新月书店,1933年)、于佑虞《现代英国文学之趋势》(《文艺月报》1卷3期,1934年元旦)、高昌南《英国文学思潮》(《读书顾问》创刊号,1934年4月)、海燕《现代英国诗歌鸟瞰》(《益世报》1934年8月15日)、(徐志摩曾教过的)李祁(1902-1989)这位曾留学牛津大学(专习英国文学,愈大絪、钱钟书是其牛津学弟)的职业学者为《现代文库》第一辑编纂的《英国文学》(1948)等,无不是按主流英国文学史观论述不同时期英格兰的诗歌、文学思潮,代之以英国诗歌、文学思潮,不存在苏格兰文学概念。

百年译介英国文学历程中,中国出现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翻译家和研究者,如莎士比亚的翻译家朱生豪、梁实秋、方平等,以及翻译英国散文的名家梁遇春(1906-1932)。其中,梁遇春《英国小品文选》(1929)、《小品文选》(1930)、《小品文续选》(1932),以及翻译斯梯尔(Steele,1672-1729)、阿狄生(Addison,1672-1719)、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和赫兹利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等著名作家的散文精品,使不同时期中国读者受惠良。然而,在诸多英国文学翻译家和研究家中,没有专事苏格兰文学的翻译者和研究者。

如此译介英国文学,给中国社会变化带来了无可估量的影响:

1.大量汉译英国文学和欧美其他国家文学之铺垫,成就了中国文人从士大夫向知识分子转化,让中国人熟悉了现代的小说、散文、自由体诗歌等文体,培养了相应的审美观,从而使中华民国一旦建立,现代文学的观念和叙述就深入人心,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无论局势如何变化,“英国文学”概念则不再变化。

2.确定了一大批伟大的英国文学经典在中国的地位。因为朱生豪、梁实秋、方平等人呕心沥血的翻译,再辅以《英国文学史》推波助澜,伟大的莎士比亚形象日趋稳固于汉语读者心中;同样,翻译家及时推出汉译英国文学名家,如伍光建、李霁野、梁实秋翻译《简爱》、《呼啸山庄》之后,勃朗特姐妹在中国开始成为重要英国小说家;梁实秋和施瑛翻译乔治·艾略特之后,这位作家在中国也就变得重要起来。从晚清到1930年代,中国虽历经战乱,积极呼唤社会变革的文学成为知识分子热衷读物,而急速壮大的市民阶层,却对大众文学爱不释手,如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系列最为兴盛,司各特小说也被翻译出版七种。

3.催生了多种新文类、激励新文体在中国生长。侦探小说完全得益于对柯南·道尔作品的翻译,而梁遇春和其他英国文学翻译家又成就了现代“散文”在中国的形成。1904年林纾和魏易合译《吟边燕语》(商务印书馆),肇始了中国汉译英国散文之先河。该作是兰姆姐弟据莎士比亚剧本改写的散文体之作。1923-1924年周作人在《语丝》上译介斯威夫特《婢仆须知》、葛里斯《随想录》。期间,克士(周作人)、荒野、梁遇春等在《奔流》上翻译怀特、史密斯、卢卡斯等人散文,造成“英国散文的影响,在我们知识阶级中间,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绝不会消灭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潜势力”①郁达夫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七集散文二集》导言,赵家璧主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1-12页。。此后有增无减,英国著名散文家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成为英国文学汉译的重要人物,王韬、郭嵩焘、钟天纬等各有触及,严复《原强》、《救亡论》、《天演论》也提到,吴寿鹏译《培根文集》(1935)内含55篇散文,张荫桐据哈佛文库(1909)编译13篇随笔及伏尔泰《论培根》的《培根道德哲学论文集》(1944),1939年成稿、1945年由水天同译作《培根论说文集》、李霁野译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四季随笔》。它们对中国影响甚巨,如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4卷第5期,1918年)提出“散文”概念并例举培根的随笔,1921年周作人《美文》(《晨报副刊》6月8日)专门介绍和提倡散文(essay)写作,使得中国新文学增加了现代散文这一门类,深得汉语读者喜爱。冷战时代,水天同译作《培根论说文集》仍被重版(1951、19583),王佐良《培根随笔三则》(《世界文学》,1961年第1期)、《英美活页文选》(1962)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1950年代徐燕谋主编《英语教程》也选择培根的名篇。

可是,以散文笔触书写哲学、文学评论、历史著作的苏格兰思想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却未能扮演重要角色,虽然据方重《英国诗文研究集》(1939)说:“英国小品文的演进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蒙旦、培根、卡莱尔可谓尝试期,哥尔兹蜜思、兰姆可谓全盛期”②方重:《英国诗文研究集》,长沙: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130页。,“早期苏格兰知识分子就已经承认是‘一位天才’(man of genius)”的卡莱尔,用苏格兰启蒙哲学思维,诗性地论述一些重大问题,《法国革命史》(1837)和《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英雄事迹》(1841)等著名散文篇章,“讨论的社会问题是民族危机,即‘英格兰地位’(the condition of England)问题。他常把英国人/英格兰人(English)类比为《旧约》先知传统的犹太民族,他还借用赫尔德、席勒等史学家和民族志学家所提出的概念,认为每种文化总有自己的连贯性和时效性,文化生产的研究能确保我们理解其基本信仰和价值”,正因有如此深刻论述,“苏格兰和整个英语世界一样,卡莱尔之作得到了广泛阅读、承认。即使他被限定为苏格兰人,有的批评家强调他的书写不同于其同胞(countrymen)”。①Ian Brown(ed.).The Edinburgh History of Scottish Literature(Vol.II).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7,p.246.中国很晚才翻译他的作品,且译得极少:曾虚白(1894-1994)翻译《英雄与英雄崇拜》(1982),而大陆认识卡莱尔更晚,即张峰和吕霞翻译《英雄和英雄崇拜:卡莱尔讲演集》(1988),但海峡两岸皆视之为不关乎苏格兰的英国作家,更不考虑其散文所涉及的苏格兰问题。

其实,鲁迅在《奔流》创刊号的“编校后记”就称,要特别注意苏格兰独立的文化。1920年,茅盾发表力作《近代文学的反流——爱尔兰的新文学》(《东方杂志》第17卷第6-7号)说:“大家都问将来如何,都趋向世界化,不限于局部的讨论和表现,他们却偏偏注意自己的历史的民族特色。所以在近代文学中,爱尔兰文学自成一派”,并介绍叶芝、格雷戈里夫人、辛格等人作品,“爱尔兰新文学是爱尔兰民族的特色。为欲处处显出爱尔兰自己的精神,不愿为英吉利的文明盖倒,成为英吉利化”。可惜,直接沿袭英国的文学知识体系,无法让英国文学译介者去关心苏格兰文学及其相关的“苏格兰问题”。

如此情形,并未在冷战中诞生和成长起来的新中国得到好转,相反,因为向苏联“一边倒”的政策,波及到对英国文学的译介、接受、研究和教学上来,使苏格兰文学问题产生变异。1955年教育部委托复旦大学编纂《英国文学史教学大纲》,后者虽征求了北大等院校意见,但“主要根据莫斯科大学外国文学史教学大纲中的英国文学部分,并参考列宁格勒师范学院英文系英国文学史教学大纲”,声称英国文学史(包括美国文学)研究要依据“马列主义关于文学与社会的观点,英美文学反映了英美历史发展中的阶级矛盾和斗争。按列宁关于一个民族两种文化斗争的指示,英国文学史存在着现实主义传统和现代英美文学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因素与趋势,因而第一章虽提及“英国和苏格兰的民歌”,但强调的是民间创作对于艺术文学的意义,以及罗宾汉作为“被剥削人的保护者、封建主和教皇的敌人”,而不是凸显苏格兰民族认同及其在文学中的表现问题,论及彭斯(译成“朋斯”)也提了一句“苏格兰主题”,但整个论述围绕的主题,即“代表着反映被压迫的人民情绪的前浪漫主义。抒情诗的人民性以及民间传说的基础。对英国资产阶级的批评、对劳动农民的赞誉”,而关于拜伦则说早期反对反动浪漫主义、整体上是积极浪漫主义、现实主义成分在加强,但分析《唐璜》则不关乎苏格兰,论及司各特却说他“相信封建主义必然崩溃,同时在保守立场上批评资产阶级的社会制度”。②中华人民共和国高教部审订:《英国文学史教学大纲:草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6年版,第1-4、17-22页。原本已经失衡的英国文学框架,现在愈发变形,却成为中国的英国文学教育的指导性文献,又得到苏联英国文学史家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具体化:承认统一的英国文学史框架下,把英国文学史纳入苏联意识形态轨道,如认为司各特“较之所有其他浪漫主义作家,更接近现实主义”,用“阶级分析方法”说明司各特揭示苏格兰宗法社会传统与新兴的资本主义社会之间的矛盾。但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而已,为应对冷战,苏联强调民族解放运动在第三世界的意义,同时也注意凸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民族压迫、主体民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矛盾,强调浪漫主义诗人托马斯·穆尔(Thomas Moore,1779-1852)的爱尔兰身份及其表达的爱尔兰主题,认为彭斯是最伟大的苏格兰诗人,却称彭斯的创作得益于其熟读所有苏格兰诗人和许多英国作家的作品,又把司各特定位为苏格兰人的伟大儿子,他的创作得益于对苏格兰民间诗歌的兴趣③[苏]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戴镏龄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347、363-364页。,但缺乏分析。

1970年代末以来,改革开放大潮给予英国文学译介和研究以无限的能量,包括再版晚清和民国年代的英国文学译作、重译那些已经典化了英国文学作品,既包括莎士比亚、拜伦和狄更斯等不可动摇的经典,也有劳伦斯和伍尔夫等现代主义经典,司各特历史小说得到大量翻译出版。与之伴随的是重建英国文学史,包括刘炳善《英国文学简史》(1981)、范存忠《英国文学史提纲》(1983)、蔡文显译的艾弗·埃文斯《英国文学简史》(1984)、陈嘉英文版四卷本《英国文学史》(1981-1986)和三卷本《英国文学选读》(1986)等,在论述具体作家作品方面各有进步,但文学史结构仍遵循主流英国文学史观,不彰显联合王国内部的文学分化问题,如现代主义文学得到相当的重视,却不辨析伍尔夫或劳伦斯作品中的帝国意识形态,当然也就不会论及苏格兰文学及其主体性地位。中苏关系仍然紧张的1983-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编纂《英国文学史》(上卷1789-1870年,下卷1870-1955年)汉译本,特别值得称道。这部长达1700页文学史著作,整体上是按苏联的文学史模式著述英国文学史,如认为维多利亚时代现实主义文学,“关心人民疾苦和愿望的作家亦然捍卫英国民主文化的光荣和声誉。萨克雷创作出有重大意义的历史和社会生活题材的小说。1850-60年代狄更斯英勇地举起现实主义艺术旗帜。他创作带有时代烙印,但绝不赞美资本主义英国‘和平的’繁荣,他敌视资产阶级御用的和唯美观点的文学”,未触及现实主义文学家如何回避大英帝国殖民世界的问题,也没有明确意识到大英帝国本土内部殖民问题;因苏联反对西方殖民主义、支持民族解放运动的意识形态,该作又突出英国文学内部的矛盾,认为“司各特是英国文学史上历史小说的创始者。其小说重要性在于反映了工业革命、资产阶级革命和民族解放斗争时期英国和全欧洲各族人民生活的深刻变化”,他生于苏格兰,对古苏格兰祖先有骑士般的眷恋,1707年同盟条约后苏格兰并入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版图,独立的苏格兰国家彻底消亡,但爱丁堡保留了大量苏格兰历史记忆,司各特的《苏格兰边陲地区之歌》(1802-1803)是“真正的苏格兰民歌集,在序言和注释中司各特指出,其任务是向读者介绍文明史中不知名的那些野蛮氏族被人遗忘的封建纷争”,为作者后来创作长篇叙事诗和历史小说提供丰富的历史和民间创作素材。①[苏]苏联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英国文学史,1832-1870》,赵文显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8-39、187-240 页。可惜的是,“开放”大门是朝向欧美的,“改革”对象包括苏联话语,因而该作这些有见地的观点,未能产生实际影响力。

所幸,1984年底开始,王佐良和周珏良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五卷本英国文学史”。最初阶段性成果《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1991)序言曰:“由中国人写给中国读者看的,因此不同于英美同类著作。要努力做到这几点:……诗史要对所讨论的诗歌整体应有一个概观,找出其发展轨迹……要把诗歌放在社会环境中来看,根据当时当地情况,实事求是的阐释与评价作品。”②王佐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页。历经《英国诗史》(1993)、《英国散文的流变》(1994),到《英国文学史》(商务印书馆 1996),苏格兰诗人和作家越来越得到重视,并发现英国学者所未见识的苏格兰文学奥秘,认为“苏格兰农民之子彭斯身处苏格兰偏僻乡村,却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真正前驱。这也正是浪漫主义诗歌之幸。它不是庙堂、学院和客厅的产物,而是法国大革命风云激荡的历史时刻,由几种从不同方面要求解放人性的思想趋势形成的,彭斯在其中提供了土地气息,提供了古苏格兰民间文学的深根,使这个新的诗歌运动不至于过分理智化、抽象化,不至于轻飘飘,而有坚实性,坚韧性,又朴素、生动、持久的美”③王佐良:《英国文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48-156页。。最终成果中,苏格兰文学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彰显,如第三卷即刘意青《英国18世纪文学史》(1999年初版、2006年增补版)第17章“苏格兰文学”称,“苏格兰在英国18世纪出现了文化、科学、思想和文学各方面有史以来一次,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一次繁荣局面,这应该是18世纪一个奇特现象”,介绍苏格兰的居民构成、内部纷争和英格兰的历史恩怨等,尤其是介绍苏格兰文学复兴,注意到这次复兴是欧洲的关系,即被称为“北方的雅典”爱丁堡所起的巨大作用,爱丁堡大学培养了普遍热爱文学的氛围,如医生阿肯西德(Mark Akenside, 1721-1770)、另一位医生阿姆斯特朗(John Armstrong, 1709-1779)、牧师布莱尔(Robert Blair, 1699-1746),19 世纪出现卡莱尔,虽不及贝克特(Samuel B Beckett,1906-1989)、叶芝(William Yeats, 1865-1939)、乔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等。①刘意青:《英国18世纪文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增补版,第261-276页。论述的内容,很丰富。第四卷钱青《英国19世纪文学史》(2006)特别强调彭斯未离开过苏格兰,却敏锐感受到外面世界风云变幻,加上民族主义情绪,写出的诗歌不都是政治的,不少是歌唱爱情的,涉及从精神到肉体、从初恋到养儿育女、农村习俗《圣集》(1785)等。

而王佐良之所以在英国文学史著述中特别强调苏格兰文学的贡献力,得益于牛津大学的学术训练,更有苏格兰文学体验。其《苏格兰诗选》(1984)收录了邓巴(William Dunbar,1460-1520)《冬日沉思》和《一位贵妇》,拉姆赛(Allan Ramsay,1686-1758)《两本书》,弗格森(Robert Fergusson,1750-1774)《绒面呢》,彭斯诗歌《苏格兰人》、《这一撮民族败类》、《我的心呀在高原》和《往昔的时光》等28首,虽只是苏格兰诗歌很少一部分,但给汉语读者提供了系统接触苏格兰诗歌的机会。他主编的《英国文学史》注意到英国文学构成的复杂性,如发现了“爱尔兰文艺复兴”,认为爱尔兰文学有着悠久的传统,“包含着凯尔特文学和英-爱文学两个部分。凯尔特文学可以追溯到一千多年以前,而英-爱文学也有三百年历史”,注意到和凯尔特文学相关的苏格兰文学,认为富有想象力的凯尔特英雄传奇、民间传说、诗歌和歌谣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为后世所瞩目。凯尔特文艺复兴最初起源于威尔士和苏格兰。苏格兰诗人詹姆斯·麦克菲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翻译”的古盖尔语诗及古代武士故事,开始了1760年代崇尚古凯尔特文化的新时期。《莪相作品集》(1765)把民间传统和历史融为一体,继承并发扬了凯尔特文学传统,促进了苏格兰民族和地方文学的发展。②王佐良、周珏良主编:《英国二十世纪文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版,第91-94页。

王佐良关于苏格兰文学在英国文学史构成中之重要性的论述,对后世产生了影响。张剑沿着王佐良点亮的苏格兰文学微火前行,21世纪到来之际,翻译出版包括26位诗人、150多首诗的《现代苏格兰诗选》(2001),让汉语读者知晓了缪尔(Edwin Muir,1887-1959)及其《迷宫》等、麦克迪尔米德(Hugh MacDiarmid,1892-1978)及其《被遗忘的可爱的孩子》、麦凯戈(Norman MacCaig,1910-1996)《夏季农场》、麦克林(Surely MacLean,1911-1996)《出卖灵魂》等。尽管许多重要诗人没有提到,但终究使汉语读者看到了现代苏格兰诗歌概貌,尤其是英汉并置的格式,更让汉语读者知道了苏格兰诗人的创作实况。

王佐良关于苏格兰文学的译介,对后来英国文学史研究也有些影响。刘文荣《19世纪英国小说史》(2002)就论及苏格兰小说家“菜园派(the Kailyard School)”,认为名称来自麦克莱伦的一部小说题辞“‘我们的菜园里长着一批茁壮带刺的灌木丛’,这里的菜园指苏格兰环境,茁壮带刺的灌木丛指奔放不羁的幻想”③刘文荣:《19世纪英国小说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326页。。可惜的是,未能就菜园派是苏格兰文学家坚持认同苏格兰,成为英格兰人不愿意接受的荆棘之问题,展开深入论述。

总之,百余年英国文学汉译历程,使得汉语读者知晓了英国的许多作家作品,对中国新文学发展、中国人的审美观念和价值观等皆产生了很大的积极影响;更重要的是,建构了有机统一的英国文学框架,由此强化了“统一的大不列颠”、“完整的英国”概念。进而,苏格兰文学无法作为独立的文学单位而被彰显,彭斯和司各特虽有大量译介和讨论,但其作品中的苏格兰性,则未得到充分重视。后殖民批评惠及中国,21世纪中国越来越重视彭斯、司各特和现代苏格兰诗歌等,但仍留下了太多疑惑,如对彭斯、司各特、拜伦等作家的认知,苏格兰人和英格兰人有怎样的差别及其形成的原因何在?为何在阿伯丁长大的拜伦、出生于苏格兰的柯南·道尔和斯蒂文森等,他们的文学似乎被解释得和苏格兰不甚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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