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与唐太宗的论学
2016-04-13陶广学
陶广学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孔颖达与唐太宗的论学
陶广学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据史料可知,唐太宗与孔颖达既是君臣关系,又亦师亦友:他们围绕着儒家经典与礼仪制度两个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孔颖达不但学识渊博,而且敢于直言进谏与维护儒学正统思想,体现出刚直不阿的品格;唐太宗对儒学的尊崇与唐初良好的学术氛围,为他们的论学提供了契机。
孔颖达;唐太宗;儒学
有唐一代,堪称最重要的学术活动当属《五经正义》的修撰:唐太宗“以儒学多门,章句繁杂,诏国子祭酒孔颖达与诸儒撰定《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1]卷189,4941。太宗任用孔颖达总领修撰《五经正义》,不仅是对孔氏的经学成就的肯定,也是对其人品的认可。据史料可知他们君臣关系相当融洽,而君臣论学则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一、探讨《论语》 敢于谏言
孔颖达与唐太宗第一次重要论学是讨论《论语》。两《唐书》孔颖达本传皆详细记载其事,而文字略有出入,《旧唐书》本传曰:“时太宗初即位,留心庶政,颖达数进忠言,益见亲待。太宗尝问曰:‘《论语》云:“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何谓也?’颖达对曰:‘圣人设教,欲人谦光。己虽有能,不自矜大,仍就不能之人求访能事。己之才艺虽多,犹以为少,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己之虽有,其状若无。己之虽实,其容若虚。非唯匹庶,帝王之德,亦当如此。夫帝王内蕴神明,外须玄默,使深不可测,度不可知。《易》称“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若其位居尊极,炫耀聪明,以才凌人,饰非拒谏,则上下情隔,君臣道乖。自古灭亡,莫不由此也。’太宗深善其对”[1]卷73,2601-2602。
“太宗尝问曰‘《论语》云’”一句,《新唐书》作:“帝问:‘孔子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何谓也?’”[2]卷198,5643-5644按“以能问于不能”句出自《论语·泰伯》:“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3]卷8,2486。太宗问颖达《论语》事又见于《贞观政要·让谦》篇,所记较两《唐书》详尽,记录了事件的明确时间、太宗专问孔颖达、太宗引述《易经》以及对孔颖达的赐物等细节[4]卷6,191-192,可证《新唐书》之误。颖达在答太宗问之际,不失时机借题发挥、进尽忠言:“非唯匹庶,帝王之德,亦当如此。夫帝王内蕴神明,外须玄默,使深不可测,度不可知。《易》称‘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若其位居尊极,炫耀聪明,以才凌人,饰非拒谏,则上下情隔,君臣道乖。自古灭亡,莫不由此也。”实质在告诫太宗要谦虚谨慎,牢记历史兴亡教训。唐太宗亦深知其良苦用心,从谏如流。正因为唐太宗虚怀若谷,颖达才“数进忠言,益见亲待”。
二、议天子藉田,坚持学术真理
古时帝王躬耕藉田,以示对农业的重视:“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藉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5]卷4,117。然“晋时南迁,后魏来自云、朔,中原分裂,又杂以獯戎,代历周、隋,此礼久废”[1]卷24,911。唐太宗深知“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郦食其传》)[5]卷43,2108,为号召天下重农,即位不久即恢复其制。《旧唐书·礼仪四》:“太宗贞观三年正月,亲祭先农,躬御耒耜,藉于千亩之甸。……初,议藉田方面所在,给事中孔颖达曰:‘礼,天子藉田于南郊,诸侯于东郊。晋武帝犹于东南。今于城东置坛,不合古礼。’太宗曰:‘礼缘人情,亦何常之有。且《虞书》云“平秩东作”,则是尧、舜敬授人时,已在东矣。又乘青辂、推黛耜者,所以顺于春气,故知合在东方。且朕见居少阳之地,田于东郊,盖其宜矣。’于是遂定。自后每岁常令有司行事”[1]卷24,911。
依据《礼记》,孔颖达主张“礼,天子藉田于南郊”,如《祭义》曰:“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3]卷48,1597。天子“冕而朱纮”,当为南方;诸侯“冕而青纮”,当为东方。又《祭统》曰:“故,天子亲耕于南郊,以共齐盛;王后蚕于北郊,以共纯服”[3]卷49,1603。太宗决定于东郊藉田,所言更易操作,依据有三:“《虞书》云‘平秩东作’,则是尧、舜敬授人时,已在东矣”;“且又乘青辂、推黛耜者,所以顺于春气,故知合在东方”;“且朕见居少阳之地,田于东郊,盖其宜矣”。这里关键之处是唐太宗明确地提出了“礼缘人情,亦何常之有”的思想,此论正与《礼记》整体思想相通,如《礼运》:“故圣王修义之柄、礼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圣王之田也”[3]卷22,1426。《礼器》:“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3]卷23,1431。《郊特牲》:“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敬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3]卷26,1455。《丧服四制》:“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訾之者,是不知礼之所由生也”[3]卷63,1694。太宗重视的是礼之“义”,而非具体的礼之“仪”,在乎礼的变通,而非礼的细枝末节。这也是《礼记》入选《五经》的一个关键因素[6]81-82。
太宗登基之初,天灾不断:贞观元年,“是夏,山东诸州大旱,令所在赈恤,无出今年租赋”,“是岁,关中饥,至有鬻儿女者”。贞观二年,“五月,大雨雹”,“是月(八月),河南、河北大霜,人饥”[1]32-35。加之隋末以来的连年战乱,民生之艰,可想而知。当务之急,就是号召天下重视农业解决衣食问题。由“观者莫不骇跃”,可知太宗恢复藉田礼轰动一时,已达到政治目的。君臣的分歧,颖达重视的是学术,太宗注重的是政治。所以,在藉田礼“于是遂定”之后,孔颖达、贾公彦等仍然坚持他们的学说,《月令》:“(是月也),乃命冢宰,农事备收,举五谷之要,藏祭祀之谷为神仓,祗敬必饬。”孔疏:“云‘帝藉所耕千亩’者,郑康成云‘藉之言借也,借民力所治之田也’。《祭义》云:‘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祭统》云:‘天子亲耕于南郊。’是藉田在南郊也”[3]卷17,1379。《周礼·天官冢宰》:“甸师,下士二人,府一人,史二人,胥三十人,徒三百人。”贾疏:“甸地即在百里远郊外,天子藉田又在南方甸地,故称此官为甸师也”[3]卷1,641。
三、宏论明堂制度 恪守周礼
伴随着帝国的兴盛、辽阔疆域的开拓,以及与周边少数民族国家交流的加强,明堂制度在唐代再度繁荣。唐太宗命当朝重臣和一批经学大师对明堂制度进行了极富创见的讨论。据《旧唐书·礼仪志二》,孔颖达、魏徵与颜师古三人的观点尤为重要。贞观五年,太子中允孔颖达以诸儒立议违古而上疏曰:“臣伏寻前敕,依礼部尚书卢宽、国子助教刘伯庄等议,以为‘从昆仑道上层祭天’。又寻后敕云:‘为左右阁道,登楼设祭。’臣检六艺群书百家诸史,皆名基上曰堂,楼上曰观,未闻重楼之上而有堂名。《孝经》云:‘宗祀文王于明堂’。不云明楼、明观,其义一也。又明堂法天,圣王示俭,或有翦蒿为柱,葺茅作盖。虽复古今异制,不可恒然,犹依大典,惟在朴素。是以席惟稿秸,器尚陶匏,用茧栗以贵诚,服大裘以训俭。今若飞楼架道,绮阁凌云,考古之文,实堪疑虑。按《郊祀志》:汉武明堂之制,四面无壁,上覆以茅。祭五帝于上座,祀后土于下防。臣以上座正为基上,下防惟是基下。既云无四壁,未审伯庄以何知上层祭神,下有五室?且汉武所为,多用方士之说,违经背正,不可师祖。又卢宽等议云:‘上层祭天,下堂布政,欲使人神位别,事不相干。’臣以古者敬重大事,与接神相似,是以朝觐祭祀,皆在庙堂,岂有楼上祭祖,楼下视朝?阁道升楼,路便窄隘,乘辇则接神不敬,步往则劳勚圣躬。……求之典诰,全无此理”[1]卷22,849-850。
孔颖达认为应以先秦典籍尤其是儒经作为名堂制作的理论来源,明确主张“犹依大典,惟在朴素”“古者敬重大事,与接神相似,是以朝觐祭祀,皆在庙堂”,而反对将明堂建成“飞楼架道,绮阁凌云”“汉武所为,多用方士之说,违经背正,不可师祖”。孔颖达宏论明堂制度,其论符合儒家正统观念。不过,与其相左的声音也很强烈,如魏徵认为不必师古,应因事制宜:“凡圣人有作,义重随时,万物斯睹,事资通变。……请为五室重屋,上圆下方,既体有则象,又事多故实。下室备布政之居,上堂为祭天之所,人神不杂,礼亦宜之。其高下广袤之规,几筵尺丈之制,则并随时立法,因事制宜。自我而作,何必师古?廓千载之疑议,为百王之懿范”[1]卷22,850-851。或因为经学家与政治家的分歧过大,此次讨论最终“议犹未决”。
四、讲论《孝经》 讨论孝道
孔颖达与唐太宗的论学,还有一事值得玩味。贞观十四年三月,太宗幸国子学,亲观释奠。《旧唐书·礼仪志》:“祭酒孔颖达讲《孝经》,太宗问颖达曰:‘夫子门人,曾、闵俱称大孝,而今独为曾说,不为闵说,何耶?’对曰:‘曾孝而全,独为曾能达也。’制旨驳之曰:‘朕闻《家语》云:曾皙使曾参锄瓜,而误断其本,皙怒,援大杖以击其背,手仆地,绝而复苏。孔子闻之,告门人曰:“参来勿内。”既而曾子请焉,孔子曰:“舜之事父母也,使之常在侧,欲杀之,乃不得。小棰则受,大杖则走。今参于父,委身以待暴怒,陷父于不义,不孝莫大焉。”由斯而言,孰愈于闵子骞也?’颖达不能对。太宗又谓侍臣:‘诸儒各生异意,皆非圣人论孝之本旨也。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此之谓孝’”[1]卷24,916-917。
据《旧唐书》孔颖达本传,其为太宗讲《孝经》原本相当成功:“太宗幸国学观释奠,命颖达讲《孝经》,既毕,颖达上《释奠颂》,手诏褒美”[1]卷73,2603。《孝经》本为颖达所长:“庶人承乾令撰《孝经义疏》,颖达因文见意,更广规讽之道,学者称之”[1]卷73,2602。孔颖达是当时少有的博学鸿儒,一向辩才无阂:“隋大业初……时炀帝征诸郡儒官集于东都,令国子秘书学士与之论难,颖达为最”[1]卷73,2602。贞观十三年,颖达还代表儒家经师,与沙门慧净、道士蔡晃等于弘文殿论议三家学术,相互辩难[7]151。于志宁《曲阜宪公孔公碑铭》誉其“金汤易固,楼雉难攻”[8]卷145,1461,《旧唐书》本传赞其“辨析应对,天有通才”[1]卷73,2604。那么为何“不能对”呢?其实,太宗论“孝之本旨”,实乃借题发挥。众所周知,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屠杀手足、逼宫高祖夺取帝位。按儒家正统观念,所为岂止非孝,更是大逆不道。太宗对孝的阐释,显然是为“不孝”辩解。所谓“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国,忠于其君,战陈勇,朋友信,扬名显亲,此之谓孝”,即以个人齐家治国的才能与光宗耀祖的功业作为孝的主要标准。这其实正是他的自我标榜。贞观九年,唐太宗提出“三胜于古说”以总结一生功绩:“朕观古先拨乱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平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此则武胜于古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贞观以来,手不释卷,知风化之本,见政理之源。行之数年,天下大理,风移俗变,子孝臣忠,此又文胜于古也。昔周、秦以降,戎狄内侵,今戎狄稽颡,皆为臣妾,此又怀远胜古也”[4]卷10,294。所标榜的“孝”显然与曾子那种逆来顺受之孝大相径庭。孔颖达明了太宗用意,然而既不能驳斥其说,又不愿违背儒家师说,故“不能对”。这种矛盾,正说明孔颖达究竟是一位经师,而非政治家。
太宗《答孔颖达上〈释奠颂〉手诏》曰:“省所上颂,殊为佳作。循题发函,情辞烂其盈目;启封申纸,逸气飘以凌云;骊龙九重,不足方斯绮丽;威凤五彩,无以比其鲜华。杨雄掞天,高踪何远;黄香日下,茂轨犹存。寻读周环,弥觉欣玩。卿夙挺珪璋,早标令誉,网罗百氏,包括六经,思涌珠泉,情抽蕙圃。关西孔子更起乎方今,济南伏生重兴乎兹日”[9]415。“关西孔子”“济南伏生”对孔颖达推崇至高,以重任相委实为自然。
五、余论
唐太宗与孔颖达的论学,主要涉及儒家经典与礼仪制度两个方面。毫无疑问,唐太宗对儒学的尊崇为他们的论学提供了契机,也促进了儒学对政治活动的积极参与,有利于唐初儒学的发展。君臣之间亦师亦友,是封建时代儒生梦寐以求的“圣贤相遇”。因为知遇于一代明主唐太宗并恰逢盛世,孔颖达不仅官运亨通,而且成就了他的学术辉煌。孔颖达也知恩图报,尽职尽责。他教诲太子,冒死谏言:“贞观中,太子承乾数亏礼度,侈纵日甚……太子右庶子孔颖达每犯颜进谏。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谓颖达曰:‘太子长成,何宜屡得面折?’对曰:‘蒙国厚恩,死无所恨。’谏诤愈切”[4]卷4,141-142。更重要的是,倾尽心血领衔撰成《五经正义》,促进了学术文化的繁荣,为太宗的文治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1] 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 欧阳修,等.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 吴兢.贞观政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5] 班固.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6] 陶广学.孔颖达《礼记正义》研究[D].扬州:扬州大学文学院,2013.
[7] 陈冠明.孔颖达年谱[C]∥天津师范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学术论文集(中国古典文献学丛刊第五卷),2006.
[8] 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 李世民.唐太宗全集[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袁培尧]
2015-10-20
本文系2016年度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孔颖达〈礼记正义〉校勘研究》系列成果(项目编号:2016-zc-110)
陶广学(1976- ),男,河南固始人,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经学史研究。
I207.22
A
1671-8127(2016)01-008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