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小说与日本文学“物哀”美学传统
2016-04-13蒙雨
蒙雨
(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袁广西南宁530003)
郁达夫的小说与日本文学“物哀”美学传统
蒙雨
(广西财经学院文化传播学院袁广西南宁530003)
郁达夫的情爱小说具有一种独特的悲剧美,与日本文学传统中的“物哀”美十分相似。郁达夫的很多作品通过“失去的女人”“失去的爱情”之类设置情节,以便于对“失去”进行反复咏叹;也通过对人物心理和自然景物的优雅描绘,形成作品细腻动人的悲哀美。郁达夫的创作在美学上超出了中国传统的美学范畴,而与日本文学的“物哀”美理念相近,是郁达夫深受日本文学影响的结果。
郁达夫;悲剧;日本文学;“物哀”
一、《孤独》《过去》与郁达夫小说的“悲哀之美”
阅读郁达夫的小说,许多人难免会有这样的看法:郁达夫作品中常常描写“没有真正爱情的男女关系”,描写的是些“没能得到爱情的失望,没有爱情的婚姻,不是爱情的友谊,没有爱情的性关系”[1]。但若我们稍稍跳出中国传统审美视角,也许能品味出郁达夫情爱小说所营造的悲剧美。从美学上来看,郁达夫小说笼罩着一层浓厚的孤寂、凄凉的色彩,下文以《孤独》《过去》为例试析之。
《孤独》最初发表时名为《孤独的悲哀》,它是郁达夫创作中唯一的戏剧。就愚见所及,它至今尚未得到学术界任何关注。也许是因为它既无扣人心弦的剧情,又无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在郁达夫创作中显得毫不起眼。可这一作品在表现郁达夫小说的审美倾向方面,是极为典型的一篇。《孤独》讲述了一位名为陈二老的昆曲师傅寄住在京城名妓李芳人的寓所中,并与李芳人成为忘年交的故事。然而,两人的关系实为父女:陈二老年少时曾与一烟花女子荇香相恋并同居,五年后,二人因经济问题发生争执,他抛下荇香与三岁女儿离去。三个月后,他返回,发现荇香病死,女儿被卖,只好带着悔恨度过了20年。陈二老被聘为李芳人的昆曲师傅之后,才发现李芳人是自己的女儿,但他不敢说出事实。另一方面,李芳人无亲无故且重病缠身,虽然觉得陈二老很亲切,但内心委实孤苦寂寥。如此曲折的剧情,在《孤独》中,却只通过人物自述的方式,用寥寥几句就勾画明了。作品真正大费笔墨铺陈的却是因他们二人阴差阳错的重逢而产生的“悲哀”之情。悲哀,是由于孤独所致;孤独,是由于一段爱情;而这段爱情,表面上虽是存于陈二老记忆中的往事,可是它实际上处处都在,是渲染“悲哀”氛围的源头。简言之,这段凄楚的爱情似是为了呈现这种悲哀而存在的。《孤独》的结构与氛围就是围绕着“悲哀”这一主题展开的:短剧将背景设于萧萧寒风的秋天,李芳人一开始就吟唱着别离的哀歌,而后不断地谈及自己的孤寂、疾病、无家可归以及渴望死亡的心境——“有时候我又忽想一个人到无人住的世界尽处……绝无人住的地方不就是死么?”“我时刻觉得死神亦可都不离我的门前,只等时辰到了,就要敲门进来似的。”她越伤感,陈二老的罪恶感就越深,就越痛苦,因为“讲不出来的苦才是真苦”,“内面包含着眼泪的微笑更是悲哀的表征”。更重要的是,“悲哀”这一主题也因对李芳人与陈二老关系困境的揭示而得到更深的体现。李芳人知道死亡已渐渐逼近,觉得除陈二老之外,这世上一个能爱的人都没有,想与陈二老更亲近一些,但又做不到,因为陈二老毕竟是外人;而陈二老虽想解除她的痛苦,想告诉她自己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却因为爱她而只能欺骗着她,躲在师傅的身份下关心她。郁达夫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困境,完整地保存在人的内心之中,这是没有任何外在力量可以干涉和解决的。这种单一、纯粹的困境导致的悲哀感表达为内向化、细腻化、纯粹化的人物心路历程。
从表述悲哀之美来看,《过去》要比《孤独》更为圆熟与完美。郁达夫在《孤独》中尽力渲染悲哀之情,男女主角对话中的每一细节都力求指向他们的不幸,进而引申出哀叹,但未免失之于过。而在《过去》中,这种悲哀之情很少直接诉诸于人物的语言,而是隐藏在对人物和风景描绘之中,更显凝炼、意味深长。《过去》主要叙述了“我”在M港养病时,偶遇了三年前的旧相识“老三”,并与她交往的经过。作品中,偶遇“老三”的“我”回想起,“老三”曾一度倾心于“我”。可“我”那时爱的却是她娇美野蛮的妹妹“老二”,甘受“老二”的虐待和驱使,没有接受“老三”的感情的余裕。在M港与“老三”相逢后,“我”忆起了她从前对“我”的深情,想要与她展开恋情。可是事过境迁,老三已成为商人遗孀,历尽苦痛、饱经沧桑,无法再接受我。《过去》所表达的是“一切已经过去,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悲哀以及随之带来的余味无穷的遗憾之美。
二“失去的女人”展示出的审美特性
郁达夫小说中,以爱情作为悲哀的引子,进而以悲哀和伤感作为作品的主要色彩甚至主题的作品占了一个不小的比例。我们很容易发觉,在郁达夫的小说中,总是存在一些“失去的女人”①出自郁达夫作品《迷羊》之《后叙》,揭示《迷羊》的主题即“失去的女人”。在本文中,“失去的女人”不仅指郁达夫情爱书写中为男主人公所失去的女子,还含有“男主人公从未真正得到过的女子”之意。。这些“失去的女人”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在男主人的记忆和想象中存在的女人。其中,有些女子出场时就是已逝状态,男主人公只能对之做无谓的悲叹。如《银灰色的死》中的妻子,《孤独》中李芳人的母亲荇香,《十三夜》中的女鬼;而有些女子虽然活着,但只惊鸿一瞥,徒增主人公的伤感。如《胃病》中的“十九岁的女子”,《人妖》中只出现背影的少女,《十一月初三》中红茅沟的姑娘以及《蜃楼》中的康太太。第二类是与男主人公在现实中有过短暂交往,但终未能与男主人公两情相悦的女人。比如《两夜巢》中的美浓,《银灰色的死》中的静儿,《沉沦》中旅馆主人的女儿,《空虚》中的日本少女,《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二妹,《逃走》中的莲英,《迟桂花》中的莲。第三类是与男主人公发展了恋情,甚至发生了性关系,但最终还是为男主人公所“失去”。比如《南迁》中的女学生O,《蜃楼》中的冶妮,《过去》中的老二与老三,《迷羊》中的谢月英,以及那些作为男主人公生命中过客的妓女,如碧桃、海棠(《秋柳》)、柳卿(《寒宵》)和银弟(《街灯》《祈愿》)。所以,郁达夫描写的爱情也大多是“失去的爱情”:爱情不是难以挽回,就是遥不可及;不是有缘无份,就是同心离居,抑或情浓反生变。
这些“失去的女人”们与男主人公的关系往往并非小说的中心,唯“失去”才是主人公反复咏叹的主题。总而言之,郁达夫的小说展示了一种爱情与悲哀结合的悲剧之美,这种美往往从对失去爱情的心情和尚未开展的恋爱情绪的反复品味中产生。郁达夫在小说创作中偏爱以这种方式传递情爱之美,超出了中国传统美学规范,体现出新文学的新特性。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有许多世代传诵、催人泪下的爱情悲剧,比如梁山伯、祝英台的化蝶,刘兰芝、焦仲卿的自尽,但它们主要显示了爱情与现实抗争的不屈之美,其美学特征是温柔敦厚、哀而不伤、情理交融,美与善、情与德须臾不离。而郁达夫所营造的显然有别于传统,是将道德、社会因素几乎完全剔除在外的一种情爱悲剧美。
郁达夫的小说展示了一种置伦理和社会条件于不顾的悲剧美,这种美超出了中国传统文学的范围,而且我们也难以从他汲取的西方文学养分中找到根基。在西方传统爱情美学中,美与善也总是难分难舍。柏拉图的“美在功用”说、中世纪将美与艺术服务于神学、启蒙主义把文艺看作改造社会的工具、康德认为美的艺术“直接间接结合着道德诸观念”[2]173,都是如此。总的说来,在欧美文学传统中,爱与美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往往被放置在更广阔的天地之中显现。爱情最高的悲剧之美,肯定承载着人类为了自由而抗争的崇高和壮丽。在郁达夫所津津乐道并推崇的西方作家,如施笃姆(Theodor Storm)、道生(Ernest Dowson)、王尔德(Oscar Wilde)、屠格涅夫(Ivan SergeevichTurgeneve)、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等人笔下,并未把悲哀作为咏叹的中心大肆描写,即使有如是描写,也不免伴随着作者对人性、道德、宗教的严肃思考,并不是仅醉心于抒发悲哀之情,譬如郁达夫盛赞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但郁达夫极度偏爱的日本文学中,表达情爱带来的并局限于个人心境的悲哀之美却是其源远流长的一大传统。
三、日本文学“物哀”美学传统
比起中国民族,日本民族是一个更不擅于理性思考的民族。日本中世随笔家吉田兼好的《徒然草》(1330年),可算是日本近代以前哲学方面的巅峰之作,它集中而系统地体现了日本民族的美学思想。郁达夫自陈,《徒然草》是他在日本接受中等教育时的教科书,是“一部足以代表东方固有思想的哲学书”[3]514。他曾翻译过《徒然草》中这样一段:“爱宕山野的朝露,鸟部山麓的青烟,若无永远消失的时候,为人在世,也象这样的长活下去,那人生的风趣,还有什么?正唯其人世之无常,才感得到人生的有味。”[3]512《徒然草》体现了日本人在人世无常中玩味悲哀,从残缺与不完美中发现趣味的美学偏好。这一从悲哀与残缺中提升出美的特殊心理,是日本固有的美学范畴——“物哀”的重要体现。
“物哀”①铃木修次先生认为“もののあはわ”一词在汉文中无法找到恰当的词汇加以翻译。他在《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一书中,将之翻译成“憨物宗情”,近年来亦有学者翻译成“悲美”“触物感怀”等,尚未达成一致。叶渭渠先生将之翻译为“物哀”,由于他的著作和翻译广为中国日本文学研究界接受,所以本文采用他的译法。是日本固有的美范畴,也是日本美意识的主要精神底色之一。②据叶渭渠、唐月梅的《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总结,“物哀”“空寂”和“闲寂”构成了日本美的特质。从日本最早的文学作品《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考察其词源,可知“物哀”是由感叹词“啊”(あ-)和“哟”(わわ)组成。具有“哀伤,怜悯,赞颂,爱怜,共鸣”[4]74等含义。它是一种规定日本艺术主体性和自律性的美形态。与中国文学以干预政治为价值取向不同,日本文学以“物哀”作为文学价值的衡量标准。物哀是人对世相(包括人和物)不可避免的命运而产生的感叹,是对方在自己心灵上引起的深深感动。既包括哀愁、哀叹、仇怨、同情,也包括欣喜和愉悦。这是日本人把握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审美地感悟世界。“物哀”不同于中国的“触物感怀”。中国人的感怀一般是由于“一己之境”,是由自己的处境而产生了对外物的喜怒哀乐,这种喜怒哀乐是个人与社会关系协调与否的产物。在中国文学中,触物感怀很容易从时代背景、作者的政治境遇和个人生活中找到原因(即使它们在文本叙述之外)。所以,触物感怀总是包含着对政治的顾盼,“物哀”则是随时兴发,无论对人还是对物,感叹本身就是目的,是一种美的追求,并且,能从感叹本身获得审美满足。
“物哀”是日本独特的美学传统,影响乃至支配了中世至今的日本文学艺术,它在日本文学中往往与日本好色审美传统合流:“‘哀'的实现是以对于对象物怀有朴素而深厚的爱情作为基础的。”[4]74因为“恋爱是最能表现出人情的‘真实',物哀在恋爱上是最深邃的。……‘在深深发挥人情这点上,没有什么能胜过恋爱(好色)的了。……如果不写恋爱的事,就难以表现出人情之深邃、细腻,就按奈不住物哀的深深的心情和捕捉这种心情的细腻的意思。……'(《紫文要领》)”[5]186《徒然草》的137段,传递了“好色”与“物哀”交融的美理念:“世间万事,唯始与终特有意趣。男女之情事,亦复如是也。岂可谓唯一味尽情相会始为恋情耶?或不得相会而忧恋事之不终,或悲叹无常多变之恋,或长夜间只身待至天明,或寄思绪于远地,或身栖荒居而缅怀昔日,唯此方可谓通晓好色之真谛也。”[5]259在这段文字中,“好色”指的是对爱情的深切了解。在日本文学中,爱情的美丽和刻骨铭心之处,往往不在两情相悦之际,当然更不在于婚姻美满,而是存在于无法见面的忧伤、生死离别的伤感,以及独守长夜的思念中。在日本文学中,作品又常常借“好色”引发“物哀”之感,并用“物哀”加深对“好色”的深度,形成了一种细腻而忧伤的美理念。这一日本文学的特点,我们在许多日本物语和日记文学中都可体会得到,这里仅举最早的日本文学作品《古事记》中的一个故事为例。《古事记》的下卷中的《引田部的赤猪子》一节,讲述了天皇的“好色”故事:雄略天皇出游,到美和河,看到有一个少女在河边洗衣服,觉得她长得很美,就对她说:“你不要出嫁,现在就来召唤。”[6]146-147说完就回宫了,回去之后忘记了这件事。而这位名叫赤猪子的少女就等了80年③《古事记》集日本神话、传说于一体,这里的80年应该是许多年的意思。,少女觉得可能等不下去了(她要死了),就去求见天皇。天皇问她:“你是谁家的老婆子,为什么事来呢?”赤猪子答:“从前某年某月,奉天皇的命令,等候大命至于今日,已经过了八十年了。今容姿即衰,更无所持,但为表显其志,故特行前来。”天皇大惊,答曰:“我先前的事情既已忘记,你守志待命,徒过盛年,甚可悲悼。”于是,天皇与她和歌一首并赠物遣其归去。和歌中有这样几句:“引田的嫩栗的栗栖原,在年少时召唤了,岂不好么,现在是老了。”(天皇吟)“日下江的江湾里,长着开花的莲花,象莲花似的盛年的人,是很可羡慕的呀!”(赤猪子吟)[6]146-147这个故事在双方的感叹和遗憾中平静地结束了,并没有对天皇忘记诺言的谴责,更没有对赤猪子守约待命的颂扬,它所传达出的,仅是对时光逝去、恋情无法追回的悲哀之美。
从这一点来看,天皇与赤猪子的悲美故事,与《孤独》与《过去》以及郁达夫创作中许多其他“爱情故事”的美学追求是相似的。“物哀”在“不得相会而忧恋事之不终,或悲叹无常多变之恋,或长夜间只身待至天明,或寄思绪于远地,或身栖荒居而缅怀昔日”的“好色真谛”中表达得淋漓尽致;而郁达夫也是通过对“失去的女人”“失去的爱情”而产生的悲哀与无奈的细细品味,使作品产生了深刻细腻的美感,从而产生“超越理性的纯粹精神性的美的感情”[4]83。郁达夫小说中,在营造“物哀”之美方面最成功的无疑是《过去》,这是令日本文人都惊叹不已的作品。《过去》十分符合日本人的审美偏好,在郁达夫小说中,是被日本人翻译次数最多的,受欢迎程度远远超越郁达夫的成名作《沉沦》:它一发表,“就引起了日本人的兴趣”,“一被介绍到日本,就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以至于先后有8人11次将之收入各种集子,以满足一代又一代读者持续不断的需求”[7],甚至还影响了日本小说家小田岳夫的创作[8]。可换一个角度来看,《过去》里这种沉痛深切的悲哀和余味无穷的美正是源于日本文学,所以才能那么容易地引起日本人的兴趣和普遍共鸣。
四、郁达夫的创作与日本文学的渊源
郁达夫幼年时就显示出在诗文方面的天赋:“九岁题诗四座惊,阿连少小便聪明。”[9]66这一天赋随着他在日本长期生活时接受的日本文化熏陶,发展出文学方面的独特才能。郁达夫在日本生活了近十年,在这十年间,他不但完整地接受了日本的中学及大学教育,还养成了阅读日本小说的嗜好。
郁达夫掌握日语之娴熟,与日本文坛关系之密切,了解日本之深刻,在日本近代文坛上都是赫赫有名的。郁达夫17岁(1913年)留学日本,一至两年后就熟练掌握了日语。据郁达夫的日本诗友富长蝶如回忆,20岁的郁达夫初次拜访服部先生时,就能熟练地使用日语,使先生惊叹。[10]267而日本友人增井经夫也对郁达夫日语之精通印象十分深刻,据他的回忆,郁达夫曾对他解释日语中的“猫板”一词的来源,用日本谚语和他开玩笑,并用故意模仿的江户腔日语和他交谈。[10]237郁达夫深厚的日本古典文化修养也令日本文人佩服:服部担风和新居格都对郁达夫读过片假名写成的平安时期巨著《源氏物语》感到十分惊奇。[10]237由于语言的变迁,片假名写成的《源氏物语》,连日本近代文人阅读起来也较为吃力,郁达夫不仅能阅读原文,而且“理解的程度几乎同日本人差不多”[10]283。郁达夫对日本文化和日本美学精髓的把握也是十分到位的。他的《日本的文化生活》一文中,对日本文化的方方面面进行了详尽的介绍与分析,将日本文化生活归纳为“不喜铺张,无伤大体;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简易里寓深意”,被熟知日本的学者称赞:“以文人的心智捕捉并表现出了日本的日常文化生活里所包蕴的民族性的情致,实在是精妙恰当的结论。”“他的感觉、他的对感觉的提炼,甚至比日本人说得更透彻。”[11]1922年,郁达夫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正式归国,真正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通过郁达夫回国后的日记,我们发现他仍在不断地阅读大量日本小说和日本文艺刊物。在他的日记中,提及购买、阅读日本小说和日本文学杂志就有51处。提及的文学者有谷崎润一郎、葛西善藏、谷崎精二、宇野浩二、江马修、佐藤春夫、岛崎藤村、贺川丰彦、德田秋声、冲野岩三郎、广津和郎、嘉村矶多、长母幹彦、田山花袋、池谷信三、一茶我春、伊藤左千夫和柳田国男。提及的日本文学刊物有《改造》《新潮》《文艺春秋》和《中央公论》。
日本文学里深深根植于日本生活的一系列美学理念,随着郁达夫对日本文学的广泛阅读和对日本文化的喜爱,逐渐影响了他的审美偏好和小说创作。郁达夫阅读日本小说之后,常常由于审美趣味相近而产生共鸣,并激发了灵感。在创作《过去》与《迷羊》之前,郁达夫都是在阅读日文小说。1926年11月,郁达夫构思并开始创作《迷羊》前后,在阅读《痴人之爱》和《望乡》;[12]34-42短篇小说《过去》创作、完成于1927年1月9日和10日,同年1月6日的日记显示,郁达夫“看葛西善藏小说二短篇,仍复是好作品,感佩得了不得”[12]67,并在当天买了日本的旧杂志十册,而7日日记记载“读了两三篇日文小说”[12]68。郁达夫也常常因阅读日文小说,而萌发了与日本作家一较高下的创作冲动。《客杭日记》(6月7日)中记载,“在床上读了几页日文小说,很有技痒的意思,明后天当动笔做《创造》七期的稿子”;在阅读了广津和郎的《昭和初年的知识阶级的作家》后,郁达夫“觉得写得还好,但也是强弩之末的作品了……不晓得我若要写时,也能写的比他更好一点不能”[12]303。在读了伊藤左千夫《野菊之墓》后,又认为此文“只有感伤,并无其他佳处,我所不屑做的小说,而日人间却喧传得很,实系奇事”[12]348。
郁达夫作为五四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以在作品中赤裸裸地喊出了“人”的欲望和“人”的苦痛,道出了醒过来的青年的忧伤和迷茫而一举成名。比起同时期作家那些略嫌肤浅、离开时代语境就失去可读性的作品,他的作品显然高出不止一筹,而这种“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日本文学。日本文学通过它独有的“物哀”美理念影响了郁达夫,使他的小说具有一种细腻、深邃的哀伤之美。五四时期,国人的精神真正开始现代转型,受过一点西方文化滋养的青年们纷纷纯真而诚挚地写出自己“得不出结论的‘思索'”“开不出‘药方'的‘问题'”[13]265,以及“生命的焦灼与哲理的困惑”和“轻掸的眼泪与故意炫示的痛苦”[13]424,然而文学修养与才能的缺乏及精神力量的羸弱,使他们的作品极为苍白贫瘠。可郁达夫的创作由于受到日本文学“物哀”美学及“好色”审美传统的影响[14],却揭示了人性极为复杂的一面,将人感情中的盲目、忧伤、凄美、绝望及无奈描绘得淋漓尽致。在新文学创作发生之际,把现代人的多层感受和复杂心理如此全面地展示在世人面前,可谓难能可贵。
在推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中,从日本归来的留学生是不容忽视的一群,可以说占据了现代文坛的半壁江山。受日本近代教育全盘西化及国内思想界推崇欧美思潮的影响,留日学生归国后,以标榜师法西方,自称承接欧美文学传统为荣。因此,学界对留日归来的作家们的思想(源进行梳理时,也自然会更多地倾向于寻找欧美文艺的痕迹,而日本文学和日本文化本身对他们的影响,也就相对地遭到忽略和低估。当然,这种倾向的形成,还应归因于学界一直以来对日本文化缺乏了解并且基于民族情绪对日本文化的蔑视。实际上,留日学生在举起各种西方文学流派大旗进行文学创作和批评活动之时,也是他们悄悄地在文本中传承和发展日本文学美学理念之际。本文梳理郁达夫的创作与日本文学“物哀”美学传统的关联,意图唤起同仁们对新文学域外思想资源中“日本文化”这一相对被忽视领域的关注,同时,也希望促进学界对郁达夫小说审美上的更深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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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李丽君.论郁达夫的日本观[J].浙江学刊,2002,(2):132-140.
[12]郁达夫.郁达夫全集:第五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
[13]刘纳.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14]蒙雨.郁达夫的情爱书写与日本文学好色审美传统[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19-24.
(责任编辑周亚红)
Yu Dafu's Novels and the Traditional Aesthetic Inclination of“Mono No Aware”in Japanese Literature
MENG Yu
(School of Cultural Communication,Guangxi University of Finance&Economics,Nanning,Guangxi 530003,China)
Yu Dafu's love novels have a peculiar beauty of tragedy,which is similar to the traditional aesthetic inclination of“mono no aware”(sorrow for objects'decline)in Japanese literature.Through setting plots like“the lost woman”and“the lost love”,Yu Dafu's literature presents constantly sighs with emotion.And also through vivid depiction of the psychology of the characters and natural scenery,his literature creates a delicate and tragic aesthetic.Yu Dafu's aesthetic aspect of literature transcends Chinese traditional aesthetic scope.It consists with the traditional aesthetic of“mono no aware”in Japanese literature,and it results from the strong influence of Japanese literature.
Yu Dafu;tragedy;Japanese literature;mono no aware
I407.42
A
1673-1972(2016)02-0101-05
2015-12-02
蒙雨(1982-),女,广西玉林人,助理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