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任侠”解
2016-04-13方韬
方韬
(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袁北京100875)
嵇康“任侠”解
方韬
(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袁北京100875)
陈寿《三国志》认为嵇康的性格为“任侠尚奇”。但其任侠的个性少为后世提及。任侠者轻财重义,往往为武士中的领袖。汉末大乱为其提供了建功立业的时机。而嵇康亦非寻常文士,其在豪杰中的影响力为统治者忌惮,而钟会的谗言或仅是处决嵇康的一个契机而已。
嵇康;任侠;三国志
一
嵇康是魏晋名士的代表人物,千百年来为士大夫所心仪。近代以来,鲁迅、戴明扬等辑校《嵇康集》用力甚勤,特别是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堪称完备。而相关的研究更是汗牛充栋,似乎题无剩义了。事实上,对嵇康相关文献的研析仍有值得反思与深入的空间。《三国志》向称高简,传嵇康仅两句:
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1]605
陈寿用前一句概括了嵇康为文、为学、为人的三个特点,其中“尚奇任侠”是嵇康的基本性格。但是,这一评述却与嵇康兄嵇喜所撰《嵇康传》不同,《嵇康传》云:“少有儁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性好服食,尝采御上药。善属文论,弹琴咏诗,自足于怀抱之中”[1]605。在这一叙述中,嵇康成为无心世事、求仙养性的道家人物,与任侠丝毫无涉。作为嵇康的至亲,嵇喜的传记无疑具有很高的权威性,自然影响到后世对嵇康的记述。如《世说新语·德行》刘孝标注所引《嵇康别传》:“康性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2]18亦不及任侠。
唐人所修《晋书·嵇康传》主要依据上述材料。《晋书》本传云,“有奇才,远迈不群”,“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3]1369。其中,“有奇才,远迈不群”指嵇康卓荦迈俗,与陈寿所谓“尚奇”者相合,但“任侠”则全无着落。
因此,我们需要重新考察嵇喜撰写《嵇康传》的历史背景。嵇康不愿与司马氏合作,但其兄却志在用世,《晋书·嵇康传》云:“兄喜,有当世才,历太仆、宗正。”[3]1369碍于其西晋重臣的身份,嵇喜撰述《嵇康传》势必有所取舍,那么嵇康性格中某些对抗司马氏的因素可能被过滤了。反观《三国志》,陈寿晚嵇康10余年,虽有修当代史的禁忌,但史家之笔毕竟更客观,其说应该得到研究者重视。因此,本文尝试将嵇康“任侠”的性格纳入《三国志》乃至整个魏晋历史语境中考察,希望对了解嵇康其人其文有所助益,可以作为打开相关问题的一把钥匙。
二
事实上,任侠一词出处较早。《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于楚。”裴骃《集解》云:“如淳曰:‘相与信为任,同是非为侠。所谓权行州里,力折公侯者也'。或曰:‘任,气力也;侠,俜也。'”[4]2730这里,任侠至少有两层涵义。其一,行侠者同气相投,彼此信任,重然诺,对是非有相同的看法。其二,行侠者多任力。对此,《汉书》颜注亦有解释。《汉书·季布传》记云:“为任侠有名。”颜师古注:“任谓任使其气力。侠之言挟也,以权力侠辅人也。”[5]1975在颜师古看来,任侠是以气力来挟持辅助别人,与裴骃所言“权行州里,力折公侯”相合。而且,行侠者往往轻财。《说文·人部》:“侠,俜也”。俜同甹。《说文》:“甹,侠也。三辅谓轻财者为甹。”[6]101综上可知,所谓任侠者,当有相同的是非观念,守信轻财,主要是用武力来辅助他人。
这些任侠者就是汉代的游侠。汉末荀悦《前汉纪》写道,“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游侠之本生于武毅不挠,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见危授命,以救时难而济同类。以正行之者,谓之武毅;其失之甚者,至于为盗贼也”[7]158。值得注意的是,荀悦不仅指出游侠以武毅为本,而且还将侠区分为两类,其中,行为较正当者重然诺,临危受命,救同侪于水火;行为不正当者则以武力为非作歹,流为盗贼。
近代以来学者还指出行侠者的身份当是其交游圈的供养者与号令者。钱穆《释侠》云:“故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谓卿相之侠,朱家、郭解之流谓闾巷布衣之侠,知凡侠皆有所养,而所养者非侠。”[8]131余英时《侠与中国文化》据此立论:“依照这一解释,古代的‘侠'还不是指言必信、行必果、诺必诚、存亡死生……的个别武士,而是指这些个别武士的领袖,也就是赡养者这些武士的人。”[9]326而供养武士者自然就是这个团体的首领。章培恒《从游侠到武侠》一文云:“《说文》:‘侠,俜也。'‘俜,使也。'‘使,令也。'段注:‘令者发号也。'所以,游侠的原始意义,乃是交游圈中发号施令的人。”[10]既然掌握决策大权,那么任侠者是其交友圈的首脑核心,具有巨大的号召力与影响力。
在梳理了任侠的基本内涵后,我们再反观《三国志》所载任侠者。《三国志》除嵇康外,还言及曹操、典韦诸人任侠。《魏武帝纪》:“太祖少机警,有权数,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1]2曹操虽以机权智术闻名当世,然其为侠亦尚武有力。《武帝纪》裴注引《异同杂语》云:“太祖尝私入中常侍张让室,让觉之;乃舞手戟于庭,踰垣而出。才武绝人,莫之能害。”[1]3与曹操智勇兼备不同,典韦则完全是以力行侠者。《典韦传》:“典韦,陈留己吾人也。形貌魁梧,旅力过人,有志节任侠。襄邑刘氏与睢阳李永为雠,韦为之报。”[1]543典韦为李氏复仇的行为明显体现出“不忘平生之言”“济时难而济同类”的游侠性格。尽管曹操、典韦有主臣之分,但在任力行侠上并无本质差别。
汉末天下大乱,所谓争于气力之时。因此,割据雄豪者常任侠行义,广交豪杰,以笼络英雄共襄大业。董卓、袁术都以行侠闻名于当时。《董卓传》:“少好侠,尝游羌中,尽与诸豪帅相结。”[1]171《袁术传》:“袁术字公路,司空逢子,绍之从弟也。以侠气闻。”[1]207而袁绍在豪侠中亦极具号召力。《袁绍传》:“卓闻绍得关东、乃悉诛绍宗族太傅隗等。当是时,豪侠多附绍,皆思为之报,州郡蜂起,莫不假其名。”[1]192袁绍与曹操皆任侠,早年为意气相投的朋友。《世说新语·假谲》:“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2]851又云:“而袁绍年少时,曾遣人夜以剑掷魏武,少下,不箸。”[2]853刘备不及曹操、袁绍性格张扬,然亦喜结交豪侠。《先主传》:“少语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1]872
嵇康之生晚在魏初,但任侠之风并未消歇。晚于嵇康的石崇,《晋书·石崇传》载:“崇颖悟有才气,而任侠无行检。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3]1006石崇的任侠体现为行动上任力肆意,与盗相近,即荀悦所谓“失之甚者”。而《晋书·李流载记附李庠载记》记李庠:“少以烈气闻……性在任侠,好济人之难,州党争附之。”[3]3031李庠好急人之难,所谓为侠正行者。那么,嵇康之任侠当与李氏相近。
任侠者重然诺,济同侪,义不负心,从嵇康之待吕安可见。《王粲传》裴注引《魏氏春秋》:“初,康与东平吕昭子巽及巽弟安亲善。会巽淫安妻徐氏,而诬安不孝,囚之。安引康为证,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济世志力。钟会劝大将军因此除之,遂杀安及康。”[1]606嵇康不负好友吕安,竭立为之证明,虽终罹难,但可鉴其侠义心肠。嵇康外表平静恬淡,但对于义的坚守,其内心刚肠疾恶。《与山巨源绝交书》自言:“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11]198而这种性格终为其带来杀身之祸,隐士孙登早有明鉴。《三国志》裴注引康别传云:“孙登谓康曰:‘君性烈而才儁,其能免乎?'”[1]606
任侠者以武毅为先,嵇康果如何呢?为阻兄嵇喜参军,嵇康《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第一首中云:“鸟尽良弓藏,谋极身必危。吉凶虽在己,世路多崄巇。”[11]58似对从军入伍充满畏惧。事实上,这仅是劝说兄长慎勿入仕,而非其文弱之证。嵇康锻铁常被视为名士逸事,但锻铁对气力的要求,非骨弱肤柔者所能胜任。《世说新语·简傲》刘孝标注引《文士传》:“家虽贫,有人来就锻者,康不受其值。”[2]766此举亦可见其侠义风范。嵇康不仅富有气力,还可能留心兵事。《王粲传》裴注引《世语》:“毌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已败。”[1]607裴松之虽从时间上力驳《世语》所载此事不经,但嵇康可能有统兵作战的能力,裴氏并无质疑。
任侠者往往是豪杰中的领袖,此在嵇康身上亦有体现。钟会竭力劝司马昭杀嵇康,没有充足理由是难以想象的。学界曾有将嵇康死因归结于其曹魏皇族姻亲的身份,[12]97这固然不错,但真正让司马氏恐惧的还是其在士林内外的巨大影响力。《世说新语·雅量》刘注引王隐《晋书》曰:“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竟与安同诛。”[2]344值得注意的是,王隐将豪俊、太学生分开各表,显然豪俊另有所指。《三国志·孙皓传》裴注引陆机《辨亡论》上云:“宾礼名贤而张昭为之雄,交御豪俊而周瑜为之杰。”[1]1179孙吴初创之时,张昭以文臣主内,周瑜以武臣主外,那么周瑜所交豪俊当为豪杰智士。《三国志·三少帝纪》裴注引《魏氏春秋》云:“高祖拔起陇亩,驱帅豪儁,芟夷秦、项,包举寓内。”[1]134豪俊亦指诸豪杰智士。因此,嵇康入狱后,不仅有儒生的请愿,一时豪杰皆愿随之入狱,这恐怕与其游侠领袖的身份有关。侯外庐等认为嵇康是“当时一种运动或风会的领导人物”[13]146,亦合与前文所揭“侠”为发号令者,是很中肯的。
嵇康之死,钟会谗言起了很坏的作用。《晋书·嵇康传》云:“(钟会)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嵇康为虑耳。'”[3]1373《晋书》这条材料与《世说新语·雅量》刘孝标注所引钟会庭论嵇康语颇为不同,大类小说家言。但此间仍有值得重视的信息。卧龙,有论者认为此语源于嵇康《述志诗》“潜龙育神躯”[14]。笔者认为,潜龙与卧龙恐不能等同,这种说法值得商榷。因为,《述志诗》中除用潜龙外,亦以“焦明”(飞凤)“神龟”两神物自比:“焦明振六翮,罗者安所羁”,“坎井蝤蛙宅,神龟安所归。”[11]58而且“潜龙”典出《周易》乾卦,多为时人援引。譬如,《三国志·管宁传》裴注引《傅子》:“(管)宁谓(邴)原曰:‘潜龙以不见成德,言非其时,皆招祸之道也。'”[1]355故直接将“潜龙”与“卧龙”关联说服力不足。
众所周知,在魏晋人物品评中,卧龙一般指诸葛亮。《三国志·诸葛亮传》:“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1]912习凿齿还郡襄阳,曾作书与桓祕,《晋书·习凿齿传》记曰:“每定省家舅,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3]2153而钟嵘《诗品下》亦云:“至于五言之作,几乎尺有所短。譬应变将略,非武侯所长,未足以贬卧龙。”[15]605此处钟嵘化用陈寿《三国志·诸葛亮传》评赞之语。可见,从魏晋至齐梁称诸葛亮为卧龙没有异议。而以卧龙指称嵇康,仅出于钟会之口。诸葛亮为旷世奇才,助刘备鼎足三分,而钟会以“卧龙”比嵇康,必然引起司马氏的警觉。显然,仅以嵇康在儒生中的影响不足以使执政者深惧,而其在豪杰中的号召力,才是司马氏所担心的。这或许是嵇康之死的重要原因。
最后要指出,嵇康任侠性格的形成与其经历有关。《幽愤诗》:“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冯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11]43《与山巨源绝交书》亦云:“少加孤露,母、兄见娇。”[11]198由于年幼失怙,母兄的宽宏,使嵇康早年较少约束,所谓“冯宠自放”。这种环境不仅“影响到他日后形成怪诞任性、不受礼法约束的鲜明个性”[16]136,而且能使其较自由地出游结交,助成任侠的性格。不过,嵇康在魏晋鼎革的严酷氛围下,20年无喜愠之色,也未尝在诗文中抒发行侠意气。然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却别具只眼,揭示出嵇康个性与文章的关系:“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儁侠,故兴高而采烈。”[17]506而“儁侠”之“侠”显然与陈寿所谓“任侠”者相合。陈寿、刘勰去嵇康未远,其言必有所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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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责任编辑程铁标)An Interpretation of Ji Kang's Character:A Willful Chivalrous Swordsman
FANG Tao
(Institute for Ancient Works&Traditional Cul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Records of the Three Kingdoms by Chen Shou holds that Ji Kang was a willful chivalrous swordsman.But such a personality is seldom mentioned in later ages.Willful chivalrous swordsmen valued justice above material gains,and they acted as the leader of heroes.The chaos at the end of the Han Dynasty provided them with the opportunity to make contributions.Ji Kang was not an ordinary scholar,so the rulers feared his power and influence in the heroes.Zhong Hui's slander on Ji Kang was only a chance to kill him.
Ji Kang;willful chivalrous swordsman;Records of the Three Kindoms
K207
A
1673-1972(2016)02-0045-03
2012-12-02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研究”(15FZW00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SKZZX2013007);全国高校古委会直接资助项目“《杜预集》辑校笺注”(1308)
方韬(1978-),男,陕西汉中人,讲师,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主要从事汉魏六朝经学文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