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散文的叙事性书写与空间表征
——以陈雪《时光印格》为例
2016-04-13刘欢
刘欢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论散文的叙事性书写与空间表征
——以陈雪《时光印格》为例
刘欢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在陈雪的散文作品中,历史、故乡是他叙事的支点和逻辑认知的起点。作者以文化的纵深建构作品的丰厚感,以思想上的沉潜保持对现实生活直切、敏感。不流于表面,不滥于抒情,将生存历练出的认知、观念上升为作品对诗性精神的寻询。文章通过叙事性书写与空间表征两个方面,分析陈雪散文区别于当下散文“过度抒情”现象的内在特征,探讨如何通过不同空间的组织、表达,实现文学与历史、现实的思想融通。
陈雪;散文;叙事性书写;空间表征;《时光印格》
陈雪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协理事,惠州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同时为《东江文学》执行主编。著有《恒河余音》《走读山河》《东征!东征!》《时光印格》等作品,曾获“当代散文奖”“人民文学征文奖”等诸多殊荣。《时光印格》是作者最新出版的一部散文集,作者将多年的沉淀之作收入其中,力图在“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中,发现情致与韵味,在斑驳的历史陈迹中,打捞文学意味,在故乡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中,进行文学书写、诗性描述。在陈雪的散文中,有对历史时间的深度表达,有对故乡的深情回望,有对日常生活的哲理感悟。以文化的纵深建构散文作品中的丰厚感,以思想上的沉潜保持对现实生活直切、敏感,不流于表面,不滥于抒情,作者将生存历练出的认知、观念上升为作品对诗性精神的寻询。“我做文章还真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如何去取悦和吸引读者……虽然我只注重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别人的感受,但我敢保证我一直在用心写作,从没想过投机取巧和哗众取宠[1]”。作者朴素、周正的文本言说,毫无矫饰、潦草的情感表达,归于自我内心的写作目的,给予作品一种自然、真诚的话语风度。遵循散文叙事性这一平实的书写路子,在对现实、历史的平实与安稳的叙述话语中,描写精神的高蹈与韧性。同时,作品运用诸如故乡、城市、建筑等具有空间意义和时间形式的意象,作为叙事的支点,将历史的文学与文学的现时风景圆融流通,增添作品的意义层次和阐释空间。
一、叙事性书写:适度抒情与平等对话
文学从不缺乏叙事传统,但面对当下强调物质性与个人话语的社会语境,小说文体与散文文体却选择以不同的方式去呈现。大多数的小说家选择以叙事的冒险,追求故事情节的极致书写,以叙事视角的多元,给予个人化阐释更多的可能性。但对于大多数的散文家来说,则选择回避叙事,走入抒情的话语空间中。一方面,因为散文是迄今为止发展最为成熟的一种文体,写作技巧、创作规律等方面变革的空间较小,且难以把握,另一方面,正如谢有顺所说,从“散文中可以看到自己的性情,小说中还可以看到自己的智慧[2]14”。对于小说而言,叙述故事、结构情节的叙事技巧,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作家把握文本的能力和智慧。而对于散文这种相对个人化的话语方式来说,抒情性则更为直接地符合作家对于情感表达、展现性情的需要。然而,散文的自由、散漫,直抵人心的文体特点,使散文作品中的抒情具有不可操作性。情感的无序流动,很容易走向过度感伤或过度拔高的地步,如果忽略这一点,作品就容易将过于激昂的感情构架于毫无事实基础的言语堆砌,或史料的收集之上。所以,散文自身的文体特点与过于矫情的话语经验,决定了强调散文进行叙事性书写的重要性。但值得注意的是,抒情性是散文相对于其他文体最为重要的一个特征,强调散文创作中的叙事性,并不排斥其抒情性的语调,而是主张一种适当的抒情。就如探讨小说文本是讲述什么故事,及如何讲述故事一样,强调叙事性,是对散文文本如何抒情这一问题的探讨,也是针对当下散文作品中“过度抒情”的现状而言的。所以,对陈雪散文作品中的叙事性书写的分析,在这里不仅是文学个体层面的探讨,也是面对散文创作整体现象的言说。
“叙事性”在陈雪的散文中不仅是一种叙述方式,同时也是作者面对历史、面对生活写作时的一种话语姿态。这种“叙事性”的叙述方式,使陈雪的散文拥有一种朴拙的文调,以事实性的书写代替空洞的抒情、感叹,反对语言的矫饰与华丽,以一种平实、恬淡的话语方式实现人心的探索、意义的追问等。在《我与老冷》一文中,作者节选人们对老冷《怀念艾青》一文的看法、老冷因户口问题被市文代会拒之门外、老冷与“我”电话相约并送书三件事。篇幅短小,没有过多抒情的片断,散文笔墨集中于老冷的文学及经历的叙述上,将老冷这样一个对文学有执着追求,性格爽朗、待人亲和却文路不顺的形象突出展现。从“我”对老冷文笔老辣、细腻的欣赏,到为老冷被市文代会所拒而感到愤愤不平,到最后通过老冷的文集对其人生经历的了解,从而发出为什么惠州容不下老冷的追问,及对老冷精神品质的肯定。作品以“我”的角度看老冷,从旁观者身份看老冷的文品及文路,到以参与者的身份了解老冷的心路历程,作品中“我”的每一次感情激发都是依靠“我”对老冷为人及经历的真切感受。作品并不是空洞情感的简单堆砌,感情抒发也不是作品的最终目的,而是以“我”之感受来塑造老冷的形象,进而完成对执着精神与冷酷现实不匹配的追问。
在《母亲的菜园》这篇散文中,作者将母亲的“闲不住”作为自己的写作对象,通过母亲如何与邻居相处,如何处理菜园,如何让家人接受菜园等事件,以母亲的“闲不住”对照城市中人们的冷漠与疲懒。“闲不住”在文中不仅成为抵消母亲内心孤独的行为方式,也成了母亲美好精神的召展。“起先她只是在街边溜达,在公园闲逛,看到大排档的阿姨在择菜,她主动地微笑着上前搭讪……边聊天边帮别人择菜……看人家修补鞋子,帮人家递递锤子、钉子什么的。再后来又跑到公园边的缝衣摊帮缝补衣服的阿姨剪线头,扯碎布[3]197”“提着油罐一摇一摆地往菜地蹒跚走去,左手提累了换右手,右手提累了换左手,走走歇歇一直提到菜园里去[3]200”。作者笔下的母亲温和、勤劳,“菜园”成为母亲与家人、邻居之间的共同话题。由于“菜园”,母亲与家人由开始的意见相左,到合力治理好菜园,邻居由于“菜园”与母亲之间的交流也开始频繁起来。“菜园”使母亲闲不住的性格得到了最好的运用,也使作者慢慢理解母亲闲不住的性格给家人和邻居带来的庇护,以及母亲不能领受“闲不住”之苦所形成的那种失落心境,“闲不住”已经成为母亲生命的一部分。在陈雪诸如此类的写人记事散文中,他没有运用单一抒情的文调,而是将真挚、细腻的感情,消融在对日常琐事和生活细节的叙述中。陈雪散文中这种情感的节制表达,一方面表现了作者对人性、人情、生活的精当体会和从容对谈,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对散文写作的审美要求和艺术观念。
这一点在陈雪的历史散文中表现的更为明显。作者对于叙事性的强调,使其笔下的历史散文避免形成“文化撒娇和集体出游”[4]256的话语方式,他以独特的自我感知与史识能力,结构出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历史建筑在公共写作年代的独特魅力。力图摆脱人文山水和历史考据之类旧有的话语体制,将凌空蹈虚的感情泡沫,转换为以真实和细节展现的精神底色。“‘文革’初期,我刚上小学,破四旧时老师带着学生们敲锣打鼓地要去山上捣毁文昌阁,爷爷长叹一声说:‘完了,这村子再也出不了读书人了。’他转而指着我吼道:‘你最好远远地站着,动也别动文昌阁!’[5]59”从这段文字描述中可以看出,作者努力摆脱公共话语与主流意识暴力之下的机械言说。面对公共空间中的历史事件,作者回避承担集体话语的传声筒的角色,而是以个人的方式、小众的眼光,借爷爷的口吻表达自己对文化秩序、伦理精神的反思,凸显散文叙述背后“这个人”的真性情。正如余光中所说“散文家必须目中有人[6]261”,这里强调的是散文作品要直接面对读者,与读者对话,而非作者个人情感的放飞。与读者交流、对话,作为散文文体的写作目的,也决定作品背后必须有一个诚实、安静的人,他拒绝情感的浮夸和空泛,以及思想观点的复制和禁锢。正是因为陈雪散文背后有“这个人”的存在,使他的散文不仅没有落入公共话语的窠臼,也使其散文获得一种独特的话语姿态,以独特的叙述视角来审视、书写历史,在这篇《文笔塔与丰湖书院》中,作者以一种文化谦卑、文化虔诚的心态,取代文化的盲目自信,展现在特殊年代中可贵的人性风景。同时在《走过苏轼生命历程的三位女人》和《苏辙在龙川》两篇散文中,作者放弃对苏轼、苏辙被贬惠州人生经历的传统书写,而是把重点篇幅放到对苏轼的三位妻子,以及苏辙的老友吴子野与巢古的描写上,表现苏轼、苏辙作为普通人的朴素爱情及友情,为传统书写之下的苏氏兄弟增添颇具人性化的一笔。
陈雪散文中的叙事性书写,使他的散文建立在厚实的事实细节之上,成就一种“目中有人”的话语姿态。他以特有的史识观念、发现者的情怀,面对自己的写作对象。“从一条细小的缝隙进入,就会取‘去理解’的平等姿态与历史对话[4]29”。从历史的细小缝隙角度出发,选取个人的视角,而非集体话语之中的公共言说,为我们敞开另一种人情化的历史。同时,以一种“去理解”的对话姿态,而非“去纠正”的过度阐释、过度抒情的言说方式,比如在对苏轼、苏辙两兄弟描写中,惠州之于苏氏兄弟,就如地坛之于史铁生一样,接纳、包容两个仕途落寞的文人,作者从两位文人作为普通人的角度出发,去体会、理解落魄者与亲人、爱人、朋友之间的情感交融,从而让读者体会到一种对人性的深情关怀和智性的愉悦。
二、空间表征:意象空间与公共空间
以往的散文分析,大多停留在对散文的抒情性、思想性等层面的探讨,情感的流动及思想的阐述,在一定程度上,赋予散文一种流畅、自由的质感。但相对于散文作品中的叙事性书写,它则更多关注与散文叙事息息相关的写作对象本身。如陈雪散文作品中关于“刘公岛”、“官山阁楼”、“文笔塔”的散文等,作者从这些写作对象本身出发,以此作为作品叙事的支点,去呈现与这一写作对象有关的诸多记忆,而非线性叙述其发展的过程。也就是说,作者将这些写作对象作为一种空间化的事物去呈现,就如通常所说的意象,其写作对象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或者精神价值。比如在《官山阁楼的前世今生》这篇散文中,单从题目来说,很容易将作品内容写成对“官山阁楼”的历史考据或抒情感叹。但是,作者却从客家文化精神和陈氏家族两个方面,结构官山阁楼所代表的文化韵味和伦理传统,将官山阁楼线性的历史考据,转化为在文化韵味与伦理传统上的意义言说,并通过细节性的事实叙述,以图像式的空间画面呈现出来,进而消解写作对象在物质时间下被消耗的历史斑驳感。
散文作品中对这些意象空间的适当阐释,很大程度上可以增强作品的思想性,以个人的视角赋予历史、现实一种意义。“意象阻止了时间的顺序流动,为叙事制造了一种垂直的关系,开拓了空间的视域,这些用文字制造出来的可视又难以言说的图像,使我们流连忘返,驻足停留[7]”。这种由意象空间所带来的叙事的延缓,与叙事性书写要求作品背后要有“这个人”,在功能上是一致的。它通过意象本身的公共含义,与作者所赋予的个人含义之间的流通,与读者形成一种对话关系,有利于增强作品理性思考的空间。比如在多数人对刘公岛的战争历史扼腕叹息之时,作者则理性的指出“中国人似乎天生就喜欢内斗而不喜欢与外敌作战[8]4”,并且作品中通过对战争细节、当时的军歌理性分析,把“刘公岛”这样一座从历史战火中走出来的浴血之岛,从民族沉重的历史感情中解放出来,将其本身所代表的历史记忆,赋予作者个人理性话语的诠释。
在陈雪散文作品中,除了类似的历史散文之外,他描写故乡的一些散文,也带有明显的理性色彩。“故乡”,在这里不仅是作为散文叙事的背景出现,同时也具有一定的意象空间的意义。儿时的玩伴、围屋里的童年、舅舅、母亲、爷爷、下书房等,这些都是作者所熟识的事物,他们沉淀于作者的意识深处,并被投注大量的感情,在头脑中已经形成一定的思维范式,这种思维范式进而影响作者叙事的角度与思考的方法。就如耿占春在论述到“文学地理学”这一说法时讲道:“经验的形成总是在一个经验环境中,我们的感受与情感也不是在纯粹的思想中产生,而是在一个产生它的事物秩序中。……描写经验就意味着描写产生这种经验的经验环境,对感受的描述就是描述感受在其中形成的感知空间[9]”。“故乡”是作者写作的精神根据地和逻辑的起点,作者对于故乡变化的感知,及相关的人物、事件的描述,都被囊括在“故乡”这个意象空间之下。“故乡”给予作者美好的记忆,同时又赋予作者以一种伦理的、审美的观念面对现实的变化。“庆幸的是我们彼此之间,一直没有正儿八经的称呼过对方,仍然直呼小名或按乡下习俗称谓,随意和亲切不减当年[10]168”。作者从“我”与儿时玩伴之间的温馨记忆出发,展现在身份变换之下,我们有着共同的记忆和不变的绰号。“故乡”这样一个意象空间,就如时间的标识物,它一方面以其在作者头脑意识中的“不变”,来保持作者对故乡及其相关的人与物的深情。同时,作者通过对“故乡”在现实空间中的变易,逐步实现自己的理性感悟,达到一种情感意义对于物质时间的胜利——不变的深情对现实变换的胜利。
另外,在陈雪散文作品中,值得讨论的一点是作者对于公共空间的处理。公共空间在这里可以理解为人们集体记忆的附着物或代名词,在一定程度上又与意识形态紧密关联,比如作品中的“文革”、“大鸣大放运动”等。在前文叙事性书写这一部分中,也分析过如何对公共空间进行处理,它主要是强调散文写作中的“这个人”,以作者的史识、理解感知能力,以平等对话的姿态“去理解”历史事实,发掘历史缝隙中的人性风景与精神价值,以叙事来凸显作者处理材料的能力。但是从公共空间这一方面来讲的话,则主要强调的是作者处理类似材料的态度,它关系到如何处理公共空间与家庭空间、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关系,进而进行一种什么样的反思等问题。在陈雪这一类作品的书写中,《写给父亲》是其中最为优秀的一篇。父亲因为“贪玩”不仅害了自己,也使全家在特殊年代陷入身份危机,在“我”的心灵上造成很大的伤害——失去父亲的痛苦与因没有父亲而被别人嘲笑的痛苦。“我”从一开始对父亲的抱怨到对父亲的同情,直至最后对父亲的理解和想念,作者写的情真意切、潸然泪下。作品中1957年的大鸣大放运动,是父亲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作者情感表达的转折点,父亲从此开始遭遇厄运直至死亡,而作品中“我”的感情也从一开始的平静叙述转变为情感的迸发。对于具有转折性意义的“1957年的大鸣大放运动”这一公共空间的书写,作者将其作为背景来叙述,而把整部作品的重点放在“我”对父亲态度转变的过程上。作品中父亲处于一个不变动的时空里,而“我”所处的时空却始终变化着,以“我”的变看父亲的不变,才促成“我”对父亲深切的理解与怀念。这种不同空间之间的因果关系,使作者以当下的意识来书写过去的父亲,这决定着父亲是以何种形象进入作品,也决定着作者是以何种思维介入对公共空间的书写。作品中,公共空间代表着具象物质世界的空间秩序和历史规律,而作者当下的意识则代表着抽象的个人隐秘空间和个人感受。作者以父亲在家庭空间中的缺席,比照伦理秩序在当时公共空间里的缺席,以最后在家庭空间中,“我”对父亲的理解和怀念,引发读者思考公共空间的复杂与多义。在这里,获取感官认识已不是读者阅读的最终目的,探讨作品的内涵成了读者阅读的理性追求。
在另一篇散文《铜锣》中,作者写道:“这沉寂的山村总是过于死寂,不管是什么事,用铜锣一敲总能让山村生出几丝活泼来[11]201”。“铜锣”这一物件在作品中的出现,串联起“我”对过往岁月的记忆,同时由物及人,引入“我”对被人们称为“坏分子”的陈锦康的描述。在这里,“铜锣”首先是以意象空间的作用出现,铜锣这一旧时的物件带着作者对乡村故土、天真童年的怀念,及对乡里亲情的理解,嵌入到作者对陈锦康人生经历的叙述中。此外,作者将“铜锣”设置为作品故事时间中一个重要的参照物,它的每一次出现,都预示着作品在内容情节上的转变。作者将铜锣的响声贯穿到整篇散文的写作中,在铜锣的响与不响之中,隐藏着作者深切的情感变动。“第一回听到铜锣声,是过年舞麒麟的时候。……后来大人说,舞麒麟是封建迷信,那面铜锣也不知何时被人藏匿了起来,几年都不露面[11]201。”没有铜锣的舞麒麟恍如一场沉郁的哑剧,没有舞麒麟的乡村也失去了自己原有的发展规律,成为特殊年代政治变化的侧影。“铜锣一响,住在我屋背后老围屋的陈锦康被揪了出来,他跪在禾坪上一脸麻木和沮丧,听贫下中农揭发他在旧社会是如何压迫剥削劳苦群众[11]201。”陈锦康在铜锣再次响起之时出现在作品之中,他的出现与铜锣此时身上带有的政治色彩,完成了作者对当时处于公共空间之下的政治与情理的双重描述。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参与到陈锦康的生活中去,与他一起提着铜锣赶山猪,了解他生活的辛苦与思想的深刻。最后,在陈锦康“出殡的那天,还是那面铜锣,当—当—当地敲了三下,……没有人哭丧,也没有什么祭奠仪式,……唯有那面非常熟悉的铜锣在当当地敲响[11]204”。陈锦康这一人物循铜锣的响声而来,又随之而去,作者以铜锣响声与陈锦康为伴,表达自己对其去世的悲痛心情。在这篇散文中,“铜锣”由一种民间娱乐的方式转变为政治思想宣传的工具,村民的娱乐方式属于私人化的生活方式,处于民间这一私人空间之中,而作为政治宣传的工具则处于代表着一种官方色彩的公共空间之中,“铜锣”在这里充当着传达思想、教育群众的角色,其功用性远远凌驾于审美性、娱乐性之上。但作品最终以私人话语的情感表达取代公共空间里的集体言说,铜锣最终出现在陈锦康的葬礼上,以民间习俗的方式让其回归到原有的私人空间之中。作者以追忆的方式处理整篇散文,以当下的情感驾驭作品的叙事气氛,对过往的乡村与陈锦康都表现出深深的怀念。在这一情感的主导之下,作者选择省略陈锦康在特殊年代的悲惨遭遇,而是着重描写陈靖康的乐观精神和家人对其的照顾,以带有浓浓情谊的叙述完成对公共空间的个人式书写。
总体来说,陈雪散文中的“意象空间”与“公共空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而且时有重合。强调作品中的“意象空间”,需要作品拥有可以称作“意象”的事物,对于作者来说,其意象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意义价值和情感特征。意象在作品中可以是具体的事物,如刘公岛、丰笔塔,也可以是在作者头脑中已经形成一定思维范式的意义组合体,比如故乡。意象可以说是作品叙事、抒情的出发点,作者将关于同一意象的不同时间、不同层面上的故事情节或情感体验贯通在一起,并最终生成散文完整的意义空间。比如在《刘公岛之殇》一文中,作者从刘公岛的悲痛历史写到与之相关的李鸿章,进而扩展到对“战争”这一主题的阐释,从自我的伤感之情到对深受战争之苦的人们的同情,及高昂的民族自尊心。作者由刘公岛出发,从历史和情感两个方面细致描绘刘公岛赋予人们的精神和情感价值,而作品中的“公共空间”是相对于“私人空间”而言的,在陈雪的散文作品中则更多是指与政治意识形态关系密切的集体记忆,比如“文革”、“批斗”等事件。“公共空间”在作品中主要是充当故事叙述的时间背景,作者在集体性记忆的时间背景上对故事进行个人化的描述,所以,提出“公共空间”这一说法,重点是强调公共空间下的个人言说,“它是个人的,自由的言说,以此体现散文最重要的品格[12]”,以独立自主的精神介入散文中关于政治、社会等问题的写作,表达自我或批判或反思或怀念的情感特质。
然而,“意象空间”与“公共空间”在作品中并不是只能单独存在的,而是经常出现重合。比如在《文笔塔与丰湖书院》中,作者着重塑造的是“文笔塔”这一意象,同时又将其放置在“文革”这一公共空间之中,通过对其在“文革”时期的遭遇,重点凸显“文笔塔”下人们崇文重道的意象价值,在《铜锣》一文中,作者回忆陈锦康在特殊时代的公共空间里的人生经历,是这篇散文的主要内容,但作者以“铜锣”为题,发挥这一意象在不同情节、不同人物之间的链接作用,使散文成为在一个整体意象笼罩下的公共空间的书写。“意象空间”与“公共空间”可以看作是散文创作中的叙事技巧,它们以不同的空间指向,充盈着作品叙事的内容及情感表达,使之成为言之有物、情之有理的散文文本。
三、余论
散文是一种真诚、倾诉的文体,不管是鲁迅先生笔下“重”的散文路子,还是周作人笔下“轻”的路子,它都以一种思想性、趣味性赢得大量的作家群和读者群。在当今的时代语境中,人们从启蒙、革命的话语走向平和、个人,“散文因其文体上更侧重于艺术性的优势,特别是散文有可能因为它的心灵性、审美性、文化性和精神性而成为主导时代的文体[13]19”。散文文体的广泛运用,迎合了当下这个自由、多元、碎片化的时代特征,发展了现实生活中“个人”、“日常”的精神向度。然而,散文的创作在当下也出现了许多问题,历史数据的收集、情感的过度拔高、写作模式雷同等,它们都不同程度地阻碍了散文艺术性、审美性的发展。
强调陈雪散文创作中的叙事性书写,就是面对旧有的话语系统,“过度抒情”的散文语调来说的。强调叙事、适度抒情,陈雪的散文作品以个人化的视角,展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真情实感,以平等对话的姿态,挖掘公共言说之下的有关人性的异质文明、异质话语,在历史和现实中尽可能地去发现有关人性的精神碎片。陈雪散文区别一般散文所共有的“过度抒情”的局限与弊端,抵制虚泛的情感言说与空洞的意义表达,是因为作者将其散文的抒情建立在深厚的世俗生活的底子之上,以生活化、世俗化的一面为散文在资料堆积、情感泛滥之中赢得一片闲心,从这片闲心中可以看到作者对人心的关注、对智慧的警觉,以及对话语伦理的把握。“散文最易于世俗化,越世俗化的社会越温情,容易出散文。……世俗化的年代散文得生存是容易的[2]13”。贾平凹的这句话就是着眼于当下散文出现的过度抒情和知识崇拜等现象而言的,关注日常生活的本真状态,发掘大人物光环之下作为普通人的真实体验,以小人物的世俗之状对应大历史,在保持作者写作主体意识的同时,使散文得以寻找生活的意义,并力图以个人的视角给予历史一种意义。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汪曾祺所说的散文具有“大事化小[14]33”的功能,散文的内容世界可以是庞杂的,但是它对人们精神的注释却是直逼人性的,它的话语系统可以是没有界限的,但是进入散文的精神通道却是狭小的——真实、贴切又韵味悠长,它拒绝一切的夸张、矫饰与虚假。以小的角度进入大故事、大历史,以深厚的世俗生活的底子取代过度抒情的言语表达,拉近散文作品与读者的距离,以期达到思想、情感上的契合。比如在上文已经分析过的关于苏氏兄弟的两篇散文,读者在作品中看到是面对着世俗生活的苏轼、苏辙,在日常生活状态下重视爱情与友情的普通人,它回避掉两人身上的光环,更容易让读者对处于困顿中的苏氏兄弟的人性光辉为之动容。同样,在《丹柿小院忆老舍》一文中,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在老舍故居中的各种器具,如写字台、眼镜盒、沙发、茶具、烟灰缸……遥想、追忆老舍先生生前日常生活的种种画面,揭开被文学艺术光环遮盖下作为普通人的老舍的岁月沧桑。“我走出展馆,跺到小院,在小院的石径上来回地走动,总想从这一草一木、一石一砖中寻觅当年老舍先生的创作与生活的轨迹[15]122”。作者对斑驳的庭院、尘封的器具投注无限的深情,专注于从世俗生活的想象中追寻先生的精神品格,对命运多舛、生活沧桑的老舍先生表达无限敬意和绵绵幽思。同时,作品抛却对老舍先生文学成就的单纯赞扬,而是寄情于陪伴过老舍先生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砖,使老舍先生的形象有着普通人的精神底色和生活韧性。作品由器物的描绘言之精神的书写,进而勾连起老舍先生在当时作为普通国人的精神负累和文化块垒,为最后的抒情提供一个相得益彰的叙事气氛。
散文从总体来说,是一种抒情的文体,但面对当下过于矫饰的话语语境,提倡一种适度的抒情就显得格外重要,这也就决定了对散文中的叙事性书写的重视。将世俗生活的深厚底子,及与历史对话的平等姿态融入散文的创作中,成就散文一种大气、厚重的文调。依据这样的创作伦理,散文的抒情就不是源于某种情感的简单堆砌,而是源于更深层次上的人与事的升华、物与景的熏陶,使之成为一种言之有物、目中有人的抒情文本。所以说,分析叙事性书写在陈雪散文作品中的作用,是针对散文作品的整体文调来说的,它赋予整部作品一种朴拙、厚重的文风。而对其作品中空间表征的探讨,主要是建立在对其文本细部的具体分析之上的。作者将历史、故乡等内容在作品中再现,以追忆的方式对自己的写作对象进行理解、组织,而非简单地复制、再现,通过不同空间的标识物融通、交流,体现作者一定的叙事技巧和思想倾向,力图将作品引入到一个多元阐释和理性思考的层面。在一定意义上说,其散文作品中的空间表征也是为其叙事性书写服务,意象空间、公共空间的引入,以个人话语的方式组织内容材料,将不同空间里的历史与现实、思想与情感相融通,使其拥有一个更为丰富、厚重的叙事系统,更好地摆脱过度抒情的话语窠臼,有利于形成一种言辞朴白又意蕴悠长的写作模式。
[1]陈雪.时光印格·后记[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231.
[2]谢有顺.散文的常道·代序[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
[3]陈雪.时光印格·母亲的菜园[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
[4]谢有顺.散文的常道[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
[5]陈雪.时光印格·文笔塔与丰湖书院[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59.
[6]余光中.余光中集(第八卷)[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261.
[7]程德培.《黄雀记》及阐释中的苏童[J].上海文化,2014(5):4-16.
[8]陈雪.时光印格·刘公岛之殇[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4.
[9]耿占春.诗人的地理学[J].读书杂志,2007(5):87-94.
[10]陈雪.时光印格·儿时的玩伴[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168.
[11]陈雪.时光印格·铜锣[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
[12]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公共空间的散文写作——关于90年代中国散文的对话(上)[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4):64.
[13]陈剑晖.诗性散文·绪论[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19.
[14]汪曾祺.晚翠文谈新编·小说的散文化[M].北京:三联书店,2002:33.
[15]陈雪.时光印格·丹柿小院忆老舍[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122.
【责任编辑:赵佳丽】Narrative Writing and Spatial Representation on Prose——TakingTime Memoryby Chen Xue for example
LIU Huan
(Faculty of Arts,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65,Guangdong China)
In Chen Xue’s prose,history and hometown are the fulcrum of narration and the starting point of logical cognition.The author constructs the rich feeling of works by abundant culture elements,and remains sensitive and straight of life by the thought of accumulation.His works is profound,and the feelings are sincere.Besides,the author sublimates the concept and cognition summed up from his experience of life into seeking the poetic quality of works.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ntrinsic characteristics of Chen Xue’s prose form the aspects of narrative writing and spatial representation,which is used to distinguish the phenomenon of“over expression”,and discusses how to realize the unity of literature,history and reality through the organization and expression of different space.
Chen Xue;prose;narrative writing;spatial representation;Time Memory
I206.7
A
1671-5934(2016)04-0011-06
2016-05-15
刘欢(1990-),女,河南南阳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创作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