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理论视角下岛崎藤村《破戒》的身份构建
2016-04-13戴玉金
戴玉金
龙岩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龙岩,364012
“镜像”理论视角下岛崎藤村《破戒》的身份构建
戴玉金
龙岩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龙岩,364012
为了探究岛崎藤村长篇小说《破戒》中主人公“我”的身份构建,在“镜像”理论指导下,从我“与父亲的镜像关系”以及我“与朋友的镜像关系”进行分析,塑造了一个“教师”的新身份和一个回归“秽多”的真实身份,折射出部落差别的意识,揭示了父亲与“我”、友人与“我”的双重关系。正是在这样的“自我·他者”的立场下,为追寻自我身份而始终徘徊在矛盾之中的“我”,最后实现了自我身份的认同。
岛崎藤村;《破戒》;镜像理论;人物身份
作为日本近代史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岛崎藤村的长篇小说《破戒》自问世以来就倍受关注。这部小说不仅是岛崎藤村文学地位的奠基之作,亦是一部极具深刻的社会意义和批判精神的划时代杰作。围绕这部小说,有研究者站在文学的近代性立场,剖析这部小说的叙事形式和思想内涵,提出了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冲突[1];或以基督教为切入点,试图揭示近代日本身份制度的歧视问题[2];或是站在文学地理学的立场,探讨这部小说潜藏的双重性的地理空间建构、自然景象乃至隐喻的表现手法[3]。这一系列研究为探索岛崎藤村小说的文学价值以及岛崎藤村个人的社会观等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基础。
但是,围绕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濑川丑松的自我身份构建问题,尤其是主人公究竟在一个什么样的镜像下展开自我身份的建构,相关研究不曾涉及。就此而言,法国思想家拉康的“镜像理论”可为解读与剖析这部小说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换言之,作品中主人公濑川丑松是如何为自我与他者的“镜像”所包围,在“守戒”与“破戒”的矛盾之中构建起了自我的主体意识,从而谋求自我身份的确立?对此,可用拉康的镜像理论来解读。
1 镜像理论介绍
当代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和魔幻式的原创性思想家拉康早期提出了著名的“镜像”理论。拉康认为,自我的建构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他者,即来自镜中自我的影像,自我通过与这个影像的认同而实现[4]。这一理论以自我意识和自我身份认同的思想意识为主要对象,认为自我意识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的产生和发展需要以他者为媒介进行沟通交流,进而形成“镜像自我”[5]。换言之,他者不仅存在于自我认识的整个形成过程之中,还对主体自我认同意识的完善与构建具有“镜像”作用。这一理论有助于剖析《破戒》的主人公在进行自我身份的建构之际,是如何以父亲或者朋友这样的“他者”为媒介,以他者认识作为自我认识的反射和镜像[6]15,以及是如何在矛盾与缺失中不断完善起来。由此,亦可认识到岛崎藤村针对日本社会的不满和批判,从而认识到这部小说文学叙事的独特魅力。
2 岛崎藤村与《破戒》
岛崎藤村(1872-1943年)被誉为日本近代三大家之一,在其长达半个世纪文学创作生涯中,通过采用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为世人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破戒》出版于1906年3月,收录在《绿荫丛书第一编》,被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评价为“明治时代的第一部小说”[7],也被推崇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纪念碑式的长篇小说[8]3,开拓了日本近代现实主义研究,从此日本迎来了批判现实主义文学[9]。
《破戒》塑造了一个热心教育事业的青年教师濑川丑松的形象。这部小说以第一人称“我”讲述主人公身为“部落民”——新平民起初为避免社会的歧视而隐瞒出身,之后由于接受了平等思想的影响,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以致不能继续担任教师的经历。这部作品体现了明治时代部落民在人权自由、身份平等、社会地位上处于最底层的位置,反映了在封建制度下部落民倍受歧视、遭受压迫的悲惨命运。
历史上,明治维新之后,即明治四年,通过不彻底的社会改革,日本表面上废止了身份制度。曾经被称为“秽多”“非人”等一批部落民,尽管在法律上获得了“新平民”的身份,但是由于封建主义残余势力以及封建制度等级思想的根深蒂固,部落民群众遭受鄙视的历史并没有结束,部落差别的问题也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反而让更多的部落民失去了生存的机会,生活上得不到保障,精神上备受歧视。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曾经生活在“新平民区”数年的岛崎藤村经常耳闻目睹“新平民”遭受的非人待遇,出于同情与愤慨,执笔创作了这部小说,由此成就了岛崎藤村在近代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
3 “镜像”理论下的人物身份
3.1 “我”与父亲的镜像关系:维护“教师”的新身份
在拉康的镜像理论中,婴儿通过看到镜中的自己获得一种超前的自我意识,而且这种镜像的认识不只在婴儿时期发挥作用,人在成长过程中会受到外界事物的强烈影响,会将他者的影像投射在镜面中,而这个他者影像通常是与主体最亲密的人——父母[10]。父母的言行举止对孩子的成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父母是家庭生活中的第一个“镜像”,对自我意识的形成起着重要的“镜像”作用。在岛崎藤村的《破戒》中,父亲对主人公濑川丑松“我”获得教师这一新身份具有重要的影响。
小说中,“我”的母亲始终没有出场,父亲主宰孩子的一切。“我”的父亲是位“朴实、勤劳而又刚毅”的人。小时候曾听父亲说,“我”属于“秽多”子孙,“秽多”子孙的血统来源于古代武士的败逃者,不少人聚居在“小诸向街”即“秽多街”。“秽多”子孙的社会地位低贱,命运悲惨,经常受人凌辱、遭人抛弃。为了能像正常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不少“秽多”身份的人隐瞒出身,远走他乡,到陌生的地方安家谋生。“我”的父亲就是一位这样的人。因为“我”是父亲的独生儿子,所以父亲为了“我”的前途,为了“我”将来不受身份的歧视,举家搬到一个几乎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唯有这样,“我”才能像普通人一样正常地升学读书,直至师范毕业,成为一名为学生爱戴的小学教员。
对父亲来说,“除了祈求儿子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指望和慰藉了”[8]66。父亲离开尘世,来到远离城市的荒无人烟的牧场,与牛群为伍,过着隐士般的寂寥日子。即使到发生意外、面临死亡的最后时刻,还嘱托自己的弟弟:“我受苦一辈子,就是为了那孩子。先前我叮嘱他要牢牢记住的话,等孩子回来你再照样给他说一遍,叫他不要忘记。”[8]79这里提到的不要忘记的戒语是:“不管碰到什么事,不管遇到什么人,千万不可吐露真情。要知道,一旦因愤怒或悲哀而忘记了这条戒规,那就会立刻被社会抛弃。”[8]7可以说,父亲为儿子尽到了做父亲的职责,也付出了非同寻常的“父爱”,即生前甘愿在山沟里受苦,死后无悔地长眠于牧场。
成为教师新身份的“我”,起初亦想遵从父命争得在社会上的一席立足之地,因此拼命工作。同时,也极力隐瞒自己的“秽多”身份,经常提醒自己:“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要严守戒规,决不破戒。”[8]35而后,由于经历了新潮思想的不断影响和感化,“我”对现实社会产生一定的反抗性,萌生了“破戒”的念头,曾多次想在朋友面前告白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是,亡父的遗嘱以及叔父的忠告,让“我”一次次地踌躇放弃并害怕,害怕“破戒”后失去现有的一切。于是,“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或理由进行自我嘲解、自我安慰,陷入一种反复的纠结矛盾中,徘徊在“觉醒者的自我苦恼”中,变得处事更加小心谨慎。
在此,可以看出父亲与“我”的镜像性的对立。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父亲作为镜像中的“他者”,一方面贯穿于“我”的人生,对“我”的自我意识构建起着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则是“我”主体意识的延续,是“我”的“自我延长线上的另一个自我”[6]20。
3.2 “我”与朋友的镜像关系:回归“秽多”的真实身份
日本学者山室信一认为,他者认识作为自我认识的放射像和镜像,同时还需要更多的他者的视角纳入思考范围[11]。在此,可以认为作为多重性的他者可以是朋友或者周边的人。任何一个孩子步入社会,朋友及周边的人都有可能成为这个孩子接触外面世界的第一个镜像。通过“朋友”这个镜像,从对方身上看到自身的特性,认识到自己存在某些方面的缺失,进而自我完善,完成自我认识的整个构建过程,引领读者在镜像关系中对人物身份的深入理解。
小说中,主人公亦提到了一个深刻影响自己的重要人物:出身部落民又敢于在现实社会中与不合理现象进行斗争的新思潮的代表——猪子莲太郎。通过与他的多次交往接触,“我”开始崇拜他的勇敢与真实。猪子莲太郎虽然出身与“我”一样,但他不会自惭自己的卑微身份,而是通过演讲、出书等方式倡导人人面前身份平等的理念。他在思想表达上“十分显豁,宛如凌厉的山岩,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8]8。猪子莲太郎就是这样积极地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中,给人留下一种活得既有尊严又充实自在的印象。
这种生活对于受到西方先进思想影响的“我”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而又可望不可及的。与之不同,“我”则是一个自小听惯父亲的叮嘱,一直在“守戒”之中唯唯诺诺地生活的人。受到猪子莲太郎思想、行为和作品的感召,“我”的思想意识开始发生变化:“看着莲太郎的举止,耳听着莲太郎的谈吐,受到的感化也就越深,从而禁不住对精神自由的爱慕。”[8]103不久之后,“我”骨子里产生的一股莫名“勇气”使“我”想摆脱现状,活得真实自在。由此,意识到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觉悟到“既然同样是人。那就没有光是自己这一族人受鄙视的道理。”[8]9
引起“我”革命性行为的契机,是父亲的过世。对“我”来说,第一“镜像”已不存在,但是父亲的戒语却一直闪现在脑海中,使得“我”几次想向猪子莲太郎告白自己真实的身份,最终都没有实现。在得知猪子莲太郎因帮市村律师竞选参选议员进行演讲而被政敌高柳利三郎派的打手杀害时,“我”深受这位前辈行为的感化,终于鼓起勇气,冲破隐忍已久的“告诫”,向自己的学生和同僚告白了自己是“秽多”的身份,请求在场人的宽恕。但是,“破戒”后的“我”未能得到周边人群的认可,只好选择前往遥远的美国德克萨斯州。
在此,可以提示出第二个比较性的镜像:作为朋友的猪子莲太郎以其正义之行为感化了“我”,使“我”的思想意识发生了质的变化,由当初的害怕、小心翼翼、屈服于现状到对现实社会的不满以及抗争,以致“我”从矛盾纠结的“守戒”中解脱出来,并大胆地进行了身份告白,回归到真实身份的“自我”。这种“破戒”行为折射出一种时代思想的进步、自我完善的觉醒以及对封建等级制度下差别身份的否定,同时也体现了“我”是如何在自我与他者的主体意识中确立了自我身份。但是,这种行为只是一种个体行为,不能代表当时社会的整体部落民,这种局限性反映了社会现实的残酷性以及个人力量的无抗衡性。
4 身份折射的部落差别意识
主人公“我”从一开始隐瞒真实的“秽多”身份,到成为受人尊敬的教师新身份,再到坦白“秽多”身份后不被人接受而远走美国,这一身份的转变可以说与部落差别意识存在重要的关系。部落亦称“秽多村”,是指贱民即“秽多”人聚居的村落。回顾历史,部落差别意识根深蒂固,至今不曾改变。幕府时期,日本曾明文规定:“禁止贱民与他们生活圈子以外的人通婚,也禁止他们在贱民隔离区以外生活,他们只能居住在指定的贫民区。”[12]江户时期,“四民”之外的贱民,即“非人”,被禁止从事一般的商业,以乞讨为生;不可穿木屐,不许梳与普通日本人一样的发式,不可结发和用冠,而且衣服被限制用棉布。明治二年,武士、“四民”身分制被加以废除,一律被视为平民。明治四年,新政府颁布了“解放令”:废除“秽多”“非人”等称呼,其身分职业均与平民相同[13]。但是,受封建等级差别思想的影响,所谓的平等不过是布告上的平等而已。
即使是到了现在,作为资本主义强国的日本,部落差别问题依旧未能得到彻底解决。部落民同属日本大和民族,却过着饱受歧视的生活。尽管部落民为改善他们的社会地位不断地努力抗争着,开展了不少轰轰烈烈的部落解放运动,如最为人所知的“水平社运动”(1922年)[14],但是作为日本社会特殊群体的部落民,至今仍然挣扎在日本社会的最底层。以政治家野中广务为例,野中2001年参加日本总理选举,由于部落出身被“差别”(歧视),与总理一职失之交臂。之后,野中在与辛淑玉合著的《差别与日本人》一书之中提及自身经历,证实日本“差别历史尚未结束”[15]。可见,部落差别意识一直深刻地影响着日本社会。
5 结 语
作为拉康理论的重要构成部分,“镜像理论”是研究自我、探索自我身份形成的重要理论依据。自我的身份认同和他者理论是“镜像理论”的核心部分,自我主体的构建是建立在与他者的关系基础之上的,没有他者的介入,也就不能成为自我。就此而言,《破戒》这部小说揭示了父亲与“我”、友人与“我”的双重关系,正是在这样的“自我·他者”的立场下,为追寻自我身份而始终徘徊于矛盾之中的“我”,最后构建了自我身份的认同。岛崎藤村亦通过一系列“我”的心理变化的细致描写,让读者身临其境地体会了一种纠结、苦闷的矛盾痛苦心态,也反映了被歧视的“秽多”身份的悲惨现实,折射出日本社会部落差别意识的根深蒂固及其深远影响。
《破戒》以其广阔的社会背景,为读者呈现了部落民为人权努力抗争的多重画面,亦深刻地影响到了现今的日本社会。当今社会提倡人权平等,因此,作为社会的一个成员不管出身何处,都不能因为其先祖曾经是被差别的身份而被否定一切。时代在不断向前迈进,社会在不断发展,人们的思想也在不断进步。文明、平等的和谐社会需要社会的每个成员一起努力、共同建造。只要摈弃腐旧思想,平等待人,深信在不久的将来,日本社会的部落差别意识问题也会逐渐消除直至彻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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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永近)
10.3969/j.issn.1673-2006.2016.1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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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现代日本学者想象与重构中国形象的研究”(15BWW022)。
戴玉金(1971-),女,福建龙岩人,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语言文学。
I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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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06(2016)12-005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