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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参与对少数民族两性家庭分工的影响——以西江千户苗寨为例

2016-04-13孙九霞廖婧琳

思想战线 2016年1期
关键词:女性少数民族

孙九霞,廖婧琳



旅游参与对少数民族两性家庭分工的影响
——以西江千户苗寨为例

孙九霞,廖婧琳①

摘要:家务劳动与两性就业,一直是女性主义学者考察两性平等的核心内容。旅游经济在西江千户苗寨的发展,使当地参与旅游服务的家庭中两性所承担的家务劳动发生了变化,女性家务劳动的参与份额在下降,两性在家庭内的地位渐趋平等。女性在旅游中获得的经济资源,加上技术的进步、性别平等理念的出现及女性时间意识的觉醒,使当地女性具备与丈夫进行家务协商的能力,形塑了多元的家务分工模式。

关键词:少数民族;女性;家务分工;两性平等;千户苗寨

一、研究问题的提出

家务劳动,作为社会、家庭和个人生产得以维系的关键,一直以来被视为女性的责任,而使得女性在劳动力市场处于弱势,然后被排斥在社会生产之外,*Noonan,Mary,“The Impact of Domestic Work on Men’s and Women’s Wages”,Journal of Marriage and the Family,vol.63,no.4,2001,pp.1134~1145.形成对男性的经济从属和家庭中的被压迫。*[德〗奥古斯特·贝贝尔:《妇女与社会主义》,葛斯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第14页。女性主义学者将家务作为家庭压迫的主要面向进行讨论,并指出,这种经济从属成为男性在家庭中拥有权力的基础,*张志尧:《双薪家庭中阶级与夫妻权力关系之探讨》,《应用心理研究》2003年第17期。家务劳动对理解性别不平等具有重要作用。*Jennifer L.Hook,“Gender Inequality in the Welfare State:Sex Segregation in Housework,1965~2003”,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15,no.5,2010,pp.1480~1523.Shelton及Daphne等则更进一步指出,家务劳动分工并非只是单纯的性别差异,而是家庭内不平等关系的重要体现,*刘爱玉等:《双薪家庭的家务性别分工:经济依赖、性别观念或情感表达》,《社会》2015年第2期。具有深刻的权力内涵。*张晋芬,李奕慧:《“女人的家事”,“男人的家事”:家事分工性别话的持续与解释》,《人文及社会科学集刊》2006年第2期。所以女性要想获得解放,必须在家庭外获得平等的职业机会,及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加拿大]本斯顿:《妇女解放的政治经济学》,见秦美珠《女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第32~35页。

在旅游研究中,研究者常透过旅游带来的家庭分工变化,分析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调适。Kousis通过对克里特岛农村社区的旅游研究发现,旅游会导致夫妻家庭分工发生变化,*Maria Kousis,“Tourism and the Family in a Rural Cretan Community”,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vol.16,no.3,1989,pp.318~332.Lever则进一步指出这种变化为妇女们带来了经济独立及家庭地位的上升,两性在家庭中更加平等。*Alison Lever,“Spanish Tourism Migrants:the Case of Lloret de Mar”,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vol.14,no.4,1987,pp.449~470.而Swain认为,尽管在旅游中获得收入,但女性却因此加重了自己的家务负担,所以其从属地位未变。*Margaret B.Swain,“Women Producers of Ethnic Arts”,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vol.20,no.1,1993,pp.32~51.为何得出两种看似矛盾的结论?这些研究既未对旅游参与后两性家务分工发生了哪些变化进行说明,也未对引起家务分工变化的因素进行综合分析,这正是需要深究的方面。随着乡村女性加入旅游业,使其家庭结构从单一性向多元化变化,*廖婧琳,孙九霞:《旅游发展与少数民族家庭变迁:从单一性到复杂性》,《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家务在家庭中的重新分配导致的家庭权力变化,已成为理解当地家庭两性平等的一个方面。所以,当地少数民族家庭在旅游发展后,家务发生了哪些变化?影响家务变化的因素是哪些?它通过什么样作用机制让两性平等变得可能?则是本文拟要回答的问题。

家务劳动作为一种为家庭无偿付出的非货币化劳动,在本研究中既包含了一般意义上的家务杂事,也包括了经营承包土地中用于家庭自用的那部分劳动成果所对应的劳动。*朱梅,应若平:《农村“留守妻子”家务劳动经济价值的社会学思考》,《湖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以往研究中关于家务分配的理论探讨并不少见,研究者普遍运用资源理论、性别理论及时间可用性理论进行解释。建立在交换理论及女性主义理论上的相对资源理论,强调家务的分配是以配偶的外部资源为基础在婚姻中进行议价,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丈夫与妻子的权力关系。*Mannino,C.A.& Deutsch,F.M.,“Changing the Division of Household Labor:A Negotiated Process between Partners”,Sex Roles,vol.56,no.5,2007,pp.309~324.在研究中通常将收入、教育及职业地位等作为个人资源,一般拥有更多资源的一方议价能力强,所从事的家务劳动将少于其配偶;*Bittman M.,England,P.,Sayer,L.,Folbre,N.& Matheson,G.,“When does Gender Trump Money? Bargaining and Time in Household Work”,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09,no.1,2003,pp.186~214.源于新家庭经济学的时间可用性理论,将家庭视为“生产”效用单位,认为家务分工是以夫妻双方在劳动力市场和家庭中花费的时间进行协商,力图使整个家庭的效用达到最大化,*Becker,Garys,A Treatise on the Famil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女性承担更多家务劳动,是男性在劳动力市场上收入更具优势的选择结果;建立在女性主义社会建构论之上的性别意识理论,反映了传统性别意识对家务劳动分配的特殊性别期望,传统上认为家务事是女性的本职,所以女性相较男性承担了更多的家务。*於嘉:《性别观念、现代化与女性的家务劳动时间》,《社会》2014年第2期。

以上家务分工理论在研究中均分别受到了支持,但又充满悖论。以相对资源论来说,Pinto、徐安琪等发现,随着女性收入增加,其家务工作就会减少;*Pinto,K.M.&Coltrane,S.,“Divisions of Labor in Mexican Origin and Anglo Families:Structure and Culture”,Sex Roles,vol.60,no.7,2009,pp.482~495.徐安琪,刘汶蓉:《家务分配及其公平性——上海市的经验研究》,《中国人口科学》2003年第3期。但Treas却发现,妻子即使收入增加也不会增加男性的家务参与。*Treas,J.&Ruijter,E.de,“Earnings and Expenditures on Household Services in Married and Cohabiting Unions”,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vol.70,no.3,2008,pp.796~805.在时间方面,Knudsen发现,妻子相对工时越多,则其家务工作的参与越少;*Knudsen,K.,Wrness,K.,“National Context and Spouses’ Housework in 34 Countries”,Europe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24,no.1,2008,pp.97~113.但在美国的双职工夫妇中,女性承担的家务还是远超过男性。*Lincoln,A.E.,“Gender,Productivity and the Marital Wage Premium”,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vol.70,2008,pp.806~814.以性别角色态度来看,Fuwa 发现,无论妻子还是丈夫,其性别角色态度越平等,其家务分配越平等;*Fuwa,M.,“Macro-level Gender Inequality and The Division of Household Labor in 22 Countrie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69,no.6,2004,pp.751~767.但 Bianchi却指出,男性性别角色态度会减少配偶的家务,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增加自己的家务时间。*Bianchi,S.M.,Milkie,M.A.,Sayer,L.C.,Robinson,J.P.,“Is Anyone Doing the Housework? Trends in the Gender Division of Household Labor”,Social Forces,no.1,2000,pp.191~228.出现这些不同解释与以往研究存在以下不足有关:(1)以截面数据或面板数据静态地而非动态地考察家务分配,未将家庭看作一个互动单元。而定量指标选取的不同对结果也有影响。(2)以单因素解释为主,对影响因素间的相互关联性缺乏进一步的探讨。所以,为避免以往单因素在解释复杂的家务分工时的局限性,本研究尝试着以资源、时间及性别观念为分析框架,探讨三者对西江千户苗寨少数民族家庭旅游参与前后家务分工的影响,并解释资源、时间及性别观念对当地家务分工的作用及相互关联。在以往研究中,研究者通常将收入、教育及职业地位作为资源的重要组成。但在本研究中,由于受访者受教育年限差异较小,夫妻职业地位区别不明显,故文中主要将收入作为资源进行分析;另外,时间、妻子就业状况、家庭类型等因素因在传统社会中表现不明显,所以在旅游参与前这些因素也未作为主要变量进行考量。

西江千户苗寨,位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县东北部的雷公山麓,属西江镇,共有住户1 363户,农业人口5 231人,*数据来源于2015年景区管理局统计数据。苗族人口占99.5%,是目前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苗族聚居村寨。直到21世纪初,村民仍以农业为主,“男主外,女主内”是家庭分工主要方式。传统的宗族制度、生活方式、婚姻家庭制度、宗教信仰及民族意识在这里得到很好的保留。*黄淑婷,龚佩华:《改革开放中两个苗寨的变迁——黔东南西江、金井苗寨调查报告》,《贵州民族研究》1992年第3期。尽管早在1987年,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就将西江千户苗寨列为该州旅游开发重点之一,但直到2006年,西江的游客也只有13 520人。 2008年,贵州省旅游发展大会在西江千户苗寨召开,当地基础设施得到很大改善,西江旅游开始大发展。之后,游客量剧增,至2014年达272.56万人,居民人均收入从旅游大开发前的1 920元(2007年)上升到8 500元(2014年),*数据来源于西江镇政府,而且由于统计口径的变化,2014年的数据为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农业收入在总收入中的比重从约占60%减少到27%。*罗章,司亦含:《交换权利与冲突: 对西南民族地区群体性事件的新阐释——以贵州 XJ 苗寨为例》,《 广西民族研究》2014年第1期。村里有576户2 200余人参与了旅游服务,超过三分之一的村民实现了就业形式的转变,仅景区迎宾队就为西江家庭妇女提供了近300个就业岗位,非正规就业成为当地人参与旅游的主要形式。本研究以参与式观察与半结构式访谈为方法。研究材料主要通过笔者2012年11月,2013年7月、11月,2014年9月及2015年2月在西江进行的,为期45天的田野调查所收集。访谈对象涉及老年夫妻2对、已婚无子女2对、已婚有子女夫妻6对,及其成年家庭成员,共24人。*因部分受访者不愿以真实身份出现,故文中姓名均经过匿名性处理。以下出现的被调查者,均以化名代称。访谈主要与受访者探讨,旅游参与前后影响两性家务分工的因素及其相互间关系。以旅游就业观察不同产业对妇女经济角色及地位影响,以不同类型家庭反映影响家庭中家务分工的不同因素间的相互关系。

二、旅游参与对千户苗寨两性家务分工的影响

旅游开发前,西江千户苗寨是一个地处黔东南偏远山区的少数民族村寨,长期处在半封闭状态的农业社会中,家庭作为一个生活单位,也是一个生产单位。村民家庭生活与分工深受传统规范影响,家长是家庭中资源与劳动的支配者。但在2008年当地大规模发展旅游后,女性就业增加,当地劳动力市场结构发生重大改变,男性不再是家庭中惟一的经济提供者,女性也扮演了重要的经济角色,男性家长的权力式微,传统的两性角色分工方式——“男主外,女主内”受到挑战。

(一)旅游参与促使家务劳动从传统的女性为主转变为两性共担

1.传统社会中家务劳动女性化

西江千户苗寨在传统社会中,女性是家务的主要承担者。首先,女性家务时间比男性长。在访谈中,部分受访者在回忆未参与旅游前自己每天的生活时说:“那时,天不亮就去挑水、回来后做饭,喂猪、上坡、煮饭、带崽……,一直要忙到睡觉。(LM)”“一起从坡上回来,他还要等到你做给他吃。(SH)”其次,男女承担的家务类型不同。通过访谈及对相关文献整理发现,在传统农业社会,并非男方不参与家事、女方不参与农活,只不过男性是农事主要承担者,女性是家事主要完成人(见表1)。男性所从事的家事是有“技术”的(如建房、修理农具等),而女性则以辅助劳力形式进入农业生产,不会涉及农事中具有明显男性特色的事务(如犁田等),两性分工明确。再次,女性家务劳动相对固定,在时间安排上不及男性灵活。由于农事的季节性及家庭中修缮工作的偶然性,男性所从事的家务在时间上较灵活。但做饭、洗衣、带孩子、喂猪等女性家务则天天重复,不因其他劳动的从事而消减。各类型家庭中的家务主要由女性承担。即使在主干家庭,*主干家庭,既包括父母和一个已婚子女或未婚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所组成的家庭,也包括父或母和一对已婚子女及其孩子所组成的家庭。婆婆能借助传统所赋予的权威及权力,支配并监督媳妇的家务劳作,并使自己的家务通过对媳妇的转嫁而获得某种程度的减轻。家务劳动,在本质上还是属于女性的。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在家庭中仍处于弱势,两性家务分配的不平等明显。

表1:西江千户苗寨传统两性家务分工表

本表依据访谈资料整理。

2.年轻人大量外出务工导致家务劳动进一步女性化和老年化

男性外出打工使其脱离于传统家务之外。20世纪90年代后,“丈夫外出,妻子留守”,或是“夫妻外出,老人孩子留守”,使当地家务分工出现分化。丈夫外出务工的家庭,家事农事进一步女性化。妇女不仅管家,还要从事农业,成为农业生产主力,家务负担进一步加重。就像受访者YZF说的,“我崽才1岁他就出去打工,我每天背起崽上坡,还要照顾老人,日子太苦了”。夫妻都外出务工而老人及孩子留守的家庭,家事及农事主要由老年人承担,尤其是母亲家务负担繁重。除增加的农事外,孙辈孩子的照顾也是老年女性的主要家务。大量劳动力由农业转向工业,乡村出现城市化趋势,但其所带来的社会变迁,并未改变苗族家庭的家务劳动分工,千户苗寨依然延续着传统社会“男主外,女主内”的单一分工形式,两性家务的不平等现象进一步凸显。

3.旅游参与催生了家务分工的多元方式

旅游就业使当地家庭的家务分工在时间、类型及分配上都发生了变化。首先,两性的家务劳动时间及劳动负荷均有不同程度的减少。旅游收入的增加使得苗族家庭经济条件大为改善,电磁炉及煤气炉的使用,使两性从“砍柴—生火—煮饭”等复杂、费时、费力的劳动中解脱出来,简化了做饭程序,减少了每个家庭平均每天用于家务的时间。就像受访者所言:“现在用电方便多了,不用去砍材了。原先一家人的衣服,要洗一早上,现在丢进洗衣机拿出来晒就行(LWF)。”其次,家务种类减少。当地不少家庭在参与旅游后,出于人手及经济收益考虑,放弃了农业生产,传统上属于男性与女性的“农事家务”减轻或消失。再次,一般家庭男女共担家务,妻子略多,部分家庭出现男性承担家务多于女性的状况。电饭煲、洗衣机的使用,使得传统上属于女性的工作对男性而言也能轻易完成,部分家庭中的男性,在女主人无法兼顾家务时,承担起这些事务,而成为家务主力。另外,以旅游经营场所为家的家庭,吃住都在店铺里,其自身家务通过付薪给雇员而减轻。总体上,旅游就业,使西江千户苗寨的家务分工发生了显著变化,不仅是两性家务时间及种类均有减少,还出现了女性为主、男性为主、两性共担及雇工承担等多元家务分配形式。

(二)资源、时间及性别观念成为影响千户苗寨两性家务分工变化的主要因素

1.经济资源的获得提高了女性与丈夫进行家务协商的能力

收入作为日常生活基本资源,一直被众多研究者当做重要个人资源,其决定着家庭中家务及权力分配。在农业社会,家庭既是生产单位,也是生活单位,土地作为重要生产资料及经济来源被男性家长控制,不仅决定了两性的家务分工,也奠定了男性在家庭中的权力与地位。就像SXH所说,“没分家之前,他打工的钱都交给了他爸,我买东西要跟他们要钱,婆婆就说我乱花钱”。“他打我,生气想离婚,但我不晓得离了婚去哪点。(LWF)”生产资料所有权被剥夺,使女性在传统角色中因缺乏经济资源而处于依赖和从属地位,权力地位也较低。

20世纪90年代后, 年轻人外出打工,大量劳动力由农业转向工业,使原本具有高度连接性的家庭生产与家庭,产生场所及心理上的分离,土地的经济效用降低,当地社会经济结构有了很大的改变,新的性别分工方式开始出现。留守妻子在家乡土地上的产出远低于丈夫外出务工的收入,女性对家庭收入的贡献有限,男性仍是家庭经济主要支柱,其在家庭中的权力依然不变,妻子在家庭中的附属地位仍无法改变。男性在家庭中的缺位,则使原先属于男性的家庭事务也转嫁到女性身上,女性家务负担加重。而家务价值的长期被忽略,使女性家庭经济依赖者及消费者的角色无法改变,并通过男性外出务工所引致的两性收入差异,进一步强化与巩固。对于夫妻都外出打工的家庭,尽管年轻人经济的独立会使男性家长权力式微,但女性在劳动力市场及生产关系中低阶层非技术性,导致其收入较低,则产生一种新的经济不平等,女性仍是家中经济的辅助角色,妇女地位依然无法提升,家庭中的权力仍掌握在男性手中。

旅游就业给女性带来了较高收入,增强了女性家务协商的能力。LX,作为两个学龄前儿童的母亲,白天在景区工作,下班后推着小车到表演场附近售卖旅游纪念品。其丈夫YJM赋闲家中,尽管不太乐意,但他还是承担起了家里煮饭、照顾女儿、接送儿子上幼儿园等家务。对此LX认为,“他不出来赚钱,就应该在家带孩子”。而其丈夫的回答却更耐人寻味:“现在做点(家务)也没什么,等我想出去(工作)了,她就回家来看崽。”刚结婚的小夫妻LXY与MWY间的家务分工也证明了收入的重要性。“我老婆在农家乐打工,没时间做家务,我得空就做。我挣的还不够我花,以后还要养崽。(MWY)” 自20世纪90年代后,当地家庭虽已基本解决生计问题,但大部分仍是低收入家庭。所以,旅游开发后,由于女性参与旅游具有性别及文化上的刻板印象,女性较男性更容易在旅游中获得收入。而妻子在旅游中获得的收入,也成为当地大多家庭收入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妻子因忙于旅游事务无暇顾家,将男性卷入更多的家务劳动中,呈现出:女性收入越高,两性绝对收入差越大,丈夫卷入家务程度越深的趋势。在此不能忽略的是,这种卷入,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丈夫的选择。在丈夫职业地位较高时,妻子即使高收入也很难就家务分工与男性进行协商,如文中的LM与YML、LHY与JHM等夫妻。被社会群体所认可的体面职业地位,即使直接经济收益不高,也能成为男性拒绝家务劳动的重要资源。

2.日趋平等的性别理念促进了家务分工的公平性

在传统社会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模式,深烙于苗族两性意识中,并受社区规制。在西江千户苗寨,年龄较大、结婚多年的受访者大都认为,“家务嘛,就应该是妇女做的(HJG)”,“男人做,人家会讲他没出息(YML)”,“别个也会笑他管不住老婆。(HJG)”在深信男女有别、对两性行为有不同规范的传统社会,个体行为受他人期望的影响。尤其是在西江千户苗寨,这种宗族制度仍具较强凝聚力与整合性的民族社区中,社会对个人行为取向的预期更为明显,族群对个体具有更强的制约力,个人以族群所能接纳的方式来表现自己,以获得他人的认同,并透过社区监督和族群意识来强化这一角色。因此,在家务劳动中男女各司其职。

旅游参与过程中,拥有平等性别角色意识的夫妻,家务分配趋向公平。刚结婚的WHY与妻子在同一农家乐打工,他认为:“家务是两人的事,现在讲究男女平等。有些游客还给老婆背包,我做家务不稀奇,那些不做的是老观念。”拥有较平等性别角色意识的他,不仅平时做家务,在妻子生理期时“家务全是他做(LXY)”。年龄稍长的MXH、YJZ等表示,家务应该女性承担多些,自己也会做,家务劳动方面的性别角色意识出现松动。在老年的HYZ及JH等看来,“家务生来就是妇女做的”(HYZ)。61岁的HM,在每天上、下午的迎宾表演完后,都要赶着回家给71岁的JH做饭,她的收入对这个家庭极其重要,她也会抱怨累,但她却不认为JH该做家务,“因为几十年都是这么过的”。所以,年纪较大的夫妻,性别角色意识仍较传统,而这种传统的性别角色意识,对男女不同的角色期待与双重标准,也形成了一种潜在权力,并倾斜于男性,使老年夫妻在家务分配上仍以“女性为主”,具有坚固传统性别角色意识的老年男子,则较难参与家务。对于中年一代,传统性别角色意识有所松动,传统家务分配方式有所改变。性别角色意识的松动,使男性不反感参与家务,但隐性的不平等现象依然存在,女性家务的减轻与其家外劳动增加相联系。拥有较为平等性别角色意识的年轻一代,两性会更公平地分配家务。旅游业对女性就业的稳定化及经济角色的肯定,使得年轻一代传统性别角色意识减弱,而日趋平等的性别角色意识,为年轻女性与男性进行家务协商奠定了思想基础,削减了男性对传统性别分工意识的坚守,对提高女性在家庭中的权力有着正面的影响。

3.女性时间意识的觉醒推动了男性的家务参与

在传统社会,女性时间是属于全家的。根据时间可用性理论,当家庭为一个经济单位时,其家务的分工,应是基于家庭成员时间可用性而进行合理的分配,时间相对充裕的一方将会承担更多的家务。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及民众以农为本的年度生活节律,使得妻子只要具备劳动力,就会随丈夫下地干活。而从田间回来后,妻子还要做饭、洗衣、刷碗、喂猪、带孩子,每天花在家务上的时间远超过男性。然而,初级产业的低报酬特性,使妇女对家庭的经济贡献被严重低估,女性专精于家务劳动,男性专精于家外工作的性别化分工,是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性别观念内化于民众头脑中。所以,男性从田里回来后,即使有时间也很少会参与家务,因为“男人干的是重活”(MXH)。这种女性时间属于家庭,并为家庭公用的集体意识,保障了家务的女性化,并制约女性对自我时间被家庭共有化的反思。

在旅游就业后,女性自我时间意识增强,丈夫开始承担更多的家务。LX、LWF、LZ等,由于忙生意,没有时间照顾家。其丈夫虽不太情愿,但因为 “她忙不过来,看她太辛苦了也不忍心”(MXH),“她要上班、搞生意,没有时间,孩子要吃”(YJM)等原因,也承担起以往由妻子完成的家务。很明显,家务的分工受到了妻子就业时数的影响,妻子因时间和体力大量投入到旅游中,而无法完成家务时,丈夫往往成为最优先考虑的分担对象。正如LZ所言,“空点时间,我也有我的朋友,家务肯定不能我一个人做”。个体时间的可用性,成为家务分工的客观尺度与辅助条件,而妻子自我时间意识的觉醒,则成为丈夫参与家务的主要推力,及女性在家庭中进行权力协商的又一因素。

三、结论与讨论

(一)结论

家务劳动分配的变化,折射出了家庭内权力与性别关系的变迁。本研究以资源、时间可用性及性别观念为理论框架,分析西江千户苗寨女性参与旅游后的家务变化,以回答影响家务分配的相关要素,及其通过怎样的相互作用,形塑了少数民族家庭当下的权力及性别关系,并得出以下结论:

在传统社会中,西江千户苗寨的家务分工主要受到了经济资源与性别观念的约束。传统农业社会中家庭作为生产与消费单位,男性家长控制了家庭成员的劳动力与资源的分配。年轻女性,作为父、夫、婆的压迫与控制对象,其家务工作被去价值化,没有独立的收入。她们在夫家依赖亲属关系生存,传统父权制下的财产继承制度,对女性财产的剥夺,在物质上强化了其依附地位,而传统的性别角色意识,则通过紧密的村庄组织与族群内部的监督,进一步固化这种依赖关系。丧失了物质依赖与思想独立的女性,自然难于与男性协商家务分工以获得平等地位。

旅游参与后,经济资源、性别意识与时间可用性的交互作用,共同塑造了西江千户苗寨的多元家务分工模式。旅游使女性获得经济上的独立,严重冲击了父权制亲属结构下的经济基础与结构,女性则借此逃离男性家长及丈夫对自己劳动的控制,摆脱依附地位,具备与男性进行家务协商的物质条件与能力;两性平等性别角色意识的发展,使女性具备了与男性进行家务协商的可能,传统上“男外女内”的分工模式出现松动,两性共担家务的形式开始出现;女性时间意识的觉醒、个体时间价值的可衡量,推动了男性的家务参与;家务技术的改善,使男性的家务劳动参与变得可能。所以,在旅游发展后,多要素共同影响了本地的家务分工。在妻子收入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没有其外出工作,家庭生计将会受到影响时,妻子较容易通过自己经济上的优势,换取丈夫较多的家务参与,而这种参与,很大程度有赖于丈夫性别理念与父权文化规范的调和,以男性时间的可用为保障。在妻子收入对家庭生活水平没有显著影响时,夫妻家务的分配则要复杂得多,有依照传统性别角色意识分配家务的,也有依据夫妻时间的可用性来进行分配的。在丈夫职业地位较高时,职业地位成为重要影响因素。因此,家庭不是一个完全理性的效用单位,只依据夫妻时间的效用对家务进行分工,也很难通过资源来决定其家务的分配。传统性别文化形成对两性不平等的期待和规范,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资源和机会分配的不平等,是家庭中家务分配的重要因素,但策略的选择,并非一定由文化规范所决定,时间或资源的欠缺,会影响家庭中家务的分担,而凸显资源与时间的地位。所以,资源、时间可用性及性别角色意识三者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着当地家务的分配。

(二)讨论

家务分工的研究已有几十年历史,但人们对该领域的了解仍相当有限。在本案例中,旅游为女性提供了不同于工业社会其他产业的条件,不用“背井离乡”“抛家弃子”获得经济独立、意识觉醒与时间价值的女性,获得了与男性进行权力协商的条件与能力。这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女性主义学者对于女性解放必须获得家外收入的论断,但也对这一理论进行了补充,因为时间的可用性与社会性别意识也对家务的分配产生影响,也是女性获得权力与解放的因素,三者是相互影响的。另外,旅游与传统文化对旅游目的地的影响是两种不同的过程与作用,旅游强化了族群认同,*孙九霞:《旅游对目的地社区族群认同的影响——基于不同旅游作用的案例分析》,《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 年第1期。而文化维持了族群边界。*孙九霞,陈浩:《旅游对目的地社区族群关系的影响》,《思想战线》2011年第6期。一方面,族群认同使女性为获得文化自信而去争取权力,而另一方面,清晰的族群边界则使其核心价值观不易改变而安于现状。与之前学者对汉族地区华南家族企业中就业女性*吕玉瑕:《经济发展中妇女的工作及家庭地位:华南农村比较研究》,《妇女与两性学刊》1999年第10期。及台湾渔场工作的女性*林雅容:《经济变动中女性养家者的夫妻权力:以东石渔村为例》,《台大社工学刊》2005年第11期。的研究结果相比,少数民族女性获得两性平等的道路更加艰辛,但旅游提供了比其他产业或许更为有效的一条路径。因而“旅游对不同族群家务分配的作用机制是否一致?”仍是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

本研究讨论了女性家外就业与家务分配变化所反映的家庭权力与两性关系,就结果而言,我们的确看见了男性家务参与的增加,但不能忽略的是,这一进步与男性选择有关,并隐匿了女性在公共领域更多的付出。所以,两性的真正平等,并非是女性家务减少与公共领域的付薪劳动就可以实现的。要真正理解两性平等,还应将公私领域结合起来考察。

(责任编辑 陈斌)

作者简介:孙九霞,中山大学旅游学院、旅游休闲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 广州,510275);廖婧琳,贵州财经大学工商管理学院副教授,中山大学旅游学院博士研究生(贵州 贵阳,550025)。

基金项目:①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社区参与旅游发展过程中的社会空间再生产:跨学科视野下的多案例实证研究”阶段性成果(41171124/D01020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西南少数民族传统村落的保护与利用研究”阶段性成果(15ZDB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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