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费穆电影《孔夫子》中“游”的美学观念
2016-04-13罗殳四川音乐学院
罗殳 四川音乐学院
论费穆电影《孔夫子》中“游”的美学观念
罗殳四川音乐学院
摘要:在导演费穆的电影中,移动摄影几乎在每部影片中都可以找到一些精彩的表达片段。摄影机的连续运动使画面不切断,从而使画面表现出来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空间的连惯性,于此也表现出了时间方面的连续性,导演运用的这种时空一体的连延感觉正让我们体会出出中国传统的“游观”的审美趣味。在不同的影片中,摄影机或缓或疾、或简洁或复杂、张弛有度的运动方式,也往往暗示着创作者的主观愿望,包含着不同的内涵,让影片表达出不同的美学意义。
关键词:费穆游孔夫子古典美学
一、以“游”的美学观念作为古典美学传统的继承
《康熙字典》中解释“游”:《水经注》淮水於淮浦县枝分,北为游水。又浮行也。《尔雅·释水》顺流而下曰遡游。《诗·秦风》遡游从之。因此“游”给人感觉无拘无束、随风飘蓬,这就与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了联系,在中国传统文艺美学中体现了人的精神涵养和完美的人性理想追求。
1938年,费穆、民华主持人金信民和演员张翼等都走避战难暂居香港,拍摄《孔夫子》念头在此地孕育出来,于1940年公映。情节系据《论语》而来,经得起推敲。那时抗日战火正如火如荼,费穆明知国家落得如此惨面是由于千百年来的封建落后统治造成,儒家思想正为封建社会的精神支柱,孔子为其宗师,新文化运动倡导的就是要打到孔家店,在这样的背景下开拍《孔夫子》不得不佩服费穆的胆量,想来费穆也有他的思考才会让他迎难而上。
《孔夫子》电影中,重点叙述集中于颜回、子路、子贡三人,又尤以子路为代表。《史记》和《左传》记载了子路为孔子的得意门生,以政事见称,性格刚烈、有勇,敢于批评孔子,孔子也认为其可备大臣之数。但子路的下场却悲壮,在卫国贵族发生内讧,参与斗争被宰。
其是一部历史剧,怎样在“史”与“剧”两者之中权衡,不简单。中国人向来对历史特别敏感,要么写成文章,要么现于戏曲舞台,经验丰富。费穆运用历史剧创作将之搬于银幕,必有他的怀抱,这段历史勾起了他心中的感触,借典故加以发挥。影片耗额巨大并极力贴近历史剧类型,只是在有些细节上增添了艺术效果,所以观众并不乏味,且有所共鸣。将文字的记载转换为影像表现,也是两种媒介的转换,增添删减是个很大的难题。《孔夫子》重要情节都是按照原有的记录,重现历史。如:颜回先孔子而去世,对他的早逝孔子感到极为悲痛,《史记》、《论语》记录“噫!天丧予!天丧予!”电影中也是同样的话,即:天要我的命啊!格外绝望沉痛,观众理应感受得到的情绪氛围。
当然,无论是舞台戏剧还是银幕电影呈现历史剧,或多或少都会修之篇幅,观众也可以体会到导演的别有用心。影片中 “夹谷之会”一片断便能说明费穆的权衡。原《史记》中《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生平最重要的一次经验:
齐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与夹谷。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喏。”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墰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前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喏。”于是旍旄羽祓矛戟剑拨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阅读古书中的记载对应《孔夫子》中的情节,虽大致相同但还是略有差别,电影中的孔子做了武力准备,子路并没有参与;孔子在墰位两次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费穆为求戏剧艺术效果对这些细节进行了精心的改正。电影完全雷同于历史也不太可能,可也不倡导随意添加改动曲解调侃历史,费穆本从尊重历史开始,对细节加以着墨,可谓典型。
二、以《孔夫子》为例探析“游”的审美内涵与精神实质
像很多知识份子一样,费穆对传统道德舆论和儒家思想文化的态度是纠结的。《孔夫子及其时代》中,费穆自说:“中国正值危急存亡之际,但经过数千年的腐朽,历史上不断出现如阳货及少正卯等的乱臣贼子,孔子理想化的德育精神无法解决中国的问题。但孔儒思想的价值是不能否定的,因此孔子在末片失望地提出‘夫子的教训,千秋万代,常在人间’。”其中对儒家文化的思考,并没有超过《天伦》的范畴,《天伦》中是以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理念批判天下为家的“小康社会”,宣扬“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夫子》中,则是对孔子重新建立西周小康社会的努力挣扎,表示了极大的同情。这并不代表费穆思想上的退步,他在对孔子的理想和对人性思考的部分表示赞同,并非盲目跟风尊孔崇儒。也如魏如晦指出:“在这个时候造出孔夫子的一生事迹,来摄制影片,强调他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是具有特殊意义的。费穆在影片里强调了孔子的‘正人心’、‘辨是非’、‘德育精神’。”
影片中孔子游的美学意义在“吾与点也”的典故中最能体现: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此番对话表明孔子仁学的最高目标和生命理想的最高境界就是达到空前自由的审美活动,不是现实的自由而是精神上的自由。被视为政治家的孔子独对曾皙的徜徉山水、注重个人精神加以赞赏,这是孔子精神生活另一面的生动展现。作为政治家、思想家他时刻不忘“克己复礼”的使命,在生活上,孔子也有另一面包括爱好艺术、讲究饮食穿戴、游山玩水,是圣人也是普通人。所以,与道家、佛学比较,儒学就有了不同的精神享受:“超化之,成为道德宇宙。”
电影作为新兴的艺术媒介,也不例外地受到民族传统文化的滋润。将具有现代性的技法与艺术表现混合传统的儒家美学思想,形成了特有的中国电影美学。电影有启迪思想、发人深省的教化功能,这与儒家提倡的“文以载道”即文艺为政治服务也相吻合。费穆可以算的上是一位“儒者导演”,他对国家恨别鸟惊心、感时花溅泪的忧虑,对电影民族风格的不懈努力以及为人处世都有儒家风范,在电影中同样以儒学精神为艺术宗旨。
儒家的美学观念借艺术表现了游的境界,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孔子始终以“仁”的伦理学观念贯穿其中,故有“里仁为美”。在《孔夫子》中,简约、超现实的视觉风格透露了费穆电影重视美的架构。孔子和门下弟子位置做了几何形态的调整,突出了风格化,他们要么坐着要么立着,塑造了美的影像。推镜头缓慢的摄入众弟子和他们的车辆、生活物品、火堆,孔子神色严肃,弟子顾虑重重,煽动了一个充满韵味的氛围,喻意了“里仁为美”。如诗如画地借助比兴讲述孔门的处境。如杏坛里锦簇花团,孔子和其弟子漫步其中,凝重中带着道德信心,杏花是电影中重要物象有万物合一的自然美色和暗示开花结果的寓意,孔子老年在孤零零地登上杏坛时,风起花落,充满了苍凉的气氛,但杏坛里仍是花木繁茂,这也衬托了孔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天人合一”的人本主义美学。描写孔门的场面,常与自然有关,除杏坛、山坡上的花木、陈蔡之间的萧条外,还有鲁公宴乐时窗外的夜景,背景就是远山,各个层面上都有自然之美的含义。孔子感慨世事:天子不能号令诸侯;诸侯不能号令大夫;大夫又不能号令家臣。纲常大乱,道德沦亡。他从培养德性,讲习六艺来来教育当事的士大夫,希望弟子们出国为用,澄清天下。
褪去官服,换上平民装孔子走入一间只有虚假窗户,没有任何家具,唯一一张古琴的空房,窗外的景物是树和山脉,雾蒙蒙的山头树枝茂盛,孔夫子月下抚琴,屋内的假窗、屋外的大自然、琴所隐喻的礼乐与孔子组成了一幅赋比兴的美丽画面。费穆以比兴的方法描写了孔子的落寞失意,周游列国数十年之余后,重回家园,院前没有花木,取而代之的是竹子。孔子与其孙儿在灯光下砍竹,洗竹,镜头溶切子路于卫国磨剑,孔子在昏暗的灯光下给 孙儿讲解《春秋》,镜头随即切换“阳货奸谋”一处,与前个镜头相比,此时画面光线强烈,如此反差设置观众见到了叛贼的阴险,拉伸镜头对比孔子在竹案前埋头苦书,留着他的一世春秋。孔子在杏坛的最后一次讲学面色惆怅,但仍能不以己悲,两次拒绝了弟子的搀扶。颜回去世的悲痛场面,电影仍保持淡定,孔子在琴声中默默走过幽深的屋子,镜头特写到颜回尸体,在外拍一个屋外的镜头,孔子叹道:“天丧予,天丧予!”这也是这部戏感情最真挚强烈的地方,然而却没有孔子及门第的悲惨欲绝、嚎声大哭的情节,因为儒家美学在表达情感时是中庸之道,这出镜头只是增加了“哀”的氛围。
《孔夫子》,从音响、字幕、肖像型图像到古乐器的演奏,这些不同的元素都被费穆利用,既丰富又不显浮夸,既兴奋又张弛有度,导演娴熟的技法让镜头纯净又简单。虽然也有不太完美的地方,但是艺术上还是有意境的展现。孔子辞官落寞的走入厅房,房中的“窗形”、古琴、窗外的远山,这种肖像型构图突出了费穆想要在影片中保持“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创作理念,恰到好处地使用电影中的各种元素,让它们发挥出最大的亮点。在塑造孔子及其门第上,致力于“正面性的文雅”拍摄他们品行、修养、道德各个方面,颇有儒家美学“纯如”之意境,余音绕梁。在电影中,也包含了戏曲的元素,如第一场戏“齐伐鲁”,费穆采取了戏曲的场面调度和出演方式,往后出场也尽量保持固定模式:人物的出场、造型规范,提前设置动作位置配合画面节奏,多人物的穿插安排组织有序,在视觉上层次分明,线条圆润。费穆又一次把写意的戏曲和写实的电影相结合,使电影艺术有了新的风格:电影的民族风格。这样的处理与历史题材很贴切,凸显时空距离从而使欣赏保持中立与冷静,达到“陌生化”效果。
费穆的《孔夫子》显现了他对儒家美学的兴趣和对孔子一生的思考。几千年来,儒家思想已经根植于心,像费穆这样爱国忧民、民族风格的导演来说,在刻意地追求文化和艺术相平衡的道路上做了不懈努力与尝试,他虽是以为儒者,但并不是信徒,多年后的《小城之春》出彩之处也正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儒家态度,这份男女间的暧昧是现代人欲望骚动与纠结的写照,在儒家的克制下,成功地孕育了电影史上对个人情感的描写。
参考文献:
[1]林年同.镜游[M].香港.素叶出版社.1985
[2]陈望衡.中国古典美学史上卷[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3]黄爱玲.费穆电影孔夫子[C].香港.香港电影资料馆,2010(1)
[4]黄爱玲.诗人导演费穆[M].香港电影评论协会出版,1998!
作者简介:罗殳(1987-),女,四川南充人,四川音乐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教师,暂无职称,硕士,主要研究方向:电影学。课题项目:四川音乐学院院级科研项目 编号:CY2014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