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记忆而存在
2016-04-12黄惟群
1970年5月11日。16岁半。
像去春游,每人带很多行李,箱子,旅行袋,里面装有奶油饼干、麦乳精、炒面粉,还有钓鱼竿、蟋蟀盆。一路吃吃,说说,笑笑,有唱样板戏的,有背毛主席诗词的,还有拿出小提琴摇头晃脑拉奏的。很亢奋,很开心,很热闹。
火车开开停停,一夜,到滁县时,天亮了。
窗口望出去,很多煤,很多破衣烂衫的人,有小孩,也有大人,正提着篮子,煤堆上忙着什么。
感觉哪里出了错。像一张很老很老、用来表现苦难、落后的照片;也像梦,陌生而熟悉的让人压抑恐慌的梦。
一夜亢奋,全哑了。
在一个叫“小溪河”的车站,我们三十多个下车。
火车上,一同班女生,趴在窗上,失神望着我们。她还要继续往前,去到更远。同学三年,彼此没说一句话,可那刻,看着我们离去,她的眼中有了留恋、呼唤、凄凉。
身后是小镇,一条泥街。房子也是泥的,茅草屋顶积成块,屋檐压得很低,掉了泥坯的墙,坑坑洼洼,翘出一根根枯草秆。街口拐弯处,黑乎乎的门洞口,两个挽发髻的妇女,头扎黑布,身穿黑色大襟褂,一个靠门框,摇着扇子赶苍蝇,一个在喂奶,裸露的奶,薄薄一片,荡到腰围。孩子五六岁,光屁股,一边吮吸,一边好奇地回头看我们。
车站旁一个废弃的露天仓库,来接我们的公社干事,站在草堆上,慷慨激昂道:“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所为的’。——你们看,我们这的天多大!”
“江山大队上曹小队的到这里来。”
我们中走出三个,拖着自己的行李。
“草塘大队陆陈小队的到这里来。”
……
火车上拉琴,弹唱,说笑,理当已成一个整体,这会儿,这个整体被拆开了,各走东西,谁也不知前方是何方。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其余都是黄的,一片空空荡荡的泥的海洋。麦秆、稻根被晒得蔫蔫地趴下。路,犹如一条泥带,弯弯扭扭,曲向远去,两旁是水沟,沟里的水死了,皱纹都没有。
两个罗圈腿的农民,挑着我们的行李走在前面,扁担两头一翘一翘,“叽嘎——叽嘎——叽嘎”。
空气毛茸茸,混有泥土、草屑和阳光的味道。
朝车站方向望去:没有人,一个都没有,只有一片黄土。
家,是生产队的社房,在打谷场。我们到时,里面还喂两条牛。社场一共两间屋,前面那间大些,实在没地方,便把后面小屋的牛牵去前面大屋,空出给我们。
床,四根树杆架成,周边拉上麻绳,中间一个个手掌大的“口”,上面铺稻草,草上垫凉席。
入住当晚,床下四脚全都洒上了敌敌畏,第二天醒来,一个个床脚边,密密麻麻堆满一圈圈足有半厘米高的死了的小虫。
很多老鼠。大白天,常见它们穿梭,晚上更猖狂,吱吱叫着屋梁上打闹。
一次烧稀饭,放入根香肠,很香,待到煮好,打开锅盖,转身拿碗的眨眼间,一只小老鼠烫死在稀饭里。
上街买回一包老鼠药,屋里洒上,傍晚放工回来,五六个将死的老鼠,很大很肥,挤在锅灶旁的墙拐处挣扎。
老乡说,屋里死过个孩子,溺水后救起在这断的气。夜半醒来,常见一点二点磷光,绕着房梁走,一会儿亮了,一会儿暗了……
那时最怕出早工。天没亮,哨响了。清晨,孩子睡得最香最酥软的时候,浑身散架,脑区像被涂上一层浆糊,醒不过来。“小蛮子,下地干活了。” “天都快亮了,还不起床,这么懒?!” 哨声过后,出工农民经过打谷场,必敲我们的门。
夜半下雨,要抢场,把社场上的稻草堆起,打下的谷子收进仓库。半夜,哪起得来,可我们住打谷场,敲门、叫喊声大如强盗……深更半夜,二小时、三小时,待到干完,浑身沾满谷刺,痒得难受,可就这,没再洗一把的劲,倒头就睡。睡得正香,早工哨子又响了。
挖干渠沟。百十斤的土,一二十米深的地下一筐筐抬上。白天抬,月光下还抬,每天十几小时,“抓革命,促生产”。
太累了,实在太累。一天半夜,小便失禁,尿湿裤子。知道得清楚,可实在太累太累,一动不动,继续睡,任由滚烫的身子焐干湿的裤。
怕挑水。整个庄上才二三家有桶。生产队给我们买过一副,没几天就被偷走,还有八斗、小板凳,全被偷走,都不知谁偷的,见了也不认识,认识也不敢认。城里的孩子,走不好乡下坑洼泥路,一担水在肩,跌跌撞撞,泼泼洒洒,到家最多只剩一小半。下雨天,浸水的泥地,空手走路都摔跤。老乡教我们,别穿鞋,五个脚趾使劲抓地,我们光脚了,抓地了,可是没用,脚趾本就没劲。一次次摔倒,一次次水泼一地,一次次浑身稀泥。
一个雨天,很大的雨,水缸见底了。牛屋已老,屋顶稻草成块,几处透亮,雨水房顶上掉下,滴进水缸,酱油色的。天黑了,没水烧饭,吃几口上海带去的“炒麦粉”。干渴难忍。见底的水缸里舀起半瓷杯水,停放几分钟,待到积淀下沉,将上面部分倒入另一瓷杯,然后,一闭眼,喝下,然后,整整一夜,都感觉着水的滑腻和臭烘烘的腐烂稻草味。
水土不服,腿上长满包,流血,淌浓,发红,发烫,一个肿成一大块。不能盖被,一碰疼到几近昏厥。于是,一整夜,腿伸被外,荡地上。醒来,两腿冰凉。整整半年。
发疟疾,高烧摄氏四十度,温度表打到头,头疼得裂开,身体冷得打抖,上牙打下牙。还并发肠胃炎,一天拉十几次,吃什么吐什么。后来,队里出了人工,两根扁担扎床两边,把奄奄一息的人抬去公社医院,在那躺了一星期。
凤阳,一个出名的穷地方。庄上每年几月,一大半人出去讨饭。
吃过老乡讨来的饭。是讨来没吃完,带回家重新晒干后当“米”保存起来的,混着沙石,一股老鼠屎味。
那年五月,青黄不接,公社发了补助粮,没钱买,不得不一次次上庄借,借得自己都已不好意思。那次躺了两天,饿了几顿,头昏脑胀,挨不过了,厚厚脸皮,又上庄。问了几家,都已没粮,最后去到她家。她丈夫已带两个孩子外出要饭,留下她和刚出生的婴儿。她正抱着婴儿,因为没奶,孩子饿得嗷嗷哭。她抱歉地看着我,说她家也已没粮。我嗯嗯应着,赶紧退身。正离去,她又叫道:“要不,拿点三道麸子去?”三道麸子差不多就是麦子皮,用来喂猪的,可我哪管这些,连连点头,返回她家。她从八斗里挖了一瓢三道麸,让她称一称, 她说不用,拿去吃了再说。我走了,端着装满三道麸的瓢,连声说谢谢。走出家门几步,听她身后嘀咕:“作孽呀,父母要是知道,可不心疼死了……”回过头去,见她站在门槛上,手扶门框,望着我,眼里装满同情……那眼神、那语气、那手扶门框的身影,从此刻在我脑中。
苦吗?当然。可生活上的苦,真不算什么,那时还年轻。
最受不了的是孤独、是苦闷,是心中那份空空荡荡。
风声、雨声、前面社房“哞哞”的牛叫声。
几年时间,孑然一身。
开始是三人,一个高干子弟,一年不到,走了;另一个是当地人,三年后,上了工农兵大学,走了。
剩下我一个。
社场远离庄子,周围没人家,屋前一片旷野,一片远到天边的浩浩荡荡的旷野。
就这样,一个人,面对这片连着天的地,看风怎样掠过,怎样拉扯田里枯干的茅草;看雨怎样飘过,看地上如何积起水坑,看坑中如何倒映出奔腾的乌云……那不是一片一点一点往外延伸的土地,它从天边处厚厚重重地向我涌来,这片向我涌来的浩浩荡荡的土地,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压在了我的胸口。
暮色中,扛着农具回家,开锁,推门,“叽——嘎嘎嘎”,屋里冷冰冰、空落落,看到的,只有被夕阳拉长的自己的身影。
傍晚,残阳似血,炊烟升起,弯弯扭扭,空中散开又落下,一层淡淡的白,盖住幽暗的地,漫在即将熄灭的暮色中。
家后沟里洗脚、洗脸,淘米,回屋烧饭,往炉膛里塞草。通红通红的炉膛,轰隆轰隆的炉火声。几千个夜晚,目光呆滞,提着火叉,望着炉膛,听着声响,心里沉甸甸。
想前途,想未来;没前途,没未来。想回家,回不去,因为回不去,越发想。
数不清的夜晚,望着破了的茅草屋顶,望着洞口飘摇的小草、洞外清澈的寒空,寂寞得发慌。没人说话,一个人都没有。想说话,想得都快疯了。一切都装在心里,装得太多太多,装不下了,快闷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自杀,都是孩子,受不了了。
那时,二胡是我唯一的伙伴,我常拉,几乎每天,对着那片土地。那是我唯一的享受,心中的苦与愁与闷与寂寞,随着拉响的琴声,一丝丝地流出。
1976年,有过一次上调机会,去淮北一个煤矿。以为要离开农村了,最后一关政审关,还是被刷了下来。
去县城找县委书记的秘书,我们庄上人,我们下放时,他高中毕业回乡,常一起聊天,后来上了工农兵大学,毕业后分回县里,当了县委书记秘书。我找他,希望他能帮我挽回“败局”。
上县城得徒步二十五里,然后才有车。途经“小红山”,传说中朱元璋当年放牛的地方,那里,河水高过腿弯。过河时,脚后跟被河泥里的碎玻璃划破了,很深,血流不止。上岸,咬咬牙,两只袜当绑带,穿在破脚上。许是“金石为开”,走一阵,血不流了,再一阵,不疼了。一口气走了二十多里,然后,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上,爬上一辆拖拉机。
陈秘书帮不了我,但他安排我在县委招待所睡了一晚,还请我吃了顿饭。
饭后,招待所床上斜躺一会,万没想到,待到再起,脚一碰地,后跟没了疼痛的伤口,突然像是插进一把匕首。再看,那脚早已肿成馒头,渗血的袜子,干了,硬了,粘在伤口上,已拉不下来。
第二天,就用这只肿得像馒头、疼得如同插入把匕首的脚,步行几十里,走回生产队。开始颠着走,走着,想,疼痛这事真要过了头,也就不疼痛了,于是愣是把脚往地上踩。疼得浑身是汗,就差昏过去,可渐渐,就如预计那样,疼痛过了头,开始减轻,一点点减,减到后来,感不到了。
返城前一年,冬天,去一同学那。远远地,见他穿件浑身补丁的衣服,正举钢叉家门口堆草垛,见我,他都没抖一下浑身草屑,继续挥着叉,头也不回地连连说:“要过冬了,要过冬了,准备过冬,准备过冬……”
那几年,心已麻木,不再反抗,不知怎么反抗,想得到的,只有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像他们一样生活。
寒夜,北风吹得狠,似要把地都掀起。芦秆编织的门,被风刮得叽叽嘎嘎、窸窸窣窣。我俩躺在被窝里,各自身上压着自己的棉衣。
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他说:“女人的身体,一定和胳肢窝的肉一样,又嫩又滑……”
夜更黑了。黑色的夜里,两对闪亮的眼睛。
那年我们都已二十四,但对女人一无所知。
老天给生命安排了时间表,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最需异性。可是,我们没有。后来,我写过篇小说《耿耿于怀》。一人一世,每个阶段,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会再现。我们最需女人时没有女人,是老天亏的亏欠。
最后两年,在江山公社中学当老师。那段日子,是农村八年半中最快乐的。
老师在那地方备受尊敬。当地老师关系多,我没那么多关系,但学校老师和我处得都好,任何人有酒喝,都叫上我。差不多天天喝酒。
是山芋干酒,七毛八一斤。那喝酒真叫喝酒。没菜,一碗大青豆,一碗盐豇豆,一把韭菜,一把大蒜,好时,炒盘鸡蛋加点盐,或哪儿弄条鱼,没油,沾上面粉,贴锅沿,兑水烧几把火。不知是否那里的女人特别会烧,怎么烧,都能烧得香喷喷。
最开心的是划拳。
第一次见划拳,是到凤阳的第一天,大溪河街口的小饭馆, 只见一个个袖管卷起,青筋爆出,龇牙咧嘴,这头向那头冲去,那手向这手戳来,“一点不错、五进子魁手,七个巧,八匹骏马”声嘶力竭,像土匪。但这恐怖的一幕,日后成了我的喜爱。我爱划拳,划得很好。我们这群教师个个划得都不赖,但我是公认最好的。我赢的本事在于很快看出对方的变化规律,自己则没规律地变化。
开始不能喝,喝一点就晕,甚至吐。但人坐桌上,不能不喝。不得已,酒含嘴里,趁人不备,吐到地上;有时假作擦汗,一抹嘴,将酒吐入手帕。 然而久了,开始适应酒精,能喝一些了。能喝一些的“秘诀”更在于装疯卖傻,大喊大叫,叫着喊着,精神就分散,就不觉难受,叫着喊着,酒气随之出了去。一生做过的所有事中,酒后乱说乱叫无疑是最痛快的,肆无忌惮。
忘记了,忘记了什么,忘记了太多太多。
1978年10月末的一个傍晚,天已昏暗,“板桥”车站前,一排黝黑的槐树上方,露出块深蓝。火车来了。这次火车来的意义与以往不同,把我带走后,我就再不用回来。我等这火车等了八年半,做梦都在等,可真见它开来那刻,并没感到想象中的轻松愉快。得怪那天空,怪黝黑槐树上方残留的那块深蓝色的天空,那蓝蓝得人压抑……上车了,我向送我的两位老师挥手再见。火车启动了,挥再见的手停在窗上,远了,那手还停着……走了,终于走了, 再不用回来,但是,我把生命中一段重要日子留下了,把友谊留下了,把初恋和梦留下了,把孩子所能承担的极限苦难留下了,把宝贵的花样年华永远永远地留下了。
1986年年底,离开凤阳八年多。
已决定移民澳洲,要走了,得回凤阳看看,这片土地,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
先到蚌埠找小何。
小何是同学中对文学最有兴趣、最具天赋的,我俩一起田埂上朗诵过普希金、泰戈尔,也一起偷过老乡的鸡。
曾经一起逃票去蚌埠,怕被抓,蚌埠前的小站下车,徒步二十里,一路问询找过去。是夜晚,漆黑一片,唯有淡淡月色,忧伤、柔和、温暖。翻过一座山,见城市灯光了,久违的灯光,带着强烈的亲切感,融化了两颗久居农村的心。
火车站长椅上坐一夜。天一亮,赶紧呼吸城市空气,捕捉细枝末节的城市记忆:柏油马路,两旁的商店,穿过树叶落到水泥地上的阳光气味,挤车的人群,汽车喇叭的鸣响,空气中弥漫的水果清香,身边来去的干净整齐的衣服……
小何早一步上调蚌埠工厂。他的宿舍是我们一伙乡下知青的“据点”,门上终年放把钥匙,谁上蚌埠,都去他那,随到随进。
1986年,他读完电大中文系,1988年去日本一桥大学读语言学,硕士读到博士,完了留校当博士后,专业上颇有成就,出过两本过硬的专著。
他,就是常言所称的“赤屁股朋友”。
蚌埠没停留,当天小何陪我下乡。
一路谈的是写作。
我第一篇小说《黄土》的开头第一句:“火车钻进了茫茫无际的黄土,消失了,剩下两条亮晃晃的铁轨,阳光下静静卧躺。”
他说:“像一幅画”。
是的,一幅刻在眼里的画。
火车把我们带来,卸下,然后走了,将现代文明、城市生活、连同希望,从我们刚刚起步的生命中带走。
蚌埠坐长途去凤阳城。
凤阳中学的徐兄,“上外”法语系六九届大学生,因“文革”,梦想破灭,中断学业,下乡劳动,后被分到板桥中学当老师,十多年后,调到凤中。
那时每次上板桥,都去找他,每次他都开小灶,用煤油炉炒许多鸡蛋,然后喝酒,听他说当年“上外”法语系的风光、精英班的才子感觉、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教师。曾经,他骑车十八里,到我的生产队看我,在我的牛屋中住了一晚。
1986年,和他一起到凤阳的大学生,有的考研走了,有的出了国,有的调去了大城市,只有他,娶了蚌埠太太,留在了当地。
那晚谈到很晚,却什么都不敢多说,怕他受伤。他也不谈调动,不谈考研,不谈离去的同届六九届大学生,只谈刚来他这住过一阵的老父亲。
安徽的冬天太冷,怕父亲受冻,他坚持和他睡一被窝,坚持把父亲的脚按在自己胸口。他说小时父亲也这样帮他捂脚,他说父亲的脚已完全没热量,他说父亲想挣脱但他使劲按住,却同时,眼泪失控地流下,他说他爱他的父亲,他的父亲给过他无限宠爱……他唯一没说的是,他在用他的孝道惩罚自己,惩罚自己的失败人生。
当晚,徐兄、小何陪我一起去县农机站看望小高。
小高是我中学同校不同班的同学,非常漂亮,当年学校一二千人,她从操场上走过,目不斜视,却有那么多眼光不约而同随她而去。
她和我是一个大队的知青。 一次知青会上遇上,说起了话,从此,就都想再说。
后来,她来我这,我去她那,很频繁。每次她来,我都送她回去;我去,她又送我;她送了我,我当然再把她送回去。来来往往,月光下,那段乡间的路,缠绵起来。
那次和她一起回上海。我说,到南京坐船吧。我想坐船时间长。她说好。她说好时,脸上漾出了喜悦。
火车上,两人合吃一个盒饭。轮船上,趴着栏杆,望着江水,说少男少女的话。
到上海,她来我家,然后,我去她家,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一次又一次。电影院里,靠得很近,她的鬓发,带着体香,抚弄我的脸腮。轻轻地说话,轻轻地。
那次电影院出来,过马路时,突然出现一辆车,她惊了惊,一下抓住我。过了马路,她还抓着。希望她一直那样抓下去……可到底,她松开了。
“不知道我的人生列车什么时候开出了站,只知道当我发现时,我已在车上……一个有雾的傍晚,我停靠在一个宽阔的肩膀,我以为列车已经到达终点,却不知,那不过是一个伤心的小站。”
——一首歌的歌词,歌名:“伤心的小站”。
列车还没到终点,她下站了,在一个叫“凤阳”的小站。列车继续向前。站台上,昏黄的灯光,飘着雨,她孤零零一个。
她和县城一位拖拉机手结婚,留下了。
那晚停电,走道很黑,找到她时,她正和两个当地女孩,趴在煤油灯前看着说着什么。见我,她吃一惊,直起身,但马上,又控制住自己,一副矜持。“回来看看呀。”她说。她甚至没请我们坐下,只说了声“自便”。我们没坐多久,坐不久。
我说,我们走了;她说,不送了;我说不用送。
走了,可走很远,我还感觉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背脊,那目光定定的,却闪亮,晃动许多记忆、许多苦涩。
第二天,告别徐兄,先去临淮关。
最后几年,常一人步行去临淮关,回沪前买花生去那,分到棉花想弹成被去那,上县城,临淮关又是必经之地。那里还曾有个知青朋友,在砖瓦厂,寂寞时,常去找他,在他那过夜,和他说说话。
汽车到站了,在街口。
路边蹲几个老人,黑衣黑裤,女的扎绑腿、挽发髻,男的提着烟杆抽烟。
迎面是条煤渣路,坑坑洼洼,一摊摊大小积水,再前面是铁轨亮晃晃的铁轨。
刹那间,在这路上看见了自己,看见当年的我——寒冬腊月,戴顶海富绒方帽,两边帽檐一个竖起,一个耷下,身穿上世纪五十年代母亲穿过的羊皮棉袄,洗得发白的双排扣卡其脱卸面破了几处……我看见自己,口喘粗气,俯首,身体前冲,肩上搭根绷紧的绳,双手拽紧两旁车把,正在努力拖一辆板车。板车上,装的是我自己喂养的鸡,我拖它们来这,是为把它们送去供销社卖掉,然后,用卖掉的钱,换一张回上海的火车票……
喉咙口有大块大块东西要喷出,是“喷”!一时间,感觉要失控,马上要失控,不管不顾地想扑倒在地,放开声来大哭一场。
使劲忍!拼命忍!
喉管断了似的疼,眼泪早已成线,不住下淌。
街这头到那头,来回二十分钟,眼泪,就那样不停地流,不停地沿着脸腮掉到地上……
当年插队那么苦那么难,我没哭过;可那次,我哭了,泪流满面。
临淮关坐车到石塘。以前乡下没车。
石塘到江山中学的八里地,一路无语,我和小何都没说话,一句都没说。相同的经历,相同的感受,相同的想说而没说的话,不用说。
看天,看地,看村庄,天认识我们,地认识我们,村庄认识我们,脚下的泥土也认识我们:“回来啦?”“回来了。”“去了很久了。”“很久了。”
……
远远看见了江山中学几排教室。
“这不是黄惟群吗?”阳光下,毛校长手遮太阳远远招呼。
学校老师全都走了出来,热情洋溢。
“结婚了吗?”
“结了。”
“在哪高就?”
“厂里。”
“听说小陈混得不错,当了医生。”
“是的,他不错。”
什么都没说,甚至没说将要出国。这块土地上,感觉不该说这些。
2003年,又一次回凤阳。那时移民澳洲已十六年。
是和萧良、阿五一起去的,借了辆旅游车,请了个司机。
新街很宽,能开四辆车,两旁一律砖房,有的二层楼。老街茅草泥屋,还二三米,还曲曲拐拐,一段泥路一段碎石路。
“看,这屋还在,原是供销社,我们常来这打煤油。”
“记得吗?这里原是饭店,开店的叫老顺子。”
“看这里……原先是肉店……当时猪肉七毛七一斤……”
一路走,一路说。
原先的公社办公所前停下。
是幢楼房,过去时代土匪的炮楼,曾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一幢砖泥结构的楼房。这楼第一次出现在知青眼里时,很破,很烂,但渐渐,越来越高。当年这幢楼里走出的人,眼睛都是朝上的,当年这里的知青,都是仰头看这楼里走出的人的。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都不说话,看着那楼,猛烈抽烟。
踩着稀烂泥地,进到萧良的庄。
萧良是给贫下中农影响最不好的。当年萧良有个相好,是知青。只她自己不觉,庄上多了个单相思。一晚萧良去她那,被那单相思发现,半夜赶去公社,找到武装部长。部长一听,小蛮子搞流氓,还了得,当下找了两个民兵,徒步七八里,赶去抓人。“你逃不掉了。”一到门前,部长就大喊。萧良也绝,知道完了,不逃, 床都不下,像只鸵鸟,身体拢成一线,躺直,蒙上被。他以为,自己个小,不动,不会被发现。被窝里拖出后,他被五花大绑绑去公社,关在炮楼里。那女的够意思,去看他,还买了烟,窗口扔进去。他被生产队领回前,部长指示,要开批判会。批判会上,萧良一声不吭,小板凳上坐着,手拿毛巾,一次次,装着擦汗,擦掉大把大把的泪。
萧良找到了他当年住的屋。屋还在,只是已倒,剩下几面断墙,墙内乱草齐腰,一条水牛在吃草。
“照张相吧。” 我说。
他不说话,不看我 ,走到断墙前,站好。
照片上的他,头发都秃了,头顶只剩小鸭绒毛般一撮。他穿件西装,里面一件红毛衣,双手插口袋。他笑着,是傻笑。他的眼是红的,看得到里面闪动的泪。
阿五问,记得那次杀鸡吗?
那次,去老乡那买了只鸡,又去大队部小店打了酒,准备美食一顿。没人会杀鸡。萧良说,一刀砍下鸡头就是。我说太残酷。阿五自告奋勇说他来杀。可他哪是杀鸡,是锯鸡。刀很钝。他用钝了的刀在鸡滑腻的颈皮上拉。拉半天,破一点皮,见一点血,再拉,见骨头了,见血一股股流出。老乡教我们,杀过后,将鸡颈弯过来,塞到翅膀下,扔到屋外就行。我们没扔,而是人道地将鸡放到地上。然而,刚反身进屋,只听身后一阵“扑腾”,那鸡挣扎几下,站了起来,被锯一半的头颈软绵绵地荡下,吊着个血淋淋的头,跌跌撞撞朝我们直冲过来。那不是鸡,是鸡鬼。我们吓得魂飞魄散,这个跳床上,那个跳桌上,“人飞蛋打”。
饭后,去浩浩荡荡的漫天湖,边逛边唱插队的歌。
告别了妈妈,再见了故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进了历史史册,一去不复返……
那时都不会喝酒,但那天都喝了。一个个晕晕乎乎,脸通红。阿五红得最厉害,从脸红到颈脖再红到手。最离谱的是,停下小解时,大家看到,他连鸡巴都是红的,通红通红……看得我们一个个叫着、笑着,跌倒在漫天湖里……
去过萧良的庄去我的庄。
根据方位知道, 庄子已在附近,可这个魂牵梦萦、醒里梦里“见”了千百遍的地方,就在左右了,却认不出。
我请司机停车,让我下车看看。
路边不远处的墙根下,坐一排晒太阳的妇女。我朝她们走去,想向她们打听一下。可走着,游移的目光不再游移,停住了,那些看我走过去的妇女,目光也停住了,有了反应……
“这不是……这不是……”
“是是是……黄惟群……我是黄惟群……”
赶紧几步上去,和她们握手。一个,两个……刚握两个,我又觉得自己不行了……试图忍,忍不住,不得不转身,朝一边挪开……
我已认不出这地方、认不出这庄子,但我认识这些人,她们让我确定,我已到了我想到的地方。
她们,曾经天天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和我的生活、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她们,每个人每张脸,都是一段记忆。
老了,都老了,但透过覆盖着的老相,彼此都能在对方脸上找到那张熟悉的曾经年轻过的脸。
一个妇女拉着我的手,说:“……这都多少年了……”
当年牛屋的原地已造出新屋。屋前几个人,其中一妇女,一眼认出了我。她叫小邱,当年庄上少有的几个小媳妇中的一个。
“看看谁来了,谁来了……”她朝屋里叫丈夫。
她丈夫叫亮子,当年主管队里喷雾器,喷“520”农药。那天就在我的牛屋,为查喷雾器里还剩多少药水,他点燃火柴去看……“哄”一下,火喷了他一脸。脸烧坏了,眉毛也烧没了,谁都以为他这辈子完了,结果,他还先娶上了老婆。
“去不去家后看看,那里还剩一堆土,是你当年屋子的墙。”
毕竟是女人。
感激她,非常感激。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么清楚,记得那堆土,知道那堆土和我的关系……
我没去看那堆土。不想太伤神。
庄上的最后日子,我住小登子家。一个狂风暴雨夜,我那牛屋东墙倒了,幸好我睡在西头。
小登子每年一半时间,不是去外讨饭就上哪打短工。在他屋里,我教过书,从“扫盲”开始教,还自己动手,用泥和芦秆为学生糊过几排桌。
小登子睡觉一丝不挂。每天早晨起床第一句话:“鸡巴头挑被单喽。” 一次次,他撅个肚,用手打得那家伙东晃西晃,一边则一脸正经,咬牙切齿望着它骂:“狗东西,割了你就老实了……”
门敞着,家里没人。
附近左右就小登子家没变,还是泥制的灶,烧焦的灶口,掉了泥坯的墙,高梁秆的房顶,里间当年我搁床的地方,依然有张床,床旁板凳上堆几件小孩衣服。
小登子结婚了。真没想到,他也有结婚的一天。
回到停车处。人越聚越多。
一个年轻人说,“我曾做过你的学生”。仔细看,认出来了,我教他时,他不够十岁。另一青年也说做过我学生,但他的模样让我伤感:头发已近全白。
我把这两个学生拉过来,和他们一起照了张相。
告别老乡,车开不远,下车,对着那片土地,我又默默望上一阵。
这块土地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不管到哪,都跟着我。
最想做的一件事是,谁也别陪我,让我独自一人,在这土地上,走走坐坐,坐坐走走,一小时、二小时、半天、一天,我会那样一直走下去,坐下去,想叹气就叹气,想流泪就流泪。太久了,憋得太久太久。太多记忆,太多太多,都是生命力最旺盛时的记忆,注定甩不掉的。甩不掉的记忆,只有迎上去。这滋味,也许很苦很涩,但不管是苦是甜,不管高兴欢喜或伤感压抑,都是浓烈的,浓得化不开。生活中太少浓得化不开的滋味。我万里迢迢来这,为的就是这份浓得化不开的滋味。即使是痛苦,也是享受,痛苦的享受。
萧良醉了。返沪途中,午餐时,小半碗的白酒,一气喝了三四碗。
萧良以前也醉,醉了就哭,边哭边说他爸不喜欢他。他是独子,父亲的最爱。劝他,劝不住,他说他爸喜欢的其实是他妹妹……开始大家以为是真,后来发现,只要是醉,他都这样哭这样说……
这次不同了。车在开,他不坐,摇摇晃晃,一会脱件衣服,一会又脱一件。大冬天,脱到最后,只剩一件棉毛衫。边脱还边说,他说自己没出息,既不是富商,又不是作家。开始,我们还帮他“开脱”,说你一个服装店,一年收入一二十万, 你那高干爸爸还在黄金地段给你留了套价值几百万的房。可说着发现,他醉了。他一会说,要点把火,把阿五的钱全烧了,一会又逼他投资,还不能投他处,只能投大溪河,并拍着胸脯豪迈地说:“不到大溪河非好汉”。说过阿五他又说我,他说你算什么作家?你写过大溪河吗?不写大溪河算什么作家?狗屁!他还说要把我的澳洲护照烧了,由他出钱,帮我重新申请一张大溪河护照……
2009年,再次回凤阳,是和太太一起去的。
事情起于我的长散文《凤阳行》,当时在国内极热闹的天涯社区网贴过。文中写到过县宣传部陈部长,即当年的县委书记秘书。后来,部长的好友夏先生,网上看到此文,转给了他。夏先生告诉,陈部长看后非常激动,说:“我们当年可是亏待了他们呀。”
这么说,只因他是一方父母官,代表那块土地。
因《凤阳行》,我们联系上了,他多次邀我回凤阳,并在信中说:“下次回国一定要找我,不许找借口推托。”很感动,为这份亲切、朴素的乡情。
我和太太先到蚌埠,再从蚌埠坐出租到凤阳。
三十年后的见面,都说没变,还老样子,却实际,彼此都已不再当年。
我说:“我到凤阳吃的第一顿晚饭,就在你家。”
1970年5月12日,我们到时,一时没住所,被安顿在他家。那晚月光很亮,他家屋前一棵树下,一张小方桌,几个小板凳,大家围着吃饭。他妈擀的面条。从没吃过擀的面条,不知面条还能自己擀;从没发现过月光那么亮,亮到可以当灯;从没见过小方桌,没坐在小板凳上围着小方桌吃过饭;从没有过的是,我们吃饭时,一头黑色的猪,围着我们“忽啰啰”地出气打转……
第二天,陈部长陪我夫妇下乡,去他老家,我当年插队的“陆陈生产队”。
一马平川,四十多里水泥地,二三十米宽,两旁绿树成行。
到处是水泥砖房。村庄有了小镇感觉。
太太说:“怎么和你平时描绘的不一样?”
我说:“我也已找不到一处认识的地方。”
过一桥时,陈部长叫司机停车,下车,指着流淌的河水,他说:“这就是你当年小红山淌水过河划破脚的地方。”我一愣,但马上明白了,是《凤阳行》中写过的一个细节,就是去县城找他的那次。
也许因为河边常涨水,四处没住家,一眼望出很远,天边天外,似曾相识的山峦。
当年赶集、上县城,走的就这路。满目旷野,风吹草动,不见一人。一切早在眼里,走一阵,这个样,再一阵,还这个样。心没了去处,只听自己的脚步声,听风一阵紧一阵松地吹;视线机械往前,看住前面一个田埂,过了这田埂,再看下一个;望住前面一村庄,过了那村庄,再望下一个……
一点辛酸,一点感动,一点风中掠过的天与地的记忆,似乎还能听到一点旧日的脚步声、河水的流淌声……
村庄到了。
想看看当年住的牛房,看不到了;想望望当年天天望的那块六亩地、地上二三幢低矮的小泥屋,望不到了;想再进一进当年住过的小登子的家,那屋也已没了……
一个妇女听到声音,走出屋。是她,当年以俊俏明理出名。老了,一头灰发,看得心酸。她说,她丈夫死了,沈云虎死了,李登科死了,小登子也死了 ……死了,都是被生活亏待过的人。
第二天一早,《凤阳文学》支主编带来两个记者,凤阳电视台要对我做个采访。
背景选在明中都城的城墙上。
古城墙已有六百年历史,杂草覆盖了昔日辉煌。然而,登上城墙,却身站六百年历史,眼望百十里山川,心胸顿感开阔无比。
问到当年的苦,我说,我曾吃过农民讨饭讨来重新晒干的饭,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饭,但是,这不算什么;我说,挖干渠沟,一二十米的台阶,身压百十斤重量,一天上下几百次,我累得半夜小便失禁,这,也不算什么;最苦的是精神,看不到前途,不知未来,几年时间,一人住在社场上,没人说话。
问到对凤阳的感情,我说,四年前,有个凤阳女孩,网上读到我的《凤阳行》,给我写信,网站主编将信转我,看得我很感动,从此和她保持联系。女孩从小爱读书,成绩也好,却因家贫,上不起大学,成年后,只身去深圳打工,赚到钱后,自费去南开大学读书。如今毕业了,工作很好。南开读书时,我不断给她鼓励,对她说,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自信、自爱、自尊、自强。她是我离开凤阳后碰到的第一个凤阳人,一定程度,我把对凤阳的感情,全都倾注到了她身上。
我常做一个梦,一个同样的梦,梦中,又回去了,去看这块忘不了的土地。去时难,回时更难。途经凤阳每天只一班车,怕赶不上那班车,总火急火燎、忧心忡忡地赶,却每次都赶不上。
想去的地方,就是想离开的地方;想离开的地方,又是想去的地方。
想起我那句“名言”:“没有记忆的过去等于没有存在过。”
或者说,过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记忆。
这段生活,带给我和我的同伴最大的幸运是:因常在时间的隧道里往返,我们的生命因此而被相对拉长……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