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有感意识的感知经验——以布兰顿与麦克道尔的塞拉斯解读为线索

●邓炜

与其他种类的概念内容，如判断或信念不同，感知经验的概念内容具有现象上的特征，是对事态的可感地呈现。同时，感知经验还是一种概念性的有感意识(sensory consciousness)。本文以布兰顿(Robert Brandom)对塞拉斯(Wilfrid Sellars)的解读为切入点，他就塞拉斯的观察报告作了信念论的解释，认为观察报告表述的是信念或判断。但在麦克道尔(John McDowell)看来，这就否认了作为有感意识的感知经验在塞拉斯哲学中应有的认识论地位。围绕观察报告这一概念，通过对塞拉斯文本的分析，麦克道尔表明，塞拉斯的观察报告观念赋予感知经验以认识论地位。另一方面，塞拉斯关于感知经验构成要素的二元图景也不是没有问题，麦克道尔对此作了修正。在麦克道尔的方案中，概念性表征与有感意识这两方面的构成要素并非彼此独立，而是一体两面的，共同成就了感知经验作为具有概念形式的有感意识。

一、布兰顿对观察报告的解说

根据布兰顿的理解，隐含在塞拉斯《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论证中的一个基本观念是塞拉斯就观察报告所作的解释。在塞拉斯那里，通过感知作出非推论性的观察报告是两种不同种类的能力相结合的产物:其一，是“对不同种类的刺激做出稳定可靠的行为上区别对待的能力”①Robert Brandom，“The Centrality of Sellars's Two-Ply Account of Observation to the Arguments of‘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in Brandom，Tales of the Mighty Dead:Historical Essays in the Metaphysics of Intentionality，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2，p．349．;其二，是“在给出和询问理由的游戏中占据一个立场的能力”②同上注。。布兰顿对这两种能力做出了说明。

第一种能力实际上指的是能够对周围环境的各种刺激在行为上做出相匹配的反应。除了具有认知能力的观察者，动物乃至物质对象和工具也都具有这一行为特征。例如，铁器在潮湿的环境下会生锈;温度计会随着气温的变化做出相应的反应。动物也是如此，一只经过训练的鹦鹉能够在一个红色东西呈现时发出“那是红的”的声响。与此类似，具有认知能力的观察者所做的观察报告，也是对周围环境所做出的一种可靠反应。布兰顿将此种能力统称为可靠的差别性的反应倾向(reliable differential responsive disposition)。

但这还只是经验知识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物质对象、工具和动物对环境做出的反应并非认知，不是观察知识。通过观察获得经验知识还须具备第二项能力。

根据布兰顿的理解，塞拉斯有意区分真正的观察者和仅仅作为可靠反应的工具或动物。区分的标志就是“观察知识的拥有者并不只是具有通过发出声响(making noises)对刺激做出不同反应的可靠倾向，而是通过运用概念(applying concepts)来做出此种反应”①Robert Brandom，“The Centrality of Sellars's Two-Ply Account of Observation to the Arguments of‘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Tales of the Mighty Dead:Historical Essays in the Metaphysics of Intentionality，p．350．。也就是说，同样是面对一个红色的东西发出“那是红的”一串声响，这在鹦鹉仅仅是一种刺激反应的倾向，还不是观察报告，不具有认知上的意义;但在真正的观察者那里，则是某种概念性的表述(some conceptually articulated kind)。“真正的观察者对可见的红色事物做出反应，是开始相信、主张或者报告有一个红的东西。”②同上注。更具体地说，把观察报告视为一种概念运用的能力又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对一个红的东西做出反应要称得上是概念能力的运用，并就此被视为一个观察报告，那么做出这一反应就必须是“在给出和询问理由的游戏中做出某个步骤或者占据某个位置”③同上，p．351．。观察者不同于鹦鹉的根本之处在于，观察者做出的语词反应“能够作为、也可能需要理由(reasons)，也就是说，能够在推论(inferences)中作为前提或者结论”④同上注。。

其二，布兰顿明确地把观察报告界定为主张(claims)，主张是对信念或者判断作出表述，是观察知识的载体。而主张之所以具有认知价值，承载着知识，又是因为主张能够在布兰顿所理解的理由空间中占据一定的位置，是在给出和询问理由的活动中展开的特定步骤。从根本上来说，做出主张就是一项布兰顿意义上的给出和询问理由的活动，这使得主张具有认知上的价值，成为知识的载体。

再与第一种能力相结合，通过以上对观察报告构成的分析，布兰顿就此描绘了他所理解的塞拉斯关于观察报告的画面:一方面，观察报告是一种对各种情况作出相应反应的可靠倾向，因此，观察报告的作出是非推论性的，并且是可靠的;另一方面，观察报告又是提出主张的活动，表述了信念或判断，能够在推论中作为前提或者结论发挥作用，其真实性也隐含得到其他主张的支持，也能够作为理由支持某项结论。在此意义上，观察报告作为主张具有认知价值，能够成为知识。

正是在上述解读中，经验及其概念性内容在认知上的缺位，成为麦克道尔批判的焦点，主要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

其一，感知经验是《经验主义与心灵哲学》思考的主题，这一点也为布兰顿所承认。但在布兰顿的解读中，观察报告被解释为一种做出主张的反应倾向，信念和判断成为知识讨论的中心，经验却未被提及。麦克道尔认为，布兰顿的这一解读是错误的，忽视了经验始终作为塞拉斯讨论的焦点。感知经验在塞拉斯那里被视为一种具有概念内容的有感意识。

其二，感知经验作为有感意识这一维度，在布兰顿的解读中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麦克道尔根据自己对塞拉斯的理解，并在此基础上对塞拉斯做出修正，认为在塞拉斯对感知经验的分析中有感意识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具有重要的认识论上的地位。

二、观察报告之为感知经验

关于观察知识，麦克道尔与布兰顿的根本分歧就在于是否承认感知经验的认识论地位。正是在这一点上，麦克道尔认为布兰顿对塞拉斯的解读并不准确。在塞拉斯的哲学文本中，作为有感意识的经验对观察知识而言具有核心的重要性。

塞拉斯关于观察知识讨论的主要目标是揭示一种包含在传统经验主义之中的所予的神话。其中有一段话最能表明塞拉斯对传统经验主义的态度:

如果我抛弃传统经验主义的框架，那并不是因为我想说经验知识没有基础……人类知识依赖某个层级的命题——观察报告，该类命题不以其他命题对其依赖的相同方式依赖于其他命题，这一人类知识的图景显然包含了一些要点。另一方面，我仍愿坚持认为，“基础”的隐喻会产生误导，让我们认识不到:如果在一层逻辑维度上，其他命题依赖于观察报告，那么在另一层逻辑维度上，后者也依赖于前者。①Wilfrid Sellars，“Empiricism and the Philosophy of Mind”，in Science，Perception and Reality，Ridgeview Publishing Co．，Atascadero，CA，1991，p．170．根据麦克道尔的理解，这一段文字清晰表明了塞拉斯对传统经验主义所持的基本态度:在一层逻辑维度上，观察报告作为知识的基础，为其他经验命题提供辩护理由。这是传统经验主义的一个基本主张，塞拉斯并不反对。“同时，在传统经验主义中，正是经验被认为产生了其他知识的基础。”②John McDowell，“Brandom on Observation”，in Weiss，Bernhardt and Wanderer，Jeremy(eds)，Reading Brandom:on making it explici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p．130．因此，接受传统经验主义中所包含的这一层逻辑维度，也就意味着肯定经验作为获得知识基础的主要方式。塞拉斯所要反对的是，传统经验主义由于忽略了观察报告与其他经验命题之间的另一层逻辑维度的存在而陷入了所予的神话。正是通过对所予神话的揭示和批判，塞拉斯在保持经验基础命题的同时，补充了经验基础命题对其他经验知识的依赖这第二层逻辑维度。这样一种立场在麦克道尔看来仍不失为一种经验主义。塞拉斯“让我们看到，当他揭示传统经验主义错误的时候，他并没有将经验从其在经验知识认识论中的位置上移除”③同上，p．131．。因此，传统经验主义所包含的经验作为知识的获取方式这一点得到了应有的保留。与传统经验主义不同的是，塞拉斯“只是坚持经验仅以依赖于其他知识的方式产生知识——观察报告所表述的知识”④同上注。。产生知识的经验不是原子式相互独立的，而是也依赖于其他经验知识。

上述文本分析表明，塞拉斯虽然对传统经验主义做出批判，但依然保持经验对于知识的认识论地位。只是强调通过经验获得的观察知识也依赖于其他知识。塞拉斯更是把全面解说经验两方面的构成——命题性主张以及有感意识——作为一项主要任务。不同于布兰顿对塞拉斯的解读，麦克道尔关于观察报告以及观察知识的讨论始终是围绕着感知经验展开，而非反应倾向和主张。

三、概念表征与有感意识

(一)塞拉斯的有感意识观念及其问题

按照塞拉斯对经验的分析，感知经验除了包含命题性主张形式的概念内容，还包含一种哲学家称为“印象”(impressions)的东西。麦克道尔总结道，在塞拉斯的诸多讨论中，经验所包含的这一要素具有两个方面的基本特征:其一，该要素解释了经验的现象上的有感特征;其二，该要素不依赖于认知主体的概念能力，因而是非概念性的。“因此，在塞拉斯的观念中，经验是合成的(composite)，包含构成其意向内容(intentional content)的概念性要素，以及构成其有感特征(sensory character)的非概念性要素。”①John McDowel，l“Brandom on Observation”，in Weiss，Bernhardt and Wanderer，Jeremy(eds)，Reading Brandom:on making it explicit，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p．139．因此，就经验而言，塞拉斯区分了作为概念性内容的命题性主张和非概念内容的有感意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全面认识感知经验作为有感意识的认识论地位。正是在这一问题上，塞拉斯关于感知经验的两种构成要素的观念是有问题的。我们先来看麦克道尔对塞拉斯这一观念的梳理，然后再讨论麦克道尔对此所做的辨正。

在《科学与形而上学》的开篇，塞拉斯在康德哲学的语境下讨论直观。他认为，在康德那里，直观并非单纯的非概念性的内容，而是已经有作为概念能力的知性参与到直观的构建中来，因此已经具有概念性的内容。他还明确把直观所具有的概念形式刻画为“这个东西”(this-suches)②Wilfrid Sellars，Science and Metaphysics:Variations on Kantian Themes，Ridgeview Publishing Co．，Atascadero，CA，1992，pp．9-11．。

就此而言，感知经验和直观都具有概念性的内容。与此同时，塞拉斯还把直观理解为对象可感地呈现给(the object's being sensibly present to)感知者。③John McDowel，l“Sensory Consciousness in Kant and Sellars”，in 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2-113．正是由于直观的这一现象上的特征，感知者以一种现象上可感的方式通过感知经验把握到对象。因此，虽然都具有概念内容，但与认知主体概念能力的积极主动地运用，即提出主张的言说活动不同，经验和直观是一种有感意识。显而易见，看见这朵花是红的，与闭上眼睛想这朵花是红的是有区别的。两种心理状态虽然都具有概念内容这朵花是红的，但看见还包含了视觉上的现象特征。

那么，塞拉斯对感知经验和直观的这种可感特征具体作何理解呢?根据麦克道尔的理解，塞拉斯对有感意识这一观念的理解来自于对康德哲学中感受性(sensibility)和感觉(sensation)概念的诠释。康德对感受性所作的表述:“通过我们受到对象刺激的方式而接受表象的这种能力即感受性，可称之为感性。”①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韦卓民译，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2页。而康德关于感觉的解说主要有两处:一处是“当我们被对象所刺激时，对象在表象能力方面所得的结果，就是感觉”②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韦卓民译，第62页。;另一处是“只对于主体有关系而为主体的状态之变状的知觉就是‘感觉’”③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韦卓民译，第333页。。根据麦克道尔的理解，塞拉斯是把康德关于感受性与感觉的以上表述理解为“感受性产生感觉，而感觉是内在片段(或状态)，完全由只与作为变化状态的主体相关联的描述而得到刻画”④John McDowell，“Sensory Consciousness in Kant and Sellars”，in 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p．111．。此处的要点是，虽然康德自己也把感觉表述为只与主体相关的状态的变化，但这只是康德感觉概念的一个方面。塞拉斯对康德的理解以偏概全，不仅强调感觉只与主体的内在状态相关，而且还断然否定感觉作为表征的对象关涉性。

与此同时，在塞拉斯的思想中，对象关涉的意向性是与概念性的组织结构相联系的⑤参见 Wilfrid Sellars，Science and Metaphysics:Variations on Kantian Themes，p．21。“……作为意向性的(the intentional)就是从属于概念组织结构(the conceptual order)的事物”。，如果否认感觉具有对象指涉的意向性，那么感觉就是非概念性的。因此，建立在对康德感受性和感觉概念的解释上，塞拉斯坚持认为感觉是一种只与主体内在片段或状态变化相关的，而与外在对象无涉的非概念性的心理状态。塞拉斯正是以这样一种感觉观念来分析感知经验和直观所具有的有感意识这一特征。

塞拉斯就此得到了一幅关于经验和直观的合成式的画面:一方面，经验和直观具有关涉对象的概念性的内容;另一方面，由于包含非概念性的感觉，经验和直观又具有可感意识的特征。因此，拿直观来说，一个直观包含了形式为“这一个东西”的概念内容以及作为有感意识的非概念性的感觉这两个组成部分。两种性质上存在差别的成分共同组成了经验与直观。

针对塞拉斯就经验与直观所给出的合成式的描述，麦克道尔的问题是，塞拉斯对康德感觉概念的理解是否符合康德的本意?“在康德的立场上，我们应当如何理解关于对象的有感意识的有感特征?”①John McDowell，“Sensory Consciousness in Kant and Sellars”，in 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113．

麦克道尔从根本上继承了塞拉斯的感知经验具有概念性内容的思想，肯定了感知经验在认识论上的地位。为他所质疑的是，在分析经验和直观的现象上的有感特征的时候，塞拉斯诉诸于与对象无涉的非概念性的感觉，给出的是一种二元论式的画面。

(二)麦克道尔的方案:概念内容之为有感意识

对此，我们很自然会问，除了塞拉斯所给出的关于感知经验的合成式的画面，我们是否还有其他可选方案，从而消解由于两种不同种类构成要素所造成的内在紧张。麦克道尔的回答是，存在着一种对于康德的感觉观念更为恰当的理解和解读。

如前所述，为了解释感知经验在拥有对象关涉性的概念内容的同时还具有可感特征，是一种有感意识，塞拉斯诉诸于康德的感觉观念。的确，康德将感觉界定为由对象对主体感受能力的刺激而产生，仅与作为内在状态变化的主体相关联。但是，麦克道尔认为还存在着这样的可能性，即在康德那里，感觉是以一种可与概念性内容相互容纳的方式构成感知经验的。感觉仍具有上述非对象指涉的特征，但这并不使其与概念性内容相分离，单独成为感知经验的构成要素之一。

那么，该对一个感知经验做出何种刻画，使其同时还具有可感特征呢?以直观为主要讨论对象，麦克道尔做出了刻画。

假设出发点依然是一个关于粉红小方块的直观。现在为了突出这个直观只与其主体相关，是主体所拥有的一种意识状态，可以把该直观表述中表示外在对象属性的形状概念词省略掉，由此得到“关于红的……”这样的一个描述。由于颜色概念在塞拉斯看来不具有外在对象的指涉性，对象就其自身而言并不具有颜色属性，因此，暂时保留颜色概念，即便在塞拉斯看来也不会遭到反对。接下来，为了突显有感特征，可以不再称其为直观，而仍依康德或塞拉斯冠之以感觉。这样，我们就获得了一种刻画:“一个关于粉红的感觉(a sensation of pink)”。

初看之下，就直观有感特征给出的这一刻画，在表述方式上塞拉斯完全相同。但是，麦克道尔紧接着就这一刻画做出了几点说明，表明自己与塞拉斯的根本差异:

其一，如前所述，根据塞拉斯的观念，“关于一个粉红小方块的直观”这一描述中，“关于……的”具有对象指涉性，表明直观对特定对象做出表征。而“关于粉红的感觉”这一描述，“关于……的”则不是表征性的用法，所显示的不是外在对象的特定属性，而只是主体的内在状态。但是，麦克道尔提供的刻画方式是通过对“关于一个粉红小方块的直观”这一描述基础上加以改述获得的。虽然表示外在空间性的形状概念“小方块”被省略掉，同时，“直观”被换作用以突出意识状态的“感觉”。但是，被保留下来的“关于……的”仍然以一种残存的形式(in a vestigial form)具有对象指涉性。而“关于粉红的感觉”中的“关于……的”之所以具有这种残存形式的对象指涉性，是由于此种刻画是在直观概念性的表征内容基础上改写而得。此种改写并未改变得到保留的“关于……的”的根本性质。

其二，问题是，如果“关于粉红的感觉”这一刻画中，“关于……的”以及“粉红”都具有某种残存形式的外在对象指涉性，那该项感觉如何可能作为只与主体相关的内在状态呢?正是在这一关键点上，塞拉斯坚持概念性的表征内容与有感意识的不可兼容性。即便只具有残存形式的对外指向性，因此是对外在对象及其属性的表征，这也将使得感觉丧失作为主体意识状态的职能。正是基于此，塞拉斯才坚持认为，如果在感觉刻画中，颜色依然与隐含着的形状密不可分，那么就必须额外寻找一种专属于感觉的不具有任何对外指涉性的空间性，以切断感觉与外部实在的联系，使其成为仅与主体相关联的意识状态，从而保证感知经验所具有的有感意识的特征。

但是，麦克道尔表明，并不需要创设一种单属于感觉的、与外在空间性有别的空间形式。虽然与隐含的外在空间性相关联，但感觉因此所具有的这种外在指涉性并不妨碍它作为一种为主体所拥有的意识状态。因为如前所述，颜色中所隐含的形状的对外指涉性只是以一种残存的形式显示出来。“如果空间性对外部实在的意向指涉性是基本的，那么当我们将形状刻画从我们由之开始的直观描述中省略掉之后，我们就从向外的指涉性中脱离出来。”①John McDowel，l“Sensory Consciousness in Kant and Sellars”，in 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121．也就是说，通过这种省略的改写，虽然颜色中依然隐含着形状，但表述中所隐含着的形状已经不是感觉刻画所要表述的重点。在“一个关于粉红的感觉”这样一个表述中，隐含着的形状所具有的残存形式的对外指涉性并没有使得“粉红”是对某个外在对象属性的表征，它在该语境中所关涉的就只是一个关于粉红的感觉，是主体的意识状态。

其三，由于麦克道尔提供的关于感知经验内部构成的整体画面与塞拉斯存在差别，因此，虽然关于感觉的刻画在表述上与塞拉斯相同，但这一刻画在不同画面中所处位置的不同而具有了不同的意义。在塞拉斯那里，感知经验是由两部分要素组合而成:命题性主张形式的概念内容负责说明经验对外部世界的表征，因而具有关涉外部实在的内容;感觉则负责说明与诸如信念或判断等其他同样具有概念性内容的认知方式不同，经验还具有有感特征，是一种主体的有感意识。这两方面构成了完整的感知经验，只是表征内容与感觉存在根本差别，彼此独立。

与塞拉斯不同，在麦克道尔所给出的经验构成的整体画面中，虽然感知经验也是通过表征与感觉这两方面特征得到完整地解说，但感觉并非作为一个独立要素参与感知经验的构成，而是其本身就是为了特定目的对经验的表征内容做出另一种方式的刻画而得到的。“只是为了将其刻画为仅与它的主体相关联的主体状态之变化，我们不得不把它关涉某个小方块这一部分省略掉，因为那标示了向外指涉的意向性。”②同上，p．122．因此，感觉和概念性内容不是两种种类各异、相互独立的要素，而是同一种东西的不同刻画。

由此可得，在麦克道尔的画面中，感知经验的表征内容已经具有可感的特征，对诸如一个直观的完整刻画，不仅包含如“一个关于粉红小方块的直观”这样的概念性的内容，而且也包括在这一表征内容基础上改写而得的对感觉的刻画:“一个关于粉红的感觉”。“在这一表述中，是同一个东西既已作为感觉，又作为思想。”①John McDowell，“Sensory Consciousness in Kant and Sellars”，in Having the World in View:Essays on Kant，Hegel，and Sellars，p．123．因此，一个直观，如关于粉红小方块的直观，就其整体内容而言已经包含了有感意识而具有了有感特征。不需要在其之外再去寻求可用以说明经验可感特征的非概念性的独立要素。

四、结语

塞拉斯的观察报告究竟是信念还是经验，这是本文讨论的一个切入点。在笔者看来，通过对文本的细致分析，麦克道尔有力地论证了作为有感意识的感知经验在塞拉斯思想中的重要地位。笔者也正是由此引申出经验性辩护结构中感知经验对一般事实知识的依赖，以及有感意识状态与概念性表征的可兼容性这两个方面的内容，论证了感知经验是一种概念性的有感意识。

但回到本文讨论之初，就经验与信念之间关系的问题，笔者仍心存困惑。即便真如麦克道尔所论证的，塞拉斯的观察报告谈的是具有现象上可感特征的经验，布兰顿仍然能够从自己的哲学立场出发，论证真正具有辩护作用的只是信念。大致来看，信念论至少有两种形态:一种是以戴维森为代表的融贯论，在经验与信念之间做出严格区分，主张只有信念具有辩护作用，经验不享有认识论上的地位。麦克道尔对该立场的反驳是，融贯论无法消解思想与世界相脱离的哲学焦虑。要走出在所予的神话和融贯论之间来回摆荡的哲学困境，就必须坚持经验具有辩护作用(因而是概念性的)，同时仍须坚持经验与信念的区分(虽然经验与信念都是概念性的)。

信念论的另一种形态是主张经验具有辩护作用，但同时认为，具有此种认识论地位的经验本质上就是信念。②Tang Refeng，“Conceptualism and the New Myth of the Given”，Synthese，2010(175)1:101-122．就经验的认识论地位而言，该立场与麦克道尔取得一致，因而与融贯论有根本区别。但在经验与信念区分这一点上，该立场主张经验是带有相信态度的概念内容，因而本质上就是信念。这就与麦克道尔相区别。

该如何回应这第二种形态的信念论呢?显然，对戴维森融贯论所做的批评并不适用于该立场。因为，该立场不仅承认主体拥有感知经验，而且坚持认为经验具有辩护作用。这与麦克道尔的方案并无二致。笔者认为，该立场在此意义上对经验概念论构成了威胁:由于信念具有概念内容基本上是一项共识，如果说具有辩护作用的经验本质上是信念，那么，经验概念论所具有的理论意义就会大大削弱。然而，在划定经验与信念区分标志这一问题上，麦克道尔始终语焉不详。无论是接受性(receptivity ) -自发性(spontaneity)、感受性(sensibility )-知性(understanding)、实现(actualized)-运用(exercising)，还是被动的(passive)、有感的(sensory)等，麦克道尔只是运用这几组成对概念在经验与信念间做出区分，但未就其中内涵做详细说明。笔者认为，有待在这个方向上展开更为具体的工作，以弥补经验概念论的上述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