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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武陵记》与“仡僚”之称

2016-04-11赵永忠丁娅平

思想战线 2016年1期

赵永忠,丁娅平



试论《武陵记》与“仡僚”之称

赵永忠,丁娅平①

摘要:目前,有部分学者认为,“仡僚”最早记载于黄闵《武陵记》,并有引文为证,但都未注明出处。梳理这些未注明出处的观点和引文,最早的是田曙岚先生,田先生也说他读过黄闵《武陵记》,但田先生也没有注明他读的是来自何处的黄闵《武陵记》。其他有这一主张的学者很可能是受到了田先生的影响。但仔细核对目前能找到的《武陵记》,其中并没有“仡僚”或者近音异写词,说明“仡僚”之称最早未必始于黄闵《武陵记》。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由于对《路史》和吕思勉《先秦史》有关“犵獠”记载的误读所造成的。

关键词:《武陵记》;仡僚;《路史》;《先秦史》

“仡僚”,即 “葛僚”,是我国唐宋时期僚族的一支。当时,有“狤獠”“狤狑”“犵獠”“犵狫”“獦獠”“猲獠”等近音异写词。目前,大多数学者对这些近音异写词所指为“葛僚”或“仡僚”的意见是基本一致的,但对“仡僚”或“葛僚”这一称呼究竟从何时开始,哪本史籍最早关注“仡僚”或“葛僚”并对其进行记载有不同的意见。故有必要对“仡僚”或“葛僚”这一称呼的来源作一梳理。

一、对“仡僚”最早记载于黄闵《武陵记》观点的分析

对于“仡僚”或“葛僚”最早见于哪一史籍这个问题,目前学术界最主要的观点有两种:一种观点认为是隋黄闵《武陵记》中最早记载过“仡僚”;另一种观点认为是唐宪宗时的宰相李吉甫所撰《元和郡县图志·江南道》最早对此有记载。如果在《武陵记》中有“仡僚”的记载,那确实是目前发现最早记载“仡僚”的史籍。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认为黄闵《武陵记》最早记载“仡僚”的学者还是不少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是民族史学家田曙岚先生,一位是民族考古学家张增祺先生。

1979年,田曙岚先生的遗作《关于夜郎国的都邑和族属问题》收入《夜郎考》并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田先生在文中说他读过隋黄闵《武陵记》,并指出隋黄闵《武陵记》中提到“仡僚” 。*田曙岚:《关于夜郎国的都邑和族属问题》,载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夜郎考》,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4页。1980年,田曙岚先生的遗作《论濮、僚与仡佬的相互关系》在《思想战线》第4期上发表,文中给出了“仡僚”最早记载于黄闵《武陵记》的证据:

(卢溪县之西百八十里有武山)山半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迹……今其中种有四……其四曰仡僚……。*田曙岚:《论濮、僚与仡佬的相互关系》,《思想战线》1980年第4期。

但非常遗憾的是,文中没有对这个隋黄闵《武陵记》专门作注,在注释或者参考文献中也没有关于《武陵记》的线索,所以无法得知此黄闵《武陵记》的情况。

1986年4月,张增祺先生在《贵州民族研究》发表《“濮”说》一文,也赞成“仡僚”首先记载于黄闵《武陵记》这一观点,并有引文为证:

卢溪县之西百八十里有武山,山半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迹……今其种有四,其四曰仡僚。*张增祺:《“濮”说》,《贵州民族研究》1986年第1期。

后来,《“濮”说》一文成为张增祺著《中国西南民族考古》中的“第十部分”,观点不变,内容也没有大的变化,上述这段引文仍然不变。*张增祺:《中国西南民族考古》,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52页。在2004年出版的《云贵高原的西南夷文化》中,在论及“僚与仡佬的族源关系”时,张增祺先生再次表达了“仡僚”最早记载于黄闵《武陵记》的观点,引文也未变。*张增祺:《云贵高原的西南夷文化》,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62页。张增祺先生在上述3处引文中,同样也没有注明此黄闵《武陵记》出自何方,注释或者参考文献中也未见到任何版本的《武陵记》。

查阅目前认为“仡僚”之称最早记载于黄闵《武陵记》的观点,不管是有引文还是没有引文,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阐述观点时没有注明出处,也没有对黄闵《武陵记》出自何方进行注释。一段非常重要的引文,这么多的学者引用,但都不作注,这确实比较少见。

如果把学者们表达此观点的论著按照发表或出版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田曙岚先生,张增祺先生也是比较早的。由于这两位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所以他们的观点很有影响力。也许这么多的学者在赞成“仡僚”最早记载于黄闵《武陵记》的观点时但都不注释,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受到了这两位先生的影响。

田曙岚先生说读过黄闵《武陵记》,这话完全可信,不用怀疑;在其遗作中未对黄闵《武陵记》的来源作注释并不等于黄闵《武陵记》没有出处,只不过是没有注出来罢了。那在张增祺先生的研究中,情况又如何呢?张增祺先生有没有读过黄闵《武陵记》?这不得而知,但在《“濮”说》一文的注释中,可以找到张增祺先生赞成“仡僚”最早记载于隋黄闵《武陵记》的那段引文出处的线索,即田曙岚先生的《论濮、僚与仡佬的相互关系》。在《云贵高原的西南夷文化》一文中,在张增祺先生论述“仡僚”最早记载于隋黄闵《武陵记》观点的这一章的注释中,也出现了田曙岚的遗作《论濮、僚与仡佬的相互关系》。虽然这两处注释不是用来为“仡僚”最早记载于隋黄闵《武陵记》这一观点的引文直接作注,但由于田曙岚先生这篇论文中支持“仡僚”最早记载于隋黄闵《武陵记》的引文与张增祺先生的引文基本是一致的,从时间的先后顺序来说,可以推理张增祺先生的观点受到了田曙岚先生的影响。

通过以上分析,基本可以推断,有关“仡僚”最早记载于隋黄闵《武陵记》的观点和相应的引文,是出自田曙岚先生的研究。其他学者支持这一观点和相应的引文虽然没有注明出处,但可以从田先生这里找到源头。在张增祺先生也赞成“仡僚”最早记载于隋黄闵《武陵记》的情况下,不注明观点来自何处的学者们,或者是受田曙岚先生的影响,或者是受张增祺先生的影响。总之,越来越多的学者在不注明出处的情况下,赞成“仡僚”最早记载于隋黄闵《武陵记》的观点。学者们之所以都不注明出处,可能是因为田曙岚先生和张增祺先生的研究中都未注明出处,但大家都相信两位前辈的观点是正确的,所以就简单化,跟着不作注。

二、《武陵记》中有没有记载过“仡僚”

在基本弄清有关“仡僚”最早记载于黄闵《武陵记》这一观点的来源后,我们再来看看田曙岚先生读过的黄闵《武陵记》。

根据相关学者的研究,目前《武陵记》共有3部,即南朝齐人黄闵撰《武陵记》、南朝梁人鲍坚撰《武陵记》和南朝梁人伍安贫撰《武陵记》。*万里:《湖湘文化辞典1》,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71页。以上《武陵记》都是佚书,是从分散在诸多史籍的记录中辑录出来的。目前,至少有王谟辑《汉唐地理书钞》、陈运溶辑撰《麓山精舍丛书》和陈纬毅辑《汉唐方志辑佚》3部书对《武陵记》进行了整理和辑录。《汉唐地理书钞》完成于清朝嘉庆年间,没有完整的刻本,1961年在整理、增补的基础上,由中华书局出版了影印本,笔者所见的就是这部影印本。《麓山精舍丛书》于宣统三年(1911年)刊印完成,保存比较完整,2008年由岳麓书社整理和影印,笔者所见的就是这部2008年的影印本。刘纬毅著《汉唐方志辑佚》是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于1997年才出版的。因此,田曙岚先生读过的只可能是《汉唐地理书钞》和《麓山精舍丛书》中的《武陵记》。

1961年出版的王谟辑《汉唐地理书钞》中辑录的黄闵《武陵记》包括《后汉书》注3条、《史记正义》1条、《战国策》注1条、《通鉴》注1条、《初学记》1条、《北堂书钞》1条、《太平御览》13条、《太平广记》1条。*王谟:《汉唐地理书钞》,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358~360页。同时,在1961年影印出版时,该书还在附录中收录了陈运溶辑录于《麓山精舍丛书》的黄闵《武陵记》,有《后汉书》注3条、《北堂书钞》3条、《初学记》2条、《太平御览》16条,共计24条内容。*王谟:《汉唐地理书钞》,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37~438页。2008年出版的《麓山精舍丛书》中的黄闵《武陵记》包括《后汉书》3条、《北堂书钞》3条、《初学记》2条、《太平御览》16条,*陈运溶:《麓山精舍丛书》,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97~98页。与王谟辑《汉唐地理书钞》附录中收录的黄闵《武陵记》完全一致。因此,两部书3处收录,其实只是两个辑本的黄闵《武陵记》。这两个辑本的黄闵《武陵记》绝大多数内容都是一致的,只有少数几条不同。《汉唐方志辑佚》中的黄闵《武陵记》共9条,辑录于《后汉书》《册府元龟》《太平御览》《北堂书钞》《舆地纪胜》《寰宇记》等,其内容虽与前两个辑本有一些差异,但基本内容未超出前两个辑本。*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295页。总之,通查3部书中的黄闵《武陵记》,均未找到“仡僚”二字,也未找到任何近音异写词。

伍安贫撰《武陵记》今佚,在王谟辑《汉唐地理书钞》中未辑录,只是在1961年影印本《汉唐地理书钞》的附录中收录了陈运溶在《麓山精舍丛书》中辑的伍安贫撰《武陵记》。通过对比,1961年影印本《汉唐地理书钞》的附录中的伍安贫撰《武陵记》与2008年岳麓书社在《麓山精舍丛书》中影印的伍安贫撰《武陵记》完全一致,内容均为《酉阳杂俎》2条、《舆地纪胜》7条,共9条,包括形胜、风俗、景物、山水、城池、寺庙、古迹、旧事等内容。*王谟:《汉唐地理书钞》,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38页;陈运溶:《麓山精舍丛书》,长沙:岳麓书社,2008年,第99页。因此,虽然是两部书分别都有收录,但伍安贫撰《武陵记》实质上只是一个辑本。另外,《汉唐方志辑佚》一书也对伍安贫《武陵记》作了辑录,但只有《北户录》1条、《酉阳杂俎》1条。*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314页。综上,伍安贫撰《武陵记》有两个辑本,在这两个辑本中,也未找到“仡僚”或者近音异写词。

南朝梁人鲍坚撰《武陵記》主要出自《太平御览》卷49《地部十四·西楚南越诸山》,内容主要是武山、黄闻山、风门山、石帆山、虎齿山、武陵山等山的一些情况。其内容基本没有超出黄闵《武陵记》和伍安贫《武陵记》。*刘纬毅:《汉唐方志辑佚》,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314~315页。在这个《武陵记》中,也没有找到“仡僚”或者近音异写词。

另外,在《汉唐方志辑佚》中,还辑录了未署撰人的《武陵记》,内容共19条,辑录于《御览》《胜览》《元和志》《初学记》《广博物志》《后汉书》《通典》《事类赋》《北户录》《舆地纪胜》等。 在这个未署撰人的《武陵记》中,也未找到“仡僚”或近音异写词。

总之,在上述目前能找到的《武陵记》中,都没有“仡僚”或者近音异写词的记载,“仡僚”之称并未见于《武陵记》之中。需要强调的是,田曙岚先生、张增祺先生等学者们的论著中提到的隋黄闵《武陵记》,这可能是有误,应该就是南朝齐人黄闵《武陵记》,在《麓山精舍丛书》的影印本中,明确记载是南齐黄闵《武陵记》。

三、“仡僚”源于《武陵记》的原因推断

既然“仡僚”之称未见于《武陵记》,那么田曙岚先生等学者是怎样得出来的结论呢?

在王谟辑《汉唐地理书钞》中的黄闵《武陵记》的“按”中有这样一段话:“隋唐志俱不载此书,《御览》《广记》书目并列黄闵《武陵记》,故《路史》于‘论盘瓠之妄’亦以为是黄闵《武陵记》所志也。”*王谟:《汉唐地理书钞》,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360页。这也就是说,王谟认为《路史》误把“论盘瓠之妄”当作了黄闵《武陵记》中记载的内容,而正是“论盘瓠之妄”中,有“犵獠”一词。

这种误读在吕思勉《先秦史》第五章《开辟传说》中也可能发生。吕思勉先生认为,长沙武陵蛮之祖是盘瓠这条高辛氏所养的狗,这只不过是秦汉之际汉人所附会的,不足信。为了说明此问题,吕思勉先生引用了《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注中的黄闵《武陵记》的一段话:

山高可万仞,山半有槃瓠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迹。今案石窟前有石羊、石兽,古迹奇异尤多。望石窟,大如三间屋。遥见一石,仍似狗形,蛮俗相传,云是槃瓠像也。*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书局,1934年,第46页。

之后,吕思勉先生再引《路史·发挥》有关“盘瓠”的记载来进一步说明传说的荒诞:

有自辰、沅来者,云卢溪县之西八十里,有武山焉。其崇千仞。遥望山半,石洞罅启。一石貌狗,人立乎其旁,是所谓槃瓠者。今县之西南三十里有槃瓠祠,栋宇宏壮。信天下之有奇迹也。*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书局,1934年,第46页。

最后,吕思勉先生又引《路史》注中所引的《辰州图经》中有关“槃瓠”的传说来进一步论证:

石窟如三间屋。一石狗形,蛮俗云盘瓠之像,今其中种有四:一曰七村归明户,起居饮食类省民,但左衽,……四曰犵獠。虽自为区别,而衣服趋向,大略相似。土俗以岁七月二十五日,种类四集,扶老携幼,宿于庙下,五日,祠以牛彘……椎鼓踏歌,谓之样。样,蛮语祭也。*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书局,1934年,第46页。

在《盘古考》这篇文章中,吕思勉先生同样引用了上述这些话来论证。*吕思勉,童书业:《古史辨》第7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37年,第17页。

在上述吕思勉先生这段论述中,提到了《武陵记》《路史·发挥》和《辰州图经》3部古籍。上述《先秦史》中的三段引文都是以正文的形式出现,并且最先提到《武陵记》,这容易让读者误认为后面所引的内容都是出自《武陵记》中的记载。如果《路史·发挥》和《辰州图经》都是《武陵记》注中所引用的内容,那么可以认为“犵獠”出自《武陵记》。所以,这会给人一种错觉:有关盘瓠和“犵獠”的记载出自黄闵《武陵记》。

在《先秦史》中,吕思勉先生在《武陵记》《路史·发挥》和《辰州图经》之前都用了“注云”或“云”这样的字眼,虽然各自的注都是用引号来隔开的,彼此之间在形式上是独立的,但还是看不出包含和被包含的关系。因此,认为《路史》和《辰州图经》都是《武陵记》注中所引用的内容,这也是有可能的。也许那些认为“犵獠”(即“葛僚”“仡僚”)最早源于《武陵记》的观点,就是在这里误读了吕思勉《先秦史》。但要弄清《武陵记》包不包括《路史·发挥》和《辰州图经》这个问题,需要对照《先秦史》的“引用书目及篇名”才会明白。

在《先秦史》的“引用书目及篇名”中,吕思勉先生明确列出《辰州图经》来源于《路史·发挥》注引,而不是《辰州图经》这部书。这就说明“犵獠”不是直接源于《辰州图经》,而是源于《路史·发挥》,只不过不是正文中,而是在注中出现。在“引用书目及篇名”中,吕思勉先生还注明黄闵《武陵记》来源于《后汉书·南蛮传》注中引用的部分,并不是独立成书的《武陵记》;同时也注明了《路史·发挥》是引用书目及篇名。这也就是说,在上述有关“盘瓠”和“犵獠”的内容方面,吕思勉先生所用史料其实只是两种,即《后汉书·南蛮传》中注引的《武陵记》和《路史·发挥》中注引的《辰州图经》。结合这两则史料,再回到吕思勉《先秦史》中,问题就可以解决了,即:

山高可万仞,山半有槃瓠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槃瓠行迹。今案石窟前有石羊、石兽,古迹奇异尤多。望石窟,大如三间屋。遥见一石,仍似狗形,蛮俗相传,云是槃瓠像也。*吕思勉:《先秦史》,上海:世界书局,1934年,第46页。

这段引文来自于《后汉书·南蛮传》注中引用的《武陵记》,剩下有“犵獠”这一部分的引文来源于《路史·发挥》注中引用的《辰州图经》。

翻开中华书局1965年标点本《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在章怀太子李贤所引的注释中,确实有上述这段引文,只不过是在个别标点符号和文字方面有所出入。很显然,其中的内容只涉及“盘瓠”,没有“犵獠”一词。而《路史·发挥二·论盘瓠之妄》中,既有上述“盘瓠”部分,也有“犵獠”部分;既有黄闵《武陵记》,又有《辰州图经》这两部古籍的名称。因此,解读吕思勉《先秦史》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吕思勉先生认为“犵獠”最早不源于黄闵《武陵记》,而是源于《路史》注中所引的《辰州图经》。*《路史·发挥二·论盘瓠之妄》载:“有自辰沅来者云:卢溪县之西百八十里有武山焉,共崇千仞,遥望山半,石洞罅启一石貌狗,人立其乎其傍,是所谓盘瓠者。今县之西南三十有盘瓠祠,栋宇宏壮,信之天下有奇迹也。予曰:是黄闵武陵记所志者,然实诞也。记云山半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盘瓠行迹。今山窟前石兽石羊奇迹尤多。《辰州图经》云:隍石窟如三间屋,一石狗形。蛮俗云盘瓠之像。今其中种有四:一曰七村归明户,起居饮食类省民,但左衽。……四曰犵獠。虽自为区别,而衣服趋向,大略相似。”(参见《路史·发挥》第2卷,转引自中华书局《四部备要》第4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52页。)

四、余论

既然“仡僚”最早不载于黄闵《武陵记》,在《路史》中又提到《辰州图经》中有“犵獠”的记载,那么“仡僚”之称到底始于哪本史籍呢?

在《先秦史》中,吕思勉先生引用《武陵记》和《路史》的目的,在于说明有关“盘瓠”传说的不可信,并不是为了说明“犵獠”已经是从僚中分化出来的一支。所以在1934年出版的《中国民族史》中,吕思勉先生在“苗族”一章的“注”中仍然引用了黄闵《武陵记》中有关“盘瓠”的传说,但没有再用《路史》注中所引《辰州图经》中“犵獠”这段话,也没有把“犵獠”与崇拜“盘瓠”的民族联系起来。很可能在吕思勉先生的眼里,“仡僚”只不过是僚中的一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芮逸夫先生认为《六祖坛经》中的“獦獠”与族类无关,主要用来指南方人,“獦”可加可不加。*芮逸夫:《僚(獠)为仡佬(犵狫)试证》,载《中国民族及其文化论稿》上册,台北:唐山出版社,民国61年版,第194页。但不可否认,《辰州图经》和《六祖坛经》中提到的“仡僚”,都比《元和郡县图志》要早。《辰州图经》中说的是南朝时期的“犵獠”,敦煌本《六祖坛经》的“獦獠”是唐朝前期的事,《元和郡县图志》中记载的是唐后期的事。由于民族的形成需要一个过程,这几个时间段,也许正展现了“仡僚”逐渐从僚中分化出来的过程。到了唐朝时期,敦煌本《六祖坛经》《元和郡县图志》《新唐书》都提到“仡僚”,说明“仡僚”分化出来的程度已较高。再看看《六祖坛经》的对话:

祖言:“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曰: “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惠能著,邓文宽校注:《六祖坛经敦煌〈坛经〉读本》,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7页。

如果“獦獠”像芮逸夫先生所言是指南方人,那么就与“岭南人”重复,这种重复是没有意义的,也没必要重复。这里之所以强调“獦獠”,就是要把“獦獠”与一般的岭南人区别开来。所以,《辰州图经》和《六祖坛经》中的“犵獠”和“獦獠”之称,正是反映了两个不同时段“仡僚”的存在。

另外,《辰州图经》反映的是辰州的“犵獠”,唐宪宗时的宰相李吉甫在所撰《元和郡县图志·江南道》记载锦州管下的洛浦县“县东西各有石城一,甚险固,犵獠反乱,居人皆保其土”。*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50页。洛浦县,唐设,治今天湖南省保靖县西北,当地有洛浦山,五代废,两宋时期此地属于辰州。在宋代,有关辰州有“仡僚”的记载是非常多的。《宋史·蛮夷二》载,乾道七年(1171年):

前知辰州章才邵上言:辰之诸蛮与羁縻保静、南渭、永顺三州接壤,其蛮酋岁贡溪布,利于回赐,颇觉驯伏。卢溪诸蛮以靖康多故,县无守御,犵狑乘隙焚劫。后徙县治于沅陵县之江口,蛮酋田仕罗、龚志能等遂雄据其地。沅陵之浦口,地平衍膏腴,多水田,顷为徭蛮侵掠,民皆转徙而田野荒秽。会守卒无远虑,乃以其田给靖州犵狑杨姓者,俾佃作而课其租,所获甚微。……十一年,……沅州生界犵狑副峒官吴自由子三人,货丹砂麻阳县。*《宋史·蛮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192页。

此处说辰州、靖州和沅州都有“犵狑”, “犵狑”即“葛僚”。 《宋史·蛮夷一》载:宝元二年(1039年)“辰州狤獠三千余人款附,以州将张昭懿招辑有功,进一官”。*《宋史·蛮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4183页。南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真宗》也载: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十二月“辰州大洞狤獠大都头魏进武及洞主首领覃架图等以方物来贡”。*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582页。南宋陆游所撰《老学庵笔记·卷四》曾经概括道:“辰、沅、靖州蛮有犵狑,有犵獠,有犵榄,有犵偻,有山猺,俗亦土著。”*陆游:《老学庵笔记》,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4页。在同一个地方,从南北朝到唐宋时期,史籍记载中都出现“仡僚”或“葛僚”,这进一步反映了“仡僚”从南朝时期就开始分化的历史。

因此,《辰州图经》虽已佚失,无法找到其是否真正记载过《路史》中所记载的那段话,但如果与《六祖坛经》互相印证,并结合唐宋时期的史料记载,《路史》中提到《辰州图经》中对“犵獠”的记载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仡僚”最早进行记载的史籍就是《辰州图经》。

(责任编辑 段丽波)

作者简介:赵永忠,云南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博士;丁娅平,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研究生(云南 昆明,650091)。

基金项目:①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委托项目阶段性成果(15@ZH0001);云南大学第五批“中青年骨干教师培养计划”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