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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头是一个“新农民”?

2016-04-11朱献贞

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通宝茅盾阿Q

朱献贞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多多头是一个“新农民”?

朱献贞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茅盾的“农村三部曲”中的多多头形象,在诸多文学史和文章中被认为是一个新农民,他叛逆性被夸大为阶级觉醒和反抗,但是他的反抗本身就存在问题,其思想认知也带有传统农民思想固化特点。而这个形象的存在,为我们区分不同左翼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参照。因此这是一个需要重新认识的重要人物形象。

新农民;革命;启蒙;多多头

茅盾的“农村三部曲”一直为各种文学史和众多研究者称道至今。而其中“老通宝”“多多头”等农民形象的塑造更是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受到一代代研究者的重视。但有些文学研究的文章和史著中,对“ 多多头”这一农民形象做了不够恰当至少不够辩证的概括和评价,很多人把多多头和老通宝简单视作新旧两代农民形象,把“多多头”视为上世纪30年代农村经济转型进程中的新一代农民代表,尤其是其不安于现状的叛逆性和对社会不公的反抗性,成为农民“进步”“觉醒”的标志。

这几乎成为了一个理所当然、一目了然的结论。但是,阿多真的是“新式农民”或“新一代农民”?他的“新”是指哪些方面?作为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的积极推动者茅盾,也像太阳社和后期创造社的年轻革命作家那么轻率的将农民神圣化和把革命斗争理想化?这些问题得重新思考。

在很多文章和“现代文学史”中,基本上将老通宝塑造成了“勤劳坚毅”“忠厚老实”“善良俭朴”但又 “保守仇洋”、“迷信封建”“墨守成规”“因循守旧”“安于现状”“迷茫顺从”甚至有很强“奴性”的老一代农民形象。老通宝目睹过父辈的“勤俭忠厚”,他认为 “自己也是规矩人”,其实就是传统中的顺民或曰良民。而与老通宝相对应的“多多头”,在文学史和众多著述中则被指称为“有朦胧的阶级意识”、“对本阶级的农民抱有同情心”、较早感受到“阶级压迫”“并逐渐走向觉醒的反抗先锋”,是一个“豪爽热情”、“乐观独立”、“开通活泼”的革命农民。但从社会统治者的角度来说,这就是既有秩序的破坏者,是一个“刁民”或曰“暴民”。这是一个似乎与老通宝完全不同的叛逆者。

作为破产农民的代表,多多头对农民现状处境的认识和走向反抗之路,显示了农民思想意识的新变化,这在“农村三部曲”中是较为明显的。但在看到这些新变的同时,我们也应该清楚地认识到,多多头的新变是有一定限度的,甚至可以说是带有很多传统色彩的。

在一些论者看来,多多头没有如老通宝一般农民的迷信和排外思想。在小说中我们也的确看到,当老通宝栽种蒜头来测养蚕的运气,并警告多多头不要接近荷花时,“全家就只有他不大相信那些鬼禁忌”;多多头对老通宝反对洋水龙、肥田粉的不以为然,以及对所谓流着鼻涕的“真龙天子”当然也不屑一顾。但在看到这些“进步”的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多多头的这种“觉醒”其实很有限。他不信那些“鬼禁忌”但也并未反对,只是“不大相信”而已。对老通宝排斥洋水龙、肥田粉问题,多多头也并未采取进一步劝进的措施,只是任由老通宝慢慢改变自我裁决。他对当时在村中流传的所谓的“真龙天子”流言也没有什么新见。这些都在说明,多多头的“觉醒”其实并没有超出当时大多数大众的思想认知水平,我们不应人为地拔高多多头的觉悟。

很多论者认为,多多头没有惩罚荷花的偷蚕行为、反对人们去客籍人那里“起赃”,那是因为多多头富有阶级同情心。如果仅仅就具体这两件事来说,这是没问题的,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这种同情心并不是普遍的。当多多头带领李老虎和陆福庆袭击“三甲联保队”时,对那个被无辜认定为“真名天子”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言行中,我们看不出什么阶级同情心,甚至表现出一种调笑:多多头“笑着说道:‘哈哈!你就是什么真命天子么?滚你的吧!’”尤其是当多多头率领饥饿的灾民到自家抢夺阿四辛苦赊来的米时,那种所谓的阶级同情心更是消失殆尽,甚至有些不近人情。1935年8月著名文艺评论家李健吾在称赞《雷雨》的同时也指出曹禺塑造的鲁大海“有些不近人情”,因为在李健吾看来,“无论怎样一个大义灭亲的社会主义者,也绝不应该灭到无辜的母亲身上。”[1]这一观点似乎更适合于对多多头抢劫亲人行径的评价。

最能显示多多头“新”意识的应该是对农民在新时代的出路问题思考。他否定了老通宝靠养蚕或种稻、勤俭持家来还债翻身乃至幻想复兴家运的梦想,他也否定了阿四、四大娘对的租田梦和对“自种自田”传统“家”的信仰,而建议他们到城镇做工。但吊诡的是,当多多头在否定了传统农民这些生存方式的时候,自己却采取了传统农民“逼上梁山”抗争方式,陷入了一个农民反抗现实生存处境的传统陷阱。

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多多头的所谓“革命性”问题。

在谈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要了解这样一个认识前提。我们所说的农民,并不是贫民也不是流民更不是流氓无产者。农民就是有一定家产或农田的人。这样的农民就是小有产者。我们千百年来的农业礼俗社会之所以形成了“超稳定”结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农民的小农意识——小有产者的意识长期存在。“传统礼俗有两个依托点:一是以自给自足小生产为主的农业文明;二是以男性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度。”这是历两千多年历史考验的礼俗社会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2]小有产者或还抱着小有产者意识的农民,其实很难参与到农民暴动或者革命中来的。其实无论列宁还是毛泽东都曾经提及农民的小有产者意识是阻碍农民革命的重要障碍。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前提,我们再来考察多多头的革命时,就可能对他的革命性有较为清醒的理解。

首先,多多头的暴动意识是一个不断反复的过程。就是这种“反复”让我们观察到了多多头思想结构中的另一面。他一方面不相信农民仅靠勤俭工作就可以翻身的,即使做到脊柱骨折断;他也更不相信农民靠一次养蚕或种稻的丰收能够改命运。但是,当老通宝兢兢业业养蚕的时候,多多头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连与荷花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当农民抢粮风潮过去后,虽然多多头因为老通宝对自己的怨怒而留在镇上或者帮其他农民浇稻田,但是最后还是参与了老通宝的“秋收”梦。这些无不说明,多多头一只脚试图跳出传统小农意识的同时,其实另一只脚还深深陷在传统小有产者意识的泥潭中。

其次,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多多头的“革命”方式。在多多头的诸多叛逆行为中,写得最精彩的情节就是《秋收》里抢劫自己家哥嫂的赊米这一环节。我们上面已经提及了他的这种“不近人情”“大义灭亲”“社会主义者”的问题,这里我们注意的是,他的暴动思维方式。

“你们有门路,赊得到米,别人家没有门路,可怎么办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来,怎么办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镇上去,也可以分得到米呀!”(多多头对阿四说的话——笔者注。)

六宝下死劲把四大娘拉开,吵架似的大声喊着,想叫四大娘明白过来:“有饭大家吃!你懂么?有饭大家吃!谁叫你磕头叫饶去赊来米呀?你有地方赊,别人家没有呀!别人都饿死,就叫你一家人活么?……大家吃了你的,回头大家还是帮你要回来的!哭什么呀!”

这两段对话,很容易让我们联系到传统农民造反时的“均贫富”思想,更让我们看到了传统农民造反者激发小有产者或还做着小有产者梦的贫民也起来暴动的思维方式:首先使小有产者变成无产者,然后引导他们加入叛逆暴民的行列。

在这里我们无意全盘否定农民革命的合理性。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否定革命的合理性,就是否定了人民主权本身,革命是一种方式,一种手段,但首先是一种权利本身。任何人都无权从人民那里夺走这一权利。”[3]但在肯定人民革命主体性的同时,有必要注意人民尤其是农民革命方式里边落后的意识和思维。因为在一般农民那里,这是令他们难以接受的方式。当面对饥民抢自己的米的时候,阿四对多多头和陆福庆等人说:“长毛也不是这样不讲道理,没有这么蛮!”四大娘这样表达她的不满:“我们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们连自家吃的都要抢么?强盗!杀胚!”

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的革命文学论争中,革命文学家们与鲁迅等人争执的一个问题就是,五四时期鲁迅等人所描写的“阿Q时代”是否真的“死去了”。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将意味着左翼作家在文学创作上的不同表现。

我们知道,那些较为激进的左翼作家如钱杏邨、阳翰笙(华汉)等人做出的回答是否定的。1928年,钱杏邨在《死去了的阿Q时代》中承认阿Q的性格“确实是中国人的病态性格的最重要部分”,但他强调鲁迅塑造的阿Q只是让我们“可以找到过去的中国人的特长”,“阿Q正传里藏着过去了的中国的病态的国民性”,因此,“这一篇创作是可以代表中国人的死去了的病态的国民性的”。显然在钱杏邨等革命文学家看来,鲁迅的阿Q性格仅仅代表的是“过去的中国”和“代表中国人的死去了的病态的国民性”。在钱杏邨看来,“十年来的中国农民是早已不像那时的农村民众的幼稚了。”[4]阳翰笙也认为,“在中国这样大的政治和经济的危机里,从都市到农村,到处都在爆发着一切大小斗争。如果在我们的笔下写出来的,还是那样的‘风平浪静’,‘ 旧的’之中,并没有‘新的’产生,‘今天’之中,并没有‘明天’,那我倒要说:这种作品,连‘理解这个世界’都不够了。若说这就是在为着‘改变这个世界’而服务,恐怕程度也很有限吧。”“这还能说是唯物辩证法的现实主义么?”[5]

正是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在左翼文学创作的潮流中产生一大批带有“浪漫谛克”色彩的普罗小说,而这其中华汉(阳翰笙)的“地泉”三部曲就是这种小说的发展极端。这样的结果就是美化了农村革命者的进步性,而忽视这些革命者身上存在的问题。后来华汉(阳翰笙)在1933年也不得不对自己的作品《深入》做了这样的自我批评:“譬如《深入》吧,《深入》,我本想去反映那时咆哮在农村里的斗争的,但我在写的时候,却把本来很落后的中国农民,写得那样的神圣,我只注意去描画他们的战斗热情,忘记了暴露他们在斗争过程中必然要显露出来的落后意识。这样的写法,不消说,我是在把现实的斗争,理想化。”[6]

那么茅盾是怎么回答“阿Q问题”的呢?

1929年茅盾在《读〈倪焕之〉》中指出,有人批评鲁迅“没表现现代中国的人”的看法是不公允的。鲁迅的《呐喊》所表现者,“确是现代中国的人生,不过只是躲在暗陬里的难得变动的中国乡村的人生”;“如果我们是冷静地正视现实的,我们也应该承认即在现在,中国境内也还存在着不少《呐喊》中的乡村和那些老中国的儿女们。”茅盾也同时认为中国社会开始了新变化,尤其城市人生的新发展,但他还是同时强调,“我们亦不能不承认,活跃于‘五卅’前后的人物在精神虽然迈过了‘五四’而前进,却也未始不是‘五四’产儿中的最勇敢的几个。没有‘五四’,未必会有‘五卅’罢。”[7]

这就是“矛盾”的茅盾:既在强调老中国儿女的“难以变动”的人生与鲁迅对国民性批判的重要意义,同时承认人生变化的新进展;但又在承认新进展的同时对这种新变化新进展保持一定的反思。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思维模式,我们才看到了“农村三部曲”中的老通宝与多多头的新旧对比,但茅盾同时又对多多头的“新”持有一定的保留态度甚至某些方面的否定。这就让我们看到鲁迅笔下的那个卑怯、猥琐、自负且抱着奴才式革命心态的阿Q,既在茅盾的笔下表现出了一些新的变化——有了所谓的“朦胧的阶级意识”、“对本阶级的农民抱有同情心”的一个“豪爽热情”、“乐观独立”、“开通活泼”革命农民;但又揭示了多多头等革命思维与阿Q“革命即是造反”一脉相承的本质,也没有过多的拔高多多头们的觉悟水平,更没有赋予这些人什么政党思想影响的痕迹,有意无意将多多头新变化的原因做了一种简约模糊甚至不可知化的处理。甚至,只要我们仔细考察多多头整个精神发展轨迹,在其身上依然能够隐约看到阿Q身上的那种流氓无产者的气味——粗暴的对待哥嫂、笑骂“真名天子”、对老通宝欠下债务的无赖抹杀等。正因为这样,多多头这个形象其实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写作中获得了“这一个”典型意义,“农村三部曲”也显示了它独特存在和标本价值。

就在写作了《宿莽》集等短篇小说而尚未写作《春蚕》前的1931年,茅盾在《中国苏维埃革命与普罗文学之建设》一文中就如何 “建立描写农村革命作品的题材”这一问题,表达了自己的深刻见解:“我们必须从农村的血淋淋的斗争中,指示出农村破产的过程,农民的原始反抗性,农民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在革命贫农分子中间所残存着的落后的农民封建意识。”[8]

这不正是对“农村三部曲”中集新特征、新内涵与旧习性、旧思想辩证地存在于多多头一身原因最好说明吗?!

[1]李健吾.雨[N].大公报·文艺副刊,1935-08-25.

[2]王学泰.礼俗:社会组织的粘合剂[J].读书,2013,(12).

[3]林贤治.鲁迅的最后十年[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4.

[4]钱杏邨.死去了的阿Q时代[J].太阳月刊,1928,(3).

[5][6]潘光武,编.阳翰笙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202,200.

[7][8]茅盾.茅盾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98-199, 306.

(责任编辑:翟瑞青)

Is Duo Duo Tou a New Peasant

ZHU Xian-zhen

( School of Literature,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China )

Duo Duo Tou, a literature figure in the novels written by Mao dun, is named an new peasent in some history works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rticles. His rebelliousness is exaggerated as awakening of social class consciousness. But there are some flaws in his revolt and also he has much traditional consciousness in his thought. We can differentiate many productions written by some left-wing writers through the character of Duo Duo Tou, therefore, We need to rediscover it in today.

New Farmers; Revolution; Enlighten; Duo Duo Tou

主持人语

翟瑞青

2016-08-2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共产国际与左翼文学思潮的发展与流变研究”(12BZW089)、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面上项目“鲁迅小说中的伦理叙事研究”(2014M551882)

朱献贞(1973-),男,副教授,博士,山东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方面的研究。

I206.6

A

1008-7605(2016)06-0038-04

特别策划·纪念茅盾抵沪一百周年暨第十届全国茅盾学术研讨会论文选编

今年是茅盾诞辰120周年,也是茅盾抵沪100周年,为此中国茅盾研究会、中国作协、上海作协、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市宣传部、商务印书馆等单位举办了系列活动。其中,由中国茅盾研究会、上海市作家协会、华东师范大学主办,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承办的 “茅盾抵沪一百周年纪念暨第十届全国茅盾学术研讨会” 于8月5-6日在上海举行。会议汇聚了来自全国高校、研究机构80余位茅盾研究方面的专家学者,提交论文50余篇,朱献贞的《多多头是一个“农民”?》和钟海波的《茅盾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文学编辑活动》就是其中的两篇。两篇文章分别从茅盾的文学创作和编辑活动方面进行了研究,前者对其重要的文学作品《春蚕》中塑造的“多多头”这一人物形象进行重新解读,后者对其在抗战时期的编辑活动进行了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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