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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狄马加
——人类学诗学之诗的中国践行者

2016-04-11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人类学诗学

张 媛



吉狄马加
——人类学诗学之诗的中国践行者

张媛

借用西方人类学诗学在诗学研究领域的应用成果解析彝族当代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歌创作情况。着重分析吉狄马加对彝族传统风物“山石”、“河流”、“大地”和文化象征符号“黑色”、“毕摩”等民族文化意象的诗性阐发,以及对彝族原始宗教仪式语言风格的借用情况,挖掘其诗歌的民族性特征,进而剖析其中的人类学诗学特质。旨在说明人类学诗学理论在指导中国当代少数民族诗歌创作研究中的创新意义,为更好地解读少数民族诗歌的深层内涵作出尝试。

吉狄马加;人类学诗学;彝族文化意象;诗歌语言风格

【Abstract】Based on the application of Anthropological poetics in the field of poetics study, the paper analyzes the poetry of Jidi Majia, who is a Yi Poet. The paper specifically explains his poetic illustration to the typical landscape in Yi area, such as "rocks", "rivers" and "earth", and Yi cultural images, such as "black" and "Bimo", and also his language style borrowed from Yi's primitive religion, in order to present the ethnic characteristics in his poems and further dig out his poem's anthropological poetic features. This study aims to show the creative significance of Anthropological poetics theory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ethnic poetry creation, which is a good try to understand the deep meaning of ethnic poetry.

【Key words】Jidi Majia; anthropological poetics; Yi cultural images; poetic language style

一、引言

博士求学阶段,我有缘结识了吉狄马加先生。尽管当时对现代诗的感觉还很麻木,但还是被他诗中对母族的眷恋和热爱之情深深打动。诗歌对群山的描述、对江河湖泊的形容、对民族象征色“黑色”的诠释,还有对毕摩神态的细致临摹,都让我感受到一位身陷两难的民族诗人形象,一面渴望回归大山,回到故乡黑色的土地上,一面又向往大山之外的世界,正如他诗中讲述的那样,“我看见我的手不在这里/它在大地黑色的深处/高举着骨质的花朵/让仪式中的部族召唤先祖们的灵魂”[1]。这个形象,让我想到了以吉狄马加为代表的庞大的当代少数民族诗人群。这群在强势的汉文化与弱势的母族文化夹缝中生存的少数民族诗人们,他们的诗歌创作习惯因为受到汉族当代诗歌太多的影响似乎不再具有民族性。事实上,他们骨子里的民族性格和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热爱从未改变过。在多元文化并存的中华文化中,少数民族文化是不容忽视的重要组成部分,时代再变,形式再变,它的重要性不会改变。于是我反复思考,深入研究,决定从民族文化形成的根源入手,以吉狄马加先生的诗歌为例,去寻找当代少数民族诗歌的人类学诗学意义。

二、人类学诗学:用诗歌讲述人类的历史

民族志是人类学者将自己的田野工作经验进行转述、分析和解释,并最终书写成的文本,是人类学成果的主要展示手段和形式。20世纪中期之前,西方文化人类学研究以马林诺夫斯基倡导的“科学人类学的民族志”为主要标准,要求民族志文本应是“作为体现'科学'的工具,越纯越好,民族志是因客观而成立”。[2]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文化人类学界在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开始质疑马氏“科学”研究方式的局限性,认为这种方法忽视了民族志撰写中的主观因素,他们希望在跨学科的热潮中找到克服传统范式不足的有效方法。人类学诗学作为一种革新民族志研究方法的尝试手段,就在这样的学科背景下闪亮登场。

作为一种在学科传统研究理论和方法基础上提出的革新手段,人类学诗学同样致力于对其他文化的研究和表述,同样以传统田野工作和民族志撰写的研究方法为根基,只是在捍卫人类学学科传统的同时将此前一直被忽略的与异族文化相关的社会历史背景,以及研究者和研究对象的主体性问题正式提了出来,并呼吁用一种诗学的方法理解和表述文化。正如伊万·布莱迪所言:

我们如何以一种比较的视野来探索和描述我们的经验?不仅以一种预先设定的形式描述事实(这种简单的意义上),而且在更具美学和创造性的意义上,鼓励个人在特定场景中对文化进行解释。在这特定的场景中,文化撰写的形式是否可以有所改变?如果认真对待这些问题,就意味着超越学科的传统,而着力于解释田野中相互关系之间的意义,包括跨文化进入他人领域的意义。[3]

像传统人类学关注的重点一样,人类学诗学的倡导者在对其他文化进行研究和表述时,最先关注的同样是它们的原始部分,即原始口头文学的研究。研究者不仅对搜集来的原始口头文学作品进行分析和解释,而且通过录制、整理和翻译把它们转换成可以直接被现代人理解和欣赏的艺术作品。然而,不同于传统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的是,人类学诗学的倡导者还根据自己观察和记录下来的民族志材料或田野工作经验创作具有“诗学”特质的作品,作为对传统科学报告式的民族志撰写方式的有力颠覆。

既然人类学诗学产生于跨学科互动的热潮中,人类学从诗学中汲取了灵感,反之,人类学也为诗学创作本身带来了新的素材,即民族志素材。于是诗歌创作不再局限于日常生活中存在的,诸如生死、爱情等老生常谈的话题,而获得了更加新颖的来自不同种族的文化历史题材。这为诗歌创作带来了新的活力,也激发了诗歌研究者对这些极富人类学色彩的诗歌的关注。美国现代诗人丹·罗斯曾就西方文化为背景,将人类学诗学之作划分为六大类:

(1)本土诗歌,它是由非西方化的、未受过教育的、传统的诗人写作的;(2)民族诗歌,它是本土诗歌的客体(Emics),由西方诗人发掘、翻译、解释、朗读、吟唱、赞颂的本土诗歌;(3)受其他文化影响的诗歌,例如埃兹拉·庞德或W.S.默温(W.S.Mermin)的诗歌译作;(4)非西方诗人的诗歌,运用西方语言,但诗人并未损失自我感受和艺术性;(5)受过西方教育的非西方国家诗人的诗歌,他们使用西方语言或本土语言或方言;(6)人类学家创作的人类学诗歌,譬如戴蒙德的诗歌,其中诗人把本文化与其他文化的感受融合为一体。[3]

从以上分类不难看出,人类学诗学已经跨越了人类学单一的学科界限,进入到诗歌创作领域。由于它本身具有的对种族文化的思考与探究作用,使得人们对诗歌功能的理解,对诗人通过诗歌讲述某一民族文化及其对其文化心理的探寻,以及这种表述在民族文化认同方面的作用产生了新的认识思路。

三、吉狄马加——从大凉山走出的“人类学家”诗人

吉狄马加,全名吉狄·略且·马加拉格,1961年出生于四川省大凉山彝族自治州昭觉县。这里是彝族传统文化保留较为完整的少数民族地区之一,在这里吉狄马加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浓郁的民族气息和传统的彝族家庭使吉狄马加从小就谙熟彝语,并对彝族传统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他在走出大凉山之后,接触了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作品,在书本中结识了普希金、聂鲁达,也领略了黑人文学、拉美文学等的艺术魅力及其社会意义,但作为一位在现代文明浸染与洗礼下的当代彝族诗人,他始终没有远离彝族传统文化,而是以此为依托,以当代彝族诗人的身份自我定位,通过现代自由诗的形式,传达着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理解和审视,同时也坚持着对自我民族生存权的捍卫。

在中国当代诗坛上,像吉狄马加这样以本民族传统文化为依托进行创作的少数民族诗人有很多,但学界对他们的研究却是凤毛菱角,更未有人以人类学诗学的眼光对其人其诗进行过深入分析。这不能不说是少数民族文学研究领域的一大遗憾。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退去了传统少数民族文学较为单一的本民族性,而因多元文化的影响具有了相对复杂的时代性格。这种复杂性往往将诗人的诗心及其诗歌内容本身的民族特色隐藏起来,从诗歌语言、意象、形式等诸多方面都呈现出趋同于汉族诗人诗歌的态势。正因为此,有些人认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诗人创作的诗歌只是一些平淡无奇的汉语诗歌,没什么可研究的。其实不然,恰恰在这些表面的“平淡”背后隐藏了民族传统文化在当下的尴尬处境,即在“应该保住传统民族文化印记”与“应该放下抵抗去接受强势文化的同化”之间的艰难抉择。当代诗人的创作心理正是对这种矛盾心理的真实写照。人类学诗学是指导人类学家凭借自身对异族文化的感知,用诗歌的形式将内在的体验表达出来的有力尝试。这种诗学文本比传统科学报告式的民族志文本更深刻,更真实。相应地,若将人类学诗学的理论和方法运用到少数民族诗歌的研究中,那么对少数民族文化进行体认和表达的主体就成了本民族的诗人,他们的角色就相当于“人类学家”,但他们的阐释要比人类学家的阐释更加深刻与真实。因此,从文化人类学的研究视域分析当代少数民族诗人的精神世界和他们的诗歌作品所蕴含的深层内涵,以及形成这种表达风格的时代原因,对解析少数民族文化的当代特征有着积极的作用。

类比罗斯的分类,吉狄马加的角色介乎于第四类和第五类之间。仔细品味,其诗歌的人类学气质主要体现在诗歌意象和言说方式两个方面。

(一)鬼魅的彝族文化意象

意象既是诗歌的主体,也是诗人创作的手段和目的。吉狄马加运用了山石、河流、土地、黑色、毕摩等具有代表性的彝区典型风物和彝族文化符号作为其诗歌的核心意象。这些意象的生成是诗人将其诗歌精神投射到具体形象上的重要体现。他借此展现了彝族文化特色,表达了对彝族传统文化深深的眷恋之情,同时也寄予了对彝族传统文化生存现状的焦虑与担忧。从这些文化意象身上,读者可以体会到诗人的复杂心情。

彝族生活在青藏高原东南部横断山脉峡谷地区、四川盆地西南边缘、云贵高原西部和中南半岛北部边缘之间的地区,全境95%以上的面积均为山地,群山多以巨大坚硬的岩石组成,绵延起伏,纵横交贯,独特的地貌形成了与我国东北石文化和泰山石文化齐名的西南山石文化群。正是这些亘古绵延的崇山峻岭和盘踞其上的大大小小的山石伴随世世代代的彝人经历了历史沧桑,见证了曾经的过往,它们比彝族的历史还要久远。正由于此,“山石”作为具有民族文化和历史含义的典型意象,频繁出现在吉狄马加的诗作中。“山石”常常是一种被拟人化了的形象,充当着彝族历史的见证者,讲述着彝民族的故事,例如《母亲们的手》一诗中的片段:

多么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她睡在土地和天空之间/她睡在死亡和天空之间/……/因此山岩才在她身下照样站着/因此我苦难而又甜蜜的民族/才这样哭着,才这样喊着,才这样唱着[1]

诗人借“站”这一动作塑造了山岩居高临下,矗立在大地上的高大形象,仿佛远观的见证者一样永远以沉默的姿态目睹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着的人们的喜怒哀乐,沧桑变幻。

然而对传统文化的阐释不完全都像“山石”那样沉重,他也会选用动态意象,例如“河流”,就展示了彝族这一古羌族遗裔鲜活的生命气息。“河流”与绵延的群山相伴,也是彝区典型的地貌特征。彝族所在的我国西南地区有相当发达的水利体系,长江、澜沧江、珠江以及经越南流入南海诸河的多个水系,连同与这些水系中众多河流交错融合的大小支系,共同构成了纵横交错、繁复难疏的河流网状图。这里的河流多蜿蜒于深山峡谷,河道弯曲、地质复杂且地势落差大,因此呈现水流湍急、水量充沛之状。这些大小河流与群山相生相伴,同样有着久远的历史,见证了彝族历史的沧桑变幻。

吉狄马加在其诗歌中多次运用“河流”的意象,例如《黑色狂想曲》中“而在远方,在这土地上/千百条河流在月光下游动/它们的影子走向虚无”[1]。仔细观察会发现,尽管江河奔腾千年,但因为它们自身的动态属性不会像“山石”那样积淀下岁月的痕迹。因此可以看出,诗中的“河流”在象征彝族悠久的历史的同时,中和了“山石”透露出的沉重感和僵硬感,增添了生命气息,为古老的彝族文化激发出新的历史活力。这一意象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传达出古老的彝族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辗转与迷茫,但更多的是在暗示彝族人民在新的历史时期不息的生命力。

在吉狄马加诗歌中还有一个取自彝区的典型风物意象,即“土地”。《易经》八卦中“乾”、“坤”为万象之本,与“坤”对应的自然物“大地”一直以来被人们誉为“大地母亲”——人类生命的源泉。彝人生活的地区江河纵横、群山耸立,地形受到横断山系和大江的分割,地貌和气候极其复杂,常常呈现“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天气状况。恶劣的自然环境直接影响了农作物的收成,因此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的彝民族对大地的情感除了体现在将其作为彝族历史的见证之外,更重要的是对其孕育生命的能力的赞美。

在《自画像》中吉狄马加写到:“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1]。他用诗歌语言巧妙地将彝族关于“葫芦崇拜”的神话传说引入其中,讲述了彝族先民从一个大肚葫芦黑黑的肚脐眼中走出来的神奇故事,将大地母亲的形象与大肚葫芦相联系,“脐带”象征了土地繁育生命的能力。通过这种民族文化色彩浓郁的隐喻手段,诗人完成了对彝族远古文化的历史追溯,揭示了自己的存在与民族文化根源一脉相承的关系。“剪不断脐带”表明他与这片土地的联系始终没有中断,而且也根本无法中断的现实,要一直凭借这片土地输送的养分生存和成长下去。由此看来,吉狄马加用诗歌讲述的不单单是母族文化本身,还有他作为讲述主体和民族文化的一部分的对母族文化的理解,暗示出彝族传统文化在族人心中的核心地位。

除自然风物外,吉狄马加的诗歌意象中还出现了两个典型的彝族传统文化象征符号,即“黑色”和“毕摩”。作为古羌族遗裔,彝族对黑色的情有独钟根源于古羌族曾经发达的母系文化对女性生殖力的崇拜。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母系氏族社会,人们的生命经常受到来自外界的威胁,再加上人均寿命偏低,妇女的生育能力在整个氏族的生存、繁衍和发展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加之先民们对妇女为何能生育感到神秘和费解,他们对女性的繁殖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感。由于先民认识能力有限,他们将对女性生殖力的崇拜等同于对其生殖器官的崇拜。彝族学者普学旺曾分析道:“对女性的崇拜实际上是集中体现在对其生殖器官的崇拜上。而女性生殖器官长满了黑色的阴毛,肉眼可见的女性生殖器是个黑黝黝的东西,所以,对女性生殖器疯狂崇拜的同时,对黑色也就产生了崇拜的心理,这样就出现了黑色崇拜。”[4]众多古羌族后裔对黑色的崇拜就此延续下来。随着历史的演进和时代的发展,各族群对黑色的迷恋逐渐从原始对女性生殖器的崇拜中脱落出来,逐渐深入到他们的日常生活和习俗文化中去了。彝人对黑色的崇拜可以在各支系的神话传说、族名称谓、民间习俗、服饰文化等诸多方面找到印证。他们认为黑色是祖先的颜色,是民族文化的代名词,“黑色”文化就是彝族传统文化的精神主旨。吉狄马加用诗歌阐释了“黑色”在彝族文化中的重要作用和由此养成的深沉忧郁的民族情感基调。其中最重要的一首诗当属《黑色狂想曲》。

在这首诗中,诗人通过互文手法引入“山岩”、“土地”、“大山”、“河流”等意象,并将其笼罩于灰暗深沉的色调当中,很好地配合了整首诗“黑色”的主色调。诗歌不断变换的叙述视角和彼此相对独立的描写场景融于同一首诗中,印证了“狂想曲”的风格特征。诗中出现了五次相似的表达:“啊,黑色的梦想,你快覆盖我,笼罩我”,“啊,黑色的梦想,你快吞没我,溶化我”,“啊,黑色的梦想,就在我消失的时候/请为我弹响悲哀和死亡之琴吧”,“啊,黑色的梦想,就在我消失的时候/请让我对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说话”,“啊,黑色的梦想,就在我消失的时候/请为我的民族生起明亮而又温暖的星星吧”[1],表现了诗人内心复杂的民族情感。此处的“黑色”代表彝族传统文化,诗人营造的“死亡”般消沉的气息,表明他对本民族传统文化日渐消失的现状的沉重心情。这种氛围对应了僵化的“岩石”、“土地”、“歌手失去柔软的嘴唇”、“不再响动的木门”、“不再歌唱的石磨”,以及“所有进入梦乡的疲倦的母亲们”,等等。而“梦想”一词又带来了生命的气息,正如“千百条河流在月光下游动”、“古里拉达峡谷中没有名字的河流给我的血液带来的节奏”、“我的躯体再一次成为大山腹中孕育的胚胎”,等等。[1]通过对立的意象群的对照,诗人传达出一种深深的文化焦虑,不忍目睹传统文化消失的同时坚信它依然有新的生命活力。与此同时,他内心又陷入一种矛盾的状态,他一方面渴望回归本民族传统文化,希望被“覆盖”、被“吞没”,另一方面又预言自己会在传统文化的面前消失。

这首诗不容忽视的重要性就在于,它以“黑色”象征彝族传统文化,以“狂想曲”的形式将彝族历史和现状的重要片段,以及以诗人自己为代表的现代彝人文化焦虑与自我迷失的彷徨状态巧妙地集合在一首诗中。可以说,这首诗是吉狄马加绝大多数诗歌之创作精神主旨的集中反映,也是他对彝族传统文化主观性阐释的缩影,抒发了当代彝族诗人在民族文化认同过程中的焦虑与矛盾之情。

与“黑色”交相辉映的文化意象是“毕摩”。毕摩产生于母系氏族社会,是彝族传统历史文化的缔造者和传播者,他们掌管着天命神权,通灵神鬼,主持彝族各种民间宗教仪式,是自古以来彝族社会和文化中的核心人物,受到彝族人民的敬畏[5]。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彝族文化等同于毕摩文化。

吉狄马加在诗中借“毕摩”这一文化意象主要传达了两层含义。首先是回归彝族传统文化,用诗歌语言讲述毕摩在传统宗教仪式中沟通人、鬼、神的神奇力量,这也是毕摩在生活中协助人们完成心愿的最主要的职能之一。例如在《毕摩的声音》中“当它呼喊太阳、星辰、河流和英雄的祖先/召唤神灵与超现实的力量/死去的生命便开始了复活!”[1],以及《白色的世界》中:“毕摩告诉我/你的祖先/都在那里幸福地流浪/在那个世界上/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更没有阴谋和暗害/一条白色的道路/可以通向永恒的向往”[1],都是在讲毕摩通灵神鬼和死去的祖先的能力。然而这些诗作并不只是单纯为了塑造神奇的毕摩形象,更重要的是为了进入第二层含义,即文化焦虑做铺垫。

在现代文明不断的冲击下,作为彝族传统文化符号的“毕摩”,其地位正在受到时代的挑战。由于毕摩在彝族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他的消失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彝族传统文化的消失。吉狄马加以现代彝人的身份讲述了传统文化中毕摩的重要性,表达对这一文化符号濒临灭绝的现状的深深惋惜,同时呼吁保护毕摩文化。在《守望毕摩》中诗人传达了他的焦虑之情:“毕摩死的时候/母语像一条路被洪水切断/所有的词,在瞬间/变得苍白无力,失去了本身的意义/曾经感动过我们的故事/被凝固成石头 沉默不语”[1]。作为彝族文字的创造者和传承者,以及唯一可以用彝语撰写和抄送彝族古籍和经文的人,毕摩的消失意味着通晓彝族语言文字的群体的消失,母语变得苍白,由此那些由彝文记载的历史文化和文学典籍也就不会再有人能看得懂。此处诗人用“凝固成石头”表示这些民族文化和文学作品将永远被遗落在历史的记载中,成为一种僵硬、失语的文字符号。

面对集彝族传统文化于一身的“毕摩”和“毕摩文化”日益消亡的现状,吉狄马加从诗歌中透露出来的并不是被动接受这种历史的必然结果;相反,在一种强大的历史使命感的感召下,他以一个现代彝族诗人的身份,在族群文化处于弱势的情况下呼吁对传统毕摩文化的保护:“守望毕摩/就是守望一种文化/就是守望一个启示/……/守望毕摩/我们悼念的不但是/一个民族的心灵/我们的两眼泪水剔透/那是在为智慧和精神的死亡/而哀伤”[1]。

吉狄马加诗歌意象的塑造深深植根于彝族传统文化。他从大凉山走来,凭借着对母族文化的深刻理解和诗人天生的感性,用诗的语言讲述着彝族古老的历史,刻画着一个个生动的民族文化形象。然而他的诗歌绝非只是对传统的阐释,他用世界性眼光,沟通了传统与现代,将古老的文化意象置于时代的转折点,在感伤传统逝去的同时,彰显着对民族文化的强烈认同,呼吁为古老的彝族文化激发新的生命力。

(二)诵经式的讲述口吻

吉狄马加诗歌的英译者梅丹理先生在总结自己的诗歌翻译经验时曾提出“观念的音乐性”(Ideational musicality)[6]的概念。在他看来,诗人产生创作灵感后会在头脑中产生一系列的观念或想法,当这些观念之间的过渡是流畅的,他们思想的连续性就会被优雅地展现出来,或者说形成了“观念的音乐性”。他认为,“吉狄马加诗歌的重点不在于通常意义上的韵律,而在于他所使用的隐喻和情感的连续性,这种连续性反映的其实是他思维的连续性,也就是诗人思维中诗性声音的连续性。”[6]阅读吉狄马加的诗歌会发现,他在以彝族传统文化为讲述内容时传达的思想情感是庄严的,其外化的诗歌语言通常会带有彝族原始宗教仪式中毕摩念诵经文的味道。

以《彝人谈火》一诗为例[1],这首诗的言说方式和语言节奏就仿佛是“火”崇拜仪式中仪式主持者对“火”的赞颂。诗人通过同一种句式的集中重复使用和不同句式间转换的方法体现了稠韵和换韵的效果,仿佛仪式中毕摩念诵经文时同一语调的持续和不同语调间的转换效果。例如原诗一开始用“给……,给……”、“你……”的句型组合,讲述了彝族先民通过“烧荒”获得可以耕种的土地的史实,映射了“火”的久远历史以及带来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随即转用“给……,给……”、“让……”和“你……,你……”、“让……”的句型组合(紧接着又重复一次“你……,(让)……”的句型),用诗性的语言讲述了“火”在先民艰难的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之后又用“你是……,你是……,你是……”、“给……,让……”的组合暗示了“火”的宗教含义和火把节的民间习俗;最后用“你不会……,你都会……”的组合表现出彝族的火葬习俗。这种高密度的稠韵形式或相邻或交替的排列方式将诗人思维中有关“火”的观念、“火”的历史、“火”在彝人心中的地位和在他们生活中的作用等等连在一起,形成思维的连续性。落实到语言上,就形成类似于毕摩念诵经文的语气,体现了一种极富仪式色彩的诗性声音。同时为了加强这种仪式唱诵的节奏效果,这首诗还间隔的押了尾韵,即第2、4、6、9、11、13、16行尾字“长”、“样”、“良”、“想”、“唱”、“伤”、“裳”同押“ang”的音。尽管这些诗行同押一个韵,但是隔行押韵和韵脚偶、奇、偶数行的变换,还是有效避免了行行押通韵的单调感。该诗别具一格的句型布局和韵律形式是体现诗人思维节奏的要点。

这种仪式语言特征除了稠韵加尾韵的形式外还有排律与单元律相配合的体现形式,以《苦荞麦》[1]一诗为例略加分析。这首诗的朗诵效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古老的印第安种植仪式歌。印第安原始部落生活中的一些仪式是用来赞颂他们的农作物的,比如在播种后会祈祷作物茁壮成长,生长过程中为作物祈祷不受病虫迫害;还有庆祝丰收的,也有在相关的颂歌或祝赞歌中歌颂某种作物在他们生活中的重要作用,比如赞颂玉米。彝族传统文化与印第安土著文化有诸多相似之处,因此也有着类似的仪式颂歌。苦荞麦是彝族比较古老的农作物,是彝族的传统主食,至今仍在种植。吉狄马加的这首诗所采用的诗歌话语类似于作物祝赞仪式中演唱者口中连续演唱的诵词。原诗基本每句都以“你”(指“荞麦”)开头来赞颂苦荞麦,形成密集的多排律形式,体现一种对心中情感强烈的表达欲;而结构相似的所有的赞颂内容又以“荞麦啊”的呼语为标志被切割成四部分,打破了一排到底的单调感,起到阶段性提示和意群切分的作用。在内容的表达上,具有浓厚的彝族传统文化气息,“你在吮吸星辰的乳汁/你在回忆白昼炽热的光”将荞麦融入与大自然的和谐图景中,从日月星辰中汲取养分,体现了古代的彝民族对大自然的依赖与崇拜之情;“你把自己根植于土地生殖力最强的部位”联系到彝族原始生殖崇拜文化,而“你充满灵性/你是我们命运中注定的方向……只有通过你的祈祷/我们才能把祝愿之辞/送到神灵和先辈的身边”又映射了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信仰。最后诗人以彝族先民的口吻讲述“我们渴望你的抚摸,我们歌唱你/就如同歌唱自己的母亲一样”,表达对荞麦如同母亲般延续呵护生命的感激之情。

吉狄马加模仿彝族原始宗教仪式话语讲述彝族传统文化内涵的方式,有着浓郁的人类学诗学意味。成长于彝族传统文化,他不仅对彝族历史文化、风物习俗有着深入的理解,而且对传统的彝族文学表现形式也十分熟悉,加之他深受汉族文化等多元文化和文学创作风格的影响,他的诗歌创作手法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又融入了现代主流文学的表现元素,彰显着民族性与主体创造性的完美结合,但又不失对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刻诠释,迎合了现代读者的审美需求。

结 语

人类学诗学的概念产生于西方,罗斯的分类也只是局限于西方文化背景。然而,以民族志为材料创作诗学作品并没有国界,只要是对异族文化的诗性阐释都可以拿来研究。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异彩纷呈的少数民族文化是构成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将人类学诗学在诗学研究领域的贡献引入对中国少数民族诗歌的研究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像吉狄马加这样依托本民族文化进行诗歌创作的当代少数民族诗人还有很多,都是需要我们认真发掘和研究的对象。吉狄马加是在人类学诗学创作这条道路上走得较为成功的一位当代少数民族诗人,他纯正的民族身份,与生俱来的诗人特质,加上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在多元文化熏陶下对本民族文化现状的反思,都为他能深刻阐析彝族传统文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从民族文化内部阐发的角度看,吉狄马加就像是当代彝族诗坛的“毕摩”,作为彝族文化的继承人,讲述着彝民族传统文化的昨日与今天;就民族文化的外部审视和反思而言,吉狄马加又如同“文化人类学家”一般,用自己的眼光和诗歌语言讲述着他眼中的彝族文化,展示着人类学诗学在当代少数民族诗歌创作中的独特魅力。

[1] 阿牛史日、吉郎伍野. 凉山毕摩 [M].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p56、p64、p98、p38、p100-104、p98-100、p126、p144、p122、p122-124、p50、p114-116

[2] 吉狄马加. 吉狄马加的诗[M]. 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p11

[3] 梅丹理、张媛. 《易经》研究与吉狄马加诗歌翻译——美国翻译家梅丹理先生访谈录[J]. 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p1、p219、p72-77

[4] 普学旺. 中国黑白崇拜文化:生殖崇拜文化的深层结构探索[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p77

[5] 伊万·布莱迪. 人类学诗学[M]. 徐鲁亚等,译. 北京:中国人民出版社,2010年,p62-63

[6] Oswalt, Wndell. Other Peoples, Other Customs: World Ethnography and Its History.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nston, Inc., 1972

[责任编辑:陈光军]

Jidi Majia——The Practitioner of Poetry-Writing Towards Anthropological Poetics in China

ZHANG Yuan

张媛,内蒙古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内蒙古呼和浩特,邮编:010010)

I059

A

1674-8824(2016)03-0068-07

本文系2016年度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人类学诗学视域下席慕蓉诗歌创作与翻译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NJSY16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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