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河街的下午
2016-04-11⊙文/程青
⊙ 文 / 程 青
旱河街的下午
⊙ 文 / 程 青
程 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九八五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回声》《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等,小说集《十周岁》《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荣获老舍文学奖。
陶莲来到新疆三年多,每天忙忙碌碌,从来没有工夫在大街上看热闹。那天下午她从华大姐家出来往心愿餐馆赶经过旱河街的时候,却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她看见一群孩子从一个门脸很小的学校里出来,立时就想起了放在老家的两个女儿露露和珠珠。她留神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一个个小女孩,略微有点像露露和珠珠的她就会多看几眼。不过她看来看去,像露露和珠珠的很少,露露和珠珠都是那种内向沉默老实巴交的孩子,她不知道她们像谁,大概就像她自己吧。而从她身边经过的这些小姑娘都是叽叽喳喳,欢蹦乱跳的。她看着她们勾肩搭背嘻嘻哈哈,想着两个女儿在老家跟着爷爷不知过成啥样,心里又苦又涩。
在到这里之前陶莲跟着前夫小杨在东莞打工,那时小杨还是她丈夫不是前夫。小杨在老乡的装修公司做,她在台商的制鞋厂上班,两个人加起来每月能挣到四五千块,她和小杨说得最多也是最高兴的话题,就是把攒下来的钱拿回老家去怎么用。可是出了一档子事就把他们的计划打破了。有一天她因为肚子疼请假回家,没想到正好撞见小杨和一个染了一头红毛的女人在床上翻滚。她二话没说,从案板上操起菜刀就要砍那个女的,被小杨死命拦住。她发疯一样挥动着菜刀,好几次差点把自己老公给结果了。小杨狠狠地扭住了她的手腕,把菜刀抢过去扔到了窗外,生生把那个狐狸精给放走了。小杨向着外面的骚货不向着她,她肺都气炸了,把家里一通狠砸,连锅都踩扁了。小杨不理她,揣了包烟就摔门出去了。小杨一走她眼泪就忍不住哗哗流下来,她后悔自己太鲁莽,要是去喊几个老乡把这两个狗男女堵在屋里头,再慢慢收拾他们,局面就不会这么狼狈。现在气没出干净,事情倒弄得不知如何收场了。
她一个人哭了一夜,小杨一夜都没回来。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他回来自己怎么面对他,是跟他打,还是跟从前那样跟他和和气气过日子?跟他接茬儿过她咽不下这口气,她也不相信两个人弄到这步田地还能好好过下去。她心里气闷,头脑昏沉,想来想去自己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她想给要好的姐妹打个电话,可是却不知道打给谁,平常都是她们向她讨主意,她清楚自己指不上她们来给她指一条明路。想到她们顶多就是说些车轱辘话劝劝她,那些话她们不说出来她也能想得到,而且打电话还费钱,她也就懒得打电话了。第二天她还照样上班下班,心里暗暗盼着小杨能回家来。结果是空等了一场。到第三天,她还特意去买了一条鱼,她想无论如何小杨也该回来了,他在外面借住一夜两夜行,再多人家要烦他的。可她做好了晚饭,等到九点钟,小杨也没回来。她一个人默默地吃着放冷了的晚饭,忍不住流下泪来。她觉得自己跟小杨是走到头了。错是他犯的,他不向她认错,还一跑跑得没影儿了,还算是个人?她越想越气,推开饭碗,起身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拿上家里的存折,一咬牙去了火车站。她横下一条心,反正是再也不跟这个男人过了。
她打算搭上火车回老家去,但想想一个孤身女人回到老家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而且人家还要问东问西,因此到了火车站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她决定先不回老家,干脆跑得远点儿,去新疆投奔在那里打工的表姐爱娟。她先到了广州,买了一张去乌鲁木齐的火车票,坐了五十五个小时终于到了乌鲁木齐,准备再转车去伊宁。她和爱娟通电话,爱娟让她在乌鲁木齐等两天,找到顺车把她捎过去。三天之后果然有人打电话叫她去搭车。可是顺车却不是直接去伊宁,而是走走停停,从这一个地方拐到那一个地方,有时候还要走几百公里的回头路。她上了车就算交出去了,一路上赔着笑脸跟着人家,替人家卸货装车,支锅做饭,凡是能出力的地方她都不偷懒。为了省钱,也没有中途下车去换乘别的车。到达伊宁已经是十八天之后。到了之后她才知道爱娟在五天前已经生病死了。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爱娟年纪轻轻,一场感冒竟然没能扛得住。一路上她还和她通过好几次电话,后来因为没啥事,也为了省电话费,她想等快到再给她打电话,没想到她自己人到了爱娟却不在了。她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跟着爱娟一块走算了。是表姐夫老孙红着眼睛来接的她,她第一次见到老孙,因为爱娟死了,她看他就像亲人一般。她完全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自己会和这个胡子拉碴其貌不扬的男人睡到一张床上。
陶莲年轻,却是个相当本分的女人,尤其是从老家到了东莞之后,她更加为自己的清白骄傲。她十九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小杨,不到一年就跟他结婚了。除了小杨,她没和别的男人好过,这么快就和老孙弄到了一块儿,连她自己想着都觉得脸红。但这一切发生得让她反应不过来,就像在陌生的地方走路,走着走着就走迷了。她就像是该当如此地和爱娟的男人睡觉,还用爱娟的锅碗瓢盆,穿爱娟留下来的衣服,抹爱娟没用完的润肤霜……有时候她心里也会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坐享其成,占了爱娟的便宜。占爱娟的便宜也就罢了,小时候她就经常占她的便宜,爱娟从来就是让着她的。爱娟是姐妹中对她最好的一个,也是最大方的一个,她活着的时候占她便宜陶莲没觉得什么,可是她死了还占她的便宜陶莲心里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尤其是想到报应,她脊梁骨会阵阵发凉。爱娟没有孩子,她想过如果表姐留下一儿半女,自己会把他们当成亲生骨肉,也算是报答爱娟了。现在她无法报答爱娟,便对她的男人好,特别是在床上对他好。老孙是在她一脚踏空时接着她的,这份情她不能不报。她坐了十八天长途车蓬头垢面来到这里,刚刚丧妻的老孙接了她打给爱娟的电话就赶了过来,第一天他带她去馆子里吃了顿拉条子,领她去老乡家住下;第二天他带她去馆子里吃手抓饭,把她安顿在另一个老乡家住下;第三天他带她去馆子里吃炒菜和饺子,皱着眉头吸着烟帮她盘算晚上送她去哪个老乡家过夜……她看得出他为难,可是她没钱去住店,只能交给他去安排。东混西混过了五六夜,老孙实在没辙了,叫她去他家里住,她二话没说就跟他去了。当晚老孙让她睡床,自己打地铺,她不肯,让老孙睡床,自己睡地铺。两个人推让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老孙睡了地铺她睡了床。这样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后两个人都有点不自然。她想着老孙对她的好,一天都是恍恍惚惚的。第二天晚上他们又为谁睡地铺谁睡床争执不下,最后还是老孙睡了地铺她睡了床。睡下之后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孙好像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睡到半夜,蒙眬之中,她感到被人用力抱住,她醒过来发觉一个热乎乎的身子正紧紧贴着她,有硬邦邦的东西顶在她后面。她没有叫喊,只是默默地抵挡了一阵,然后就缴械投降了。她任凭老孙扯掉了衣服,分开了双腿……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就点火做饭,一边把老孙脱下的脏衣服泡在塑料盆里大洗起来。就这样她跟老孙过上了日子。她几乎忘记了爱娟,只有静下来才想得起她。想起她时她会在心里为她念几声“阿弥陀佛”,算是祭奠她。有一天半夜睡醒,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爱娟,她害怕被表姐附体,推醒老孙要他叫自己的名字。老孙睡得稀里糊涂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骂她神经病,拉过她就翻身把她压在身下。她感觉自那以后老孙跟她倒是不见外了。
不过陶莲对老孙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称心。她一般是不拿他跟小杨比的,可是有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拿他跟小杨比。她觉得老孙这个人有他的毛病,他跟小杨有好多地方正相反。小杨是那种火气很盛的人,炮筒子脾气,什么都不装在心里,他只要看她不顺眼,难听的话跟着就出来了,这让她既恼火又无奈,她总想忍过去算了,可是每次差不多都快忍到最后了还是忍不住,所以家里总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街坊邻居都知道他们夫妻关系很不好。她自己倒不这么觉得,吵归吵,她看小杨还是蛮顺眼的,第一当然是他人长得精神,帅哥就是在吵架的时候也还是帅哥。
还有就是他为人大方,这也是她觉得他最大的好处。小杨是那种挣到钱就要花掉的人,而且特别肯为她花钱。她听小姐妹总抱怨自己男人抠门,也听她们说男人肯为你花钱就是爱你,所以觉得从这一点上说,小杨是真爱她的。有时她看他什么都想给她买,就怕给她买少了那种挣俩花仨的劲头心里都过不去,觉得他对自己好得有点过头了。她最心疼的还是花掉的钱,因为花出去了就没有了,她还想积起来拿回老家去建房子开店呢。而且小杨对她大方,对别人也大方,好几次刚发到工钱他就约了哥们儿去喝酒,一顿酒下来一大半就去掉了。为这事她没少跟他吵。后来她发现他除了舍得把钱花在跟哥们儿喝酒上,更舍得花在那些野女人身上。起初她一点没往那上头想,有一天去菜市场遇到一个老乡,那女的在老家就以嘴碎出名,最喜欢搬弄是非。她一看见她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哟,刚才看见你家小杨在百货店逛呢,挎着个女的,不是你呀?”她往地上啐一口,骂她老眼昏花撞见鬼了。不一日,她又听别的老乡悄悄告诉她碰见小杨跟一个女的下馆子,她心头一惊,嘴上还是说人家看错眼了瞎说八道。但她从那时候就开始暗中留意小杨,所以要说那天她回家撞上他和红毛女人胡搞也并非纯属巧合。
不过她冷静下来之后心里多多少少也后悔自己从家里跑掉,她想毕竟和小杨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妻,而且还有两个孩子,让外头的骚货一把把家给搅散了,真是太冤了!但要让她回去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打小她就是一个硬气的人,家里人都骂她倔,“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道走到黑”,这些老话她觉得都是说她的,所以她迈出了这一步就不可能回头了。不过她想想自己靠上了老孙这个码头,这辈子也算是有着落了,心里也还是踏实的。只是老孙太抠了,比如平日买点油盐都要算来算去,啥都不舍得给她买不说,给钱让她去买东西连零头都要收回去,让她心里生气。再一条是老孙人蔫,做起事情有一搭没一搭,什么事情开个头就扔那儿了,没一件是能从头到尾利利索索做完的,你催他,他有时听得进有时听不进,你不催他,他就压根儿只当没那事。她看得起急,觉得他。可他发起脾气来跟小杨一样火力十足,甚至比小杨还火暴,让她苦不堪言。还有一条也是她觉得别扭的,就是老孙在床上花头多,要她这么着那么着,这样做那样做,她不肯顺从他就强迫她,她俯首帖耳他最开心,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跟她才是最亲近的。日子一长她发现老孙的本性暴露出来了,他在床上跟她热得像一团火,下了床就不拿她当一回事了,对她不闻不问不说,经常是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她心里觉得小杨血是热的,而老孙的血是凉的,小杨像狗一样喜欢黏人,老孙就像一条蛇,在太阳底下晒着才能晒热,一到阴凉处就又凉了。好几次她一个人走在路上,想起这些鼻子一阵阵发酸,眼眶就湿了。她明知道自己走错了路,但只能将错就错走下去。她清楚自己没有退路,只得认命。
老孙还有一个特点也让她心烦和无奈,就是他特别好面子。跟她搞到一起之后他觉得脸上不好看,也没跟她商量一句,就要离开伊宁。那会儿她样样听他的,他说去哪里就去哪里,他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她跟他到了布尔津,在布尔津住了没几个月,老孙又要走,这回是他和打工的汽修店店主合不来。她劝他这家不行就换一家,总比换个地方要少折腾些,但老孙不肯听,他说必须走,于是她跟着他到了这里。
不过陶莲倒是个看得开的人,她明白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所以尽量把日子往好里过。在家里她凡事尽量顺着老孙,在外头她从来不挑活儿,有啥做啥,只要能挣到钱就行。到这里因为人生地不熟,她一时找不到活儿,就去做钟点工。做钟点工的时候她认识了华大姐,华大姐是个退休老师,说话慢条斯理,对她相当好。她教她认字,还把她介绍到一个小餐馆里当洗碗工。后来她就不怎么做钟点工了,主要在餐馆里做。换了几家之后,她换到了心愿餐馆。心愿餐馆也是个小餐馆,做的是夜市生意,所以到晚上才忙,她白天还是做钟点工。不过她只做两家,一家是华大姐家,另一家是华大姐对门的老太太家,这两家都是包月的。每天她做完这两家就去心愿餐馆上班,那边也是包月的。有了这两块固定的收入,她心里不由得打起了小算盘,想把放在老家的两个女儿接过来。不过她还没跟老孙说,她不敢随随便便跟他提,知道他没那么好说话。要是开了口被他撅回来,她知道再让他拐弯就难了。所以她得找准机会跟他说。最重要的是她要多攒些钱,她知道腰包硬了腰杆子才能硬。
她一边走着一边想心事,突然有一群孩子从她身边跑过,就像一群飞奔的小马驹,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他们像一阵狂风向她席卷而来,转眼又呼啸而去,差点把她带个跟斗。她看见他们在追逐一个小孩,那孩子个头不高,却跑得飞快。追他的这群人都要比他大,但同样也都是孩子。她真替那个被追的小孩捏一把汗,她想他要是被追上,吃亏是肯定的。
她没走几步,那帮孩子忽然又跑了回来,这里正是几条小街的交汇口,她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条路钻出来的,一错眼珠他们已经跑到了她面前。她看清奔跑在最前头的还是那个小孩,他不要命地跑着,嘴张得老大,脚上跑得只剩下了一只鞋子,后面一大群气喘吁吁的孩子还是紧追不放。她真想帮他一把,却无从下手,追他的孩子太多了,她没法子拦住他们。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孩被大孩子们追上扑倒在地,在他倒下的瞬间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没顾上多想就大声呵斥起来。旁边摆摊的人目光冷淡地看着她,就像看她发神经。她突然有些心虚,意识到自己是在多管闲事,而且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管闲事。但是当她看见那个小孩被那帮孩子不顾死活地拳打脚踢,她还是加快了脚步冲了上去。
她冲进孩子堆里,张开胳膊去挡那些飞来的拳脚,就像一只老鹰护着自己的幼雏一样护住那个滚了一身泥土的孩子,一边趁乱向还在袭击他的那些孩子挥动着拳头。乱了一阵子之后那帮孩子总算退了下去,她拉起倒在地上的小孩,用力拍打他沾在衣裤上的尘土。
小孩很顺从,任她拍打。她看他长着一张小圆乎脸,替他掸土时拍在他身上她感觉他瘦得一把骨头。她替他拉好衣服,让他看上去整齐一点。小孩抬起眼睛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马上就垂下了眼睛,他不好意思的样子就像个女孩。
她觉得应该和他说句话,她问他:“他们为啥打你?”
他不吭声。
她又问他:“你几岁?”
他还是不吭声。
她心说别是个哑巴孩子,又问他:“你叫个啥名?”
他眼睛看着别处,就好像没听见她在跟他说话。她心里有些失望,正想走开,小孩突然开口说:“小鼻涕泡。”
他声音很轻,她勉强听清楚,扑哧笑起来,说:“真难听,这是人家瞎叫你的吧?”
小孩咧嘴笑了,他眼睛里闪着光,一脸高兴,就像刚才根本没有挨打一样。
她看他这样,心里忽然也觉得轻快起来,笑着说:“你有七岁了吧?”
小孩说:“八岁。”
“不像。”她说,“上学了吗?”
小孩点头。
她还想跟他聊点啥,小孩突然说一句:“阿姨再见。”话音未落,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
几天之后,还是下午差不多的时候,陶莲从华大姐家出来往心愿餐馆去,走到旱河街上,她想起家里没有缝被子的针,就转到后街的日杂店去买针。后街很僻静,大风一刮看不见一个人影,日杂店也像打烊了一般。她把钱从窗子里递进去买了针,没有从原路返回,而是拐进了另一条小街。她想斜插过去抄近道回家,结果却看见了吓人的一幕。
在一片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房子前她看到一个小孩被绑着,几个孩子正拿树枝抽他,还有几个孩子正在拉一条绳子,很快这个小孩就双脚离地被吊了起来。她一眼认出那小孩正是小鼻涕泡,不由分说冲了上去。那帮孩子一看有大人来了,撒腿就跑。因为他们突然松手,刚刚被悬吊起来的小鼻涕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想扶他起来,可是他却站不起来。他疼得龇牙咧嘴,她想看看他伤得怎样,发现他大冷天里光着两条腿,仔细一看他竟然没穿裤子。她伸手帮他擦去沾在破了皮的腿上的灰土和草屑,他满脸通红,一把推开了她的手。
她皱着眉头心疼地问他:“他们怎么老欺负你?”
小鼻涕泡不吭声,眼睛四处寻找,一瘸一拐跑到一堆烂木头边捡起卷成一团的裤子,飞快地套到身上。她帮他捡起扔在地上的书包,走过去替他背在身上。他低着头,侧过身子,非常配合。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她们长这么大她都没有帮她们背过书包,在家的时候她每天忙得腾不出手来,什么事情都叫她们自己做;出门打工自然就更加顾不到她们,一两年才回去一趟,回到家还是忙得不可开交,每天眼睛一睁到天黑躺到床上就没个喘息的时候,她们的事情还是让她们自己做。她一向不是个惯孩子的人,可是对眼前这个小孩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怜爱,真想把他照应得妥妥帖帖。
她陪着他走出这条狭窄的小街,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她怕那帮孩子再杀回来找他的麻烦。
风仍在刮,刮得大的时候让人睁不开眼。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旱河街上,这里人和车多起来,她放下心来,低头对他说:“以后你上下学走大路,拣人多的地方走,过马路不要走前头,也不要走后头,夹在人当中走。”
他点头。
她想了想又关照他:“他们打你你要往人多的地方跑,跑不掉你要喊,大声喊救命,要不喊救火,不能不吭声。”
他又点头。
她停下脚步,站住问他:“记住没?”
他抬起眼睛望着她,突然就笑了。他眼睛里闪着水灵灵的光,一张小脸就像盛开的花朵一样,让她心里好喜欢。想到自己保护了他,她心里暖洋洋的。
华大姐的女儿生孩子,陶莲一口气忙了一个多月。华大姐请她过去帮忙侍候她女儿坐月子,要别人叫她是不会答应的,在别处她只做家务,不看孩子,她嫌看孩子累,也怕担不起责任,但对华大姐例外。华大姐一向对她好,她也一心对她好,所以华大姐跟她一开口她立马就满口答应。一个多月忙下来,华大姐替女儿多给了她一千块钱,她推了好半天没推掉。她拿着那个装钱的信封走出华大姐家,想到自己做了好事还拿了钱,心里头美得不知怎么说。
华大姐女儿家住在城南,离她打工的心愿餐馆不远,她不用经过旱河街就能到。因为没走旱河街,这一个多月她没有见到那个叫小鼻涕泡的小孩。等她侍候完月子再回到华大姐家,那天下午忙完家务走出门,正是放学的钟点,一路上她放慢了脚步,有心想遇见那个小男孩。
她走在旱河街上,四处张望,生怕和小鼻涕泡擦身而过。就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是秋去冬来,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吹在脸上就像小刀子拉一般。树叶子早就落光了,树枝光秃秃的,冒着寒气,刮过风之后街道倒是显得干净了一点。她跟华大姐闲聊的时候问过这条街为什么叫旱河街。华大姐告诉她以前这里真是有河的,不但有河,河还不小,河水又清又大,还能走船呢。后来河水小了,也脏了,没几年眼看着就成了臭水沟。再后来河干了,干脆就被填了。慢慢这里成了自由市场,再后来铺上了沥青,成了大街。她听了叹气,心里可惜好好的一条河说没就没了,她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不过叹气归叹气,她对是河是路也不大在乎。走在旱河街上,她看不少店铺都用上了厚厚的门帘子,烟囱里往外冒着灰白色的烟,显见都生火了。她忽然担心起小鼻涕泡,不知道他有没有加衣服。正想着,一扭头看见那孩子正远远地走过来,他还穿着她上次看见的蓝不蓝灰不灰的裤子,上面也还是那件胸口印着火箭的黄绿色的短袖针织衫,衣服和裤子看上去都是脏得一塌糊涂。
她“哎”了一声,快步穿过街道。小鼻涕泡也看见了她,露出惊喜的笑容,他停下脚步,站在街边等她。她走到他旁边,捏了捏他的衣袖说:“你不冷啊?”
小鼻涕泡摇摇头。
她又说:“没人叫你加衣服啊?”
他又摇了摇头。
她着急地说:“都啥天气了,会冻坏的。”
她真想领他回家去穿上衣服,可是她立刻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她跟他啥也不是,他冻着,她也只能看着。
她正和小鼻涕泡说话,有三个十来岁的女孩勾肩搭背从他们边上经过,她们用唱歌一样的腔调嚷着:“小鼻涕泡,小鼻涕泡,小鼻涕泡是个大熊包,小鼻涕泡,小鼻涕泡,小鼻涕泡讨厌没人要……”她们边唱边乐,嘎嘎地笑成一团。大概是觉得有她撑腰,小鼻涕泡敏捷地捡起路边的小石子,狠狠地向她们砍去。三个女孩笑着撒腿跑开了。
她看了不由得咯咯笑起来,说他:“你别跟她们小丫头子一般见识。”
她闻到一股子油香味飘过来,街对面的炸糕店开着窗户正在卖炸糕。她牵起小鼻涕泡脏兮兮的小手带他走到小店前,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从窗口递进去,不一会儿里面递出来放在粗黄纸上的两块热腾腾油滋滋的炸糕。她把纸拢了拢,递给他,让他吃。
小鼻涕泡没有接,好像在犹豫。
她有点不耐烦地朝他说:“给你就拿着。”
他还是没有动,低着头,好像很为难。
她笑了,一边把炸糕往他手里塞,一边柔和了口气说:“吃吧,香着呢。”
他往后退缩着,还是没有接。
她把炸糕送到他嘴边,笑眯眯地说:“咬一口!”
炸糕的香气太诱人了,她自己都想咬一口。小鼻涕泡显然没抵挡得住香味儿的诱惑,他凑上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她笑着把炸糕又送到他嘴边,没再说话,小鼻涕泡很配合地一口一口咬着,把一块炸糕吃完了,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狗。
她朝店里要了一只塑料袋,把另一块炸糕装进去,递给他说:“这块你带回家去吃吧。”
小鼻涕泡虽然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却毫不犹豫地把塑料袋接了过去,紧紧地攥在手里。她笑了,拍了拍他单薄的小肩膀说:“吃完好好写作业。”
他乖乖地点头,让她相信他真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现在只要不是礼拜六和礼拜天,陶莲一踏上旱河街就会放慢脚步,尽管她不能每天都遇到小鼻涕泡,但一个星期里总能碰见他两三次。她隔三岔五会买些东西给他吃,每次花个一两块或者两三块钱。她跟他熟了,他也不扭捏,她买什么他吃什么,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他从来不对她说谢谢,也没有任何表示,就好像她给他买东西吃理所应当。她怕他饿肚子,喜欢买吃得饱的东西给他吃。她看着他吃心里甜丝丝的,就像给自己孩子买东西吃一样。其实她在老家的时候是很少买零食给两个女儿吃的。她喜欢看小鼻涕泡吃,也喜欢看他笑,他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就像月牙儿一样,就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人。他一笑她心里暖洋洋的就像春天一样。
有一天她给他买炸糕,炸糕店的老板娘笑嘻嘻地问她是这个小孩的什么人,她一下愣了,脸不由自主就红了起来。她当然不能跟她说自己和小鼻涕泡就是街上遇到的,以前根本就不认识。她对他这样亲,老来买炸糕给他吃,跟他却是非亲非故,她实在有点说不出口,也怕人家当她是专拐小孩的人贩子。
挺冷的天她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她镇定了自己,反问老板娘:“怎么啦?”
老板娘脸上挂着暧昧不明的笑容,眼睛瞟着她,又把眼光闪到一边去,像是故意漫不经心地说:“我听人家说你是这小孩的妈……”
她听了心里一震,形容不出是惊骇还是欢喜,她脊梁后面一阵发热,脸更红了。她嗫嚅地说:“我不是的。”
炸糕店的老板娘嘻嘻一笑,压低了嗓音说:“之前我也以为你是呢……我听说这小孩的妈生下他就跑了,他爹也是倒霉透了,前头两个老婆都跟人跑了,找了第三个,说是凶得不得了,家里整天打得鸡飞狗跳。”
她听老板娘说这些,心里沉沉的。
老板娘又说:“我来这里有五年了,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是一副垃圾孩子的样子。他真要是有你这么一个妈,也算是他的福气。”
说着话,有顾客来买东西,她转身去忙生意了。
陶莲听了这些,心头就像压了块石头。小鼻涕泡就在离她不远处蹲在马路牙子上自己玩着,她看他一眼,他也看她一眼。她心里一阵冲动,真想把他领回家去。
可是她走到小鼻涕泡旁边却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她平平常常地对他说:“你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回家去吧。”
小鼻涕泡从地上站起来,她俯下身帮他把裤腿上的泥土掸掉,她一边拍打一边忍不住说他:“就这一刻工夫,又把自己弄得泥猴一样,你真是个不省心的!”
小鼻涕泡听她说,一声不吭。她偷偷瞄他,长长的眉毛下是一双秀气的眼睛,齐刷刷的眼睫毛翻卷着,他一点没有害怕的样子,她放下心来。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关照他说:“你自己回家走大街不走小路,有人欺负你要大声喊,听见没?”
小鼻涕泡没吭声,她又问了他一声“听见没”,他还是不吭声。她有点气急败坏,威胁他说:“你再不吭气我就不理你了!”
小鼻涕泡抬起脸朝她一笑,他本来就圆乎的小脸笑起来简直就像一只又红又香的大苹果,她弄不清那么瘦的孩子怎么会长这么一个圆脸蛋,真想在他胖乎乎的小脸上亲上一口。不过她没有这样做,在家里她就从来不乱惯女儿,她知道小孩最容易惯上脸,大人要有威严,就不能由着性子跟小孩腻。
她正了脸色对他说:“现在你回家去写作业吧。”
小鼻涕泡点点头,快步往家走去。
陶莲心里很快慰,华大姐又给她加钱了。她帮华大姐侍候她女儿坐月子,华大姐多给了她一千块钱作为奖金,等她回到她家,她把她做钟点工的钱也涨了上去。她拿得已经算多了,又涨钱让她心里不过意,可是华大姐却说她活儿做得好,这是她应得的。她不知道怎么报答她,总是早去晚走,每次做得格外尽心尽意。华大姐也很领她情,每次她去都对她客客气气,跟她有说有笑,有时多买的菜也会送些给她。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好人,在她家干活心情十分舒畅。
她在心愿餐馆干得也顺心,刚去的时候她是洗碗工,现在已经勉强能算半个厨师了。餐馆里有两个掌勺的大师傅,一个嫌工钱少跑去别家干了,只剩下一个,客人多的时候忙不过来,老板就叫她去炒菜。到月底结账,老板主动给她加了三百块钱。在她看来炒菜和洗碗是一码事,因此觉得这三百块钱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心里欢喜,花起来也大方。
这一段她还是经常能见到小鼻涕泡,也还是经常买东西给他吃,每次给他买东西吃他都挺开心,不过他还是不会对她说谢谢。她倒是觉得他这样好,这样子才像一家人。她早已经不觉得他是大街上的一个孩子,她跟他就像是家里人一样。她经常一踏上旱河街就知道能不能马上见到他,她的感觉准得很。
一天下午她比平日早了一刻钟从华大姐家出来,她特意跑了两条街去买了一小包糖炒栗子。她把滚烫的纸包捂在衣服底下,到学校门口去等小鼻涕泡,可是她左等右等却不见他出来。放学的时间过了,她看从学校里出来的学生越来越少,心里有点着急,她怕他没上学,或者已经走了,自己空等一场。空等她倒无所谓,只是怀里这包热腾腾的栗子不能给他,让她急躁。她本来就是给他买的,她自己才舍不得吃这么贵的零嘴呢。
她想拦个学生问问认不认得小鼻涕泡,他是走了还是没放学,可是想想自己连他几年级什么班级叫什么大名都不知道,只好作罢。她实在等得急了,在心里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五分钟过去了,她又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她不时掏出一个旧电子表来看,四十分钟就这样等过去了,她终于失望地走了。
那包栗子因为贴身捂在棉衣里,还有一点点余温,天色还没有暗下来,但寒气已经涌上来了。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看,盼着能看见小鼻涕泡。她一步一回头,一直走到旱河街的顶头,只要一拐弯就看不见学校了。她又一次朝学校方向望去,校门前空空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她彻底失望了。
她拐进小岔路,再走不到五分钟就到心愿餐馆了。可她还是不死心,突然扭身往回走,又折回到了旱河街,风风火火地朝学校走。她心里其实不抱多大希望,但不去一趟学校总是不死心。她走出没多远,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从校门里走出来,她还没看清楚是不是小鼻涕泡,心口已经激动得怦怦跳。她加快步子走过去,看清果然是他。她远远地大声叫:“小鼻涕泡,小鼻涕泡——”
他听见了,扭头看她一眼,却装得像是没看见一般,还是继续往前走。她快步追上他,从衣襟下掏出那包已经冷了的栗子,塞到他手里说:“给你的。”
小鼻涕泡却没有一点欣喜,他默默地接着,好像不知道该拿这包东西怎么办。
她在旁边笑眯眯地催他说:“吃呀吃呀,好香的。”
小鼻涕泡没有动手,好像吃这件事也不能让他兴奋。
她觉出不对,问他:“哎哎,你怎么啦?”
小鼻涕泡默不作声。
她轻轻推他一下,说:“是不是被老师批评啦?”
小鼻涕泡顿时神情呆滞,不敢看她。
她毫不留情地追问他:“快说,怎么回事?”
小鼻涕泡不说话。她还在一个劲儿地追问,他似乎顶不住压力,片刻之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作业本。她一把抢过去,笨拙地拿在手里一页一页翻过去,翻到有字的最后一页,她看到了一大排触目惊心的大红叉。她虽然不识字,但红叉还是认得的,不由得紧皱双眉问他:“上课你没听?怎么错了这么多?”
小鼻涕泡垂着眼帘,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她突然明白了他怎么这么晚才下学,唬着脸说:“你被老师留学了吧?老师说啥你都记清楚了吗?回到家里你把这些题好好做做,听见没?”
他点头。
她口气严厉,不容置疑地说:“明天放学我还在这里等你,我要检查你的作业本。”
她看着他拿着作业本和她给他的那包栗子往家走,既心疼又担心,她不知道他回到家会不会挨打。她从来没有像这样牵挂他,甚至对露露和珠珠也没有这样忧心过。
次日陶莲从华大姐家出来就去学校门口等着。她在大拨从学校拥出来的学生里没有看见小鼻涕泡,又等了大约一刻钟,才见他走出来。
她迎上前,关切地问他在学校里怎么样,有没有被老师骂。小鼻涕泡不吭声,再问,他轻轻摇了一下头。她让他把作业本拿出来给她看,他磨磨蹭蹭的,但还是从书包里把卷了边的本子掏了出来。她迅速往后翻,看到上面还是有五个大大的红叉。她数了数,一共十二道题,他做错了将近一半。她火气腾地起来了,说他:“怎么还错这么多?”
小鼻涕泡不吭声,眼睛里突然滚下两串泪珠。她从来没有看见他哭过,竟然一阵心慌,哄他也不是,不哄他也不是。她想想小孩哭随他哭去,没有哄他,只是对他说:“别哭了,回家去把做错的题目重新做。”
小鼻涕泡还是哭,抽噎得十分委屈。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脏得粘在了一起,摸着有一种就像摸破麻片的沙沙的感觉,她真想替他洗一洗。想想自己不能这样做,她心里忍不住叹气。她的手往下移,又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她发现他尽管加了一件外衣,衣服还是相当单薄,在这个大家早都穿上棉衣的季节里,他衣服穿得还这么少,让她很心疼。她蹲下身,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擦去眼泪。
小鼻涕泡吸溜着鼻涕,慢慢停住了哭。她替他把作业本装进书包,叮嘱他说:“你好好做题,每道题都要做对,明天我还来这里检查。”
他看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些畏惧。
这一天她什么东西也没有买给他吃。
第二天她早早去学校门口等着小鼻涕泡,他倒是一点没晚,随着大队学生从校门里走出来。她想到他至少没有被老师留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朝他露出笑容,他也朝她一笑。他主动从书包里拿出作业本递给她,她翻开检查,还是有两道错题,不由得拉下了脸。小鼻涕泡站在旁边望着她,一脸的害怕。她本来是不满意的,看他这副样子却柔和了口气说:“比昨天有进步。”她想忍还是没忍住,说他,“怎么还错了两道,你就不能仔细点吗?”
小鼻涕泡低下头,一副颓丧的样子。她不喜欢看他这副模样,对他又生气又心疼。
她问他:“你到底学会了没有?”
他点头。
她又问:“真的?”
他仰起脸望着她,又胆怯又无辜。
心疼瞬间抵消了生气,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对他说:“走,给你买烤鸡翅吃去。”
她刚拉住他的手感觉他的手指僵硬冰凉,但当他听到她这句话手指马上变得柔软了。他主动钩紧了她的手,一路小跑,屁颠屁颠跟着她往烤翅摊走去。她看他一眼,心里暖融融的,不由得想起自己家的露露和珠珠,觉得又多了一个孩子。
她买了两根烤鸡翅,自己没吃都给了他。他迟疑着没有接,她硬是塞给了他。她看他专心地小口咬着滚烫的鸡翅,柔声问他:“你在家能吃饱吗?”
她早就想问他了,只是觉得这样的话有点说不出口。看他皮包骨头的样子,她猜他很可能吃不饱饭。
小鼻涕泡愣了一下,停下咀嚼,没说话。
她又问了一遍,他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
她忍不住问他:“她对你怎么样?”
小鼻涕泡好像没听明白,抬起眼睛茫然地望着她。
她只好又说:“你妈……对你好不好?”
小鼻涕泡就像没听见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下头。
她两眼盯着他说:“你跟我说实话,不要害怕。”
小鼻涕泡嘴里嘟着一口鸡肉,眼看就要哭出来。
她不忍心,叹了口气,不再问了。
她看着他把两根烤鸡翅吃完,对他说:“你回家去好好写作业,等你题目都做对了我给你买牛肉面吃。”
小鼻涕泡露出开心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她看见他这样的笑容心里也跟着透亮起来。
陶莲从心愿餐馆收工回家,手里的环保袋里照例装着两盒打包的剩菜。最早她做的几家小饭馆都是不让把吃的带走,只有这家例外。尽管就是些剩菜,她也觉得很开心,每次提着沉甸甸的布袋子心里都很感激老板仁义。老孙喜欢在收工后喝两口,正好就着她带回去的饭菜下酒。
这天陶莲回到家,老孙和平日一样坐在三条腿的小条桌边上自斟自饮。她进门之后没顾得脱衣服,先把布兜里的东西拿出来,准备放到锅里去蒸一下。她刚把餐盒拿出来,老孙就像长臂猿一样一只手一挥,一巴掌就扇到了她的脸上。她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巴掌抽到了脸上。她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又气又委屈,捂着脸朝老孙骂道:“灌了马尿不认得你亲娘了,好好的打我做什么?”
老孙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礅,恶狠狠地吼道:“你在外面做的好事自己清楚,我抽你是便宜你!”
她急了,扯着嗓门说:“我在外面做啥了?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老孙更加火冒三丈,吼道:“你还敢跟老子装疯卖傻?我问你,外面那个杂种是谁?”
她一愣,脑子迅速跑了个大圈,把自己这些日子接触过的人都想了一遍。——心愿餐馆的老板是对她不错,可是她跟他清清白白没任何事啊;来吃饭的客人有喜欢跟她开玩笑的,那也就是嘴上逗一逗罢了,做生意的讲个和气生财,即使是冲老板的面子,对客人她总是会客客气气的;还有就是有个老乡打电话给她说要借钱,那人在东莞,都不知道她早已经到了新疆,她没答应借钱给他,跟他也够不着借钱的关系,而且她也确实不想借钱给别人……她最后才想到了小鼻涕泡。她没料到自己跟这么个七八岁的小孩来往,老孙也要发这么大的火。
她怒不可遏地说:“那么个豆大点的孩子,你为他跟我胡缠,你他妈还是个人吗?”
老孙毫不相让地说:“我不信豆大的孩子后面就没有大人,我还真不晓得你在外面有什么名堂呢!”
她这才算闹明白老孙吃的哪门子醋,急急地分辩说:“那小孩就是我在街上认识的,不信你问去,我跟他家什么人也不认识,你别乌七八糟乱栽赃!”
老孙气昂昂地说:“人家都说是你男人领着孩子找过来了……”
她一听这话,提高了嗓门说:“我家的是女儿,这个是男孩,男女都分不清啦?”又说,“你听谁胡说八道?没影的事儿也能编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儿。”
老孙冷冰冰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没说孩子,我说的是男人!”
她气呼呼地说:“谁看见我跟哪个男人在一块儿啦?说话要有根据。”
老孙收敛了些声气说:“人说总看你给孩子买东西吃,不是亲生的你肯替人家花钱?”
这句话把她说哑了。她忽然觉得跟老孙说不清楚,一气之下眼泪直往上涌。她飞快地眨着眼,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老孙占了上风,继续嘚吧:“我这人最恨别人骗我,一个屋顶下过日子,还存个外心,算啥呢?我从来没问过你来历,也不多管你,你上哪儿去找我这么好说话的?你说那小孩不是你儿子,那你还在外头养起野孩子了?老子每天就吃点剩饭剩菜,你有钱给野孩子买烤鸡翅吃!”
她被他噎得回不上话来,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老孙看出她理亏,气焰更加嚣张地说:“你给我听好啰,我把话撂这儿,我这个人是不吃哑巴亏的,你不想过你走,我不拦你,你要还想跟我过,那就别让我再听到人家说你什么话。我这个人是说一不二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她听得眼泪直流。
老孙恶狠狠地瞟她一眼说:“你他妈别给我哭哭啼啼的,我还没死呢!”
说完他一推酒杯,咕咚往床上一倒就躺下了。不一会儿他鼾声大作,酒气熏天地睡着了。
她的眼泪流得止不住,心说这过的叫啥日子。
陶莲倒也没被老孙吓住,她心想小鼻涕泡也不是她的亲儿子,这是事实,自己跟他来往也没犯着谁,不过她还是没敢明目张胆去找他。她不像以前那样差不多天天去旱河街等他,现在她看他一次之后会间隔两三天,而且她也不再去学校门口等他,怕被别人看见。她在旱河街的一个小岔路口等他,那里僻静。每次她都是先买好吃的,包在手巾包或者装在塑料袋里,悄悄塞给他。小鼻涕泡见到她总是很开心,他吃她给他的东西还是那么理所当然,他还是话少,问什么说什么,不过他对她要比刚认识时亲热得多。她看他一眼他就会憨憨地笑,走在路上会自动拉住她的手。她觉得被他小手拉着很幸福,一到这样的时候她忍不住就会想到露露和珠珠。到新疆之后她没有回去过,想她们想得厉害。她心里筹划这个春节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看看她们。她想好回去要给她们带新疆的水果、干果、奶酪、馕还有别的好吃的东西,还要给她们一人买一条漂亮的新裙子。她想好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惯惯她们,虽然她知道小孩是惯不得的,很容易就惯坏了。就比如小鼻涕泡,她觉得他就有点被她惯坏了,她跟他说过许多遍了,让他学习用心,题目好好做,不要叫老师批评,可他作业本上到现在还是经常有红叉,最坏的一次被老师从头叉到底。她当然要说他,可是他听不进去。她心里真的很气很急,恨铁不成钢。已经有好几次她看见他脖子里有瘀青,不用问她就知道他挨打了。她还想撩他的衣袖和裤腿看,他死命摁着不让。她虽说气他不好好学,可是看他挨了打,心里还是疼。有一天,小鼻涕泡跟她说,他爸说了再不好好学就不让他上学了,送他去煤矿干活去。她听了心都快碎了,她老家就有小煤矿,她可知道在煤矿干活是啥滋味。想想他才七八岁,她不知道他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想这个年纪如果去打工,吃苦不说,身体受了伤那可是一辈子吃苦头的事;如果不去打工,就怕他家里不能容他吃闲饭。她真害怕他会流落街头,成为痞里痞气东偷西摸的小流氓。她心里越想越难受,可是转而想想他也不是她的亲儿子,她根本没办法替他去做主。她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也还扔在老家呢,她们吃什么喝什么学好学坏她都管不上,想到这里她心里酸得直要流眼泪。
每次见到小鼻涕泡陶莲都要检查他的作业,她把要好好读书的道理反反复复跟他讲,还跟他说自己不识字吃了多少苦,要他答应她一定好好读书。可是她说到学习,小鼻涕泡总是一脸呆滞的样子,和给他吃东西完全不一样。她心里叹气,却还是原谅了他。她想自己两个女儿也是一样,看来小孩子都差不多。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他:“你爸管你学习吗?”
他摇头。
她想了想又问:“她呢?”
他好像知道她指的是谁,还是摇头。
她又说:“那我管你学习你烦不烦?”
他停了片刻,还是摇头。
她笑了,俯身说:“没说假话?”
他点头。
她说:“那你肯听我话吗?”
他用力地点头。
她又说:“你为什么肯听我的话?”
他不说话,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笑了,逗他说:“人家说我是你妈妈,你相信吗?”
她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他居然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笑得更加开心。
她继续跟他逗:“那你叫声妈妈我听听——”
他不吭声。
她等了一会儿,不想勉强他,故意板起脸来说:“不叫算了。”
他突然声音很小地叫了一声:“妈妈。”
她竟然没好意思答应。她心口咚咚跳起来,脸也跟着红起来,就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
这一天她和他说了不少话。
她问他:“你上课不好好听老师讲课在做啥呢?”
他吭哧了一会儿,说:“没做啥。”
她又问:“在想啥呢?”
他说:“没想啥。”
她说:“肯定是在想吃的。”
他摇头,笑。
她又说:“除了想吃的就是想着玩吧?”
他还是摇头,笑。
她说:“光想吃和玩是没出息的。”
他突然说:“我想长大。”
她从来没听他把话说得这么干脆利落。
她吃了一惊,问他:“你想长大?”
他望着她,说:“长大可以走好远好远。”
她问他:“你要走好远好远做什么?”
他垂下眼睛,又不说话了。
她又问他:“你长大还想做什么?”
他声音小小地说:“挣钱。”
她笑出声来,逗他说:“挣钱做什么呢?”
他有点害羞地说:“买东西给你吃。”
一股热流涌过她心里,她忍不住把他搂进了怀里。
陶莲以为自己悄悄跟小鼻涕泡见面老孙不会知道,可是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回老孙没有喝高了打她,他滴酒未沾,抽着烟坐在床沿上等她回家。她刚一进门,他就让她坐下,说有话跟她说。她看他拉着张驴脸,心里就打起了小鼓,不知道他又要跟她起什么幺蛾子。
老孙直截了当地问她:“我不想在这地方待了,你走还是不走?”
她脑子一蒙,心想待得好好的,怎么又忽然要走?她反问他:“为啥要走?”
老孙黑着脸,两眼朝她一瞪说:“你说为啥呀?”
她脑子一下转到了小鼻涕泡身上,突然变得张口结舌。她觉得老孙真是气量小,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辩解。
老孙目光冷冷地盯她一眼,口气冷冰冰地说:“你愿走就走,我不勉强你。”
她的心顿时就像掉进了冰窖里。她想自己每天热饭热汤热炕头侍候他,他居然张口就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她真想痛痛快快回他个“不走”,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
她没吭声,起身去捅炉子做饭。
她做了拉条子,炒了芹菜羊肉片和皮辣红,这两个菜都是老孙喜欢的,果然他一端起饭碗脸色就和缓了。
陶莲跟老孙三四年过下来,知道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经常是他想都没想,事情就干完了,要不就是想都没想,事情就干砸了。对他这一点她既恼火又无奈,而且也相当害怕。这个月眼看着就要到头了,他不等拿到工钱就要走,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她最生气的是他都没想好要往哪里去。他一大清早先跟她说是去乌鲁木齐,没到天黑又跟她说去奎屯,第二天约好了老乡的顺路车又告诉她去博乐。她既不想去乌鲁木齐,也不想去奎屯和博乐,她根本就不想走,在这里活儿挺顺手的,日子也挺顺溜的,特别是她还有挂在心上的小鼻涕泡,她觉得待在这里挺好的,可是却拗不过他。她生了一夜闷气,这一夜她前前后后都想过了。她想想老孙虽说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毕竟还是一个能依靠的男人,有他总比没他要强。她不由得又想到小杨,心里后悔当初自己一跺脚就离开了他,既然跟哪个男人都得忍,还不如跟定他一个算了。
老孙已经联系好了车子,过一天就走。前一天她已经跟华大姐和华大姐对门的阿姨还有心愿餐馆都辞了,他们不约而同都给了她整月的工钱,让她心里非常感动,也更加舍不得离开,但是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她一边叹气一边收拾东西,家里虽说没啥值钱物件,可是收拾起来也是相当费劲。她看着屋里满眼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样样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样样都不能丢,丢了哪样还得花钱去买。可是东西这么多,不可能都带着走,老乡车里也装不下。再说本来就是搭人家的顺风车,还带这么多东西明摆着遭人嫌。她苦恼极了,拿了这样,放下那样,一天下来也没把东西归置好。
她心烦意乱,最放不下的还是小鼻涕泡。想到自己就这么拔脚走了,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说不定这辈子再也来不了这里了,再见不到那个苦孩子了。她想以后恐怕不会有谁带着吃的去学校门口等他,给他检查作业,这么一想她心里简直就像有一只手在揪。到了下午快放学的时间,她再没心思收拾东西,趁老孙去落实车子,从家里溜了出去。
她心急如焚地往学校赶,生怕错过了小鼻涕泡放学的时间没处找他。她像前一阵一样躲在旱河街那个僻静的岔路口,远远地瞄着学校大门。可是她一想明天就走了,也不怕被人看见了传话给老孙,干脆走到学校门口,坦然自若地等孩子。
她到得并不比平常晚,可是等了老半天也不见有学生放学出来,她去传达室问正坐在炉子边打盹的老大爷,老大爷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一会儿说还没放学,一会儿又说今天好像不上学,再问下去他干脆让她自己进去找。她犹豫了片刻,抬脚走进了学校。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学校,心里忐忑,手心冒汗,生怕遇到人家问她进学校干什么。她一个教室挨一个教室找过去,好几个教室都是空的,有人上课的教室里都是一些大孩子,她想小孩子们大概已经放学走了。
她沿着教室的走廊走着,想到自己恐怕再见不着小鼻涕泡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和失落。她想平常日子也就罢了,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可偏偏是她走前的最后一天见不着他,真是运气背到家了。她往校门外走,听见学校里传来整齐的读书声,人飘浮起来,肚子也隐隐作痛。她觉得这几个月在这里和小鼻涕泡见面、买东西给他吃、和他说笑,就像是一个梦,眼一睁梦就醒了。她想再等他一会儿试试,可是自己都清楚等也没啥指望。她满腔失望,慢腾腾地往家走。
风刮得呼呼的,她浑身发冷,心里比身上还冷。她沿着旱河街往家走,走两步一回头,可是每次看见的都是缩着脖子匆匆走过的陌生人,她比哪一天都更想看见小鼻涕泡,但是这个希望却像点尽的蜡烛一样在她心里熄灭了。
她拖着脚步没精打采地走着。小时候她这样走路妈妈是要骂她的,她也知道这么走路费鞋,可这会儿她顾不得费鞋不费鞋了。她两腿沉重,几乎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平常在她眼里宽阔齐整的旱河街也变得死气沉沉。
突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脚步声响得很急,就像有人在奔跑。很快有一股风卷到她身上,她本能地感觉到这股风与她有关,而且很可能是给她带来意外的好消息。但是她心里仍然是不抱什么希望地转过头去,可就在这一刹那,她眼前一亮,跑过来的人正是她盼望见到的小鼻涕泡。
简直就是喜从天降,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她伸手一把揽住他,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小鼻涕泡气喘吁吁地说:“我每天都跑来看看你在不在……”
她听了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她赶紧飞快地眨动眼睛,使劲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看小鼻涕泡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真想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她摸了摸他的衣袖,他总算是穿上了一件还算厚实的棉衣,她总算放心了一点。
“走,今天带你去吃牛肉面!”她拉住他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把他领到一家叫九头牛的清真馆子。每天她从这家馆子门前经过,都会看看门口又大又亮眼的招牌,她早就想带小鼻涕泡来这里吃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了。
她花了八块钱给他买了一碗清汤牛肉面,碗里撒了一层碎碎的葱花和香菜,闻着香气扑鼻。她又花了一块五给他买了一个卤鸡蛋,卤鸡蛋是用酱汁煮的,蛋白煮成了深褐色,一看就是入味的。这个钟点不是饭点儿,店里没什么人,顾客只有她和小鼻涕泡两个。她隔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面条望着他,催他说:“你快吃呀!”
小鼻涕泡没有吃,而是把筷子递到她手里。她心头一热,没有接,而是推了推他的手说:“你吃。”
小鼻涕泡执意把筷子塞进她手里,她握着筷子,挑了一根面条,送进嘴里,动作有点笨拙。她把筷子递还给他,又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
小鼻涕泡学她的样子,也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但是他很快埋头吃起来,她看着他,忍不住笑了。不一会儿他吃得鼻尖和额头上都冒出汗来。
小鼻涕泡吃了一半就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又把筷子递给她,她十分坚决地推了回去。她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这九块五花得真是值。
她看着他吃,心里却一直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她想告诉他自己就要走了,可是她实在是张不开口,怕他听了会难过。想到从此跟他说不定再也见不着面了,她真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哭出来。而且看他吃得那么香甜,她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么个消息,她想怎么也该等他把面条和鸡蛋吃完再说。等他吃完,她看他因为吃了东西小脸又红又嫩,笑容甜甜的,像个小姑娘一样,还是不忍心告诉他。她跟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说的都是别的。她问他作业有没有错,题目难不难,又关照他好好上课,好好写作业,不要跟同学打架,有人欺负他要告诉老师,他都点头答应。说完这些,她想想还是得把要走的话跟他说,可是犹豫再三,她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她领着他从馆子里走出来,送他回去。他脚步轻捷,开开心心地跟着她。他们走在冷风呼啸的大街上,她用手去焐他的耳朵,他顺从地让她焐着,仰起脸朝她一笑。她心一酸,眼泪又一次涌进眼眶。走出一段,她觉得怎么也该把话说出来。她蹲下身,拉住他的手说:“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她刚说了一句,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看着他清亮的眼神,她不由自主地说:“其实,其实我不是你的妈妈。”
他点点头,像大人一样沉着地说:“我知道的。”
她眼睛直发酸,赶紧转过脸去。
她转回脸看着他说:“我要走了……”
他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彻底呆了,明亮的眼睛突然黯淡了。她生怕他哭,但他没有哭,只是一直不说话。
她站起身,拉着他的手继续朝他家的方向走。他的手特别凉,让她有说不出的心疼。快到他家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再一次蹲下身,拢着他说:“你自己回吧。”又说:“我看着你走。”
小鼻涕泡突然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扑簌簌掉下一串眼泪。
她的心一颤,真想紧紧搂住他,但是她没有,而是心硬地把他推开了。
她看着他走到院子门口,他回过头来看她,她朝他摆手,让他进去。他顺从地往院里走去,迈着小孩幼稚的不太协调的步子,跨进了门槛。
看着他进了家门,她转身往回走。她尽量转开脑筋不去想这件事。当年她跟露露和珠珠分别也是这样,她上了车就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们,任她们在车下哭喊她也没有回过头去。
可是当她走到旱河街上,远远看见炸糕店黄绿相间的门脸时,她使劲吸溜着鼻子也没有忍住突然窜出来的眼泪。她一屁股坐在卖菜大棚旁边的马路牙子上,双手捂着脸,放声大哭。她顾不得街上人来人往,也顾不得有人停下脚步看她,她从来没有哭得这样伤心,就像真的丢下了亲生儿子。
⊙ 张 哲・巴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