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 土
2016-04-11刘小骥
⊙ 文 / 刘小骥
净 土
⊙ 文 / 刘小骥
刘小骥:七〇后,湖北武汉人。画过画,当过职业广告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作家》《中国作家》《长江文艺》《作品》《山花》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作价》。
一
刘秀英是越来越像山里人了。黝黑的脸,油亮亮的额头,头发松松地绾起来,脑后插一骨簪,就连笑起来也像山村五月的阳光,不冷不热,叫人看上去很是舒服。人们仿佛不曾记得,这女人初来时还不敢涉水过河,怯怯地跟人身后,一手还握住前方递来的竹竿;当天下午,她又被大澡堂屋梁上的火烧虫吓得半死。那时的谢添,每每提起女人,总会露齿一笑:“嘿,这女的,城里来的。”语气中不免带有轻蔑。可刘秀英呢,一住就是半年多,除了辅导子茹功课,便是去薛亦可的茶室听琴读书。她能说几句郧阳土话,能去田里拔草,学着摆弄花草,跋山涉水不再气喘,除了谢添之外,人们也逐渐把她当自家人看待了。至于说谢添这边,依然对她不冷不热,至于说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值夏末初秋,霜叶渐红,蝉鸣愈缓,暑期一过,那些肩背挎包,带着登山杖的驴友便稀少许多。刘秀英住得越久,越觉流光似水,她是越发喜欢山里生活了。这天清晨,她早早就把被褥拿出屋晾晒,一边晒,一边看着楼下正和其他孩子们一起习武的子茹。
这些孩子,清一色的蓝靛功夫衫,从六七岁到十来岁不等,在谢添的带领下排成纵队,高踢腿、挨个地翻筋斗,接下来便是长拳之类的套路演练。谢添曾经告诉她说,子茹骨骼清奇,习武有悟性,如果哪天她不想在山上待了,希望每年还能抽时间送女儿过来玩,有机会他会带她出国表演。女人这边正想得入神,冷不防背后有人搂住她的腰,凑到她耳边轻轻一吹:“英儿,怎么起得这样早?”她回眸一笑,便见男人那张白脸和细脚长纹的眼镜。她的掌心被他手指一划,便会过意,跟他进屋了。
屋子不大,都是通间的方格子,初秋的阳光,在带暗纹的窗帘上打满了碎花,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五彩斑斓的万花筒,而人的欲望也如此难以餍足。伍洋的手朝她怀里一探,女人的心就被充满了,解开单衣,顺着肩膀剥脱,露出颈下一段雪白,被他顺势压倒在床上。因为楼下有人的缘故,两人都不敢大声,也不敢玩花样,自始至终都面对面地哈着气。完事之后,刘秀英半裸着身子,翘起一条腿,趴在床头,男人的手指则顺着她的脊梁骨往上推,在她脖窝处立定了,忍不住问一句:“英儿,跟你说点正经的,你什么时候能跟我回?”
“明年再说吧。山上住惯了,这里多好啊,人家想来还来不了呢!”女人斜觑他,打着马虎眼。
“再好,久了也会厌的。况且就算你住得惯,也要多为子茹考虑一下吧。这么小的孩子,还是要让她适应集体生活,不然将来跟社会脱节怎么办?”伍洋在一旁劝说着。
“我正是考虑到她的将来,才留下来的。”女人翻了个身,不愿再提这事,接着又笑说,“难道我们这样不好吗?周末夫妻,保持神秘感。”她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一口,开始穿衣服。等到两人来到楼下的时候,谢添已经领着另几个孩子跑到水库那边玩了。
伍洋在这边用过午餐,就该回城里上班了。跟来时一样,先打电话叫来山下的物资车,送去火车站,再乘火车去省城。伍洋之所以没有亲自开车,只是不想引起人注意,他和刘秀英的关系还不甚明朗,哪怕她是他的未婚妻,也很难琢磨到她在想什么。
伍洋这边拎着行李上了火车,给刘秀英发来微信的时候,女人已经去薛亦可的茶室坐了。薛亦可是鸣溪养生学堂的琴师,哪怕不教学生的日子,也会独坐茶室,点一炷香,挂一幅画,练两三个小时的古琴。刘秀英进去时,《流水》才弹到一半,于是她便落座于琴桌对面的条椅上,静静地听完。
在她看来,长发披肩,脑后留一绺头发,上面扎一丝带的薛亦可表情不多,却是这里最清新脱俗的一位。等琴曲完了,她才对她说:“真想让子茹早点跟你学琴,她昨晚还说最喜欢薛阿姨了。”薛亦可垂下抚琴的手,莞尔一笑,说:“我也喜欢你家宝贝,以后再有人来学,你可以领她旁听的。”刘秀英知道薛亦可不会轻易传授,赶忙道了谢,两人又扯些闲话,她知道薛亦可和谢添准备年底结婚,风都放出去了,就等着择定日期了。
“你和你那位呢?”薛亦可把话题放在了刘秀英这边。
“不好说,还早着呢。”她笑一笑,说。
“我看这男人蛮好的,每周都跑来看你,人也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他还是公务员,对吧?”薛亦可的眼睛睁大了,想要探个究竟。
“人是好人,可我就怕一结婚就变。”刘秀英笑对薛亦可说,“还是你们家谢添优秀,年纪轻轻就是全国武术冠军,现在又经营学堂,前途无量。”
刘秀英这一席话把薛亦可逗笑了,两人正聊着,谢添的徒弟三儿突然闪现在门口,吊着嗓子喊:“刘姐,快来,子茹出事了!”
刘秀英耳边一炸,也顾不上多问,就朝外跑去。三儿在前面引路,只把她领到闫老师上课的教室。
刚到门口,刘秀英已瞅见浑身抽搐不已、嘴边渗出唾沫的子茹了。闫老师把她平放在桌上,从医药箱里取出一块扁平的压舌板,裹上纱布,塞进她嘴里,让她咬住,又交代刘秀英松开她的衣领,避免窒息。接下来,闫老师才取出针,分别扎入孩子的人中、合谷穴和涌泉穴。不到一分钟时间,子茹便停止了抽搐,眼睛四处搜索着,嘴里嘟囔着:“妈妈呢?我妈妈呢?”刘秀英眼圈一红,顿时就搂住了女儿,良久,才想起要向闫老师道谢。闫老师打发走其他人,才问刘秀英说:“她这样,有多久了?是先天的还是后天?”
“娘胎里带出来的。”刘秀英抹了抹眼睛。
“以前没听你提过,谢添他们知道这事?”闫老师边收工具边问。
“子茹上山之后,还是头一次犯。”她摇摇头。
“我想你还是该抽空找谢添谈谈,对你,也是对孩子负责。夫子不是说过,要谨而信吗?”闫老师的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光,却没再责备她了。
即便闫老师的话颇有道理,刘秀英也没能立即去找谢添说明情况。用罢晚餐,她把子茹安顿在屋,叫她做作业,自己则在学堂的院落里徘徊。秋风送爽,每每刮来一阵,挂在院落中央古雪松上的风铃就会琅琅作响。那是薛亦可买来的。透过松树枝丫与枝丫之间的缝隙,便见蓝得发黑的天上群星闪耀,仿佛五指一伸,就会坠落在地。
山上人少,每至夜间,安静异常,若无生人往来于此,那条名叫胖胖的杂牌狗也不叫,越发显得清冷寂寥。她嘘一口气,刚一抬头,便看见二楼的走廊上晃着光亮,原来是子茹出来了。她手持电筒在那里喊:“妈妈,你没拿这个!”
“我不怕的,外面冷,你先回去!”刘秀英见女儿把走廊上的灯也拉开了,不由得为之一颤,却没呼出声音。等到女儿进屋了,她才把右手拇指放进嘴里,吮一吮那道月牙,朝谢添的住所走去。
二
刘秀英并非故意在谢添面前隐瞒子茹的情况,在来这里之前,她的足迹已踏遍大半个中国,其理由只有一个,无论如何,也要给女儿找到栖身之地。然而事与愿违,在她们劳碌奔波、风餐露宿的日子里,两人听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不是我们不肯收,要是你的女儿突然犯病了,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这个责任?”刘秀英若是苦苦哀求,对方便会拿“病好些再来”之类的话搪塞,或是要求让她签保证书,其目的无外乎给她设置无法逾越的屏障。
刘秀英齿寒的话听多了,信心却有增无减,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母女二人便辗转了六七所学校,可无论是公立的还是私立的,都不愿意给她们开绿灯。再后来,她好不容易在一位好心家长的介绍下,联系到杭州一所民办学堂。对方倒是愿意接收,却也提出了具体要求:考虑到孩子的特殊,家长必须留下来陪读。这时的子茹,已经是七岁半的孩子了。
钟灵毓秀的杭州对母女二人来说,大约是最好的归宿,学堂离西湖不远,疲于奔命的身心也得以安歇。该学堂的校长姓朱,四十多岁,拿过斯坦福大学管理学和教育学博士学位,又是国内知名语言学家,待人接物颇有风范。老师和学生们也友善,来此两个多月,刘秀英便以为这里是不二之选了。
除了上课之外,朱校长也会在闲暇之余邀请刘秀英一道爬山,据说,这是他大学时期养成的爱好。一来二往,刘秀英不免对鳏居的朱校长有了感情,正式约会过几次,她亦对他提及早年经历。原来,未婚先育的她生下子茹后不久,男人就不辞而别了。
“是他自己没福气,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要,不懂得珍惜。”朱校长耸动着眉毛,揣着她的手,和她并肩坐在半山腰的凉亭里,说起自己的打算。在外奔波多年的他能够理解她的感情,现在的他除了办好学堂之外,也想早点安稳下来,说得直白些,他需要一个像她一样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女人。
朱校长的话,撩拨得刘秀英的心痒痒的。男人虽说四十有五了,却没衰老迹象,一身雪白的西服从来熨帖整齐,上衣纽扣要扣到最后一颗,不像某些男人油腔滑调,好没正经。想想朱校长也算是有见识、有学问的人了,能够屈尊俯就,也不容她不动心。她看一眼不远处采野花的子茹,轻声问朱校长:“那我的女儿,以后怎么办?”
“你不要顾虑重重,有学堂在,还怕没有女儿的将来?”朱校长再次拉过她的手,笑一笑,又说,“再说你还这样年轻,将来我们一起了,也可以考虑再要一个。”
“我不会考虑别的,子茹就是我的唯一。”她很是认真地对他说。
“呵呵,瞧瞧,你看你还不到三十,子茹好是好,可到底落下这病根……你我百年之后,学堂啊,房产啊,这些具体的事儿总得交给能够打理的人吧。”朱校长叹息一声,见刘秀英不语,以为她默认了,于是凑近些说,“趁现在还有精力,我们要抓紧时间……”
不等朱校长把话说完,刘秀英就站了起来。山坡上的习习凉风刮痛了她的脸颊,朱校长的话让她回到了从前,回到女儿第一次发病时口吐白沫,眼白上翻,而她却束手无策时的情形。从那时开始,她就铁了心要照顾她一辈子了。
有过这次经历,刘秀英便开始回避朱校长,不再接受他喝茶、爬山的邀请,也不回他电话或短信了。起初,朱校长还天天献殷勤,两三个月后见还没起色,对她也就淡了。也是从这时开始,女人发现子茹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迷,每天上课回来,也不多话,一声不吭地趴在那里做作业。眼看女儿天天如此,刘秀英不免又恨又疼地说:“子茹,最近怎么这样不听话,别让妈妈觉得白费了这些精力。”
“我不想上学了。妈妈,我们不上了,走,好不好?!”女儿怕母亲责备,一下子就从椅子上滑下来,搂着她的腰,把脸贴住她的胳膊,泪光四溢。她柔声细语地劝慰了半天,才从女儿那里撬出消息:原来,近来有老师对子茹有成见,既不点她起来发言,也不认真批改她的作业,对她的提问更是置若罔闻。
刘秀英放下子茹,给朱校长挂去了电话。朱校长打了个喷嚏,要紧不慢地对她说:“小刘啊,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癖好,完成好教学任务就行了,其他的事,我们只能劝说,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的老师素质不错,是不是你太敏感,太多心了?”挂上电话,她才晓得有些事无法逆转,对这所学堂也不再寄予希望了。
刘秀英办完退学手续,领着子茹离开学堂的那天晚上,骤雨突至,风亦猛烈。母女二人在马路上拦了半天计程车也没拦上,只得去坐公交车,她想先把女儿送回老家调养一段时间再说。
窗外的雨点,如银针一样斜斜地打在玻璃上,风势愈猛,银针又变成了剑雨,噼噼剥剥地射将过来。刘秀英怕子茹冷,忙脱下外套,搭在她身上,哄她睡觉。可女儿还没闭眼,脸色就变了,接着四肢痉挛,嘴角流涎,一个劲地拿腿去踢车壁铁皮,“咚咚”地响。周围的人吓得惊呼起来,让出一条道,可她最怕的却是女儿在昏厥状态下,失控咬坏了舌头。手忙脚乱的她翻了半天包也没找到毛巾,只得把自己的拇指塞进她的嘴巴。司机停下了车,叫她赶紧送去医院。半小时过去了,当吊瓶里的液体缓缓地注入子茹的体内,她才觉察到钻心的疼,低头去瞅拇指,早已乌紫一片。她听见护士用平板的声音说了句“没事的”,又听见邻座的人问:“好些了吗?还没吃晚饭吧。”话音未落,一袋撕开的夹心饼干就递到她面前。
“没事的,谢谢,真的不用。”她冲男人笑一笑,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她想自己样子肯定糟糕透顶。
“刚才一直在看你们。你真的是个了不起的母亲。”男人介绍说自己叫伍洋,本是到杭州来出差的,没想到刚下飞机,嗓子就哑了。为了能参加明天的会议,他不得不到医院来打吊瓶。伍洋一边跟她扯着闲话,一边把自己挂吊瓶的金属架拉了过来,离她更近了些。
三
伍洋和刘秀英在一起的日子里,男人总是笑说她的性格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喜欢动物的她不怕猛犬巨蛇,却会被蜘蛛、蟑螂、毛虫这类多足的东西吓得夺命狂呼。又比如,刘秀英自幼在长江边长大,却从未进过齐腰深的水,登高却是不怕的,第一次上峨眉就敢站在顶峰峭壁上拍照。面对这样一个既单纯,又世故;既容易被感情左右,又不会轻易取信于人的女人,伍洋是被彻底地吸引住了。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她搬来跟他同居,但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她却突然告诉他说,这周她就要去山里住。她在微信广告上看到,鄂西北山区某人办了个学堂,养生和学习兼而有之,规模不大,却口碑不错。伍洋见她心意已决,便说要陪她一道去看看,他不会料到女人在山上一住就是大半年,更不会料到自此之后,刘秀英便和这里的人有了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联系。
谢添办的这所养生学堂,位于鄂西北这一带,交通虽谈不上便利,却有着悠久的文化历史,历代的名人也出了不少,例如:大禹、伊喜、王世贞、陈抟等等。这里香火最旺的时期,要属明永乐年间,朱棣皇帝“北建故宫、南修武当”,当时武当山这一代的道士岂止万众,方圆八百里香火不断。大凡世间万物,盛极而衰,自清代开始,因皇帝笃信佛教的缘故,鄂西北地区的道教开始衰败,后又屡遭兵焚、水火之灾。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一带的主要景区虽被政府出资修复,但也无法恢复当年的盛况,因而谢添所驻的这座无名山头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荒废下来,直到几年前,他才下定决心要在这里开办学堂,和众多有识之士一起光复国学和鄂西北地区的道教文化。
伍洋陪刘秀英来到学堂的时候,刚过惊蛰,正是春雷阵阵,百虫苏醒的日子。两人刚到山麓,就有运输物资的车辆来接,抵达目的地,又有三儿引路。相互介绍之后,刘秀英认识了谢添之外的另几位老师:武术教练方士诚、琴师薛亦可、国学老师闫立以及常年住在山上,跟谢添学武论道的几位徒弟。刚才跟她们打招呼的,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是谢添的父母。老夫妻本是鄂西北人,支持儿子事业,也就搬到山上来了。
众人在茶室里休憩片刻,薛亦可便领刘秀英去看房间。这里的场地和房间都是租赁公家的,上下两层的楼,统共二十来间,连成扇形,每套房大小一致,都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方格子。“厕所和澡堂都是公用的,冬天没供暖设备,但是有电热毯和取暖器,能熬过冬的。”薛亦可补充说。
“一年的学费多少?能陪读、能常住吗?”刘秀英问。
“一年学杂费,包吃住三万。家长陪读的话,每年两万。”薛亦可说,“不过还没有人住那么久的,暑假过来参加夏令营的人倒是很多,平常只有零星过来学武的。短期住的话,要稍微贵点。”
听薛亦可介绍完毕,刘秀英便把订金交了,然后拣选好房间。伍洋在这里陪住一晚后便下了山,留下来的母女二人,也把这里当成新的开始。初到学堂的那段日子里,刘秀英除了蹚水和澡堂的事落下笑柄之外,还惹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例如:谢添的父亲请她帮忙锄草,结果她把菜地的菜拔了;她抢着要帮大家收衣服,却把薛亦可的汉服当成自己的塞进衣柜,害得琴师找了大半个晚上……当时不仅仅是谢添,就连方士诚、薛亦可乃至那些长年累月在山上学武的少年都以为她不会久留。毕竟跟城里,乃至于风景区的学堂相比,这里条件太差,运输物资的车每周才往返两次,平日里除电话外,不会有车辆往来。学堂里没空调,没电视,手机信号也不好,一台大冰箱塞得满满的,除了必备的蔬菜和肉类之外,根本没有零食的寄居之地。可就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刘秀英和子茹却一天接一天地挨了下来,每天大家都说她们会走,每天却没见她们有动身的迹象。人们反而经常看到这样的一幕:每天吃过晚饭,刘秀英便在自己的卧室里辅导子茹功课,到了晚间九点,准时熄灯睡觉。
“闫老师,你怎么看?”一个月之后,薛亦可瞥一眼二楼那间房,问他说。
“真没想到啊,她……”闫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谢添还是觉得她跟我们不一样。怎么说呢,不是一类人吧。”薛亦可把谢添的疑虑说了出来,因为男人摸不清她的底细。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闫老师拿手指分开自己的长须,说,“她们孤儿寡母的,我们要多关心,多爱护她们才对。子茹那孩子也灵光得很,《论语》才教了一周,前面很多都能背出来了。”闫老师跟薛亦可聊了会儿天,便优哉乐哉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诵经去了。
闫老师六十开外的年纪,开口闭口都是“之乎者也”的话,还自学了中医穴位针灸,因而后来子茹犯病时,才可以“手到病除”,人们也很尊敬他。母女二人在赢得了闫老师的信任后不久,刘秀英又开始跟薛亦可亲近,把她当成朋友。伍洋每周过来探望她的时候,她也会叫男人捎些面膜啊、香水啊,茶啊之类的小物件;知道琴师喜好兰草,又专门托人去江浙弄来春兰“绿云”,两株葱大的组培苗就要值几千块钱。得到闫老师和薛亦可支持,刘秀英本以为自己在这里扎稳了脚跟,而这半年多来,她也几乎忘记了女儿还有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犯的病根。然而现在,子茹的癫痫复发,她不得不再次面对这道难题:要么走,要么留,没有折中之选。
刘秀英走走停停,来到谢添的门口,却拐了个弯,朝薛亦可的房间奔去。虽说馆主和琴师订婚了,却也保留了从前分开住的习惯,因而女人便得以进屋,跟她单独聊聊。薛亦可对她的经历表示同情,却是个惰性子,睡眼惺忪地听完之后,才打起精神,说:“不怪你的,如果是我的话,也不敢轻易跟人说这些。”琴师瞥一眼窗外,接着说:“谢添肯定已经知道了,我先去帮你探探口风。”薛亦可说着便站了起来,重又梳洗了一番,换了套淡紫色的长衫,去找谢添谈了。
刘秀英在薛亦可的居室里左等右等,那颗悬起的心一刻也放不下。此时她也没心思去看琴师那些精致的摆件,收集的泥塑了,只是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在屋里兜圈。再等几分钟,她实在熬不住了,便推门出去,立在门口透气。薛亦可就是这时从对面谢添的屋里出来的,满脸愠怒,嘴里还愤愤不平地嘟囔着:“人家拖儿带女的过来投奔你,都住大半年了,你也真狠得下这个心!”
“不是我狠心,是她一开始心里就有鬼,不然为什么要隐瞒这些?!”谢添从屋里出来了。
“谢添,你不了解女人,你根本没考虑到人家的难处!”琴师的气也上来了。
“我不懂人家的难处,那你又知不知道我的难处?知不知道学堂的难处?!你还记不记得周道士怎么跟大家说的:来历不明的人不收,故意隐瞒真相的人不收;做人,要以诚为本……她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就你光明磊落大丈夫,人家都心理阴暗,各怀鬼胎。有我在,就不许让刘姐她们走,要走我跟她们一起走!”
刘秀英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把其他的人也引出来了,赶忙过去劝薛亦可,说不要因她的事伤了大家和气。薛亦可睃一眼谢添,冷哼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刘秀英尴尬地冲大家笑一笑,才没趣地回到自己的卧室,拨通了物资车司机师傅的手机。
四
翌日清晨,一辆蓝色的皮卡小货车驶过崎岖山道,拐进了鸣溪学堂的院子。刘秀英牵着子茹,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刚要过去,副驾驶室的门就开了,从上面下来一个中等身材,圆头圆脑的汉子。此人名叫方士诚,是学堂二当家的。方士诚跟刘秀英打了个照面,见她要走,不由得吃惊地问:“这是怎么了?”女人眼圈一红,把头别了过去。方士诚见不便多问,赶忙喊了声:“谢添,我回来了!”不多时,谢添就立在了门口,看一眼站在方士诚旁边的刘秀英,又看一眼皮卡车,也就明白了个七八分。他咂咂嘴唇,朝一旁看热闹的三儿头上就是一暴栗子,说:“还不去喊薛亦可出来!”三儿会过意,猴精似的蹦跳着喊来了薛亦可。薛亦可见她动真格的了,赶忙打发司机先走,又抢过了刘秀英的挎包,要她跟她一道回屋。
“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让馆主不高兴。”刘秀英说。
“有什么好为难的?这里就是你的家,你的事也不由谢添一个人说了算!”薛亦可怕她不肯,又说,“你真要走的话,我就只能退钱了。”接着弯下腰,捏着子茹的小手,柔声说:“子茹也不想下山的,对不对?子茹还要跟薛阿姨一起学琴,留又长又漂亮的头发,对吗?”刘秀英见她这般诚恳,不由得鼻子一酸,才答应不再提离开的事情。等到两人从里边出来,厨房里已经开始生火做饭。谢添说方士诚这趟远门出得辛苦,今儿要给他好好接风。
午间,谢添、薛亦可、闫老师、刘秀英等人齐聚饭桌的时候,方士诚才谈及这次远赴欧洲的经历。这一路上,除了陪领导参加学术交流,搭建中外文化桥梁之外,他也应邀参加了几场武术表演,几乎场场爆满,欧美人只晓得少林功夫硬实,却鲜有人懂得武当内功是可以以柔克刚的。至于说道家文化,例如太极养生、道家茶和道教音乐之类,那些金发碧眼的人更是很少涉及,就算知道的话,也不过粗通皮毛,很难说个究竟。
方士诚大体聊过自己的所见所闻,才另拣了张桌子,和谢添一起探讨起学堂目前的情况。就这几年的经营和管理而言,学堂成绩不菲,赢得了良好的口碑,但经济上却只能算是勉强维持,因为他们的收入主要靠暑期办的儿童夏令营,要么便是代售古琴和招收那些洋弟子教学的钱。按照目前的潮流和大趋势,鄂西北一带的人是越来越体会到武术和道家文化的价值和重要性,其推介和传导的人才也层出不穷,加之上级领导重视,大有中兴之势。“太极湖一带,风景区里边,只要能够挨上边的,大家都不会闲在那里旁观。”方士诚对谢添说,“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挂出了武术、养生的牌子,只要在电视上露次脸,得个把奖,都声称自己最正宗,到处招徕顾客。再看我们这里,地僻人稀,做得再好,人家不知道等于白搭。”
“你觉得该怎样办,大家才能更上一层楼?”谢添问方士诚。
“一是扩大影响力,多引进些项目,多些表演性质的,太极剑、太极扇等等,大家很喜欢,可以跟商家联营。除了暑期夏令营之外,还要多组织游学活动,多上各类刊物,让更多的人知道鸣溪学堂,知道我们在推广道家武术和其他文化。第二,我有个设想,就是把我们学堂的重心从山上转移到山下。山下的辐射面会广很多的,山上有太多局限性的东西。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场地太小,容不下多少人。”方士诚一脸热忱地说。
“老二,你还记不记得周道士从前是怎么跟我们说的?”谢添抬起了眼皮。
“当然!他老人家不赞成隐修,做个自了汉。他说道家文化要推广,要传承。鲁迅先生不是也说过,‘中国的根底全在道教’吗?”方士诚变得激动起来。
“我很喜欢听他讲丘处机在七十四岁高龄的时候,还去西域劝说成吉思汗爱民止杀的故事,还有徐道长当年是怎样给红军送钱送粮的……但关键问题是,我们现在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老二,下山很容易,但想要再上来却难。如果有那么一天,鸣溪学堂不再是鸣溪学堂了,我们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呵呵,你的话也很有道理,我这里只是建议,摊出来大家协商!”方士诚眯眼一笑,说先干为敬,今天不谈公务了。两人从中午饮至晚间,才撤掉酒菜,各自回屋休息。
方士诚这次回来,虽没能就学堂的发展方向跟谢添达成共识,可两人一致决定把学堂好好修葺一番。谢添几年前租下这里时,此处已经荒芜不堪,大家入住时,便粉刷了墙面,自己打造了桌椅板凳,就连饮用水,也是他们自己牵的管道,从山下引上来的。那时的谢添和方士诚,每到黄昏时分,就歇下手头的活儿,爬到院落中央的古雪松上面,眺望这一带的美景。鄂西北这一带说不尽春华秋实,山川日月如梭,自春秋战国开始,这里就有文字记载,秦始皇还把这里当成了流放地,嫪毐、吕不韦被处死后,其株连家族被迁徙于此,历代皇室和达官之辈被流放于此的也不胜枚举。就在两人畅所欲言,纵横古今的同时,也迎来了第一位不速之客,那便是谢添现在的未婚妻,薛亦可。薛亦可在来这里之前,一直流转于各地琴行和养生会所,大多数人并不懂得欣赏她的琴技,只是喜欢相貌姣好的她呈现给人们的,那种飘飘若仙的感觉。而她呢,并不希望人家把她当摆件或附属物对待。在薛亦可住下来不久,四处漂泊不定,想要光复国学却又被大家笑称朽木迂腐的闫老师也在朋友的介绍下慕名而来。闫老师的“礼”,也只有在这里受到尊重和认可,而他和薛亦可的到来总算弥补了谢添、方士诚“重武轻文”的缺憾。四人聚在一起时,经常畅谈理想和人生,鸣溪草堂的一砖一瓦正是在此前提下应运而生的。
薛亦可一边劳作,一边和刘秀英聊起这些时,山上那些落叶乔木和灌木的叶片已经落尽,树丫光秃秃的,形若鹿角,天空是那种瓷青色,又硬又脆。但不管季节如何变化,都不能影响子茹的孩童心性,只见穿着小碎花夹袄的她一路走,一路去拾落叶,拿手捧着,拿衣服兜住了,屁颠屁颠地跑到薛亦可的茶室,放到桌面上,撒到地上,然后定定地看、哧哧地笑,以为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等等,色彩斑驳的才漂亮。再看谢添这边,自从知道了子茹的病况,对她的关爱不由得多了些,但在武术上要求却更严,经常没说几句话,子茹就急得直掉眼泪,连声说:“坏叔叔,我再也不理你了,我去找方叔叔玩!”可到了当天中午呢,子茹又跟昨天一样,捧着碗,来到了电饭锅跟前,给谢添盛了满满一大碗,送到他手里,才肯自己上桌去吃。子茹在越来越依恋谢添的同时,刘秀英的顾虑也多了些,她想一旦谢添跟薛亦可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子茹未免会失落。说到底,这孩子从小就缺乏父爱。想到这一层,她便抬手撩起额前的头发,望着大地夕阳下的赤金越来越黑,越来越暗。不远处,谢添、方士诚、谢添的父亲以及雇来的几位山民正在那里搭建新屋,准备把它当成工作间。等到明年开春,谢添便想雇人来斫琴,自己也可边斫边学,这样一来,学堂又可以增加一笔收入了。
小雪刚过,鄂西北这一带气温骤降。前些天还艳阳高照,此时却是呼啸北风,气温下降十多度,山下的人穿上棉袄、羽绒服,上山更是冷得皮肤发紧,一切的户外活动都已终止了。再过几天,刘秀英见气候越来越冷,怕子茹扛不住,便向谢添等人辞行,说等过完了春节,天气稍微暖和些了,再回山上学习。子茹听到母亲要走,忙把自己藏了起来,刘秀英和薛亦可找了大半个下午,才在新搭的狗舍小棚里找到了她。只见冻得口鼻流涕的子茹蜷缩着身子,紧紧地搂住看门狗胖胖,人家怎么唤她也不肯出来,直到谢添出场,说了声“你再不听话,将来都不要见你了”,子茹才钻了出来,眼泪汪汪地问:“坏叔叔,我什么时候能回?”
“很快的!”谢添说着便让她搂住自己的脖子,背着她在院子里小跑了几圈。他只觉她比同龄的孩子更小,更瘦。再看大门那边,物资车已经开了过来,把女孩放到地上的那一刻,谢添竟然有了几分不舍。
不多久,物资车上下来了一个人,穿着枣红色的羽绒服,戴着讲究的长围巾,手和耳朵也保护得严严实实。伍洋走到刘秀英跟前,接过她手里的行李,放到车上,把子茹也抱了上去。车启动了,谢添看到子茹回过头,用力拍打着后窗。他听不清这孩子在说些什么,却明白当外部世界再次占领她幼小心灵之前,他的思绪早被牵引了过去。
五
子茹下山之后,给谢添寄去了不少明信片。有些是直接写在卡片上的,有些则抄写在她收集的那些干树叶上,夹进信封寄出去的。从寄出明信片的那天开始,子茹便守候在窗前,等待着回音。母亲刚进屋,她便抢上前去问:“妈妈,有我的吗?”刘秀英笑着摇摇头,她的嘴巴便噘高了,每每这样,女人便吓唬她说:“子茹再这样,当心变成愤怒的小鸟了哦!”听母亲这么一说,子茹赶紧捂住嘴巴,大气也不敢出了。
子茹在山下待得越久,越是叨念着山上的生活。母子二人独处时,她总是说山上有的东西,山下没有。山上花红柳绿,鸟雀成双,溪流映照树木倒影,还有谢添和胖胖陪她玩;再看城里,除了高楼大厦,便是堵塞交通,户户门窗紧闭,连个可以交流的朋友都没有。“不是有伍洋叔叔陪你的吗?昨天,他不也带你去海洋世界玩了吗?”刘秀英摸了摸女儿的脸蛋,说。“可是,他跟谢叔叔不一样!”子茹还是一厢情愿地说山上好,谢添又如何背着她漫山遍野地跑。而刘秀英本人呢,何尝不是如此,女儿就是她衡量世界的唯一标准,至少在山上,子茹得到了她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随着时间推移,子茹总算不怎么提山上的事情了。过年前夕,伍洋陪刘秀英去精品店挑选了一件银灰色的皮草,在穿衣镜前试过了,很洋气,也很能凸显她的魅力。伍洋见女人高兴,又跟她一道给子茹选了几件衣服和玩具,然后兴高采烈地往家里赶。两人来到社区门口时,门卫交给刘秀英一样包裹,那是从鸣溪学堂寄来的。
刘秀英和伍洋乘电梯上去,把所有东西都捎回家时,子茹却没能去看伍洋送她的礼物。她把包裹摊放在床,迫不及待地撕开外面套的塑料袋和里边的牛皮纸。最里层包有一张光碟,一小瓶泡菜和一封信。信是谢添用蝇头小楷抄写给子茹的。原来,他早就收到明信片了,但物资车一周才往返两次,交通不便,也就拖到现在才回。子茹看过信,闻过谢添母亲腌制的泡菜,又打开电脑,去看那张光盘。光盘是今年暑期夏令营拍摄的,画面无非是孩子们练功、生活和学习的内容。在暑期夏令营的那二十多天里,谢添是把子茹当成榜样放在最前列的,当然,那时的谢添压根也不知道子茹的病,而子茹也在这次的活动中找回了自信。
刘秀英见子茹盯着光盘里的内容不放,不由得看一眼女儿,又对身旁的伍洋说:“从前在学校,很少有人夸她的。”伍洋说了声“我懂”,一低头便把鼻尖指向了那些装满礼物的袋子。东西还在那里,孩子竟然瞥都没瞥一眼。刘秀英觉察到男人的失落,可孩子的性情却又无法掩饰,想来想去,也只得安慰他说:“你跟子茹见面少,生疏了些,慢慢就会好的。”
话虽如此这般,一天天过去了,子茹却依然没有跟伍洋亲近的意思,只是彬彬有礼,又谨小慎微地保持着距离。女儿为什么会这样,做母亲的也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正月十五过后的第二天,刘秀英就看见女儿站在椅子上,从衣柜上挪下了她那个小小的旅行箱。她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塞了进去,那套蓝靛色的功夫衫则放在了最上层。
刘秀英领着女儿再次回到山上的时候,万物苏醒,柳垂金线,山上的风光真是一日一变,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人,都能感觉到春的气息愈来愈浓郁,而近段时间连绵不绝的小雨也把周围的一切洗涤干净。再看学堂这附近,真是石生苔痕,处处姹紫嫣红,虽有人居,却也处处弥漫着乡间野趣。母女二人从车上下来,又见鸣溪学堂的光景不比冬日里冷清。经过年前的扩建和网络宣传,从前空空如也的客房里已经多了几户人,都是从福建那边过来的、由家长作陪的学龄前儿童,说是在城里娇生惯养久了,想要体验一下山居学堂的生活。把视线挪向水池那边,刘秀英见那里多了位皮肤黝黑、高鼻梁、卷发编成长辫的女子。经薛亦可介绍,刘秀英才知道她名叫瑞莎塔,是从印度来中国学习语言学的,跟琴师是好友,想要毕业后留在中国生活。
“怎么没看到谢添?”刘秀英问薛亦可。
“他呀!年还没过完,就被领导拉出去考察,这边的武术课暂时由方老师带。”薛亦可说着话,回屋拿了包喜糖,塞到刘秀英手里,笑说,“我们总算把事情办了,接下来就等着你的喜讯了!”
刘秀英和薛亦可寒暄几句,才领着子茹回到二楼的居室。里边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子茹晾晒在窗台上的干树叶也还在,地面却被打扫干净了。女人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感慨这里虽小,却处处弥漫着一股亲切的味道,在里边小憩了片刻,她才支开窗户,从行李箱里取出衣服和生活用品。不过半小时,这里又变成她和子茹的小天地了。
在这里住过几天,刘秀英是越发地感受到鸣溪学堂经过这次调整,有了不小的变化:茶室里挂了几张古琴,每套客房里都安了书架,院落也被修葺一番,就连古雪松周围,也铺上了防虫木板。远远看上去,好似舞台一般。除了外观上的改变之外,课时也进行了相应的统筹安排:上午是晨读、习武时间,下午则是古琴和站桩,晚饭之后,大家便开始平心静气地练习书法,还可以聚在茶室里,一起分享心得体会。每天清晨,大教室里便会传来琅琅书声,那是闫老师在教孩子们读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然后便能看到孩子们排成纵队,长幼有序地去水坝那边练武;古琴和茶道课其实并不适合年龄太小的孩子,薛亦可多半是教他们相关知识和部分礼仪;而顽童们一有空闲,还是会挥舞着练习用的刀、枪、棍、棒,撵得胖胖四处逃窜,或是去逮山民们饲养的家禽……望着眼前的一幕幕,刘秀英由衷地感动,子茹唯独在山里,才能找回孩子应有的天真烂漫。
都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眼看离刘秀英和子茹再次上山,已有两个多月。这天晚上,刘秀英正领着子茹在水池旁边漱口,趴在门口的狗突然吠了起来,接着便看到远处的山路上亮了两盏灯,时高时低地飘浮着。随着灯光逐渐逼近,安静的院落再次骚动了起来,等到车停在了院落中央,大家已经聚集在一起。不出所料,谢添从外面回来了。
谢添刚从车里探出头来,子茹就扑了过去,先是搂抱,然后用拳头捶打着他的大腿,说:“坏叔叔,你坏!”
“我怎么坏了啊!”谢添像举小人似的把她举高了。
“你不理我,把我丢在这里不管!”子茹一说话就抽泣起来,她是真想他了。
刘秀英好说歹说,才把子茹从谢添身边拉走,馆主这才有时间跟大家打招呼。几个月不见,谢添是黑瘦了许多,额头却还高高隆起,眼睛亦是亮的,像山里的野兽那般炯炯有神,却又令人害怕。
“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跟大家聊!”谢添跟众人打了个招呼,便跟琴师一道进去了。
谢添回来的当天晚上,子茹兴奋异常,很晚才趴在刘秀英的腿上睡着了。刘秀英把女儿安顿在床,然后才推开房门,出去小解。夜晚的学堂,弥漫着清凉又爽朗的气息,小解回来的她见谢添和薛亦可的新屋里还亮着灯,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但也没有细想。翌日,谢添的父母多炒了几样菜,众人吃罢,来到水池那边洗碗的时候,薛亦可才告诉刘秀英,谢添这次回来,给大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谢添就要升任武术表演团队的领队了,将来出国表演,交流的机会更多。”薛亦可对刘秀英说,“坏消息是,跟他一道出去的万书记放了风,相关部门要征地,最迟明年,学堂就要搬迁,这里会重新规划。”
“消息可靠吗?”刘秀英歇下洗碗的手。
“十年前就说要征,一直拖到了现在。或许是我多虑了吧!”薛亦可笑了笑,才重新洗刷碗筷。她蘸一点茶籽粉在手心,顺着碗沿擦洗起来。
六
自打谢添从外面回来,山上的生活节奏似乎明显地加快了。因为新任团队领队之故,谢添早出晚归的次数增多,跟大家交流的时间也少,就连脸上的笑容亦收敛许多,总是来去匆匆,紧锁眉头,似乎那里有一团驱不散的乌云。谢添情绪不佳,子茹也不敢多话,原来近段时间,万书记的话时常在他耳边回响。鄂西北地区,特别是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即将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相关部门一旦抓紧旅游经济开发,他们的栖息之所,迟早都会保不住。
谢添没对任何人提及自己的担忧,就连薛亦可那边也尽可能地瞒着,可消息哪里藏得住,用不了多久,各类关于征地的传闻便如风吹空穴那般,上下连通地传递开来。这期间,万书记不止找他谈过一次,大多是借题发挥,探探口风。毕竟,谢添在这一带的练家子之中,还算有一定影响力的。而谢添本人是跟公家打惯交道的,当然不会轻易被人摸清底细。再后来,万书记被磨得失去了耐心,索性捅穿了那层薄薄的纸,说征地也就年头年尾的事情了,不仅仅是学堂这边的地,管辖范围内的所有农用地、住房,包括墓地都要征收,重新规划。当然,相关部门会给予相应的赔偿。
“老万,借问一句,土地征收之后,拿来干什么用?”谢添知道无法回避这个话题了。
“山上山下,不是有一些古迹,还有不少摩崖石刻和碑文的吗?放在那里等着风化,实在是太可惜了,还有人为的破坏也难以避免……统一规划之后,把这里修建成国家级的地质公园,该保护的就保护,该送博物馆的就拿去展览,对人对己都有好处的。”万书记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手中的大茶杯。
“可我却听说这次征地是打着修路、修地质公园的幌子,想要把这一带也开发成旅游风景区。地段好一点的位置,还要盖山景楼。”谢添说。
“你不要听信那些乌七八糟的谣言!”万书记额头青筋直暴,啜了口茶,才渐渐平静下来,“你们的学堂本来就是租赁过来的,签合同的时候我不也在场吗?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大家有约在先,就算你一次性付清了十年的租金,只要政府修路或挪为他用,就要无条件地让道,且不补偿任何费用。”万书记见他不言语,又说,“其实你只要好好配合,总不会少你那份。只要你这边带头发话,同意搬走,我看也不会再有刺头跳出来。”
无论万书记怎么承诺,谢添也没立即表态,只说回去仔细考虑。等到从万书记那边回来,他才倒吸了口凉气,思忖学堂虽没筹建几年,可一砖一瓦都是他们亲手搭建起来的,大家对这里都有感情,怎么能说放手就放手?再说地一旦征收了,就算拿到了补偿金,在短期内又如何再觅一个学堂,而跟他一起做事的朋友和兄弟们又何去何从?当然,他最担心的还不仅仅是摆在眼前的问题。想到这里,踏入院子的他不由得放慢了步伐,去了新居旁边的那间小房。那个小小的隔间是给周道士准备的,哪怕老道士早已作古,里边依然供奉着他的牌位和生活用品。
谢添给周道士准备的这间小屋,土黄色的坯子,里边供奉了牌位,供桌前摆放着花果和长明灯,背后挂的“天地君亲师”这几个字则是老道士生前写就的书法。走入房内,便见右手墙边挂的道服、道帽和一把长剑,谢添抚摸剑鞘,如见老师本人一般。他谨小慎微地来到周道士的牌位跟前,点了香,说了声“谢添来看您老人家了”,拜几拜,瞅着那簇烛火在眼前跳动。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还是在这座山上,许多人聚在一起,大家把酒言欢、习武论道。他们的老师周道士不是湖北人,籍贯四川的他交友甚广,靠着松溪派内家功夫和白虹剑而享誉武林,后来因种种因缘和合而在鄂西北地区扎根落户。谢添当初来到山上时,周道士已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有商贾子弟,当地土著,也有跟他一样的孤儿。那时候,他们师兄弟一行七人自称“云岭七侠”,也是要学着丘处机、张三丰、徐本善等人行侠仗义的。周道士每每听他们谈及武林纷争,都笑称好勇斗狠不是真勇,善于捉鬼的费长房终被鬼害,伏虎者也反被虎伤,道家并非以专以武功博得头彩,它包含了古往今来人们对自然运行规律,对社会经济文化的认知,而武力,只可逞一时匹夫之勇。可以说,道家在综合了儒家的入世和佛家的出世思想之外,又融入了中国早期民间巫术、黄老之说乃至于民间风俗,它所起到的作用,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不可低估的。
当初,谢添和师兄弟们,并没把老师说的这些话记挂心上,依然我行我素,只是留心谁得过武术冠军,谁又参加了某某比赛,而第一个给“七侠”争光,拿回武林大会金牌的要数大师兄。这期间,他们还经常跟鄂西北的一些道家门派有所交流和切磋,例如:三丰派、铁松派、隐仙派、龙门派等等。而他们的老师周道士,则更多地参与国际武术表演和文化交流活动,他说现在的江湖和武林,不仅仅是中国的,夜郎自大是无法自强的。
谢添和师兄弟们,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持续更久些,可就在五年前的某一天,周道士在给外国友人表现武术的时候,突然晕厥倒地。等到众人把他扶起来,抬进医院的时候,周道士已经停止了心跳,而在此之前,他并无身体不适的征兆。
“周道士比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还要健康,前几天我还给他检查了心脏和脉搏,”医生对谢添以及师兄弟们说,“一天之内,给外国嘉宾表演了十多场,饭都顾不上吃一口,你们的老师,是被活活累死的啊!”听医生这么一说,在场的人没有不潸然泪下的。
周道士去世后,按照当地政府和道观的提议,本想把他厚葬在著名风景区。可老师生前就有过嘱托:倘若他某一天不在了,一定不许铺张浪费,就连火化后的骨灰都不许留,要抛撒山林,重归大地。谢添和师兄弟们永远也忘不了大家站在群山之巅,朝山下抛撒骨灰时的情形。传说这里是真武大帝修炼之地,大帝当年修道时,因为有群鸦引路,才不至于中途迷路。那天下午,他们也见到群鸦扑打着翅膀从山崖下方经过,以至于每个人都相信神话传说并非虚妄。在大师兄的带领下,七个师兄弟每人都抓起了一把骨灰,撒向空中,那些灰白色的粉末随风扬起,在阳光的照耀下朝金顶那边飞去……但这让人动容的一幕并没持续多久,兄弟们就各奔东西:老大去俄罗斯当武术教练了,老三和老四弃武从商,不辞而别的老五不知所终,老七每年都会参加各类武术擂台赛,剩下他和老二方士诚留在了山上,他们是为周道士而留下来的,并把这座无名的山头取名为鸣溪谷,又创办了鸣溪学堂。
谢添从远方抽回了思绪,留在他眼前的依然是一盏灯和周道士的牌位。他掸了掸衣服,从里边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子茹和胖胖就挨着门口的墙蹲着,见他来了,女孩慌忙站了起来。
“子茹怎么没练琴,也没跟其他小朋友在一起呢?”谢添问她说。
“我看你进去了,我看你不开心!”子茹认真地说。
“子茹是担心叔叔了,对不对?”谢添把子茹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子茹用力点了点头,朝里边一探脑袋,一伸舌头,问:“坏叔叔,里面放的是什么呀?”谢添是从来不许孩子们进去的。
“是你师公,一个很伟大,很值得尊敬的人。”谢添说着话,拿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肢窝,说师公的白虹剑可厉害了。子茹咯咯地笑着。两人疯闹了一会儿,谢添才给子茹下达了通知大家来开会的指令。他想,就连子茹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事情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了。
七
谢添在鸣溪学堂里召开会议的那晚,刘秀英着实捏了一把汗。他在会议上提出两个方案:大家要么齐心合力地留守学堂,要么不必担负任何责任地离开。无论大家如何抉择,他都表示尊重。征地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一旦土地被征收,这里的一草一木将不复存在,按照以往的合约条例,亦不做出任何形式上的补偿。即便如此,谢添也有一万个留下来的理由,倘若恩师还在的话,一定不允许官商勾结地损害古建筑、碑林和摩崖石刻,为一己私利而把这里搞成旅游开发区。
听过谢添的话,刘秀英有些坐不住了,不过闫老师却先她一步地站起来发言。闫老师示意大家安静,才郑重其事地说:“小谢的话我也早有耳闻,都是相关部门和开发商一厢情愿的事,并没征求老百姓的意见,也没看到相关批文和补偿条例。仅从这方面看,就不符合国家的法律法规。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不知你们怎么看待这件事,反正我老闫是要留下来的。”闫老师话音刚落,三儿就应声支持,说要抗争到底。其余人等亦无他议,大家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倘若对方要强行征地,所有人都要据理力争。
谢添召开会议后不几天,万书记就领着几个人过来了。其中两人都是万书记的下属,另一个干瘦脸的小个子却有些面生。经万书记介绍,谢添才知道此人姓吕,是开发商那边的人,征地和谈判的相关事宜,都交由他来负责。万书记这次来,一是想要摸清谢添这边的动向;二是声称要搞土地测量,方便估算赔偿金。
“谢馆主,咱们也算得上老交情了。馆有多大,包括户外的用地,我们会一分一厘都不少地测量好,回头只要你带头签个字,同意搬迁,吕先生这边马上补给你现金。”万书记说着话,姓吕的把手递了过来。谢添正眼也不看地对万书记说:“都是给公家办事的,只要上面下达了正式公文,我们二话不说就搬走。”
“呵呵,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你知道手续复杂,要签字,要大多数人同意,要一级级地往上报。”万书记说。
“既然事情不急,我们也是可以等下去的。”谢添说。
“谢添,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了。你心里也清楚,只要上面点个头,签字也就早晚的事,犯不着大家来啃硬骨头!再说将来重新规划好了,总少不了还你一个学堂。”万书记软硬兼施地说,“看你养了这一帮子人,也是要想妥善处理吧。”
“老万,谢谢关心。可我这人还是老思想,喜欢一步一步地来,先看条子,看批文,再谈下面的事。没有公章和文件,其他的事恕我无能为力。”谢添说着便站起来,摆出送客的姿势。万书记黑着脸,领着几个人离开了。
万书记等人离开之后,谢添便把三儿叫到跟前,说:“你去摸摸那个姓吕的底细。”三儿听后便出门探风,当晚便给谢添回了话。原来,姓吕的从前也在武当山麓开过武馆,后因好勇斗狠,惹是生非而被武林同道逐出。此后,姓吕的一直隐姓埋名,直到近两年才重新在鄂西北这一带露脸,而开发商那边也把他当成了得力助手。因为他熟悉当地风土人情,又心狠手辣,一般的武馆和道观也不会给他难堪。谢添听三儿这么一说,想一想,才嘱咐说:“从今天晚上开始,你叫几个朋友过来,大家轮流守夜。”如此这般安排后,谢添又请那些福建来的朋友早些回家,以免他们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谢添嘱咐完其他人,才来到刘秀英和子茹住处。里边亮着灯,女人正在辅导孩子读课本,她想等到子茹稍大些,病情稳定些,再重新送回学校念书。女人见他来了,忙搬来板凳,请他坐。谢添摆手说:“不了,我还有事要办,你们还是收拾一下东西,早点下山吧。”
“就连你也要赶我们走?!”刘秀英一下子站起来,说,“谢馆主,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隐瞒了子茹的情况?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女人说着叫子茹也来道歉。
“刘姐,别这样,我真没赶你们走的意思!”谢添说,“外面风声不对,今天跟万书记一起过来的那个人,本来就是这一带的地痞流氓,我怕你们留在这里,会很不安全。”
“对我们母女二人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比学堂更安全的了!”刘秀英凄然一笑,说,“你看我和子茹这一路奔波,换了那么多所学校,处处遭人白眼,也只有你们这里肯收留我们。如果真有坏事发生的话,也请让我们留下来。我虽然帮不了什么大忙,做做后勤,跑跑腿还是可以的。谢谢了!”
“谢谢了!”子茹也收起从前的玩性,学着母亲的样子说。
“既然这样,我也不多说了。但请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特别是子茹,近段时间不要乱跑,听见了吗?”谢添捏了捏子茹的脸蛋,才离开了她们的居室。
谢添找刘秀英聊过的当天晚上,整个学堂就进入了紧张的戒备状态。可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学堂一带依然没有风吹草动,就连看门狗胖胖也没嗅出异样,每晚都卷起尾巴,趴在门口睡觉。事情似乎还跟从前一样:物资车每周往返两次,子茹照例习武、念书,空闲时,刘秀英会去薛亦可的茶室玩,或者顶着草帽,去菜地里劳作一番……久而久之,大家绷紧的神经不免松懈了下来,夜间执勤也散漫了。眼看暑期将至,万物生长,岩上青藤如瀑,溪涧旁蒲草丛生,跟春季相比,又是另一种繁荣景象。谢添见万书记和姓吕的没来挑衅,也没露脸的征兆,暂且放宽了心,着手准备今年的暑期夏令营。课程跟从前大抵相似:武术、国学、茶道以及古琴,只不过学期缩短为十五天了。
招生信息登出去不久,就迎来了第一批学员。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前参加过夏令营的朋友给介绍的,这也得益于学堂的用心及前期的努力。刘秀英见学堂再次变得欣欣向荣,不由得感慨吉人天相,可这天晚上,她正陪子茹在房间里念书时,头顶上的灯突然扑闪了一下,灭了。女人站起来,见窗外也是一片漆黑,极目远眺,远处、近处,院内院外的所有灯都灭了。这一夜本就荫翳多云,无月无星,人群不免恐慌。就在女人捏住子茹小手,叫她跟紧的同时,外面已经传来了惊呼:“怎么停电了,有孩子刚进澡堂……”
刘秀英放下课本,领着子茹来到院子中央时,谢添已经打开了应急的供电设备,安抚大家不要慌张,也不要走散。接下来,他取来手电筒,跟父亲谢永华一道去检查线路了。
聚集在院落中央的人群喧哗了四十多分钟,两块白色的光斑才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进入刘秀英的视野。女人踮起脚尖,眼见谢家父子顺着小路回来,刚见众人,便摇头说:“刚才打电话给供电局的,王八羔子的!他们说有重要线路坏了,会派人连夜抢修。但今晚,恐怕只能将就一夜。”谢添交代完毕,又安抚过众人情绪,才回房休息。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刘秀英见谢添神情不比往常,便逮着机会,问薛亦可说。
“电是被人故意剪断的!有人捣鬼,多半是姓吕的在给大家一个下马威!”琴师低声嘱咐她不要跟人提及,以免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听到薛亦可的话,回到卧室的刘秀英把子茹整夜整夜地搂在了怀里,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她便别过头,注视良久,直到没有任何声响了,才重新把脸贴在了子茹的头上。好在这一夜,除了发电机的嗡嗡声之外,没有其他事可以干扰到大家。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爬到刘秀英脸上时,女人不由得扇动眼皮,打了个哈欠,准备小憩一会儿。可没等她松懈下来,外面就传来嘈杂人音。披衣出门一瞧,只见过来参加夏令营的孩子,以及孩子们的家长,都拎着东西,拖着行李箱,睡眼惺忪地站在院子里,等候车辆的到来。立在门首的她看了会儿众人,又回屋望一眼还在睡梦中的女儿,不由得把子茹的手捏得更紧了。
八
第一批参加夏令营的人们,在谢添和物资车的护送下远离了学堂,留下的每个人都相信昨夜断电的恫吓,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里,刘秀英每天都以为会发生点什么,每次却又风平浪静、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二十四小时,而未知的恐惧往往比直面恶魔更让人害怕,就连一向慢条斯理的印度女孩瑞莎塔也一改往昔从容,变得言行古怪,心不在焉。有那么几次,刘秀英瞅见这位黑皮肤、大眼睛的女孩一大早就端出大木盆,坐在水池旁边,用带木把的刷子刷洗着衣物,嘴里还喃喃不止地念叨着什么。当她忍不住走过去,想要说点什么时,女孩却回眸一笑,说这样会好许多,她不过以此来缓解紧张情绪罢了。
就在瑞莎塔的一举一动越来越偏离正轨的同时,谁都没注意到那条名叫胖胖的看门狗不见了。狗从前也失踪过好几次,往往一两天后便回,谢添见后总是笑说:“胖胖长大了,也学着人家谈恋爱,找老婆了!”可是这一次,没谁可以等回胖胖,狗在消失几天之后,其尸体被人扔在了院落的水池旁边,恰好被过来打水的瑞莎塔撞见。失手打翻木盆的瑞莎塔牙齿打战地咬住自己的指甲,连惊呼的气力都没有了。几分钟之后,觉察到情形不对的刘秀英才喊来谢添和琴师。人们用力拉开了浑身僵直的印度女孩,谢添对赶来的方士诚说:“胖胖是被人抓住,灌药害死的!”说着话,他给老二看了狗脖子周围的箍痕,接着抱起毛发散乱、牙龈发黑、舌头甩出老长的胖胖,朝密林深处走去。
谢添和方士诚葬完狗,回到院落里时,瑞莎塔已经端着大木盆,重又回到了水池旁边。木盆里的衣物堆积如山,翻涌着泡沫,有她的,也有其他人刚洗完,晾在院落的。印度女孩为何如此,没有人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有人想要阻止,刘秀英却说:“随她去吧,或许这样她能好受一些!”直到傍晚,这个可怜的印度姑娘才站起来,看了一眼自己被搓红的皮肤以及被洗涤溶剂泡出褶子的手,打电话叫来物资车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大家。接连几天,人们都没能跟她联系上。一周之后,她才用短信向大家报平安: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请原谅我的种种不礼貌!发生了这样的事,太令人痛苦了,我无法想象会有人如此残忍地对待一只善良的动物……将来,我希望还能找到回来的理由,但现在,不可以!
瑞莎塔的这一席话实在令人唏嘘,刘秀英以为印度女孩对未知的危险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倘若说断电和给狗下毒的事仅仅是恫吓和口头警告的话,那么此后,物资车的拒绝上山则把众人逼进了死胡同里。
“谢馆主,不是我忘恩负义,是山上有人封路,说,谁再敢给你们送东西就打谁!”物资车司机对谢添说。很显然,躲在暗处的人知道他们自种自收的土豆和蔬菜还不够果腹的,学堂一旦失去了供给,很快就会不攻自破。
“老二,跟我走一趟!”挂上电话的谢添披上外套,跟方士诚一道出门了。
关于谢添、方士诚去跟姓吕的那伙人交涉那件事,后来流传有好几个版本:有目击好事者说谢添和方士诚在十多个手持棍棒的人的围攻之下得以脱身,且没输掉士气;有人说谢添一言不发,飞起一脚就踢弯了盘山公路的铁护栏,吓得姓吕的一伙人面如土色,而他的腿劲是从前挂沙袋跳跃练成的硬功夫;还有人说姓吕的单枪匹马过来试谢添的身手,结果谢添只用一个手指就把他整个人拉过来了,姓吕的怕当众出丑,便嚷嚷说“大家都是练家子,今天给你一个面子”……不管上述那类传闻属实与否,都表明谢添当日是占了上风,因为当天晚上,物资车又回到了山上,给大家送来了土豆、胡萝卜、大白菜、西红柿、鸡蛋和猪肉,还有一个大大的泡沫箱,箱子里装的是冰冻过的带鱼。物资车的到来让众人欢呼雀跃,那天晚上加餐时,每个人都吃得特别香。
经历过封山事件,刘秀英是越发地珍惜山上的时光了。她怕子茹还会去缠忙得不可开交的谢添,便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陪她画画儿,做作业,采野花装点茶室。而伍洋那边,过来探望她的次数已从每周一次变成了每半月一次,并非男人待她较往昔疏懒,而是她不愿花太多的时间跟伍洋解释山上发生的事,更不愿意他掺和进来。
“最近,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到处都说你们这里要搬迁,怎么也没听你提过?”这天上午,伍洋终于道出了心中疑虑。
“有吗?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刘秀英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你看我们这边有吃有穿,哪一点像过不下去的?”
“答应我,一有动静就给我打电话,我接你下山。我们可以给子茹另找学堂。”男人认真地看着她,随后在她的眼皮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并不知道女人的这双眼睛是善于欺骗的,在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之后,伍洋便坐车回省城了。
伍洋刚刚下山,万书记便再次踏进了鸣溪学堂的门槛。这一回,万书记没带跟班,也没叫上姓吕的,他对并不打算睬他的谢添说:“小谢,不要意气用事了,我既然一个人大老远地过来看你,肯定是拿出诚意来跟你磋商。”谢添瞥一眼他手里拎的包,才招呼他去茶室里坐。等到薛亦可烧开水,谢添便叫她先走,他要跟万书记单独聊聊。
万书记看看周围再没其他人,清开了桌面上的东西,不紧不慢地从包里取出来一张叠好的地图。地图是鄂西北这一带山区的规划,用红笔标的位置则是准备开发的地方。
“这里,是用来修路的;这里,打通后可以盖休闲山庄;你再看这边,是统一规划后的武馆、养生学堂,学堂对面就是商业一条街,可以卖旅游纪念品……”万书记见谢添不言,以为他在犹豫,便接着说,“我昨天看了一下平面图,武馆最大的面积可达两三千平方米,前三年的租金可免,我有关系搞到香馍馍的。”
“时隔这么久,征地的批文拿到没有?国土资源管理部门的章盖了没有?”谢添不想跟他废话,于是单刀直入地问。
“这方面不必你操心。这一地区征地的执行公告马上就会贴出来,相关准则、程序、补偿金额以及法律,双方应负的责任都在上面。到时候,你只要起个带头表率作用就行了。”万书记说着话,把地图收进包里。
“我想请教一件事。你们当初往上报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这边的文物古迹,有没有考虑到隧道开通后,也会毁坏自唐代以来的石刻、碑文和神像?”谢添说。
“不破不立!历代王朝,没有哪一个不是推倒后重来的。”万书记冷笑一声,说,“谢添,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也不要在我面前大谈什么文化古迹。在周道士收留你之前,你也就是个到处乞白食、被老板娘拿扫帚赶出门的贼。”
“谢添的确草民一个,但至少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应该做。”谢添淡然一笑,“如果仅仅是因为一己私利,就把祖先的基业推倒重来,跟挖祖坟有什么两样?万书记你大权在握,却官商勾结,一点也不为山民和子孙后代着想,怎么还有脸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如果你们欺上瞒下,就算把批文贴在我们鸣溪学堂门口,我也不会搬的!”
“好,好!就你英雄好汉,骨头硬,刀枪不入对不对?”万书记气得浑身发颤,“别以为我治不了你,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硬……我就不相信你如来佛的巴掌大,可以把谁都罩在你的五指山下!”
九
没有人会预料到,谢添和万书记的和谈失败,会把这里的每个人都推向潮头浪尖,而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之后,刘秀英亦不得不面临着新的抉择。继断电、狗无辜被害,瑞塔莎精神崩溃和封山事件之后,下一个矛头直接指向了谢添的父亲谢永华。一个无月无星之夜,打着手电筒巡视的谢永华正朝水库那边走去,头上被人罩了布袋,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通闷棍。谢永华好不容易脱身,那些人早就跑远了,而他的伤势尚未痊愈,茶室又被人放进毒蛇,差点吓坏了刚刚准备坐下来的薛亦可。幸亏三儿及时赶来,拿树丫挑走了那条土灰色的大蛇。而最让人沮丧和动摇的,莫过于征地相关条例的出台,从公文下达的那天开始,薛亦可和谢添之间的分歧,便愈演愈烈了。
征地的相关内容和准则,是在重阳节的那天贴出来的。当日风和日丽,金风送爽,刘秀英早早就换上运动衫,领着子茹爬山。鄂西北这一带风景无限,处处可见高山险涧,因时间恰接十月长假之故,游人颇多,做母亲的也就放心大胆地带着女儿一路走,一路看,又在沿途小贩的手上买来花糕和小彩旗,装点节日气氛。母女二人在前头走得欢,不觉已日落西山,一回头才发现,人群因天色暗下来而纷纷散去,刘秀英这才想起要赶快回去。子茹到底童心未泯,无论母亲如何催,也要去摘沿途的野菊花,说是要带给薛阿姨看。刘秀英看看无奈,只得听之任之,这一耽搁,便挨到更晚,等到两人回到学堂时,晚饭时间早就过了。
刘秀英稍事休息,给女儿吃了些点心之后,便去给薛亦可送花糕。她没在琴师的居所见到她,找谢添打听,才得知薛亦可去了茶室。刘秀英来到屋子时,只见薛亦可正背向她,坐在琴桌旁边,依旧病恹恹的模样。刘秀英正纳闷琴师为何在这里枯坐,薛亦可已经回过头来,懒散地望一眼,说:“回来了。”
“喏,这是给你的。”刘秀英说着,把花糕交给她。
“放这里好了。”薛亦可也不忙去吃花糕,而是说,“你该已经看到征地的条子了吧。据说这边的农民,有三分之二都是赞成的,每亩按六百平方米算不说,越早交地,补偿越多。”
“谢添怎么看?”刘秀英问。
“他?当然不会点头,说普通百姓见识短,只考虑眼前的利益。我说人情就是这样,劝他不要鲁莽,他反过头来讽刺我也贪图蝇头小利……刘姐,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有那么下作吗?只是考虑到咱们目前的处境,那些人毒狗、放蛇的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谢添他自己倒是不怕,可其他人都是血肉之躯。”
“你的话也对,可谢添不是也说过,大家这一搬走,文物古迹什么的,不也就毁了?学堂搬迁的事还在其次。”
“道理是这样讲,话也很好听,但手无寸铁地逞英雄好汉,也不是聪明人。”薛亦可叹息说,“刘姐,这里也只有你还聊得来。说句老实话,我也是经历过七苦八难的,那样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
撇开鸣溪学堂目前面临的种种困境不提,薛亦可在没来山居之前,曾辗转于多地琴行。那时,还不到十八岁的薛亦可留长发、插木簪、穿汉服,携琴四处漂泊,为的便是成为一名真正的琴师。可惜事与愿违,古琴的传承、保护和推广现状并不乐观,而大多数茶楼、会馆,也只是把她当成精美的摆设和背景音乐,要么便用那种好奇且迷离的眼神瞅着她,把她当成了猫咪那般神秘莫测的动物。于是乎,想要另寻出路的她以为,若要成为一名出色的琴师,需要借助外力。
薛亦可还不到二十岁,已经交过若干名男友,不是因为情感需要,仅仅是为了实现她的抱负,可惜这些人都没能帮忙,至多笑一笑,说,需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在她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她跟某琴行的老板去了他在郊外的别墅。那天晚上,她才见识了黑金铺地的奢侈。琴行老板把这里重新布置了一番,四周点满红烛,而她亦身着刺绣金边的汉服,按照古典仕女的模样描眉、点朱唇,然后躺在撒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洗浴。从里边出来时,她似乎完全的干净、透明了。她被男人邀请到床上,牙齿咬住衣带,轻轻一拉,她的胴体就暴露于夜色之中。那一晚的接触,既真实,又虚幻,有那么一刻,她也真以为自己是瑶池仙女,而她弹奏的琴曲也是《广陵散》那样的绝版仙乐。然而第二天一大早,一切都褪色了:不仅仅是因为身旁男人松弛皮肤的肉体令人厌倦,更因为他藏在床头柜里的那些照片,那些不计其数的古装美女。
离开琴行老板的薛亦可怀揣着仅有的四千块钱,决心不再当任何人的玩物和附庸品了。为了寻找生命中真正的归宿,她不断地长途跋涉,后经一位琴友的介绍,结识了隐居于鄂西北山区的谢添和方士诚。那时的鸣溪学堂,还在筹建之中,在有幸成为这里的元老之后,她也以为这里将会成为自己的终点站。只有在这里,在不被外界腐蚀和诱惑的土壤里,她才能潜心研究琴艺,弹奏天籁之音。
“刘姐,我并不怕吃苦,如果我怕脏怕累的话,一开始就不会留在这里。”薛亦可对刘秀英说,“我只是不愿意再次失败,不愿意看着大家空欢喜一场,谢添他太固执、太不懂得跟人周旋了,这样下去,别说实现梦想,连在这里生活下去都难。”琴师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渴求的光。刘秀英安慰她几句之后,便回屋歇息了。
刘秀英跟薛亦可有过这次长谈之后,薛亦可和谢添之间的分歧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因搬迁的逼近而愈演愈烈。谢添拒绝任何形式的妥协,拒绝开发商愿意提供的一切好处,他甚至拒绝山民从中调解,说,谁再给万书记当跑腿的,谁就别想再进学堂。而薛亦可也因他的固执和偏执感到懊恼,她不再跟谢添同床共枕,搬到刘秀英隔壁的房间住,在她看来,开发商那边给出的条件,是他们所有人努力奋斗十年也得不来的。
“说来说去,还是你最自私!你只知道维护你所谓的原则,根本没有考虑到大家的感受和需要!”这天中午,薛亦可和谢添又吵起来了。
“我就是看不惯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个好端端的学堂,如果变成了旅游景区的套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谢添说。
“凡事都有商量和退让的余地,你别以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人家都在笑你装清高,沽名钓誉!”
“人家怎么想我不管,我有我行事的原则和方法!”
“那好,你这么肯定,显然我在你心目中不重要了。既然如此,咱们还是早点分道扬镳,明天我就去四川加入朋友组织的女子乐坊!”
琴师和谢添的这次争吵,依然是以双方互不妥协而宣告结束,如果不是刘秀英从中劝解,薛亦可很可能会在一怒之下,订下当日机票。
“都是成年人了,凡事要商量,你这么一走,谢添也会很伤心。”刘秀英对薛亦可说,“这样吧,还是我先下山一趟,看看伍洋那边的媒体朋友有没有办法帮我们讨个公道,事情总是一步步解决的。本来,我也是要下山去给子茹买学习用品的。”
琴师听刘秀英如此一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刘秀英说完这些,便打电话给伍洋,叫他回头去车站接她和子茹。
刘秀英和子茹临行的那天,物资车比约定的要晚来半小时。就在母子二人等候的工夫,闫老师突然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披头散发,连外衣纽扣都忘记扣的闫老师对刘秀英说,这份状纸是给媒体、律师和上级领导部门看的,希望能转达他的意思。“留下来的人,都是许由、巢父一样的真隐士!”闫老师须发皆张地说,“真隐士连天下都不要了,难道还会稀罕那几个臭钱?把我们赶走,就是对隐士的不尊重,就是对中国自古以来的隐逸文化的全盘否认,咱们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不会屈服,孔子曰……”闫老师的豪言壮语还没说完,物资车已经朝这边驶了过来。刘秀英再次向闫老师表示会转述他的意见,才和子茹上了车。这一路走来,越是往下,越是觉得惊心动魄。原来,自山麓开始的民房、农舍都进入了拆迁的程序,沿途处处可见红油漆刷的大大的“拆”字,而这项工程离他们的学堂,也就半步之遥了。
十
伍洋得知谢添、薛亦可和闫老师等人的处境之后,表示会竭尽所能地帮鸣溪学堂讨回公道。可刘秀英一等再等,也没等来答复,每次问,都说朋友太忙,一旦结果出来,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刘秀英将信将疑地挨过几天,眼见情形不对,于是追问伍洋说:“媒体向来消息灵通,怎么到现在还没音信。是好是坏,总得有个说法吧。”
伍洋眼看瞒不过去了,只得对她说:“你别怪我有消息没有及时通知你。说句实在的,你真的够了解谢添,了解鸣溪学堂吗?”见她疑惑不解,伍洋又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谢添没你想的那样好。前几天,有人帮我摸过他的底,这人十几岁就开始混社会,当过扒手,吃过霸王餐,有一回还因得罪了道上的人,差点被人家扔进河里,幸亏一个路过的和尚出手相救。这以后,他在庙里安分了几个月,后因怕被剃度出家而一把火烧了庙,又逃了,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八岁……”
“可是,这都是过去,跟现在无关。他在乎子茹的,在乎……”刘秀英的嘴角绷紧了,伍洋不是无事生非的人。
“现在,他的确对你、对子茹好。也许,他是想成就一番事业,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厌倦了今天的生活,想要像过去一样浪荡,而子茹对他也有了很深的感情,结果会怎样?”伍洋把手放在女人肩上,请她坐下来,才接着说,“我们不妨冷静下来,权衡一下利弊。谢添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来,可子茹还是个孩子,她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固执地看着他。
“我也宁愿相信。可狼终究是狼,不管怎么粉饰,怎么伪装,迟早都会露出牙齿和野性,到那时候,悔之晚矣……还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鸣溪学堂没有营业执照,也没注册记录,从一开始就是不合法的。别说现在政府要征这块地,就算不征地,学堂也随时可能被取缔、查封……难道你真的希望看到,有那么一天,一大帮人当着子茹的面闯进来,把谢添他们撵走?”
不能不说,伍洋的这番话在刘秀英的心中泛起了涟漪。谢添到底是在江湖上跑惯腿了的,就算没有伍洋说的种种污点,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闲云野鹤,不会被世俗的道德和情感所制约。目前,事实就摆在眼前,她无法把子茹的未来当赌注,全盘押在谢添等人身上,可叫她就此抛弃鸣溪学堂的朋友们,又何其忍心?想到这里,谢添背着子茹四处乱跑玩耍,闫老师给发病的子茹针灸治疗,以及坐在茶室里听薛亦可练琴的一幕幕不免浮现眼帘,而她目前所处的喧嚣都市,对她和子茹,却是极其不公的。
接下来的好几天,刘秀英都没能睡个安稳觉。一会儿,她以为给女儿另觅一所学校才是明智之选;一会儿,又认为除了鸣溪学堂之外,这世界上怕再没接纳母女二人的栖身之地。而就在她思前想后、举棋不定的时候,伍洋给她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从今以后,她不必再为女儿念书的事发愁,有学校愿意接纳子茹了!
伍洋提到的这所学校,位于两省交界之处。那一带地僻人稀,环境和师资力量却不错,临到周末,刘秀英便领着女儿,跟随伍洋一道去了。三人从车上下来,眼见红墙碧瓦,高高的教学楼如“人”字拱立眼前,中间的“一”是连通的走廊,而“人”字背后,便是湛蓝湖面了。刘秀英大抵看过周边环境,才随伍洋一道去见肖校长。那人年过半百,穿西装,打领带,一副西洋绅士的做派。肖校长见他们来了,赶忙叫人倒茶,因他善谈,待人热情之故,大家很快便切入了正题。
“伍洋有跟您提过孩子的癫痫吗?”眼见对方坦诚,刘秀英也不想隐瞒子茹的情况。
“只要不是遗传性的,不受太大刺激,我相信慢慢会好转的。”肖校长颇为自信地看一眼坐在刘秀英身边的子茹,“这么聪明、水灵的孩子,人见人爱,又有家长陪读,不是什么大问题。”听肖校长这么一说,刘秀英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也就把子茹入学的事宜,定下来了。
三人从肖校长的办公室里出来,子茹便再不说话了。上车之后,也是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把脸贴到凉飕飕的玻璃上。回到居所,刘秀英找了个机会,对子茹说:“子茹,你这样做,对校长,对伍洋叔叔都很不礼貌的。”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山上去住?”子茹一说话,眉毛就扬了起来,“我跟谢叔叔约好,要去爬树的,他知道哪里有一窝刚出生的小鸟。我们还要练太极,还要给薛阿姨采花,还要去闫老师那边背书……”子茹满脑子都是学堂里的事。
“子茹,好好听我说。我们不可能在山上住一辈子,谢叔叔他们也不可能永远陪伴着我们,等他跟薛阿姨有小宝宝之后,很快就会把我们忘记的。你看,今天伍洋叔叔领你去的学校多好啊,你很快就会在那里交到新朋友的……”刘秀英拉着女儿的手说。
这一回,子茹没吭声,一低头,眼泪就簌簌地往下落。孩子越是拿手去揩,眼睛就越红。刘秀英见了心疼,赶忙拿来手绢帮她擦眼泪,又哄她说:“小猫咪一淘气,坏人就来了哟。”等到女儿完全平复下来了,她才把她领到卧室睡觉。
不多久,子茹便合眼睡了。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嘴里却呢喃不止地说些什么,大抵又该梦见谢添,以及山上的种种风物了吧。刘秀英多看一眼,感伤和无奈也就多一些,再看,谢添、薛亦可、闫老师和三儿的身影便飘忽到眼前,本来,她这次下山,是要帮他们讨回公道的。想到这一层,刘秀英不由得抿抿嘴唇,帮子茹掖好被褥。等到她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暗自下了决心。
当天晚上,刘秀英就把想要领着女儿再次上山的事,对伍洋讲了。伍洋眉眼瞬间便拧成了一堆,说:“那里不是都快成废墟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还有,我们不是商量好,说下个月初,就把子茹送到学校念书的?”
“你的安排和计划都不错,我只是想要让孩子见大家最后一面,至少要跟所有人道个别。都那么久了,我从来没为他们做过什么。”刘秀英说。
“你还是这样单纯,还是这样事事都往好处想。在知道谢添是什么样的人之后,那里对你,对子茹,还有那样重要?!”伍洋处处依着她,却依然摸不透女人在想些什么。
“原谅我自作主张。没有什么地方比学堂对我、对子茹更重要!在那些正规学校里,没有人关心子茹,爱子茹,在鸣溪学堂里,她才找到了真正的老师和朋友!”刘秀英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着说,“我知道你对我们好,可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你放心,我会如约把子茹带回来的。”说到这里,刘秀英便朝卧室走去。刚一开门,一团肉乎乎的东西就钻进了她怀里。原来,小家伙一直躲在门板背后偷听。
十一
刘秀英再次领着子茹回到鸣溪学堂时,万书记等人已经下达了最后通牒,责令他们在本月底搬走,否则,这里将会以妨碍政府正常工作为由,进行强拆。众人本把希望寄托在刘秀英那边,听她讲过上述经历,才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另想对策。闫老师倒是不急不缓地抚着长须说:“世事难料,让一个女人家的做这些,太难为她了。再说了,事情还没到最后那一步,我闫某虽不才,却也读过几本书,看来还得我亲自操刀,匡扶正义。”
闫老师请人拿来纸笔,龙飞凤舞写了起来,都是以搬迁问题为由提出的意见,内容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
其一,鄂西北地区历史文化悠久,斜倚大巴山,自春秋战国以来就名人辈出,是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的契合之地。而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虽人烟稀少,交通不便,却也汇聚了不少的古建筑、碑林及石刻。据不完全统计,仅明清两代留下的建筑,就有三十多处,修建旅游度假村,无疑会破坏古迹和生态环境。
其二,负责拆迁的相关部门以及开发商,谎报上述事实,弄虚作假,捏造该地理位置仅有普通农用地的不实言论。
其三,相关部门虽已下达征地条例,但并不明晰,补偿方式也没按相关规定执行,一切全由开发商说了算,没有政策依据。
其四,跟相关部门合作的开发商从前就劣迹斑斑,其主要执行人员从前就在该地区培养帮派势力,以黑护商,为了达到征地的目的,利用欺骗、讹诈、利诱,甚至不惜殴打、放蛇等手段,强迫原住民搬迁。
其五,请地方上级部门,省委各领导本着去芜存菁、匡扶正义的原则,认真核实情况,制止暴力拆迁,还我青天!
闫老师写完状纸,在落款处写上“草民闫立叩上!×年×月×日”,按了手印,薛亦可、刘秀英和三儿也相继画了押。谢添把纸折成方块,叫三儿赶紧捎给方士诚,接着叮嘱他说,正在功夫团排练的方士诚在省委有熟人,目前也就这条路能行得通了。三儿把纸揣好,依照谢添的嘱咐去办。当天下午,他便传话回来,说状纸已经到了方士诚手里,最迟周一就会有答复。可惜,对方并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闫老师就遭人暗算了。
闫老师是在写完状纸的第二天晚上,出外小解时,被人偷袭的。小解完毕的他拎着裤子出来,皮带还没拉紧,就被人堵住了嘴巴,架起胳膊,抬到后山的坟地去了。据称,姓吕的一伙人把他控制了一晚上,恫吓他早些下山,要么便废了他的胳膊。其中诸多细节,闫老师不愿明言,等到披头散发,目光溃乱的他被放回来,天已泛白。闫老师也不忙着回屋休息,而是直奔谢添住的地方。谢添打开了门,小老头也不等他招呼,便径直进去,坐下来,先是叨念着礼坏乐崩,尧舜禹汤的时代早已过去,后又说夫子当年周游列国也难行大道,何况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头。
“闫老师,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他们对您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还要在这里教孩子读书,推广和传播文化吗?”等到闫老师稍微平静一些,谢添对他说。
“唉!别提什么传统了!那群人扬言说,不光要打折我的手,还要当着我的面烧毁经史子集……我闫某活了大半辈子,倒是不怕死,可夫子的东西怎么能烧?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们真的烧光了我的那些书,岂不是把我陷入不仁不义之地?!”闫老师两眼通红看了谢添一眼,说,“谢兄弟,以后你多保重,恐怕我这个糟老头,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闫老师临行的那天,史无前例地请薛亦可弹琴送行,而他亦唱着“凤兮,凤兮,何德之衰”,把自己比拟成楚狂人了。老头这一走,给鸣溪学堂,乃至这一带的其他武馆、学堂和养生会馆都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人们纷纷传话说,就连从古书堆里爬出来的闫老师都顶不住了,鸣溪学堂也不会支撑多久。不过真正给谢添致命一击的,却是朋友的背叛,就在闫老师离开的同一周,功夫团的一位队员捎来口信,说:“谢哥,有人在背后告了你一状,说你带头组织暴民闹事,从今天开始,就要解除你的领队身份和团里的一切职务了!”
“怎么会这样?我这就去找团长讲话!”谢添说着,便要进屋去换衣服。
“你还是不要去为好。团长不会见你的!”阿辉急切地说,“难道你没发现,从一开始,你们不管做什么事,有什么计划,都有人知道吗?”
“这话怎么讲?你是说,我们当中有奸细?!”回想以往的许多事,谢添也觉蹊跷。
阿辉犹豫几秒,见谢添依然蒙在鼓里,心有不忍,这才把方士诚如何跟万书记、开发商等人串通一气,如何放蛇,又如何指挥人袭击谢添老父和闫老师的事,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据他推断,方士诚并非贪财好利之人,却远比普通人要好名。谢添仔细一想,才发现老二向来眼红他的学堂,也一直羡慕队长之职。于是等到阿辉离开,谢添马上给物资车司机打去电话,叫他送他下山。一小时之后,来到功夫团办事处的他却没能见到团长,至于说方士诚,同样闭门不见,只是叫人传话说,他正忙着下个月的巡回演出,没时间待客。
谢添碰了一鼻子灰,一双眼睛都被无名之火烧红了。他也不跟传话的人交代,张开五指,用力一推,那人哪里挡得住,只见他身形渐快地朝后台飘去。传话的人见势不妙,赶紧叫人过来拦截。一声口哨,一群黑衣少年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缩小了包围圈。谢添脱掉外套,露出短衫,刚想要打开一条通道,肩膀早被人按住,紧接着,他的胳膊、腰和腿,都被人锁住了。
“你们难道不记得,我是怎么带你们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谢添一声怒喝。
“谢哥,谢队长,不是我们没心肝,我们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啊!”刚从里边站出来的阿辉对他说,“团长下了命令,不许你进来,我们已经尽力了……”阿辉说着,语调哽咽。
谢添看看阿辉,再看看黑衣少年们,渐渐平复下心情。这些习武的孩子,多半苦命,他又怎么能为一己私仇,给他们制造不必要的麻烦?谢添双臂一震,锁住他腿脚的人便退让开来。他拾起搭在护栏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外。
从功夫团回来,夜色正浓,谢添回到屋内,见薛亦可留有饭菜,虽不大有胃口,却也趁着余温吃了。女人见他情绪不佳,便说要去茶室小坐,谢添想想无事,也就随她去了。两人进到茶室,见里边依旧纤尘不染,只是水盂和茶杯很久没用,拿布罩住了。两人面对面坐下,琴师试过弦,轻舒十指,弹了《阳关三叠》和《梅花三弄》,后一曲《流水》起初还悦耳,后半部分却有些紊乱。谢添本是不大通音律的,可跟她一起久了,也大略听出名堂,等到一曲终了,便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你还记不记得,我说四川那边要组建一个女子乐坊?”薛亦可歇一下手,“筝、琵琶、二胡,洞箫都有了。”
“就差一名琴师了吧。”谢添已经听出端倪。
“你会怪我吗?我知道不该这时候对你说这些,但机会只有一次。”薛亦可望着他,“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意见都很难统一。”
“你应该加入乐坊,既然是你梦寐以求的,就不要错过。再说,分开一段时间,对你我来说,也未尝不是好事。”谢添站起来,再看琴师时,见她的眼眶已经湿润,想要帮她揩,却被她避开。
“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薛亦可揩干眼泪,把手放在了琴桌上。
谢添点点头,走出门外。
此时已是小雪的季节,泥土冻结,万物萧条,在院子里踱一回,真是说不出的荒凉和寂寞。谢添抬起手,摸摸凉飕飕的额头,只觉倦意全无,于是去了那间小屋,取来周道士的那柄长剑,回到院落中央。这把剑,是学堂里唯一的一把开过锋的剑,比练习剑要沉,拿在手里,冷光逼得人为之一凛。他左手持剑护腰,交右手上步剁砍,接着便是惊镖,做发暗器状,紧跟一步,便捧、抹、刺……随着他身形见快,天地似乎重又回到混沌蛮荒,哪里还分得清何为人影,何为剑影?谢添的这套剑法,正是以技击见长,不舞花,不捏剑指的武当嫡传白虹剑,也是松溪派弟子的必修之课。谢添舞得浑身冒汗了,才做了个收势,手指朝剑上一弹,仰天长啸。
十二
薛亦可临行的那天,没跟任何人道别,等到刘秀英收到她短信时,她已经抵达了机场。薛亦可在短信上说,自己从来也不喜欢俗套的道别,她在茶室里留的那张古琴是送给子茹的,请她务必督促孩子勤学苦练。薛亦可去四川之后,刘秀英更觉山中时日无多,跟伍洋约定的日期眼看就要到了,对此的眷恋也就多些,每每想到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用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跟瑞塔莎、闫老师以及薛亦可一样离开,更是心绪难宁。至于说谢添这边,已是一天天地惫懒下来,既不打拳,也不练剑,经常一个人坐在那棵雪松下晒太阳、发愣。子茹若是过去缠他,谢添便露齿一笑,但不大说话,也不怎么陪她玩耍了。
再过几天,山上气温骤冷,冬至的前一夜,风雪来袭,肆虐了整整一夜。翌日,雪霁天色放晴,日光铺映于雪地之上,因路面凹凸不平,泛彩流光。再看学堂的屋檐上,也覆了薄薄一层,蓬松松的。走到茶室那边,刘秀英才忆起薛亦可不在了,那几盆山采兰草,也因无人照看之故,一天天地委顿下来。
刘秀英在山上赏玩了一回雪景,没等进屋,子茹就穿上红夹袄出来,说要去风景区看雪。刘秀英实在缠不过了,只得给她围上围巾,带好相机,打电话叫来物资车,请司机把她们送到风景区一带。同样是在鄂西北的山区,学堂这边人丁萧条,风景区却门庭若市,大有都市步行街的景象。因周边道观林立,古建筑更成规模之故,香客也不比春秋两季少。刘秀英转了好几个风景点,给子茹抓拍了几张照片,再看湖畔那边,功夫团的表演也拉开了序幕。那些十多岁,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都是高束头发的道士打扮,衣衫或白或黑,舞的无外乎剑、扇和拂尘。刘秀英多看几眼,想起谢添此时的光景,只觉兴味索然。她给子茹买了串糖葫芦,便招呼她回学堂了。
母子二人坐车往返回来,还没走近,便远远听见震耳欲聋的机器声。刘秀英贴着玻璃朝外观望,只见学堂那边聚集了不少人,铲土、推土的机器也守在两旁护驾,大有不把这里铲平,誓不罢休的架势。她从车上下来,牵住女儿的手走过去,越近,越觉心惊胆寒,思忖着,拆迁的人恐怕是趁下雪之际,人家都出外赏雪的时候来强拆的。这一想,已经看到谢添和三儿站在学堂院子里,跟对方理论着。
“谢馆主,各为其主,麻烦你让条道!”姓吕的冲谢添嚷嚷着。
“真是笑话,这是我自己的家,自己的学堂,你们不请自来已经不守规矩了,还让什么道?”
“师父,不要跟他们废话,谁要铲,先问问我手中的枪!”三儿一耸眉,舞了舞手中的那杆练习枪。
姓吕的见两人守住关卡,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朝挖掘机那边挥挥手。挖掘机师傅看到手势了,让机器打了个半旋,铁臂一伸,朝水池那边探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水池旁边的矮墙已经塌了半边,泥块、积雪和砖瓦齐飞,落在雪地上,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没等众人看仔细,铁臂又朝另一头伸去,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朝矮墙这边冲来,远远看去,仿佛一团滚动的火焰。
刘秀英喊了声“子茹”,朝那边飞奔过去。她没料到子茹会突然挣开她的胳膊,跑去挡住钢铁巨人。挖掘机师傅眼见突然冒出一个小人,已是一头雾水,此时又见有人跑了过来,更加手忙脚乱,想要刹住机器,哪里还来得及?!又是一声巨响,一经接触,水泥、砖块和积雪都飞舞起来,墙整面坍塌了,粉尘四溅,排山倒海地朝刘秀英这边扑了过来。
刘秀英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浑身灰扑扑的,就连眼睛被风沙弄红了也浑然不觉。直到她听见了那声“妈妈”,脑海里断掉的弦才重新续接起来。原来,子茹是在墙体倒塌的那一瞬间,被谢添抢下来的。谢添搂住子茹,把她交还到母亲身边。
“妈妈,他们为什么要推倒墙?我不许!”子茹一边说,一边帮刘秀英揩着眼泪。
再看拆迁办那边,早已一片混乱。工人们歇下手,挖掘机师傅跳下车,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子指着姓吕的就是一通臭骂:“你不是说人已经疏散了,这里只有几个流氓、钉子户吗?!啊?!这么小的伢,闹出人命来怎么办?!……”姓吕的忙不迭地解释,说开发商已经下了命令,要年底前开工。
“回头告诉你们陈总,这单我不接了!”高个子男人挥挥胳膊,拆迁大军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机器的轰隆声也是愈来愈缓,愈来愈弱,最终听不见了。
翌日清晨,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辉再次照耀在那杆杏黄旗上时,刘秀英已经按照跟伍洋的约定,领着子茹,朝下山的路上走去。其后一周,开发商和拆迁办的人均未露面,据三儿搜罗的可靠消息,拆迁重地因出现孩童挡道之事,引起上级部门高度关注,正在开会探讨其解决方式。如若谢添、闫老师等人提供的证据属实,万书记和姓吕的将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另外,本着“人应有情,法当无情”之原则,鸣溪学堂因无牌照经营之故,从即日起查封整顿,限令三日内搬走,并处以相应的罚金。
“如果有那么一天,鸣溪学堂真的不在了,你还跟不跟我走?”谢添动身的那天,问三儿说。
“跟!”三儿跟以往一样答得爽快。
“去,把你师公的剑和牌位拿来!”谢添刚说完,突然转念,“还是我自己去拿。”
谢添来到小屋,见明烛还在,道服、道帽也在,那柄长剑也还在。他把这些东西拾掇妥当了,才把周道士的牌位另拿布裹好,出门叫上三儿,一道朝山下走去。这一回,两人没叫物资车,他们在眷恋的地方慢慢地行走。即便万书记和姓吕的不在了,用不了多久,这里恐怕也会面目全非。
谢添和三儿一路赏玩,不知不觉便来到水库那一带。因连日放晴之故,水洼地附近的冰都融了,抬眼只见头顶上方的水依然叠成屏障,不时有融水落进水洼地,打两人身边经过后,倾泻于湖里,途经小桥,流向山麓,跟鄂西北的大型淡水湖汇聚一起。从前,谢添就是在这里遇见周道士的。他见对方仪表不俗,便上前一步,问:“老师从哪里来?”
周道士答:“从云水处来。”
谢添又问:“什么是云水?”
周道士答:“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谢添虽没读什么书,却是有慧根的,见对方字句珠玑,索性追问下去:“云散水枯了,老师又去哪里?”
“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看你小小年纪的,怎么满脸杀气?”
“不瞒老师,我从前做了不少坏事,偷东西、打架、烧庙……弟子想拜师,就怕手脚不干净。”
“道气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此地即是佛国,净土只在眼前。只要你诚心学好,岂有不干净之说?”周道士说完,便领他见过诸位师兄弟,从那时开始,他便打定了主意,要跟随老师一辈子了。
谢添嘘一口气,只听见汩汩水声,抬眼相望,哪里还有周道士的影踪?他和三儿一道脱掉鞋袜,准备涉水而过时,对面却影影绰绰地出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因午时光线过强的缘故,看不清面容,声音却是熟识的:“你们,还没走啊!我们又回来了!”
谢添心口一热,顿时就想到一年前初见时,她怯生生地一手扶墙壁,一手牵住他递来的竹竿,涉水而行的情形。那时的他,总在人前说:“嘿,这女的,挨不过两个月!”可现在呢,她那黝黑的皮肤,只拿牛骨簪固定的发髻以及浅浅的笑容,已如这里的山川大地那般,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坎。若不是因她容貌秀美,一眼看去,很容易把她当成山里人。
“昨天晚上,我去跟伍洋道别了。”刘秀英看一眼女儿,低下了头,把卸下的包交给了三儿。而谢添已把子茹背了起来,说了声:“小东西,再不许乱跑了。”那张热乎乎的小脸很快就贴在了他的身上。
跟来时一样,谢添背着子茹,跟刘秀英一前一后地朝下山的路上走去。走向更深、更远的山林,走向谁也无法预知,却不得不继续行进的未来。